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溯汀
她头抬得高高的,像只骄傲的孔雀:“这些都没有小裁缝做的好看,给你穿吧,我只要最好的。”
01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孟彦东第一次见到钟情是在一九八三年。
香港的夏天酷热中带着湿气,裁缝铺里点了一盏煤油灯,十五岁的孟彦东穿着白色背心坐在缝纫机前,汗水不断地从他的额角流到下颌,险些滴到手中的布料上。
李叔进门后左右看了一眼,好似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兴高采烈地问他:“你爹人呢?”
孟彦东抽出手边的毛巾擦了擦汗,垂眼回答:“出门学粤语去了。”
四年前,孟家三口人从大陆移居到香港,孟父凭着祖辈传下来的手艺在香港开了家小小的裁缝铺,靠着微薄的手工费维持生计。年仅十一岁的儿子在日夜磨炼中显露出惊人天赋,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可惜的是,孟母积劳成疾,一年前就病故了。
李叔和他们是同乡,又亲眼见证了这一切,自然看得出孟彦东回答时的不情愿,也知道“学粤语”不仅是字面上的意思。
孟父在孟母死后很快就被香港的花花世界迷了眼,心思跟着活跃起来,把生意丢给了年纪尚轻的儿子,自己整日以学粤语的名义出去泡妞。
“唉,”李叔叹了一口气,怜惜地看着过早扛起养家责任的孟彦东,“我帮工的钟家你记得吧?”
孟彦东点了点头,李叔以前说过钟家是远近闻名的富商。
“前几天,管家看到你给我做的衣服,直夸你剪裁真好,钟夫人听说后想让你带一批成衣过去给她看看,要是喜欢,说不定将来能让你做上几套仆人穿的衣服呢!”
这对于孟彦东来说确实是天大的好事,钟家出手阔绰,要是能拿下这单生意,家里的生活能轻松不少。
那天李叔带着孟彦东来到钟家洋房,两人绕过门前的小花园后,李叔接过衣服送上了夫人所在的二楼。
他一个人等在门口,低头看着自己的破布鞋,隐约听到靠近楼梯的房间里有音乐声传来。
孟彦东走近,从门缝看到房间里的窗户被打开,风吹过白色纱帘,隐隐约约,他看到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子站在那里。
轻纱起起伏伏,孟彦东看不清女孩的容貌,只知道她有着海藻一般的长发,正跟着收音机轻哼着旋律好听的歌。
孟彦东被吸引,鬼使神差地想要凑近一点,没承想脚下一滑,狠狠地摔下了木制楼梯,停在了楼梯间的缓冲台上。
他摔得眼冒金星,等缓过神来,眼前忽然出现一双精巧的玛丽珍皮鞋。
孟彦东抬头,看到女孩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面容娇俏可爱,犹如待放的玫瑰。
此时,靠近楼梯的房间的房门大敞开,他终于听清了收音机里放的是张国荣今年出的新歌《风继续吹》。
“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孟彦东痴痴地看着女孩,摔倒后的疼痛明明已经缓解不少,他却一步也走不动了。
02悠悠海风轻轻吹,冷却了野火堆
钟夫人很瘦,眼眶凹陷,看起来有些尖酸刻薄。
孟彦东见到她这副神情,以为这次生意做不成了,没想到她不仅让他缝制下人的衣服,还给了他一次珍贵的机会。
钟夫人露出柔和的目光,伸手唤出她唯一的女儿:“钟情,过来,让小裁缝给你量量尺寸。”
来的正是刚刚的红衣女孩。
孟彦东来香港四年了,给成百上千个人做过衣服,却在拿着尺子走近她的时候,指尖微微颤抖。
“抱……抱歉,这是刚刚摔下去的后遗症。”他解释道,不想让人看出他的紧张。
给钟情的衣服在一个星期后做好了。
那是件鹅黄色的小洋装,钟情刚和钟夫人逛街回来,看到孟彦东手里的衣服时很是雀跃,连忙上楼去试。
比起初见时热烈的红,鹅黄色更能衬托出十四岁的钟情的娇俏可爱,她穿上小洋装后看起来像极了中世纪油画里走出来的少女。
钟情很开心,随手把刚刚在百货大楼买的衣服丢给身边穿着朴素的丫鬟。
她头抬得高高的,像只骄傲的孔雀:“这些都没有小裁缝做的好看,给你穿吧,我只要最好的。”
那丫鬟绑着麻花辫,看上去比钟情小几岁,她怯怯地点头,眼底有着不易察觉的恨意。
很久之后,孟彦东才知道,她叫钟意,是钟老爷在外的私生女,按年纪应该是钟情的妹妹。
就这样,孟彦东给钟家送了一年的衣服,在这一年里,他每个月都能如愿见到钟情,有一次还碰巧发现了她的秘密。
那天钟情和唱片公司的人打电话,被孟彦东撞个正着。钟家小姐笼络人很有一套,被发现后,不仅大方承认唱片公司有意培养她成为歌手,为了让孟彦东不告诉钟夫人,还决定把他拉到自己的阵营,给他唱了一首歌。
她的歌声悠扬好听,一直到进入伴奏部分,她才得以喘息,红着脸对他笑:“孟彦东,你是我的第一个歌迷哦。”
孟彦东永远记得那一刻,微微昏暗的房间里,钟情在她的音乐梦里看起来闪闪发光。
她笑得明媚又灿烂,照亮了孟彦东的整个人生。
孟彦东好像一下子有了力量,穿梭在夕阳西下的香港街道间,发疯一般地找了许多国际上的服装杂志做参考,没日没夜地做衣服,手艺很快就突飞猛进。
钟夫人也很热心地帮他宣传,把相熟的贵妇人介绍给他。
孟彦东以为钟夫人是赏识自己,直到有一天他再去送衣服的时候,没看到钟情,只看到早就等在那里的钟夫人。
她问他:“彦东啊,你说夫人对你好不好?”
他不明所以,如实回答:“好到让彦东无以为报。”
“既然好,你可不能做对不起我的事呀,”钟夫人喝了口红茶,警告道,“不要离钟情太近。”
孟彦东明白钟夫人是什么意思。
他曾经做过一件鹅黄色洋装,一天一夜就做好了,却反复改了一个星期,不是因为它在剪裁上有疏漏,而是他觉得它配不上,配不上那样好的她。
孟彦东临走前,外面正在下一场秋雨,他正在门口踌躇的时候,一把伞递了过来。
来人是钟情的妹妹钟意。
她穿着孟彦东做的女仆装,小跑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手指有些粗糙,递东西的时候脸红得厉害,还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一场秋雨一场寒,钟家怕是要变天了,先生你自己要珍重呀。”
当时的孟彦东听得云里雾里,直到四个月后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03哭态也绝美,如何止住哭,只得轻吻你发边
四个月后,报纸上“富商钟家老爷饮弹自尽”的新闻轰动了整个香港。
起因是钟老爷信错合作伙伴,被拉入一个经济陷阱,钟家资金链断裂,家业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空壳。有钱的时候,钟家周围都是趋炎附势之人,现在没钱了,钟家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钟老爷自杀身亡后,钟家仅剩的财产被无耻之徒分分抢抢,钟夫人阻拦不成,气急攻心,很快就去世了。
冬至那天,无父无母的钟情被赶出洋房,迎来了她人生的寒冬。
白雪片片飘落,钟情只穿了件薄衫,蹲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她眼角通红,泪水快要溢出眼眶。她茫然地看着四周,不知要去哪里。
忽然远方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身着黑色大衣,撑着黑伞,戴着优雅的黑色礼帽,在白茫茫的天地间,一步步朝她走来。
孟彦东俊朗的眉眼越来越清晰,那个过去毫不起眼的小裁缝,现在成了唯一能拯救她的神明。“神明”微微一笑,张开宽厚的手臂,却不是对她。
钟意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来,见到孟彦东,一下子扑到他的怀抱里,话里带点嗔怪撒娇的意思:“你怎么才来?”
钟情从没想过自己在人生中的某一刻会输给钟意。她看着眼前的场景,手握成拳,心里刚生出的一点喜悦顷刻间烟消云散。
孟彦东把她们都带回了家。
他这一年多里做了投资,在香港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不仅裁缝铺比以前大了十倍,还买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从进门起,钟情就一直蹙着眉。孟彦东刚想告诉她只是暂时让她们挤在一起,他已经看好了一个大些的房子,过几个月就能搬出去,却没料到骄纵如她比他反应更快,下巴抬得高高的,看向四周:“这怎么住人呀?”
孟父一听,瞬间来了脾气:“要住就住,不住就出去睡大街。要不是阿东执意让你们住进来,我家才不收留落魄的娇贵大小姐。”
这句话一下就戳中了钟情的痛处,因为钟意的那个拥抱,她刚刚是故意做出嫌弃的样子,想刺激孟彦东,现在被这么一说,她干脆把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孟彦东我告诉你,我钟情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歌手,然后离开这里的,你等着瞧!”
不同于孟父的嗤笑,孟彦东倒是肯定地点头,笑着安抚她:“嗯,我相信。”
钟情愣住了,他回答的不是“我等着”,而是“我相信”。
作为钟小姐的第一个歌迷,孟彦东是真切地相信着金丝雀不会长久栖身在贫民窟。即使是现在,他也始终相信钟情总有一天会大放异彩。
冬至是一年之中白日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
夜里,孟彦东在钟情入睡后把钟意叫到了客厅,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漠,问她:“你有参与钟家破产的事吧?”
四个月前,钟意就说过钟家要变天的话,那时他还觉得奇怪,现在看着钟情白日里的举动,几乎可以肯定了。
钟意身处暗处,卸下了面具,露出了最真实,甚至丑陋的样子。
“是我又怎么样?钟老爷他欠我的!都是他的女儿,凭什么我和钟情那么不同?!”钟意也不再是四个月前那个绑着麻花辫,神情怯怯的女孩,她现在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可怕,“我是偷了钟老爷房间里的印章和绝密资料,可到底是他自己贪婪,才会落入陷阱。”
钟家的这两个女儿其实很不同,钟情更像钟夫人,虽然表面刻薄,实则待人极好。他那次看到钟情把衣服丢给钟意还误会过,后来偶然问过她才知道,她只有那样做,她那个不受宠的妹妹才能穿上新衣服。
“倒是你,怎么那么无私?为了把钟情换出钟家,竟然搭进去大半家产。”钟意知道钟家其实还欠了不少外债,而孟彦东为了让钟情不受为难,把这一年多赚的钱的大半都搭了进去,也是因为这个,他才没能立刻换上大房子。
“你别是喜欢她。”钟意勾唇笑了,“孟彦东,正如你所说,你四个月之前就知道钟家要出事,为什么没告诉钟情,也没阻止?要是我跟钟情说是你没告诉她,才害她落魄成这样,你猜她会不会恨死你?”
一句句话里满是威胁,钟意天真地笑着,像来自地狱的恶魔。
04我看见伤心的你,你说我怎舍得去
钟情的成名之路并不顺利。
她前脚没了富家小姐的身份,唱片公司后脚就以她只有十五岁,还未成年的名义拒绝了她。
钟情垂头丧气地穿过香港的一条条小巷,不自觉地走到了孟彦东的裁缝店。
她推门站在了他的缝纫机前,像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小狗,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饿了。”
旺角的烧腊饭一如既往地难吃,可钟情一直把头埋在碗里,不敢看孟彦东。不同于在缝纫机前穿着白背心的他,此刻的他穿着剪裁良好的大衣,模样俊朗,整个一翩翩公子。
孟彦东将奶茶推到了她手边,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笑开:“不要急,慢慢吃。”
钟情垂头,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哪,我可能还要麻烦你一段时间,唱片公司不要我了。”
孟彦东巴不得她晚些走,开心地又给钟情点了一份她喜欢的甜品:“不着急,我看金华女校不错,你可以先读书,别的事情慢慢想。”
如果回到原本的贵族学校,只能被同学笑话,钟情感受到他的体贴,有些心不在焉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奶茶吸管,问:“钟意也去吗?”
孟彦东没说话,想起那天晚上钟意威胁自己让她去裁缝店,他不想让她再去打扰钟情就同意了。
孟彦东的不想多谈,落在钟情眼里却是另一种意味。
饭后,孟彦东带着钟情去了旺角街尾的一家音像店。
店里摆放着一排排香港流行歌曲的碟片,钟情一进去就像鱼儿得了水,东逛逛、西逛逛,故意表现得很开心,想要掩饰刚刚心底莫名其妙升起的醋意。
直到孟彦东趁钟情不注意,把一个套头耳机轻轻地覆在她的耳朵上,她才安静下来。耳机里放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钟情听的那首《风继续吹》。
“悠悠海风轻轻吹,冷却了野火堆。我看见伤心的你,你说我怎舍得去……”
钟情转过身,仰头看着身后比她高出许多的孟彦东,他眉目俊朗,眼里有柔和的光,微微低头就可以亲到她。
他的嗓音低沉又好听,深情地看着她说:“钟情你知道吗?《风继续吹》是张国荣转变曲风后的第一首歌,一九八三年的十大金曲评选,《风继续吹》被排在第十一位,没能当选。”
他们贴得那样近,钟情的心跳得很快:“这么好听的一首歌,真是可惜。”
说不上是可惜这首歌,还是可惜没能当上歌手的自己。
孟彦东却摇了摇头,说:“在我心里,它是勇敢尝试的第一名。”
他看着钟情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你也是我心里的第一名。”
无论是在钟家洋楼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骄纵的少女,还是现在落魄却不肯服输的她,都是孟彦东心里的第一名。
05心里亦有泪,不愿流泪望着你
这样待在孟家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半。
两年间,钟意一直在裁缝铺帮忙,钟情课余时间去过几次,每每都能看见钟意忙前忙后,招呼客人,给孟彦东端茶递毛巾,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钟情看得心烦,久而久之也就不去了。孟彦东从没责怪过钟情,只叫她专心学习,很是体贴,她却感觉到了淡淡的疏远。
一直到一九八七年的夏天。
那天吃早餐的时候,孟父忽然说儿子十九了,该成家了,然后若有若无地瞟向干活麻利的钟意。
孟彦东淡定地吃了一口吐司,没接父亲的话茬。钟情则一直旁观,她看着面色冷下来的钟意,没来由地开心。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晚上放学,钟情在好友的簇拥下走到校门口,看到孟彦东倚着黑色轿车,微微垂眸,不知道等了多久,吸引了不少女高中生围观。
钟情装作电视里女流氓的样子,靠近孟彦东逗他:“靓仔干吗?来泡妞啊?要不要我介绍一个给你?这里我很熟的,你要哪一个?”
孟彦东也很配合地演戏,像模像样地观察了一会儿,见钟情有些生气,又笑着看向钟情:“要最靓的那一个。”说着就把她拽上了车。
孟彦东平时生活简朴,这次破天荒地为钟情包下了豪华地段的高级餐厅吃烛光晚餐,点了她最喜欢的菜,还请了小提琴手演奏她最喜欢的曲子。
钟情看着这一切,眼角眉梢是抑制不住的开心,了然地点头:“原来是泡我啊。”
孟彦东敲了敲她的脑袋,让服务生捧来一个大蛋糕。
他说:“生日快乐。”
钟情没想到他会记得,抬头看着他。和她开玩笑的语气不同,这个人总是很认真,认真地给她惊喜,认真地给她过生日,认真地在她失去一切之后,尽他所能,给了她一个最好的成人礼。
那天晚上,钟情喝了很多红酒,开心得不得了,说了很多有的没的。
“谢谢你给我过生日,我也给你个惊喜吧!”钟情脸色红红的,带着醉意,“上个星期我遇到一个星探,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拍电影,前几天我去试镜,通过了哦。”
她以为孟彦东会很高兴摆脱她这个包袱,这对他来说算是好消息。可事实上,孟彦东愣住了,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失落,但很快恢复了笑容,像是知道她总有一天会离开似的,点头说:“那很好呀。”
手却悄悄地把准备了几个月的成人礼藏了起来。
“孟彦东,”钟情隔着烛光看着他,喝醉之后多了几分勇气,“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能感觉到孟彦东对自己是不一样的,却不知道这种不一样到达了什么程度。
孟彦东回视她,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喜欢呀,全世界孟彦东最喜欢钟情了。
可又不止喜欢这么简单。
他会在她出事的第一时间赶到,会在钟意威胁她的时候保护她,会在她失落的时候费尽心思安慰她,更会在她有更好的选择时让她毫无挂念地飞得更高、更远。
“不喜欢,”孟彦东看向钟情,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指节被攥得发白,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重复着,“一点也不喜欢。”
他太知道她想高飞,太知道她想成名,太知道她想让当初害钟家的人都付出代价,让那些在背后捅刀的人好看。
所以无论孟彦东多想触碰钟情都会缩回手,无论多喜欢都要否认,无论多难过都不能在她面前掉眼泪。
他更想把这种感情理解成爱。
06过去多少快乐回忆,何妨与你一起去追
九十年代的香港影坛可谓百花齐放,名导、大片不断,明星一批接着一批爆红,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璀璨。
新闻媒体每天有爆不尽的猛料,所以钟情在一九九三年策划的那一条新闻虽然费尽心机,却只占了一小块版面。
标题是:嘉禾影视公司的少东家朱绍猛烈追求过气女星钟情。
钟情今年二十四岁了,已经离开孟家六年,拍了数十部电影。开始时,她凭着美丽的容貌演过一些娇娇弱弱的女主角,可后来就被娱乐圈多如流水一般的美貌女星推出了一线,演的电影也变得不温不火。
女明星的巅峰时期也就那么几年,业界都以为钟情的星途要就此止步了,没想到她会在自己二十四生日的派对上认识了嘉禾影视公司的少东家朱绍并且接近他,开启了事业的第二春。
朱绍投资了一部以钟情为女主角的电影,可电影开机第一天就出了事。
钟情对自己这个作品看得很重,重到偏执的地步,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剧组服装师臭骂了一顿,最后把衣服都烧成了灰烬。
少东家对钟情还在追求阶段,自然是千娇百宠,完全没有责怪。他当即把服装师辞退,让助理拿出一大摞时尚杂志,大有要把里面的设计师都给她找来的意思。
朱绍随手指出最新一篇本地裁缝的采访,说:“就他吧。”
第二天,钟情把自己关在剧组化妆间,看着不远处朱绍说的那个“香港最好的裁缝”,本就焦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更沉重了。
孟彦东那时刚被业界最认可的时尚杂志报道,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但接到剧组邀请后,还是毫不犹豫地赶来了。
钟情已经六年没见过他了,手指攥紧了又松开,没来由地紧张。
二十四岁的钟情的身材和十四岁时已经大不相同,前凸后翘,在女星里也十分出众。
二十五岁的孟彦东成熟冷静,他沉默着双手环抱她,贴近她的后背,手拿着白色卷尺绕过她的腰腹,微微低头,轻浅的呼吸拂过她的耳朵。
她浑身战栗,又僵硬着身子不肯退缩。
孟彦东拿出纸和派克笔在本子上记录下她身材的数据,笔尖一顿,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别怕,电影会好的。有我在,别怕。”
他早在之前的娱乐采访中就看出了钟情的状态不正常,这些年,她在复杂的娱乐圈中沉浮,太过焦虑,太过紧张,把这部电影看成翻身仗,以为它只要一失败,她的人生就完蛋了。
神奇的是,孟彦东的一句话就让钟情安下心来,那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八年前,蹲在寒冷的雪地里无助的女孩看到了唯一的神明。
孟彦东果然比钟情还了解她,帮着她挑选了一天一夜的电影剧本,然后选择了一个最适合她的故事。其中的女主角不同于她过去演过的娇娇弱弱的角色,而是个外表娇媚,实则干练、洒脱的特务,更贴合她本身的气质与性格。
孟彦东根据这个角色给她定做了二十四套专属于她的旗袍。
布料都是孟彦东从业十几年的珍藏,花纹、剪裁也是一等一的精致巧妙,消耗了孟彦东几个月的心血,甚至熬白了头发。
旗袍上的每一寸布料都妥帖地贴着她的皮肤,给她的表演增色。她有了底气和自信,把电影里她饰演的民国女人演得眼角眉梢都是风情。
电影出乎意料地大卖,钟情凭借此片一举获得金像奖影后,重新回到了影坛中心。
她的演艺事业更上一层楼,孟彦东的业界知名度也大幅度提升,一时间,两人风头无两。
但总有人看不顺眼。
很快就有人联合媒体在新闻上把孟彦东的作品和国际大佬的作品做对比,一口咬定孟彦东的作品是抄袭之作。
孟彦东的服装生意一下子受到重创。
谁也不会想到,在演艺圈向来以聪明骄傲、明哲保身著称的钟情,为此特地召开了记者会。
她回应道:“以后我所有的衣服都由孟彦东为我设计!”
钟情这是在告诉全香港的媒体,她一日不倒,孟彦东也不会倒。
钟情说话时微微抬起下巴,那样的笃定骄傲,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六岁。
十六岁的钟情落魄到无家可归,是孟彦东死死不放手,她才有今天的辉煌,现在孟彦东有难,不放手的人轮到了她。
07我已令你快乐,你也令我痴痴醉
孟彦东和钟情合作了三年,在这三年里,他们互相成就,彼此依靠,电影出了一部又一部,一起造就了一个时代的经典。
媒体曾把孟彦东的手称为爱神之手,说他的作品里面充满了爱意。甚至有小道报纸打探出他们当年的关系,编排出了穷小子爱上富家女的故事。
一九九六年年中,在媒体捕风捉影,猜测两人的关系时,嘉禾公司的少东家朱绍再也按捺不住地跟钟情求了婚。
富贵荣华近在眼前,钟情却犹豫了。
朱绍看出了钟情的犹豫,模样一下子变得凶狠:“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只是给孟彦东安排个抄袭的新闻这么简单了。”
钟情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当初陷害孟彦东的那个人是朱绍。
香港的天空下起了滂沱大雨,钟情冲出朱绍的豪宅,任朱绍在她身后大喊,她也不理会。他喊的是:“钟情,你想清楚,只有我有实力帮你报钟家的仇!”
那天,钟情凭着记忆穿过大半个香港,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终于找到孟彦东的裁缝铺。
她的黑发贴在脸上,水珠不断落下,颤抖着推开了裁缝铺的门。
孟彦东坐在缝纫机前,做衣服的时候神情专注,和十年前一样,和十三年前一样,好像从没变过。
钟情眼中含泪,问他:“朱绍跟我求婚了,你说我要不要嫁给他?”
“要不要嫁给他”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娶我呢”。
从小到大,都是好东西排着队送到钟情手里,只有这次,她低着头,放下了骄傲,放下了自尊,放下了胆怯,再也无法忍耐与这个人擦肩而过。
一九八七年的钟情以为是那些外在的条件吸引了孟彦东,失去了富贵荣华的自己一无所有,所以才奋不顾身地答应星探的邀约,离开了他。
一九九三年的钟情又为了报仇选择了联合朱绍。
可是在最遥远的一九八三年,钟情是故意唱歌给孟彦东听,心仪那个有些木讷的小裁缝,窃喜着他能成为自己的歌迷。
他们错过太多年,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她想对自己坦诚,只是为了自己而选择孟彦东。
可惜最后钟情还是失败了。
她话音刚落,钟意从裁缝铺的帘子后面走了出来,衣着裸露,身上穿的是孟彦东的白背心。
钟情感觉自己放下的自尊被人狠狠地踩碎,碾入尘土里,她呼吸急促,声音近乎嘶吼:“孟彦东,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呢,是一见钟情后淡忘了?
是日久生情后乏味了?”
她看着他问,十几年的压抑让她声嘶力竭:“还是,你根本没有喜欢过我啊?”
为什么一次次,在她以为他喜欢她的时候,事情又往相反的方向发展呢?
没等孟彦东答复,钟情含在眼眶里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带着仅剩的自尊夺门而出。
08你已在我心,不必再问记着谁
钟情的婚礼定在四年后,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夜。
度过那一夜,就是二〇〇〇年,传说中的千禧年,时间正式跨入了另一个世纪。
钟情广发请帖,希望能和更多人一起度过这样有意义的一天。
婚礼那天下午,钟意不请自来,她看着钟情,神情疲惫地问:“你说我们到底谁赢了?”
钟意曾为了让钟情误会,故意抱住了去救钟情的孟彦东,又在几年后故意穿着孟彦东的白背心出现在他的裁缝铺勾引他,却意外撞见了去找他的钟情。
在这期间,她为了胜过钟情,付出了一切,包括自己的真心,最后却害死了她爱的人。
钟意红着眼眶忏悔:“从小到大,你都比我强,我以为孟彦东是我唯一能和你竞争的机会,没想到他会在大雨天出门追你,我好恨我自己……”
那天孟彦东在钟情离开后立刻追了出去,没想到雨水滂沱间,当年被剧组辞退的服装师会开车迎面冲上来。他记恨当年毁了他作品的钟情,更记恨夺走他机会的孟彦东,他落魄后甚至觉得孟彦东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人生。
回忆到这里终止,钟意疯癫般笑了起来:“孟彦东怎么就那么走了?他多爱你呀,他最爱你了。”
一九八三年的孟彦东对钟情一见钟情,但他觉得自己太过卑微,没能告诉她。
一九八五年的孟彦东为了钟情花掉了大半家产,却被钟意搅了局。
一九八六年的孟彦东告诉钟情她永远是他的第一名,求婚礼物做了几个月,却又为了成全她的前程而放手。
一九九三年的孟彦东回到钟情身边,不惜一切地支持她。
一九九六年的孟彦东为了追回她丢了性命……
这些钟情都知道,孟彦东离开后的这四年,她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曾好过。
孟彦东不在的日子里,钟情见证了凶手伏法,打击了当初陷害钟家的人,最后选择举办了这场没有新郎的婚礼,嫁给一个早已不在的人。
零点钟声响起之前,钟情打开了自己十八岁时孟彦东没能送给她的成人礼物。
那是一条他亲手制作了几个月的婚纱。
婚纱上没有钻石的点缀,没有华丽的纹饰,是那样纯白洁净。
钟情穿上了白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十三年前那个独自在窗口哼歌的少女,微风拂过遮住身体的白色纱幔,只是当初看着她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在这场婚礼的结尾,钟情站在舞台上唱了一首《风继续吹》。
台下的宾客张大了嘴巴,他们都看过钟情的电影,却没有人听过她唱歌,更想不到她唱得这样好听。
咚——咚——咚——
歌唱到一半,零点的钟声响起,万众期待的千禧年终于到来,人类的历史进程正式跨入下一个世纪。
台下的人们陷入对幸福未来的无限憧憬中,钟情站在台上唱着唱着,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想跟那个不在场的新郎说几句话:
嗨,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歌迷。
你知道吗?我们初见时听到的《风继续吹》改编自日本山口百惠的《再见的另一方》,其中“风继续吹”这句在原曲中对应的歌词是“last song for you”。
一个意味着继续,一个意味着终止,我们的结局好像早有预示。
我以前觉得这是一首鼓舞人心的歌,风不会停止吹拂,正如人生的路尚未完结,也总会看到希望。
可是此时此刻我站在这里,想起你的人生已经被迫画上终止符,泪水就止不住地落下。
“last song for you.”
阿东,我能为你做的只有唱完这最后一首歌了。
更新时间: 2020-10-24 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