文/张躲躲
要离开住了五年的房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东西就像会繁殖似的,自动塞满所有角落,平时看不到的地方收拾起来都像变魔术一样冒出许许多多完全忘记了的物件儿:大学校园里收集的银杏叶,求职时为了充门面而买的“A货”名牌包,单位第一次年会时抽中的纪念奖纸巾盒,还有……一条领带。它属于天蝎男。
I君整理东西的手慢了下来。大四那年开始找工作,I君傻乎乎地买了这条昂贵的领带送给天蝎男说:“戴着它去找份好工作,多多赚钱养活我!”天蝎男说:“好好好,一辈子养你,把你养成小肥猪!”I君就两只手紧紧卡他的脖子说:“这是你说的你可得记好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天蝎男被她掐得龇牙咧嘴,讨饶说:“只要别让我系这么丑的领带,其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她坐在一堆杂物中间,傻傻地捧着一条从来没有系过、曾经被天蝎男嫌弃过的领带,审视这个即将离开的小家。
角落里摆着简易衣架,是他们一起买的,里面有她的衣服,却不再有他的;床上的被子是他们一起买的,她还在盖,却不再有他帮着晾晒;电饭锅和碗筷是他们一起买的,她还在用,却不再有他抢着添饭盛菜。那时候,他指责她,然后他一走了之,她发现自己一直都放不下那段感情。一颗心就像一座城,原本只住着一个人,你为那个人量身定做了所有的东西,一切都是你们共同所有,忽然有一天,那个人什么都不要,毅然决然离开了那座城,你以为留下的还是一座完整的城吗?
I君和她的天蝎男属于不打不相识。大学开学没多久I君就学人家在学校里骑自行车。而且还选在半夜,下晚自习之后骑车狂奔飞回宿舍,结果一个转弯不灵就撞上天蝎男。I君各种卖萌,天蝎男就是不依不饶。梁子就这么结下,I君觉得真是流年不顺,大好年华刚开始就被人诅咒。后来两人上公共课的时候经常碰面,几乎一见面吵架,互相看不顺眼—甚至连正眼看一眼都懒得看。天蝎男觉得她毛毛躁躁像个小疯子,她觉得天蝎男不懂得尊重女生。事情的转机是从迎新篮球赛开始的。I君的学院刚好跟天蝎男的学院比赛,爱凑热闹的I君责无旁贷地去当拉拉队长,一眼就看见了球场上带球过人的天蝎男。I君在场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天蝎男也没有印象里那么讨厌。
比赛结束,天蝎男带领球队打败了I君的队伍,成功晋级。I君的姐妹们都忙着照顾自家球员,I君反倒厚着脸皮凑到天蝎男那边儿去递水递毛巾,然后厚颜无耻地说:“看不出来,躲自行车不利落,打球还有两下子嘛!”天蝎男抹掉汗水哼笑:“看来你没少偷看我嘛!有啥想法?”运动之后的天蝎男脸上还带着点儿潮红,衬得眼睛越发狭长明亮。I君竟然有点儿脸红。少女的爱情真的不需要多么高深的理由。
后来才知道天蝎男与I君竟然是老乡,I君就更觉得近水楼台了。I君的宿舍与天蝎男的刚好处在90°角的两端,I君有什么事,推开自己寝室的门冲着斜上方45°喊一嗓子,天蝎男就能透过窗子听得清清楚楚。她经常是大半夜的给天蝎男打电话说“喂,我买了消夜回来分给你吃吧”,还没等天蝎男说“好”,寝室的门已经被敲得咚咚响了。
I君用甜软绵的手段征服了天蝎男寝室里的每一个人,这段恋爱里她毫无悬念地赢得了所有赞成票。后来想起来,天蝎男不是没有感动过。当时的他有点儿烦她,有点儿无奈,可是他不傻,他知道这个女孩子是真的对他好,这份爱情来得千金不换。
I君和天蝎男度过了美好愉快的四年,成为大家最看好的一对恋人。找工作的时候虽然有些波折,但是也都算是有了好去处,都顺利留在北京并且有好工作了。
那是一个春天,小河里的冰已经化开,积极的燕子已经陆续飞出来。I君和天蝎男用一辆破单车运送大包小包的行李,满载的是对毕业后美好生活的大把憧憬。为了省钱,他们租住的是五环外一个小筒子楼。生活虽然清苦,却是他们第一个家。
分开后的很多年,I君闭上眼睛,仍旧能回忆起那走廊里的味道。小煤气灶的燃气味,炒菜的油烟味,男住户的香烟味道,走廊另一头的厕所味道,隐隐混着阳台上刚刚洗过的衣服的洗衣粉味……在I君的记忆里,那几乎就等同于幸福的味道。
那时候,I君还不会做饭,都是天蝎男主厨。他站在筒子楼狭窄的走廊里,用简易的小煤气灶炒菜。夏天的时候筒子楼里闷热得不行,由于空间有限,大家都在家门口的走廊里用小煤气灶做饭。为了省钱,他们总是头天晚上做出第二天中午的饭菜,打包带去单位吃。I君炒菜的手艺一直限于炒鸡蛋、蒸鸡蛋、煮鸡蛋和蛋炒饭,只要天蝎男不出差,饭菜基本是他做。他最拿手的菜是五花肉焖扁豆,每次带这道菜上班,I君都要多带一份米饭。她最喜欢看天蝎男做这道菜时的样子,穿着松松垮垮的家居服,趿拉着拖鞋,左手夹着一支烟,时不时吸一口,然后慢慢吐出烟,右手掀开锅盖,眯着眼睛待水汽散尽之后看扁豆熟了没有。I君就像围着灶台转的小猫一样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仰头看着他,也看着锅,恨不得把他和扁豆一起吃下去。
“饭好了,馋猫,可以吃了。”他总是这么说,然后两根指头挑起她的下巴。I君就乖乖喊一句:
“谢谢亲爱的。”他会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然后轻轻在她额头亲一下,叹口气说:“要是没有我,你还不得饿死?”
他们还在狭小的单间里煮火锅。用一只小电饭锅烧水。水开了,I君把半袋火锅底料丢进去,用筷子搅拌,等到底料完全煮化了,又放进葱段、姜片和大蒜瓣。简易的小餐桌上摆着羔羊肉、土豆片、白菜叶、粉丝、金针菇,两只小碗里盛着调好的芝麻酱。电脑里播放CSI,天蝎男一边看一边把橙子切成一小瓣一小瓣,摆在小盘子里,嘴里还哈哈笑着。
每次煮完火锅,衣服、被子都被熏上重重的火锅底料味道,第二天两个人上班,都被同事猜出头天晚上吃了火锅。那时怎么吃得那么香呢?那样好吃的火锅,无论“海底捞”还是“麻辣诱惑”都比不上。只是她再也吃不到了。
那时候他们为了省下路费,天蝎男买了一辆除了铃不响上下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每天骑车上下班,周末他们逛到4S店的时候I君总说:“以后你有了钱一定要给我买法拉利,实在买不起,奥迪小跑也凑合了。”天蝎男就笑说:“那怎么行啊,好歹咱也得买两辆劳斯莱斯,一辆开着去超市,一辆开着遛狗。”
欢乐的日子是有的,美妙似童话,下班后一起买菜、做饭、看肥皂剧,周末时到附近的大学里逛书摊、看露天电影。居住的环境虽然简陋,但有情真的可以饮水饱。天蝎男的运气不错,进了职场之后稍稍“潜伏”了一阵子就得到了部门领导的赏识,薪水涨得快,跟领导出去抛头露面的机会也多。I君的工作虽然略显平淡,但收入什么的都还说得过去。
好像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天蝎男没有许诺什么,但是他觉得,如果按照那样的轨迹前行,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在这个城市里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然后生一个孩子,再养一只小狗,过上更美满的生活。只是,事情没有他计划的那么简单。
他觉得I君变了。从前她只是任性,耍耍小姑娘的脾气,给她买颗糖或者做顿好吃的饭菜她就会转怒为喜。可是渐渐地,她没有那么好哄了,她对他越来越挑剔,嫌他下班晚,嫌他不陪她逛街,嫌他不会甜言蜜语。他试着解释,工作实在太忙,应酬又多,领导和客户都得罪不起,他只能牺牲休息时间。她就是不听,她说他在找借口,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薪水涨了、职位高了就想换女朋友了。起初,看到她因为吃醋而撒泼耍赖的样子,他还觉得蛮有趣的,故意逗她说:“你再这么闹下去,我真要换个‘白玫瑰’女友了。”她就疯狂了,咬他,挠他。可是时间一长,天蝎男觉得不好玩了,这个游戏太耗神,而且I君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天蝎男想哄她高兴,就说:“我们搬家吧,换一个更好的居住环境,房租不是问题。”I君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露出兴奋的表情,而是反问他:“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家?你嫌弃这个家了吗?你嫌弃我了吗?”天蝎男就很无奈,只好说:“你喜欢住这里,我们就继续住这里。”I君就又追问:“难道你不喜欢吗?”天蝎男觉得头痛。
裂痕就是这样越来越大。I君是典型的外向型性格,想做什么事就要马上做,想说什么话就必须照直说;而天蝎男偏内向,说话做事之前都要深思熟虑,情绪轻易不外露。I君开始觉得他有事瞒着她。天蝎男说没有,我只是很累。I君说你可以告诉我呀。天蝎男就不明白,告诉她有什么用呢。I君就说:“你不爱我,如果你爱我就应该把心事告诉我。最初就是我追求你,你并不爱我。”天蝎男不解,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男人习惯去解决问题,而女人只喜欢探寻问题,思维方式不一样,只怪当时他们都年轻,谁都悟不出这样深奥的道理,轻而易举就让对方背上“不讲理”的大罪名。
天蝎男领导的女儿朝他走近了。她觉得天蝎男长得帅,工作努力,没少听爸爸夸奖他,特别是听说他有个谈了好几年的女朋友之后,一股好奇心席卷了她。那时候领导的女儿刚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暂时不工作,有事没事就往天蝎男办公室跑。时间长了大家都觉察得到她的意图,于是就有同事开始打趣。因为有时候I君下班早了会去天蝎男单位等他,I君也跟他的很多同事相处愉快,有意无意地,关于天蝎男和领导女儿的绯闻也就一丝一缕地传到了I君那里。
那时候的I君确实开始害怕,她觉得天蝎男就像一块璞玉,经过职场的打磨之后精华日益显露出来,岁月的滋养之后他是无限升值的,而她呢,不再年轻了,工作没有什么挑战性,目测不会有太大突破,他还会喜欢她吗?
恐惧像一只魔爪,困住了I君的心。她和天蝎男的争吵升级了。回到两个人的小家里,I君越来越多地问起:“你真的爱我吗?会变吗?”“你们单位有那么优秀美丽的女海归,你会变心吗?”“我什么都做不好,你会不会不要我了?”“我是不是很没用?”“有时候我好讨厌我自己,你是不是也讨厌我?”
天蝎男一遍遍解释,一遍遍保证,一遍遍承诺,最后实在是不想再多说一个字。有一阵子他赶着参加一个大项目,所有人都加班加点,疲惫不堪,回到家里还要哄她,实在熬不住了,天蝎男说:“我去单位职工宿舍住一段时间,项目结束再搬回来。”I君不同意,把他所有衣服都藏了起来,甚至拆下了他的手机卡,把他反锁在家里。他说:“你别闹了,你怎么能不信任我呢?”I君就哭着说:“你不许离开我,你说过要一辈子对我好的。”
大吵大闹之后,天蝎男终于拎着简易的行李搬出了筒子楼的小房间,去了单位的集体宿舍。他指天发誓,真的只是想静一静。可是他静不下来。I君每天无数个连环夺命call,恨不得要分分秒秒掌握他的行踪。夸张的时候,她竟然在上班时间溜出来,打车跑到他的办公室,看他究竟在做什么。还有一次也很惊悚,他加班到很晚,需要去隔壁办公室找一位同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I君竟然在那里吃瓜子上网看电影,他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她睁大眼睛很无辜地说:“我想来看看你,但是又不想打扰你工作,所以就在这儿。”他是怎么答的?他说:“你是想监视我吧?”现在想来,他很浑蛋,可在当时,他真的要被她逼疯了,说出那样的话再正常不过。他不知道那天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他再不想看到她。
当I君撞见天蝎男和领导女儿在他的宿舍单独相处,虽然他们当时只是在看电视剧,可她却被激怒了。她质问天蝎男是不是不再爱自己了。天蝎男没有否认,他觉得她不再可爱了,觉得和她在一起太累。很多细节I君都忘了,但是他的最后一句话她死也不会忘。他说:“趁着我们还没有把彼此折磨死,分手吧。”
然后,就是四年。I君换了手机号码QQ号码,几乎跟所有同学断绝了联系。她不敢面对这种失败的恋情。她先是发了疯似的减肥,然后又拼命做运动,又考研,上班也拿出拼命三郎的架势早来晚走,只为填满心里那个黑洞。偶尔有同学联系到她,提及往事,提到一星半点关于天蝎男的消息,她都果断转移话题,说自己丝毫没有兴趣。
直到后来,I君经朋友介绍,有了新的男友。很多人都说忘记一段恋情的最好方法就是开始一段新恋情,但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开始那份新恋情有多难。
I君的新男友很好,简简单单的理工科男生,喜欢看体育频道和新闻频道,爱看动画片傻笑。起初I君没觉得他特别好,但是他就像一束阳光,无论她愿不愿意,都有温暖照到她的身上。她感受得到他的热诚,并且逐渐被他感染。当她环顾那间独守了好几年的小单间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必须换一间屋子,重新来过了。
恰好在那个时候,I君听说了天蝎男的婚讯。新娘就是曾经的女海归。
搬家那天,I君看着新男友忙前忙后,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但是,这栋破筒子楼真的承载了她太多的记忆。楼下有闹哄哄的菜市场,四季蔬菜的价格比超市还要便宜很多。卖熟食的小店的大锅里永远咕嘟咕嘟地煮着猪头肉和肘子,卖面食的店里则摆着一人多高的大笼屉,里面蒸着白花花的大馒头和香喷喷的花卷,门口还有一个直径差不多半米的大饼铛,里面永远有一张葱花肉饼将要出锅。I君特别爱吃那家的大饼,下班回来称上半斤,切成小块,用牙签插一块放进嘴里一咬,外焦里嫩吱吱冒油,别提多香了。他们住的那栋楼下有一个小小的开水房和一个小公共浴室,公共浴室的锅炉房就在他们房间的下面,所以他们那间小屋子才会在冬天的时候格外暖和。仰头看,能够看到二楼的公用阳台。阳台宽敞,拉了几根铁丝,大家的衣服、床单、被子都往那儿晾。I君最喜欢在大晴天一早起来去抢位置晾被子,晾好之后再回到屋子里睡回笼觉。天蝎男多半像个虾米似的勾着腰缩在毯子里睡得迷迷糊糊,她会挤在他身后睡在床沿儿上,他就转过身来往里面挪一挪,伸出一条胳膊给她枕着,另一只手拉起毯子把她裹起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埋怨她:“大周末的不好好睡觉,淘气!”胡楂扎在她的脑门儿上,她用手指挠他下巴,然后被他攥住手,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他们曾经那样相爱,怎么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呢?跟过去斗争了好几年,似乎在这一刻I君才想明白,天蝎男绝情地伤害了她,她又何尝不是摧毁了他对未来的美好幻想。想到动情处,I君决定给天蝎男打个电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曾经试着联系过她,都被她拒绝了。I君就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儿拨打了他的电话,天蝎男很快就接通了。显然,他对那个电话感到意外,支吾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I君显得大度,说:“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你。”天蝎男长出了一口气才说:“真的谢谢你。”然后又闲扯了几句工作啊近况什么的,I君说她可能不久之后也要结婚了,天蝎男说:“那太好了。到时候要给我喜帖,让我看看哪个小子这么有福气,可以娶到你。”
I君就有点儿哽咽,她很想说,当年你不是像避瘟疫一样飞似的逃离了吗。但是她笑了笑,没说出口。倒是天蝎男犹豫了一下,说:“一直想跟你道歉,没得到机会。今天可以说了。对不起,我没能好好照顾你,没能陪你走到最后,我毁掉了我们的家。”
I君看着忙着帮她搬家的男友正扛着一大摞书往卡车上送,眼眶就有些湿润。她说:“我也要跟你说对不起。那时候我太任性,太急躁,太傲慢。我有很多很多坏脾气。终究是把你吓跑了。”两个人又像初次见面的新朋友一样说了些多联络之类的客套话,然后道了再见。挂上电话的那一刻,I君在心里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跟你发脾气,因为我以为你是最爱我的人,你发过誓要一辈子和我在一起,一生一世在一起。我以为你能够包容我的一切,爱我的优点和缺点。因为我的世界里只有你,我想和你好好的,可是,你把我丢下了。我等了你那么久,以为你会回来。可是你没有。”
更新时间: 2024-02-29 1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