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微酸袅袅
我从小就习惯了不被爱,所以我可以不要爱。可如果有的话,我希望它是圆满的,完完整整的一份。
1.
十五岁那年第一次遇见裴琛时,我正蹲在奶奶家门口的香樟树荫下,脚边有一群蚂蚁在搬家。我在看蚂蚁搬家,而我妈在和奶奶吵架。没一会儿,我妈就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出。
爸爸和妈妈去年就离婚了,我被判给了我爸。可三个月前,他欠下高额债务后失踪。妈妈带着我来找奶奶,是希望奶奶能够代替爸爸抚养我。
很显然,她的希望落空了。
我妈像阵风一样走过我面前,没有停留的意思。我匆忙起身,犹豫着喊了一声:“妈?”我妈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我,脸上出现短暂的犹豫神色。但她很快眼神坚定起来,笑容勉强地说:“你先和奶奶住一段时间,妈妈以后再来看你。”说完这句话后,她转身走了。
我妈单方面把自己的“希望”,当作了既定事实来实施。
虽然妈妈说她会再来看我,可我心里清楚地知道,她不会再来了。
我被我爸抛弃后,又再次被我妈抛弃了,像一件多余的行李。
我当时好像也没有很伤心,只是皱了皱眉,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
我转身时,看到十六岁的裴琛咬着冰棍站在我身后。那时的他单薄瘦削,穿一件宽大的、领口洗得松垮的白T恤,五分的破洞牛仔裤,扎了一根很酷的黑色腰带,显得少年的腰格外纤细。
裴琛看着我,眼神明亮得像夜幕中最亮的星子。他歪了歪头,突然冲我绽开一个恶劣的笑容:“哈哈哈,你妈妈是不是不要你了?”
我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面无表情地走向裴琛。在经过他身旁时,我迅速闪到他身后,勒住他脖子的同时,用膝盖用力顶他的后膝窝——转眼,他就被我放倒在地。
裴琛不可置信地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
我探头,遮住裴琛的天空,冷笑道:“还敢嘴贱吗?”
我的话音还未落地,下一秒,裴琛就拽着我的衣领把我也拉到地上。他翻身扣住我的手腕,露着两排白牙,笑容明晃晃地说:“怎么不敢?”
我瞪着他,他亦瞪着我。我们龇牙咧嘴,互不相让,像两头彼此都觉得对方踩了自己地盘的小兽。
这就是我和裴琛的第一次见面。
我们留给彼此的印象都不佳:我觉得他是个爱戳人软肋的坏蛋,而裴琛则觉得我是个“能动手绝不吵吵”的暴力少女。
2.
整个院子的人都知道,我奶奶不好惹。如果以吵架能力办一场比赛,她可以当导师,但不与人吵架的时候,她只是个不苟言笑的、习惯了孤独的老人。
她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事实——不得不照顾我这个她并不想要的孙女,并在暑假结束前,托关系替我办好了新学校的入学手续。
奶奶和爸爸断绝关系多年,债主们甚至不知道她依然健在——如今看来,这竟意外地保护了她和她平静的生活。
“你爸就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这是奶奶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在看过我以前的成绩单后,她又不失公允地说,“你是阿斗的女儿,但你比阿斗强一点。”
我对这样的评价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如果你被自己的父母抛弃过几次,伤过几次心,你就会明白:平静即幸福。
我已经想好了自己未来的生活:好好学习,快快长大,然后离开这里,一个人生活。
自己是可靠的,自己永远不会抛弃自己。
我规划了自己未来两年的人生,却没有预料到,裴琛竟然会在我的人生里插一脚进来。
班主任领着我进教室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不是我想注意裴琛,而是他的座位就挨着讲台,比第一排还要靠前一个的位置。
这种位置,一般都是班里的“刺头儿”的宝座。我进教室的时候,裴琛就那么叉开腿坐在椅子上,背靠着身后的课桌,大大咧咧又混不吝的样子。
班主任让我自我介绍。我站在裴琛的座位边,柔声细语地说:“我叫温晚……”
我只说了个名字,裴琛就“噗”的一声轻笑了出来。我知道他笑声里的潜台词——就你这样的暴力少女,也配叫“温婉”?
我陷入沉默。
班主任白了他一眼,温和地鼓励我:“再介绍多一点吧,比如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
我立刻高兴起来——很显然,裴琛在这个班里并不受待见。
“我喜欢画画。”我半垂着眼睫,余光看到裴琛正在转笔的手指,白皙修长,冰蓝色的原子笔在他指间旋转,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似的。
我清了清嗓子,又字正腔圆地继续补充道:“我还有个伟大的梦想,就是铲奸除恶,匡扶正义。”
全班同学都愣了一下,然后哄笑起来,像在笑我的幼稚和天真。裴琛的手顿了一下,冰蓝色的原子笔停止了旋转。
我扭头,直视他的双眸,挑眉一笑,无声地宣誓:他裴琛要是再惹我,那他就是我要铲的“奸”,他就是我要除的“恶”。
裴琛似乎看懂了我无声的“威胁”。他垂下眼睫,唇角却微微勾起,浮起一抹浅浅淡淡的笑意。
3.
裴琛和我同班这事,一开始让我内心忐忑。糟糕的第一印象,让我觉得他又嘴贱,又爱找人麻烦。不过没多久,我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裴琛上课睡觉,不做作业,和老师对着干,和学校里另外的“刺头”打架……他要“招惹”的人实在太多了,我这种小角色,拿着号码牌都排不上号。
裴琛似乎和教数学的老蔡尤为不对付。周四上课的时候,他因为不听课,看自己带的课外书,被老蔡要求到教室最后面站着听课。
“蔡老师,你还是罚我站门口吧。”对老蔡的“惩罚”,裴琛不以为意。
“嗯?”
裴琛嬉皮笑脸地继续道:“教室里,还要听你叽里呱啦的讲课声,太吵了。”
老蔡被气得发抖,抢过裴琛的课外书,“唰唰唰”就撕了个四分五裂。“我教书二十年了,从没见过你这么不求好的学生!”
面对老蔡的言语轰炸,裴琛一脸冷漠。他没出声,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片塞进桌肚,然后走到教室外的走廊上站好。
他离开时甚至还贴心地带上了教室的门,免得坐门口的同学吹风受凉。
和班里看热闹的其他同学一样,我的眼神跟随着裴琛。
凡是在学校里故意和老师对着干,还觉得自己特别酷的家伙,都是笨蛋。我正在心中嗤笑他的幼稚时,裴琛突然回头,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我的目光撞上了他的。
裴琛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型狭长,眼尾微挑,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凉意。
他的眼神好像看穿了我心底的嗤笑,冷淡而轻巧地瞥了我一眼,让我莫名心虚。
我的新同桌林若楠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她小声说:“你知道吗?裴琛以前不是这样的。”
林若楠和裴琛是初中的校友。据林若楠说,裴琛初中时是常年考全校第一的风云人物。他篮球打得不错,长得又好看,简直就是“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男生”代表。
“怎么?上高中就基因突变了?”我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问道。
“哎,我也不知道。”林若楠惋惜地叹了口气,忧伤地说,“可能这就是传说中成长的阵痛吧……这阵痛,让我们,面目全非。”
“……”林若楠这么非主流的话,我没法接。
4.
老蔡这次似乎真的被裴琛气到了。他找班主任狠狠告了裴琛一状,在教师办公室还发了好一顿脾气,使得原本只需要站一节数学课的裴琛,那天当了一上午的“门神”。
中午吃完饭,我喝着旺仔牛奶走进教室。
午休时间的教室空荡荡的,一个坐最后排的男生趴课桌上睡觉,还有几个好学生在埋头自习。而坐在“超前专座”上的裴琛,课桌上堆着一些碎纸片和一卷透明胶布,正在认真地粘贴上午被老蔡撕碎的课外书。
我经过他身边时意外地发现,他看的课外书竟然不是消遣的闲书,而是“奥数”历年真题合集。只是,他给真题合集套了个写着“武林秘籍”的书封套,愣一看,还以为是什么劣质武侠小说。
想起林若楠说的关于裴琛的学霸传说,我十分惊讶,不由得脱口而出:“‘伪装学渣’?”
裴琛从碎纸片里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我:“什么?”
“啊……没什么,就是很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你为什么要在数学课上看奥数?为什么明明看的是奥数,还要套上书封套,故意让老蔡误会你在看闲书?”我不懂他这番违反常理的操作,内在动机是在哪里。
“因为老蔡上课太无聊了,还不如自己看书有趣。至于第二个问题嘛,”裴琛挑了挑眉,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书是借来的,所以要好好保护。”
看不出,他还是个爱书的人……但对课外书最好的保护,不是套个书封套,而是不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冒险”吧?
裴琛看着满桌碎纸片,平静的神情中带着隐隐的阴郁。
“拼图”的工作量不小,并且就算整本书都完整地拼贴完毕,那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买本新的就好了。”我边喝牛奶边漫不经心地说,不理解他这费时费力的行为是为什么。
裴琛听了,不由得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微笑——他的笑意只占据了下半张脸,由上扬的唇角表达,而鼻子以上的肌肉和眼睛,都冰冷得像冬天结冰的湖。
他轻笑道:“对呀,‘何不食肉糜’?”
5.
虽然我常常被抛弃,虽然我爸消失的原因是因为欠下高额债务,但说实话,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穷”。
我爸消失前带我去吃的最后一餐,是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也不是因为他即将跑路而觉得内疚什么的——于他于我,那都是寻常的一餐。
我妈抛弃我,也不是因为她没钱养我,而是带着一个孩子,影响她自由自在的生活。
甚至我奶奶,一个孤僻的老太太,退休工资也不菲。虽然她不喜欢我,但也不会在吃穿用度上为难我。
所以我从没想过,裴琛竟然会连一本奥数书都买不起——不过是一杯星巴克的钱。
他说“对呀,‘何不食肉糜’”时,眼底明显的嘲讽刺痛了我。
我问林若楠:“裴琛家里很穷吗?”
“没有吧?他初中的时候爱穿AJ,很多双……”说到这,林若楠突然停下来,然后“欸”了一声。她恍然大悟道,“你这么一问,我顿悟了。”
“顿悟什么?”我还是满头问号。
“裴琛的脚好像没长过,现在他偶尔穿的AJ,都是初中时穿过的旧款。”
“……”林若楠的脑回路很曲折,我有点对接不上。但从她的回答里,我很容易就能推理出裴琛的人生轨迹:曾经家境优渥,半路上发生了变故。类似于“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人生悲剧吧。
6.
学校对走读生不强制上夜自习。我对奶奶说我在学校自习,每天九点放学回家——所以放学到九点之间的这段时间,我是自由的,有时在街上闲逛,有时候去网咖开个包间写作业。
那天我在小吃街,左手奶茶,右手炸鸡,背着书包溜达时,我突然看到了裴琛。
他穿着绿色领边的白色校衫,在路对面一个卖油炸小吃的摊子边,正把两串雪白的年糕放进炸锅里。
他旁边系着围裙的妇人不知为何,突然冲过来用一个塑料筐不断拍打裴琛的头部和肩膀,边打边骂。
原来,裴琛刚才收的一张百元纸钞是假币,他们一天的辛劳因此都打了水漂。
那女人气得像炸开了锅,塑料筐甩脱了手,又用力戳着裴琛的脑门喋喋不休地骂,骂他蠢,骂他念书念到不知哪个旮旯里,和他死去的父母一样,都是讨债鬼……
因为太过惊讶,我看得发怔。
一旁卖爆米花的大叔斜倚着他的小摊,顺嘴道:“那个女的好像是那男孩的婶婶,对他可凶了。”
我默不作声地听着,视线始终没离开裴琛。
对街的裴琛起先只低着头沉默地听着,直到对方的辱骂涉及父母,才抬起头,冷冷瞪向她。那眼神像能剜人肉一般。
裴琛的婶婶先是一怔,继而愈发生气:“看什么看?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有骂错吗?拖油瓶一个……”她随手操起一旁的竹竿抽向裴琛。
那根竹竿约莫半指粗,但特别有韧性,滑过空气时会发出“咻”的一声,抽在少年裸露的皮肤上,一下便起了红色的印记。
裴琛几乎是硬扛着那泄愤般的殴打,只有极轻微的躲闪动作。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裴琛终于看到了我——竹竿刚好再次抽在他的背上,他眉头微蹙,眼神却刚好落在我身上。
我们隔着车流与人海,像隔了一条喧闹的河流,此岸彼岸,两两相望。
他很平静,平静得似一具没有生命的人偶,接受着命运对他险恶的安排。
有客人来了,女人也累了,继续招揽生意。
裴琛淡漠地收回目光,继续帮忙收拾桌面。
7.
晚上九点,我准时离开网咖。走出没几百米,我就感觉自己被人跟踪了。
我没有看到具体的人,但就是感觉到了,有人跟着我,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
幸好时间不算晚,我走的小街虽然行人不多,但也不算僻静小巷,前面就是与主干道连接的路口。
我抓紧了书包袋子,埋头就要起跑的时候,却发现书包被人拽住了——我跑不动。我不敢回头,更加用力地往前冲,却被身后那人一拉、一拽,被迫后退着走路。
我终于感到了害怕,尖叫起来!
那人却捂住我的嘴,迅速把我扯进了一旁的支巷,用力摔在墙上。
我惊魂未定地看向那个跟踪的“变态”,发现竟然是裴琛。
那条巷子极窄,他靠着身后的墙壁,单脚踩着我身旁的墙壁,就将我堵在了这条没有出口的巷子里。
“变态啊!会吓死人的好吗?”我气坏了。
“你也知道害怕?”裴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知道害怕,还大晚上不回家?一个小姑娘家家,整日混迹网咖,学人做不良少女吗?”
我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裴琛沉默了一下,大概是意识到,确实不关他的事。何况他自己就是个货真价实的“问题学生”,这番说教,师出无名。
我笑容恶劣地靠近他,得寸进尺地挑衅道:“怎么这么关心我啊?是不是跟踪我好几天了?”
裴琛像被我逗笑了。他斜眼瞥着我,讥诮道:“跟踪?是你跟踪我吧?”
我一怔,想起三个小时前,他在小吃街挨打的画面。
裴琛应该也是想到了那一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收起踩在墙上的脚,但上半身却逼近我。他左手撑着我耳边粗粝的水泥墙,右手的手指轻轻刮过我的脸侧,停留在我颈部大动脉的位置。
“你在小吃街看到的那些,如果有第二个人知道的话,你就死定了。”他的嘴唇靠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他说话时喷出的气息像细小的电流,刺激着我的神经。
裴琛的手指很冷,放在我的脖子上,像一条毒蛇缠绕在我的颈间,而他的声音比他的手指还冷。
原来,他是来威胁我的。
我没应声,起先盯着他的眼睛,后来眼神落下来,落在他裸露的手臂上泛紫的伤痕处。
“很疼吧?你这么暴力,怎么不还手呢?”我问,语气平静中带着点儿天真。
“你为难一个无意中路过、看到你挨打的小姑娘,却不敢反抗你婶婶——你捋一捋,用你那以做奥数题培养出来的超强逻辑,好好捋一捋,合适吗?”
我的反应出乎裴琛的预料。他无声地看着我;我抬眼,歪着头,亦无畏无惧地凝视着他。
我清晰地看到裴琛眼底的寒冰,一点一点融化,最后露出冰封住的,像星星一样明亮而灿烂的它原本的模样。
裴琛垂下头,突然低低地笑起来。
他再抬头时,收回了原本掐在我脖子上、充满威胁感的手。
“如果我反抗,就会无家可归。到时候,你养我啊?”裴琛的笑容真好看,纯真狡黠,还带着点少年的邪气。
我扬了扬眉毛,嬉皮笑脸又大言不惭地应道:“好啊,我养你啊。”
裴琛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垂下眼睫。他单手捂住脸,一副败给我的模样:“温晚,你是个女生啊。”
这个看起来总是吊儿郎当的少年,在我眼前第一次红了脸。
8.
那天之后我每天放学后的行程渐渐固定下来:裴琛去他婶婶的小吃摊帮忙,我在小吃摊斜对面的奶茶店里戴着耳机自习。
小吃摊八点收摊,他到奶茶店和我一起自习。
九点,奶茶店打烊,他送我回家。
以前,我爸对外的身份是个投资有道的商人。但我一直知道,他其实不懂生意,只是非常善于利用人性上的缺点来谋得他需要的利益。他曾经对我说:“最快拉近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方式,一是利益,二是秘密。”
我和裴琛知晓了对方的秘密之后,不再是形同陌路的同班同学了。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这残酷人世间的战友。
裴琛送我回家的那些晚上,我们交换了更多的秘密。
我告诉裴琛:我爸是个大骗子,是个上了法院失信人员黑名单的老赖;我妈是个超级大美女,但只想自己活得漂漂亮亮,不想带我一起漂亮;我奶奶仿佛天煞孤星,最大心愿可能是方圆十米之内不要出现人类,最亲密的伙伴是一只养了十年的黑猫。
裴琛听了狂笑。
裴琛不爱说他以前的事,但三言两语间,我也知道了个大概。和我之前推测的差不多:裴琛曾是不知忧愁滋味的天之骄子,直至那场带走他父母的交通意外发生。
在这场车祸前,裴爸爸创业初成,刚贷了一笔巨款准备扩大经营,大干一场。他去世后,公司打折出售且变卖了大部分资产,才将将够还上贷款。而婶婶之所以会撺掇伯伯收养裴琛,不过是觊觎他的家产。谁知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自然心里恼怒。
裴琛说:“我能理解婶婶为什么讨厌我,但我不会原谅她这么对待我。她给我花的每一分钱,我都记账了。总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地还给她,然后再也不见。”他说这话时,我们正坐在护城河边的草地上晒夕阳。
夕阳温柔,流水也温柔,可这温柔如此短暂,即将消逝。
“长大就好了。”我用力丢了一颗石子,扔进河水里,轻声说,“而我们,总会长大的。”
9.
裴琛上课睡觉,是因为真的缺觉。
他每天放学就要去婶婶的小摊帮忙,只能挤占睡觉时间学习,白天精力自然就跟不上。又因为和学校的学习进度不同,他调整了学习计划,以自学为主,老师的授课只当作辅助。
裴琛其实又聪明又用功,但在学校,他的表现就是一个典型的问题学生——说起来,他还真算一个“伪装学渣”。
班里有两个参加市里奥数比赛的名额,老蔡推荐了两个人:一个是当之无愧的理科学霸宋扬宇,另一个是我。
照往年看,市里的奥数比赛是为省奥数比赛挑选人才,而如果能加入省奥数队,在全国比赛中取得名次,就有很大概率提前获得名校的保送资格。
平心而论,在奥数方面,裴琛的天赋要远胜于我。我不知道他能在比赛中走多远,但我知道自己的极限。虽然我大概率能通过比赛进入省队,拿到几所名校的高考加分,但我走不到最后。
我的内心斗争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个名额让给裴琛。
老蔡人不坏,但是嘴碎。他嘲笑过几次裴琛的作业本上带着油点子,摸起来还黏糊糊的。裴琛年少气盛,忍不了这样的当众耻笑,所以两人才常常“火星撞地球”。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裴琛向老蔡道歉;又将裴琛平日做的习题拿给老蔡看,将裴琛的数学天赋吹得天花乱坠。
老蔡惜才,和裴琛终于“世纪大和解”了。
老蔡把推荐名单交上去的那天,我正在办公室帮忙批改作业,而裴琛拿着难题来向老蔡求教。老蔡讲完题时,推了推眼镜。他看着裴琛说:“你可得好好谢谢温晚啊。”
不知为何,裴琛突然红了脸。他看了我一眼,而我带着一颗怦怦跳的心,从办公室逃走了。
10.
裴琛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
高三的时候,当我和我的同学们还在教室里埋首刷题的时候,裴琛入选了国家奥赛集训队,提前获得了名校保送资格。
因为准备奥赛,裴琛有一周没来上课了。他获得保送资格的消息还是老蔡告诉我们的,想以此来“刺激”我们更加发奋学习。但班上的同学大部分没什么反应,只有我,真心为裴琛感到开心。
放学后,我背着书包走出学校,在去网咖的路上,看到了站在街对面的裴琛。
那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颜色正好的深蓝色牛仔裤,戴着一顶宝蓝色的毛线帽,朝我笑得干干净净、阳光明媚。
我露出大大的笑容,跳起来向裴琛用力挥手。
在那个瞬间,我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悸动,像炸开了一场又一场的烟火——他的出色,他的优秀,我似乎与有荣焉。
裴琛歪了歪脑袋,笑容愈加明亮。
人行道的绿灯亮了,我抓紧书包带子,像只快乐的小鹿一样跑过斑马线,站在裴琛面前。天地辽阔,我仿佛在冥冥之中听到“咔嚓”一声——像一个齿轮刚好卡上了另一个齿轮。
我曾被爸爸抛弃,我曾被妈妈抛弃,我不被奶奶喜爱,我一直觉得自己像一片浮萍,一直在飘零,一直在流浪,无处可依。
可这一刻,我好像找到了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羁绊。
我看着裴琛,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说:“裴琛同学,别来无恙?”
11.
这一年的夏天,高考轰轰烈烈地结束了。
很遗憾,我以一分之差,错过了裴琛被保送的那所学校。
宋扬宇有竞赛加分,不止考上了梦想中的学校,还被最热门的专业录取。得知我的分数后,他不无遗憾地说:“如果那次你没有把名额让给裴琛……”
我笑嘻嘻地打断他:“哪有什么如果?就算我参加了那次比赛,也可能空手而归呀。”
我和裴琛在不同城市,开始了我们的大学生活。他学他最爱的数学,而我学了金融。
裴琛曾问过我:“你怎么读了金融?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最喜欢的是写小说。”
我笑嘻嘻地回答他:“写小说赚大钱的概率太低了,搞金融就不一样了。我们学校虽然不如你校名声在外,但金融系也是一块金字招牌。哪个师兄师姐毕业三五年,年薪没个小几十万的?”
裴琛愣了一下,然后笑我:“俗气。”
“俗气有什么不好?我就想要这世上最俗气的快乐。”我拉着裴琛的手、眯着眼笑,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傻子。
我没有告诉裴琛的是:我改写了自己的人生计划,把他加了进来。我的未来里,他是最重要的一环。
我选择读金融,是因为想到他可能要读研、读博,还有漫长的求学时光。那么我就要快点学会赚钱的本领,帮助他实现自己的梦想。
曾经,我看到的世界灰暗又冰冷,长长的路上永远只有我一个人在独自行走;而现在,我觉得世界像座五彩缤纷的游乐园,我是拉着气球,终于有人牵手的小女孩。
12.
我曾以为,我和裴琛会在名为人生的游乐园里,永远快乐、永远幸福、永远握紧对方的手不松开。
是我的疏忽。我忘记了:所有游乐园都有关门的时间。当离别的音乐响起时,我只能离场。离别的歌声是什么时候悄悄出现的呢?也许是在我看到夏晶晶的第一眼吧。
大二那年的寒假,裴琛留在学校勤工俭学。他和婶婶签署了一份还款协议,毕业三年后还清。说起来,他其实已经无家可归了。
临近过年,我怕裴琛一个人感觉孤独,偷偷买了票,坐了七个小时的高铁去看他。
那天,我在他的寝室楼下从阳光明媚等到明月初升,却等来他和一个眼睛亮亮的圆脸女生,一起说说笑笑地出现。
裴琛镇定如常,看到我时甚至还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他坦荡地给我们介绍:“温晚,这是我同学夏晶晶;夏晶晶,这是我女朋友温晚。”
夏晶晶人如其名,眼睛一闪一闪,像天上的小星星。她眯着眼对我笑,拽了拽裴琛的衣袖,声音软软地说:“哇,温晚姐姐长得好漂亮呀。”
夏晶晶是北京人,传说中在皇城根下有祖宅,三环之内有几套房的千金小姐。更难得的是,她双亲恩爱,家庭美满,整个人散发着那种“被好好呵护长大的小孩做任何事都理直气壮”的底气。
这种小孩偶尔会显得像个缺心眼,但想到那些应付麻烦事才需要长的心眼,她的家人都替她长了,所以她本人才纯白无瑕,像一朵雪花——旁人就很容易原谅她。
裴琛显然也很喜欢夏晶晶的明朗和偶尔理直气壮的刁蛮。她让我们这种孤独长大的小孩,看到了另外一种成长的可能。
我和裴琛在一起时,我们是互相依靠取暖的同类;可如果他和夏晶晶在一起,他便是赤手空拳却无所不能的少年侠士。
少年侠士一无所有,却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而夏晶晶以及她的家族所拥有的力量,恰好能对他的未来给予强大的加持。
这道理我懂,裴琛想必也是懂的。他一直都比我聪明。
如果他看起来像是不懂,那就是他不希望自己懂。因为懂的人需要做选择,不懂的人才可以维持这暧昧不清的现状。
13.
我二十一岁生日的前夕,裴琛不远千里来看我,陪我过生日——如果夏晶晶不是和他一起出现的话,我应该会很高兴吧?
裴琛神情为难,还未开口解释,夏晶晶先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挽着我的胳膊撒娇道:“温晚姐姐,是我非要跟着裴琛一起来看看你,你可别怪他。”
我笑了笑,没说话。
经过一家排着长队的糖炒栗子摊时,我让裴琛去排队买栗子,和夏晶晶并肩站在一家奶茶店门口。
夏晶晶问我:“温晚姐姐,你喝什么?我请你呀。”
我看着夏晶晶,突然说:“你不该来的,我不可能不怪你的。”
我的语气有点冷冽,可夏晶晶软萌可爱的神情毫无变化。她依然笑眯眯地看着墙上的价目表,声音甜美地说:“可我就是来了呀,你怪我又能怎么样呢?”
裴琛买到了栗子。他把栗子揣在怀里,跑到我和夏晶晶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纸袋——我和夏晶晶一人一袋,人人有份。
我拿着那包糖炒栗子,手里热乎乎的,心里却凉极了。
这些年裴琛变了很多,从一个浑身是刺的桀骜少年,变成了一个细心体贴的温润男子。
可是多可惜啊,他的细心体贴,不是我的独家专属。
14.
大四一整年,我都在业内排名第一的证券公司实习,为实习生里唯一一个留下来的名额而爆肝工作。
裴琛一直在准备考研。可某天晚上,我们视频时,他却突然告诉我:“温晚,我拿到OFFER了。我想快点工作赚钱,不考研了。”
裴琛拿到了我正在实习的这家证券公司北京总部的offer,以一个非专业的、没有相应实习经验的应届生身份。
我看着视频里的裴琛,好半天没有说话,而他回避了我的眼神。
“夏晶晶是不是也拿到了同样的OFFER?”我问。
裴琛低着头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像许诺一般说:“他们给的薪资我拒绝不了。温晚,我记得我这些年我欠你的所有,等我毕业了、赚钱了,我都可以还给你了。”
我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我又哭了,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得满衣襟都是。
“裴琛,我要你还了吗?”我哭着问他,“我现在在你心里,就像你婶婶一样了吗?你把欠我的都还了,然后呢?”
15.
大四那年的春天,我和裴琛正式分手了。
分手是我提的,我给裴琛发了一条微信,告诉他我的决定。裴琛不同意,他说:“温晚,我现在就买票去上海,分手也好、不分手也好,有什么话我们当面说清楚。”
我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绽开一朵又一朵透明的花朵。我的手指却迅速而冷静地回复:“不用了,裴琛,我们结束了。”
同一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入职心仪的证券公司,努力工作,好好赚钱。
同样留在上海的林若楠,成了一名漫画家。
工作压力大的时候,我们约出来一起喝小酒,一起举杯说:“人生愁苦,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16.
我大二的时候,奶奶的黑猫因为衰老而去世了。我又给她买了一只小橘猫。
小橘猫陪着奶奶过了五年,在我工作后的第三年,奶奶去世了。
爸爸依然杳无音信,妈妈倒是盛装出席了奶奶的葬礼。她夸赞我:“小晚,这葬礼你操持得不错。”
我说:“谢谢啊。”
我们母女一场,客气得像两个远亲。
大约是林若楠无意中透露了什么,奶奶的葬礼快结束时,裴琛意外地出现。
多年未见,裴琛依然是会让我心动的模样。他天生冷白皮,穿黑衬衣,下摆扎在黑色的西装裤里,整个人显得清俊有型。
裴琛帮我处理了葬礼之后的一些杂事,像个朋友那样。
所有琐事结束后,我们沿着护城河边的人行步道,慢慢地走着。
裴琛忽然说:“温晚,我要结婚了。”
我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地扬起笑容,真诚地说:“祝贺你呀。”
那天的风很大,吹乱了裴琛漆黑的刘海。他看着我,轻声说:“如果你说不希望我结婚,这婚我就不结了。”
我没有看他,平静地说:“裴琛,别这样。这对你的新娘不公平。”
17.
裴琛离开时,背影瘦削而挺拔。他宛如少年,却已不是我记忆里那个桀骜不驯、浑身是刺的少年了。
夕阳缀在西边的天空,欲落不落,碎金洒满河面,折射着粼粼的光。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夕阳下,我朝河水里丢了一颗石子,安慰裴琛:“长大就好了。”
后来,我们都按时长大了,我们也真的比从前过得好了一些,可我们再也不是我们了。
裴琛永远不会知道,三年前的春天,我发分手语音给他的时候,就站在离他十米之外的一棵杨树下。
夏晶晶穿着他的外套,呆呆地站在一旁,而他一遍一遍地拨着我的电话号码。
我拒绝接电话,因为怕被他发现我早已哭得泣不成声的狼狈模样。
我相信裴琛是爱我的。可他的爱像生日蛋糕,他把最大的一块给了我,而我觉得远远不够。我要我的生日蛋糕是完整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我爱的少年可以一无所有,可我要他给我的爱,独一无二。
我从小就习惯了不被爱,所以我可以不要爱。可如果有的话,我希望它是圆满的,完完整整的一份。
因为,我从未得到过那样的爱——那样的,偏爱。
更新时间: 2022-02-22 1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