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一柯
他是一束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的微光,照耀过每一刻软弱而又渺小的她。
一、夜色
京都的街道总是脉络分明。
顾之南和薄许言初相识时,经常在傍晚时分一起徒步,毫无目的地沿着四条街道一直向前走。穿过行色匆匆的人群,夜幕悄然降落的时候,就到鸭川了。
那阵子顾之南在很辛苦地戒烟,在街口等红灯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摸一摸口袋。“抽一支吧?”薄许言总是挑眉逗她。借着灯光,他看到女孩的眼里滑过很短暂的渴望,但转瞬即逝,随后她抿着嘴摇摇头。
绿灯亮了,她大步向前,渐渐把薄许言甩在身后。
京都刚遭遇暴洪不久,新闻铺天盖地,久负盛名的鸭川曾一度河岸崩塌。雨势最大的时候,薄许言的社交软件里全是来自亲友的关心。他在公司宽敞明亮的咖啡馆里一一回复那些信息,中途给顾之南发了一条消息:雨下大了,今天还要工作吗?
那时正是中午,顾之南没有回复。大雨没完没了地下了三天,等放晴了之后不久,洪水也退了下去,城市重新恢复秩序,一切如故。
薄许言依旧能在下班后掐准时间偶遇顾之南,即使在盛夏,她也总习惯穿长裤,斜挎一个白色的帆布包,手抄口袋里,走路总是很快。
他跟在后面:“喂,有推荐的餐厅吗?或者居酒屋也可以,我想请朋友吃饭。”
她顿住,仔细想了想:“如果预算允许的话,之前你吃的那家就不错啊,环境优雅,服务……周到……”讲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顿住,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顾之南口中的那家餐厅是一间老牌的米其林三星,主打怀石料理,环境和食材绝佳,价格自然也是不菲,且需要提前很久订位。
他们就是在这家餐厅相遇的。
那天,薄许言的日本朋友在此请客,顾之南是他们包间的服务生。餐厅要求跪式服务,她穿着雾蓝色的和服,盘着头发,低眉顺首地为两位食客摆置餐具。
瓷器的釉色在顶灯的照耀下泛出牙白色的光,薄许言的眼睛无意间扫过服务生的脸,发现她和服交领的地方有一枝清瘦的梅花。
不是刺绣,也不是布料本身的图案,更像是有人特地蘸了油彩,决定在这件素袍上留下些什么。
说不清是为什么,这枝梅花使薄许言突然间起了乡愁,即使那晚的一餐十足精妙,但对薄许言来说,总有些意兴阑珊之感。
最后压轴的是料亭相传六代的甘鲷酒烧,浅渍后的白甘鲷肉质柔嫩清香,但为了保护食材的风味,烹饪时并没有加更多的盐,以薄许言的味觉而言,便显得有些寡淡。
这时,一直以英文耐心介绍每一道菜品的服务生突然用中文小声说道:“佐一些盘中的清酒,搭配食用,味道会更好。”
薄许言一惊,惊讶地抬头看她。她也正抬起头,眼中有着深秋薄雾般的宁静。
二、星辰
认识有一阵子了,但薄许言对顾之南并算不上了解。他只知道她是一名学生,业余时间几乎都用来做兼职了。“毕竟当初也花了好一番力气学日文,也算是学以致用喽。”她说。
鸭川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长长的河道两旁草木蓊郁,在二条大桥至五条大桥之间,搭建了无数纳凉的凉台。在那里,就着月色,有餐馆为食客提供各式川床料理。人影憧憧与杯盏交错之间,夜风将旧式的白灯笼轻轻吹起,恍如亘古岁月里永恒的梦境。
他们走走停停,白月光落到彼此的脸上,于是便谈起少年时代的白月光。
“当然遇到过自己很喜欢的人,在很久以前,我在做学生的时候流行笔谈,就是在本子上交谈,由同学帮忙传递。”薄许言说,“想起来从前的自己真是表达欲旺盛,一个月时间,笔谈了整整三本笔记本。”
他以为她会问起这段感情后来的走向与结果,但顾之南只是看着眼前那汩汩流动的河水,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后来,那些笔记本怎么样了?”
他愣住了,随后便真的在记忆深处搜寻它们的下落。但事实上他早已记不清这几本记载他此生最初的情感震荡的文字史料,如同他已经忘记最初喜欢过的女生的姓名。
在漫长的一生里,总有些回忆会渐渐下落不明。
薄许言老实回答:“已经不记得了,事到如今,真正留存下来的东西就是当时的感受。”
“会有遗憾吗?”她突然问。
“早已经结束了,我常常会觉得,大家通常说起的遗憾,与其说是遗憾,不如说就是在咂一点过去的余味。因为那些回忆很安全,没有威胁,所以被赋予了很多额外的想象。”
顾之南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你居然想得那么通透。”她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习惯性地翘起又紧绷,于是薄许言问:“真的不来一支?”
“真的戒了,我早就不随身带烟了。”
那日在餐厅偶遇,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结束后友人极力邀薄许言留下饮茶。两个人久未见面,难免要长久地叙旧,茶也饮尽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外面的暑热渐渐散去,店门外有一小片竹林,风吹过时窸窣摇曳,适才包间里的服务生正坐在竹林边的石阶上抽烟。
“嗨,我是……”薄许言立在原地用中文打了声招呼,他不知道她是否有印象,便一边指着包间的方向,一边自我怀疑是否唐突。
她低头将一截烟灰抖进面前的易拉罐内,侧脸掩映在竹影之中:“我记得,甘鲷酒烧。那玩意儿真的好吃吗?”
薄许言一时语塞。
后来他知道,她是个地道的川妹子,无辣不欢,烟龄不短,在那家餐厅兼职,但很快便不干了,因为她不喜欢穿和服。
“太紧了,很勒。”顾之南解释道,“总觉得被束缚了,难受。”
薄许言提起那件和服上的梅花,她淡淡地说:“我随便画着玩的,解解闷,还被餐厅的负责人指出不够郑重。”
“我觉得很美。”薄许言说。
“是吗?”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心情很好,于是说话也渐渐不设防,“既然你都说了笔谈的故事,那我也说一件我的吧。”
那个晚上天气很好,有月光也有星星,她仔细盯着夜幕中那一颗最明亮的星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三、认命
很多人都有自己专属的排解寂寞或是焦虑的方式,顾之南在很浮躁的时候,会去重复地书写一个人的名字。有时候用笔在纸上写,写满整页还不够,有时候是用手指,在自己的掌心一遍遍地临摹,一笔一笔,哪怕早已烂熟于心。
她写的是林辰的名字。
顾之南在十八岁那年遇到林辰,那时她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又没有来自家庭的物质给予,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的出路。
同学的录取通知书陆续收到,不断有人在群里张罗着聚会和谢师宴,那阵子又逢外婆病重入院治疗,一大家子人疲于奔命,轮流守在医院,无暇顾及她。
顾之南记得那天她过十八岁生日,没有人记得。她早上煮了一锅粥,吃了一天。后来到了晚上,做水产生意的小舅舅送来一大段三文鱼:“南南,你舅妈念叨着,今天你生日,让你吃点好的。”
舅舅走后,顾之南将那块三文鱼厚切了满满一盘。她本不吃生食,那晚却独自蘸着酱油和芥末吃了几块,被呛得涕泗横流。擦干眼泪后,她趴在电脑前抄下白天查阅的一条招聘信息,又简单地收拾了行李,第二天就启程了。
那是她此生的第一份工作,在山间的一处美术馆的工作室打杂。那里几乎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山脚下最近的一个公交站台需要步行近一小时。
工作室聚集了这座城市中一大批尚未出名的艺术家,他们大都是科班出身,满腔热血,每天花很长时间创作,工作室外长期堆放着他们的作品与废料。
顾之南的到来并没有使这里有任何不同,她和大家一样,住五块钱一晚的箱房——蚊虫很多,不透气,没有空调,又闷又热,最可怕的是,没有像样的卫生间,洗澡很不方便。
“山里早已接了水管,但明显不是为我们准备的……”住在顾之南隔壁的姐姐告诉她
“那是给谁准备的?”
姐姐指了指门外,那是一排整齐的联排别墅:“半山墅,名字风雅,但开发商的审美差得要命,每间房子都建得一样。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要建在艺术馆旁边呢?”
顾之南这才知道与美术馆仅一行栅栏之隔的那排房子早已被抢购一空。即使是在人迹罕至的山间,那里也有完备的排水供电系统。
她每天都从那排别墅前经过,那排房子地势较高,因此看过去时总需要仰视。每一间屋子都门窗紧闭,但透过崭新的玻璃墙,还是能依稀看到里面豪华的装修,以及冰冷坚硬的实木家具。
偶尔顾之南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能像电影里那样,偷偷钻进去泡个澡就好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痛快地洗过澡了,最近工作室在做一件巨大的泡沫制品,足有三人高,还没有成型,她也不知道最终成品会是什么样,但她每天都要帮他们处理掉一大批废弃的染了颜料的泡沫,几乎天天都精疲力竭,晚上只能去半里外的唯一一个水龙头处接水擦拭身体。
工作室的姐姐并没有问过她来这里的缘由,只是有一天她突然对着正在发呆的顾之南说:“还是要出去呢,我们都不要一直困在这里。如果可以,去回学校去读书吧!”
顾之南对她的话不置可否:“读书……”她看着半山别墅屋檐下那一个个沉默的摄像头,心里总有些认命感,“读完书又能怎么样呢?”
四、梦境
九月,顾之南在同学群里看到大家纷纷去新学校报到,开始军训,结交新的朋友。母亲打来电话告诉她,外婆已经顺利度过了危险期。“那很好啊。”顾之南说。电话那头的母亲沉默了很久,问她:“南南,你是否想回来复读?”
那时已是傍晚,她刚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孤身一人往山里走。那里新修了宽阔的柏油路,青森森的,空无一人。
面对母亲突然而至的关怀,她只觉得不适,一时间有些心烦意乱。而目之所及,不远处的天空已有黑云压顶,雨很快就要下来了。
顾之南匆匆挂断电话,加快步伐急切地向前走。她没带伞,又拎着一袋物品,这一路没有任何可以躲雨的地方,她也找不到任何救兵。
奋力跑了一段后,雨还是落了下来。顾之南觉得又渴又累,手中的东西又重,于是她从袋子里摸出一瓶饮料喝了下去。随着雨势变大,口中的焦渴并没有得到缓解,她却渐渐觉得身体发热,脑袋昏涨,不会是淋了雨发烧了吧?她趔趄着,心急如焚。
林辰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她的,瓢泼大雨之中,透过雨刮器和车灯晕黄的光,他依稀看到前方有一个人影在摇摇晃晃地招手。
在后来的人生里,顾之南常常想起那天的场景,就像一个狗血故事的开场,少女误饮了清酒在大雨天酩酊大醉,然后被一个贵公子出手相救。太扯了,她总是那么想,但同时又伴随着庆幸,能够遇到他,真是太好了。
同顾之南的坦然无畏不同,林辰在将女孩扶上车后,着实想了很久。
她拎着一大包日用品徒步上山,应该是美术馆的员工。林辰知道馆内有一片工作室区域,就像一个个孵化器,等待幸运之神在某一时刻突然降临。
但很快林辰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这个女孩太年轻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被世事磨损与煎熬过的痕迹,她并不属于那里。
顾之南上车后靠在后座上安静地睡着了,林辰熄了火,调节好车内的温度后将车停在路边安静地等了许久。远处山的轮廓在雨幕中静谧得好似黑色巨兽,光一点一点暗了下来,女孩原本濡湿的头发渐渐干了,仍软软地贴在侧脸上。林辰又撇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她睡得很沉,毫无防备。
终于,他再次发动汽车,驶向市区的健身房。
一个小时后,顾之南艰难地醒了过来。她恍神了片刻,环顾了一圈这陌生的车厢和前座陌生的男人,迟疑地问:“这是在哪儿?”
林辰透过后视镜看她:“你在半山淋了雨,拦下了我的车。”
“那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全身淋湿了,外面很冷,去换身衣服吧!”
她很警惕:“不用了,我不会去陌生人的家的。”
林辰忽然就笑了,然后他发现顾之南也正从后视镜中看他,少女一脸审视意味地盯着他,居然让他莫名有些紧张:“你别多想,我现在就带你去健身房,我平时存了一套衣服在那儿,以备不时之需。”
那是一处地处城市CBD中心的健身会所,占据32楼整个大平层,服务生比健身者要多。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穿着制服的服务生在门口等候:“林先生您好,您的衣物我们已帮您备好了,请随我来更衣间。”
林辰侧过身:“谢谢,请带这位小姐去女更衣室更换吧,她不小心淋了雨。”
顾之南的脸很烫,她在一种眩晕感中换上了林辰的衬衫、裤子与拖鞋。坐在宽敞的更衣室内,她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脸是红的,那种轻柔的番茄粉,眼神有些呆滞,大概是因为这一切太像梦境了。她尚且还没仔细看清他的样子,便已经穿上了他的衣服。
五、微光
换好衣服出来时,林辰正在跑步机上跑步。“哈哈,不是很合身嘛!”他笑道,“但暂时只能先凑合了。”
说完他从机器上下来,手抄着口袋慢慢走向她:“嗨,我是林辰。”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嗨”,顾之南记了很多年。后来她也曾经历过人世间的很多次相遇,包括在日本餐厅的竹林边,薄许言在夜色里对她微笑着说一声“嗨”。但那些与这次皆不同,对顾之南而言,林辰是一束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的微光,从未被消解,无声并且庞大,照耀过每一刻软弱而又渺小的她。
他是与众不同的。
而她也渐渐知道,他们之间仿佛从一开始就有一个巨大的齿轮在当背景,时刻滚动离别的倒计时。从那一声“嗨”开始,计时的钟摆已悄然运作。
顾之南从林辰那里得知自己在陷入昏睡前的事情,她本是下山帮工作室的朋友们去便利店拿一些补给。物品是早就定期订购好的,所以她并不知道手里拎着的苏打水中还混着几瓶清酒。
“难怪我觉得那瓶饮料的味道很怪。”她恍然大悟,“肯定是Arvin哥的,他最近一直嚷着需要酒精赋予灵感。”
林辰歪着头冲她笑,她突然有些窘迫,低下头去卷衬衫的袖子。
“你饿吗?要不要去吃饭?等会儿你还要回去的吧,现在天已经黑了,女孩上山不易,我送你过去吧。”
顾之南确实早已饥肠辘辘,但她犹豫了片刻,小声地问:“我能先在这边洗个澡吗?”
林辰有些愕然,但很快便说道:“当然可以。”
后来他带她去吃了简餐,又开车将她送回。路虎平稳地在山间的陡坡上行驶着,他突然问她:“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怕当然是怕的,但我觉得你不像坏人。”顾之南补了一句,“我的直觉。”
林辰告诉他,他是半山墅区某一幢房子的主人:“我自己当然买不起,是长辈的馈赠。”他不常过来住,但今天是恰巧过来取一本原版书,回去的时候遇了雨,又在路上遇到了顾之南。
“你说你在美术馆工作,其实就是玩吧?”林辰说。
“怎么可能?”顾之南反驳,“我是想在这里做成一些什么事的。”
这话有些热血,当然也很中二。林辰微笑着,没有再争论下去。而顾之南却突然觉得,他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很好看。
他把顾之南送回箱房区时,工作室的伙伴们已经陆续收工。他们热情地招呼着:“之南,你终于回来啦!快,今晚有朋友进山,带了好多食材,我们一起烧烤!”
顾之南穿着林辰的白衬衫,男生很高,衣服穿在她身上像不合时宜的白袍。但搭配上她披散着的长发,便有了波西米亚的意味,与她身处的环境形成一种别样的和谐。
“你要一起吗?”她问他。
“我还有事情哦,”林辰说,“临走之前,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之南。我叫顾之南。”
六、尽兴
后来,顾之南和林辰又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他半山的别墅中,他邀请她观赏他的收藏。林辰与纳博科夫一样,迷恋蝴蝶标本,他用整整一个房间陈列着这些斑斓的美。
秋天的阳光映照在地板上,屋子里有若有似无的桂子花香,他们坐在地上看海伦娜闪蝶:“这是我在南美洲北部的热带雨林捕获的,这种蝴蝶最迷人的地方便是双翅的金属光泽,这得益于翅膀上那些结构复杂的鳞片。”
“好神奇啊,”顾之南感慨,“你收藏那么多件作品,应该花了很长时间吧。”
“还好,人都是这样,对待自己喜欢的事物,是不会吝啬花费时间与精力的。”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听美术馆的负责人说,你没有去读大学就过来工作……我在想,如果你以后后悔该怎么办呢?”
类似的话父母和工作室的朋友们已经和顾之南说过,她始终不为所动,直到林辰说:“你看起来我收集这些东西似乎毫不费力,但事实上并不是。我自幼朋友不多,是别人眼中喜欢离群索居的怪人,唯独对蝴蝶做了很多研究。有时候为了寻觅一只喜欢的蝶,我会搭飞机飞半个地球去找。”
他的语速一直不快,声音低沉温柔,像冬日暖阳下晒着的一屉珍珠白的棉线。
“没关系,你还有很长时间去考虑与选择。”林辰说。
那天,林辰煮了两人份的意面,还煎了牛排:“要开红酒吗?还是不了吧。”他笑言,“你酒量很差。”
顾之南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这儿居然连有线电视也接通了?”
“应该是的,但我在这里待的时间不多,偶尔使用电视也只是看看美剧。”林辰把食物装盘摆放好,又给顾之南倒了一杯果汁。
她问:“那你最喜欢的美剧是哪一部?”
他眨了眨眼睛:“你猜。”
“肯定不是《越狱》或者《生活大爆炸》,也不会是《老友记》。”
“猜对了,真的不是你说的这几部,我最喜欢看的一部剧是《HowIMetYourMother》。”
“哇!我也超爱这一部!”顾之南叫起来,“以前我们英语老师私下给我们推荐过这部剧,后来全班同学追剧,女生们最喜欢讨论Ted的历任女友们。”
“哦?”林辰饶有兴致地问,“讨论最喜欢哪位女友吗?”
“对啊,我最喜欢的是Victoria。”
林辰说:“但维多利亚并不是主角哦。”
“那又怎么样?因为不是主角就不能被偏爱吗?”
“当然不是。”林辰放下手中的刀叉,脸上的表情很认真,“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做主角,尽兴地过完这一生就很好。”
七、私心
再一次见面是林辰送顾之南下山,山林间一片橙黄,有几株藏在林子深处的迟桂花仍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林辰接到顾之南的电话后没多问什么就来了,她已经打包好了行李,东西不多,他一把就拎起放进了后备厢。
顾之南背着的双肩包里装着上次淋雨后他给她穿的衣物,不合身的衬衫和裤子,早已经洗干净,她却一直没有提出要还给他。
她到底还是选择了继续回去上学,家里联系了一所中学,答应让她免费过去复读。她对着电话那头答应父母:“好的,你们不用来接我,我自己回去。”
不过是从一场未知奔赴下一场未知,顾之南觉得自己的心很静,她心里明白自己答应回去的原因,无非是这段山中岁月让她更加清楚地认识了自己,像林辰起初说的那样——“不过是玩玩”,却安慰自己假借着拼搏与理想之名,实则什么都做不了。
有些人这一生都无法正视自己,无法真正承认自己的缺陷与不足,十八岁还不算晚,一切还都来得及。顾之南暗自庆幸,不啻劫后余生。
“以后你应该没什么时间来这里了吧?”林辰说,“毕竟学习很辛苦,功课压力很大。”
“还好,也只不过一年的时间。”顾之南说,“你以后会经常来这边住吗?”
“不确定,”他说,“我应该会去美洲一段时间,也许等我回来的时候,你都快考完试了。”
她有些失落,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开完运动会后全校师生一起离场时,她被人群推攘着,不辨方向、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仿佛是要安慰她一般,林辰说:“你要加油,等我回来的时候会去看你,送你最新制作的蝴蝶标本。”
“好。”女孩哑声说道,同时她下了决心,不打算将背包里的衣服还给他了。
山高水迢,就当是我私心留下的一份念想好了。
后来,顾之南再也没有见过林辰。他没有如期回来,发给他的邮件和信息也石沉大海。高考完后,顾之南又进了一次山,箱房依旧在,半山墅依旧在,曾经短暂相处过的工作室的朋友们已经离散了大半。
“之南,恭喜你啊!听说考了个很不错的成绩!”
“快填志愿了吧?听哥哥一句劝,千万不要搞艺术,穷得想死!”
“学法律吧,或者金融……”
她笑了笑,没有多说话,把带来的零食和水果分发完就离开了。
经过林辰家门前的时候,她像一年前一样,仰望着那幢屋子。太阳光亮得刺眼,她眯着眼,沉默地凝视着门廊边那两个黑色的摄像头。
她知道,林辰并不在里面。
填完志愿后,她学会了抽烟,这件事几乎是无师自通。等待上学的暑假里有一段漫长的雨季,顾之南人生中的第一支烟就是在一个下雨的夜晚点燃的。
八、深爱
顾之南口述的故事就停在了这里,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薄许言开口问道:“那后来你为什么突然戒烟了?”
她手托着腮,原本低垂的眼里突然有了别样的神采:“因为有一天晚上我梦见林辰了,其实梦见他并不稀奇,但那晚他在梦里跟我说,少抽一点烟。醒来后我愣了很久,这并不是什么托梦吧,我觉得可能就是冥冥之中,这是他希望我做的。”
毋庸置疑,顾之南深爱林辰。
“那为什么不留在国内找他呢?只要花工夫去寻,肯定会有线索的吧。”
“读本科的前两年我一直在等他联系我,后来也想了一些办法,可始终没找到。”顾之南说,“可能在他心中,我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吧。而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他可能早已经有了另一种生活。”
薄许言看着她的脸,突然想到,在这个时代,大概也是有深情这回事存在的。
夜已经深了,他们在夏虫起伏的啼鸣声里慢慢走回去。“过段时间我要回国一趟,需要帮你去找找他吗?”薄许言问。
“不用啦。”顾之南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口吻说道,“爱呢,本来就是很徒劳的一件事,就当我是在和自己较劲吧!”
但薄许言还是去了她口中的那座山,联排别墅早已开发了好几期,在山下远远就能看到巨大的广告牌,打出“山水人文艺术”的房产广告。
薄许言打通了售房处的电话:“您好,请问一期半山墅还有房子出售吗?”
“不好意思,一期早已卖空了哦,您可以考虑一下我们最新的……”
薄许言打断了对方:“我的意思是,一期的房子现在有在挂牌出售的吗?”
“抱歉,这个我们不清楚哦……”话音刚落,那边又追加了一句,“好久以前有一户人家因为户主遭遇意外,曾经想过要出售那套房子……”
“请问那家姓什么呢?”
“姓林。”
薄许言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循着顾之南故事中的线索来到这处盛放着她人生中重要记忆的地方。她说得没错,箱房区和别墅区仅仅只隔咫尺,形成一种奇妙的观照。
现在这两片区域已经住了很多人,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薄许言将顾之南的故事拼凑出个大概的结尾:林辰在异国遭遇意外离世,他离开后,他家人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他患有抑郁症,已经与病魔抗争了许久。
没有人知道他遭遇的那场意外到底是真的意外,还是他自己的选择。
薄许言想,真相那么残酷,对顾之南而言,或许不知情会是一件好事。
他在箱房区的水龙头边冲手,正准备离开时,一旁躺在石头上睡觉的男子突然睁开眼睛问他:“听说你是来问林先生的事的?”
薄许言一愣:“是的。”
“你是之南的朋友?”
“是的。”
“之南她还好吗?”男子坐了起来,叹了一口气,“当年林辰出事后不久她就来了,消息没瞒住她,她哭得……唉,悲捅欲绝。”
薄许言彻底愣住,如遭雷击。
九、陪伴
接到薄许言电话的时候,顾之南刚好结束工作下班;“嗨,那么准时!我刚下班。”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你的下班时间。”
“回国的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带了一堆川味香肠,抽了真空,到了之后送给你。”
顾之南明显振奋起来:“太谢谢了,你回来那天如果我有空,就去车站接你吧!”
“行啊。”他听到她那边有微微的风声,料想她又在很大步地走路,“你现在走到哪里了?”
“我今天没有去鸭川哦,走了一条不认识的小路回去。但没关系,京都的街道总是能殊途同归。”
他能够想象到此时她走在街上的样子,高昂着头,走路时总是很有精神,丝毫看不出她曾经历过那样巨大的悲伤,并在选择性遗忘后仍时不时被拉扯进回忆的旋涡中。
鲁迅说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在那一刻,薄许言真切地感受到某种情绪的激流荡涤在他的胸腔。他想尽快出现在顾之南身边,陪伴着她,一起走过一条又一条隐姓埋名的街。
——原文载于时刻·2019,请多指教
更新时间: 2020-08-10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