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场风雪

发布时间: 2020-01-03 16:01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一万场风雪

文/简小扇(来自鹿小姐

那些年,一个女孩子,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1:纪晨曦就是在这个时候开着拖拉机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的

唐瑧见过徒步走川藏线的、自驾游穿越川藏线的、骑自行车游川藏线的……开拖拉机跑这条路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彼时,夜色已深,他早已偏离了攻略上的路线,不知道走到了哪个犄角旮旯。风吹过来,在空旷的草地上打着旋儿地响,让他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惧感。

纪晨曦就是在这个时候开着拖拉机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的。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打底的白T恤被塞进牛仔裤里,脚下蹬了一双马丁靴,坐姿十分嚣张,唐瑧感觉她随时能从腰间掏把枪出来。

她抬着眼皮,懒懒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然后问:“迷路了啊?”

唐瑧点点头。

她大拇指朝后一指:“上来,我带你出去。”

唐瑧连连道谢。他先把登山包扔上去,然后正手脚并用往上爬呢,就听她开口道:“一千块钱。”

唐瑧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抢劫啊!”

她懒洋洋地望着夜幕:“距这里最近的镇子也要五公里,你要愿意走也行。不过,我提醒你,这片草地下面是一片墓葬群,你要是胆子大,可以边走夜路边欣赏欣赏磷火,蓝色的,挺漂亮。”

远光灯打出一束白光,光线中的草叶在夜风中摇摆,像无数只鬼爪伸出地面。唐瑧从小想象力就丰富,被她这么一吓,再这么一联想,二话不说就爬了上去。

纪晨曦发动拖拉机,在突突声中问:“支付宝还是付现啊?”

唐瑧咬牙切齿道:“刷卡!”

纪晨曦回头,细长的眼挑了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然后唐瑧就看见她从坐垫底下掏出了一台POS机。

他们到达丹巴小镇时,四周漆黑,路灯都没一盏。纪晨曦解释道:“这地方去年才通上电,电压低,暂时拉不起路灯。”

陌生而又漆黑的镇子,他上哪儿去找地儿过夜?纪晨曦将拖拉机停在一间小院前,说:“我在这儿租了一个院子,有空屋,住不?”

唐瑧点头,前脚刚踏进去,就听见她说:“七百一晚。”

他怒不可遏:“你怎么不去抢银行啊?”

纪晨曦拉开壁灯,回头奇怪地看他一眼:“要没有我,你今晚就得在野外过夜,有没有狼不好说,蛇虫鼠蚁肯定是有的。看你穿得……”她瞟了一眼他身上的“始祖鸟”,“这么奢侈,不缺这点钱吧?”

唐瑧心想:我有钱,你也不能宰我啊!但这黑灯瞎火的,他也实在没有别的去处,只能咬牙忍了。

纪晨曦收了钱,带他去了过夜的房间,房里只有一张床加两个破旧的床头柜,厕所还是院外公共的。他躺在床上越想越气愤,这破房间竟然要他七百,凭什么啊?

环境不好加之心中有气,他整晚都没睡好。

他早上背着包出门时,看到纪晨曦端了一碗面蹲在门槛上吃,眉眼间笼着晨光,乍一看像画里的人。

她瞧见唐瑧,打招呼:“吃早饭吗?”

唐瑧冷笑道:“几百一碗啊?”

纪晨曦也不恼:“不要钱,送你的。”

唐瑧继续呛她:“会员福利?”

纪晨曦将面碗往地上一放,掸掸袖子站起身来:“朋友,说话别这么冲,我做的就是这个生意。你落难,我帮忙,当然不可能白帮。你要觉得钱给得不值,行,我把钱退给你,不过今晚十点,我把你送到昨晚你上车的地方,都不带偏两米的。”

纪晨曦常年在路上跑,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讲道理的、耍流氓的都打过交道,唐瑧岂能与之相比?她两三句话就呛得他语塞,他只能狠狠瞪她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

纪晨曦在门槛上坐下来,端起面继续吃。十分钟之后,唐瑧怒气冲冲地转回来:“你到底把我拉到了什么地方?一个会说汉语的都没有!”

丹巴小镇是藏民聚居地,地偏不说,也没什么景点,所以一直没有人过来开发。纪晨曦吃完面,收拾一下后出门坐上拖拉机:“上来。”

唐瑧冷哼道:“又要多少钱啊?”

她回过头,长发掠过嘴角,语气讥讽:“面不是没吃吗?就当会员福利。”

唐瑧一个清隽的少年,顿时被她气成了关公。

拖拉机一路突突冒黑烟,唐瑧不知在多少人的注视中终于上了大道。纪晨曦在路边将他放下来,然后扔给他一张名片:“有事还找我。老顾客,打九折。”

唐瑧一把将名片捏成团并扔进路边的水坑:“鬼才找你!”

纪晨曦勾了勾嘴角:“话别说太满,当心被打脸。”

拖拉机喷了他一身尾气,懒洋洋地离开了,唐瑧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找了个地方给手机充上电,和他一同出行的哥们立马打了电话过来。

昨天,他跟队里的领队起了冲突,他非要下行走白野滩,领队认为不安全拒绝了,午饭时他就脱离队伍,独自一人走了。

晚上手机没电关机,队里的人联系不上他,都以为他出了事,急得不行。没多会儿,领队就带人赶过来,对他劈头盖脸一顿骂。

“虽然我们这次打的旗号是不走寻常路,专挑别人没走过的路线走,但像你这么乱来绝对不行。你说的那几个点我们商量过了,不可能去。”

唐瑧将启程时队里发的标志胸章取下来:“那我就不跟你们一起了。”

“你这人怎么说不听呢?你知道每年川藏线上死多少人吗?都是你这样不听劝的!”

唐瑧不说话,背着背包往外走,领队一把将他拽住,真动怒了:“你是我带出来的,要是半道上出了什么事,就是在坏我的名声!”

唐瑧不懂路上的规矩,加之脾气倔,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差点动起手来。领队反倒被气笑了,点了一根烟,平静道:“你要自己走也行,我找人把你送回双流机场。有始有终对不对?你自己从头开始,到时候是残在路上还是死在路上,都跟老子没关系了。”

一群人劝架、拉架,闹哄哄的一团,唐瑧正心烦意乱,突然听见路边传来突突声。他心头一动,抬眼望去,冒着黑烟的拖拉机正从旁边经过。纪晨曦头上扣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长发在身后飘,端的是帅气。

他大喊起来:“纪晨曦!纪晨曦!”

她看过来,远远的,看不清表情,但是看样子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唐瑧挥手大叫:“纪晨曦,我雇你!价钱你随便开!”

突突声消失,纪晨曦跳下拖拉机朝他走过来。鸭舌帽遮住她的眼睛,被风吹散的长发在空中飞舞,她的步子慢而稳,唐瑧觉得,此情此景,她肩上要再扛把AK,活脱脱就是一部美国大片。

领队的语气立马不一样了:“这不是纪姐吗?原来你雇了纪姐啊,那你早说啊,这条线纪姐比我熟。”纪晨曦走近,抬了抬帽檐,露出一双迷离的眼,就听领队继续说,“那纪姐,我就把他转到你手上了,今后如果出什么事,也跟我无关了哈。”

纪晨曦说:“跟着我出了事,那我还有脸混?”她转头看唐瑧,突然笑了,“朋友,话别说太满,现在明白这个道理了吗?”

2长得帅的见过不少,眼睛像海的还真没有

纪晨曦带唐瑧去了镇上一家馆子吃涮羊肉。唐瑧闻不惯羊肉味儿,皱眉将单子上标记的点指给纪晨曦看。

“我要去这些地方。”

纪晨曦左脚蹬着椅子,斜过身瞟了一眼:“地儿挺偏啊!你第一次走川藏线,怎么知道这些地方的?”

“我哥告诉我的。他是背包客,大江南北的跑过很多地方。”

“那你怎么不让你哥带你去?”

唐瑧将单子折起来塞进包里:“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去还是不去?”

纪晨曦笑了笑,掏出一张手绘的地图,上面山脉、河流、公路、小道都标得一清二楚,她将唐瑧说的几个点用红笔圈出来。

“去啊,有钱不赚不是傻子吗!不过,你说的这几个地方可不好走,你看看,上山淌河爬峭壁……”

她话没说完,唐瑧就打断道:“多少钱,你随便开。”

纪晨曦收起地图,笑了:“我就喜欢爽快人。”

黄昏光景,两人找了一个农家小院休整一夜。晚饭唐瑧没怎么吃,坐在院子里心事重重。纪晨曦拿了两串烤馒头塞到他手里,说:“明天要走很多路,你是打算饿晕自己,让我背着你走?”

唐瑧不说话,纪晨曦觉得没趣,转身回屋,唐瑧却叫住她:“你在这条线上跑了多久?”

她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得有六七年了吧。”

唐瑧有些迟疑,过了好半天才开口:“那我跟你打听个人。”

纪晨曦抄着手靠着树干:“寻人得另算钱的。”

唐瑧恨得牙痒痒,但又无可奈何,一边掏钱包一边说:“四年前,是个男生,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一米八往上。”

他望着夜幕,声音都不自觉变轻了:“高高瘦瘦,长得很帅,他的眼睛,像大海一样。”

纪晨曦接过他递过来的百元大钞:“高、瘦、帅,眼睛像大海?”她顿了一下,问,“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

“建筑学,怎么了?”

纪晨曦将钱塞进裤兜:“你没去写诗真是可惜了。”

有些人,说一句话就能在你身上戳个血窟窿,唐瑧还没从心塞中缓过神来,纪晨曦又问:“你活在古代啊?古代找人还有画像呢,你就不能拿张照片给我看?”

月光树影下,唐瑧的脸像覆了一层霜,霎时间变得苍白。他垂着眼不知看向何处,过了好半天才轻声地说:“没有照片,一张都没有。”

纪晨曦说:“那不太好办。我跑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人没一万也有九千,长得帅的见过不少,眼睛像海的还真没有。”

唐瑧已经起身,双手插在裤袋里从她身边经过:“那算了。”

纪晨曦扭头去看他的背影,他投在起了壳的地皮上的影子被凉白月光拉扯得长而细,轻轻摇晃。

天没亮,唐瑧就起床洗漱,纪晨曦比他起得更早,蹲在树下刷牙。她没看见唐瑧,含了一口漱口水,鼓着腮帮,总是眯起的细长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一只金鱼,然后猛地将漱口水远远喷出去,再抹了嘴角的水,恶作剧一般地笑了笑。

晨曦正好,细碎金光洒在她发间,映得发丝根根分明,让她像个妖精。和他印象中,嚣张的纪晨曦和别人口中的纪姐相去甚远。

唐瑧莫名耳根发烫,默不作声地回了屋,没多会儿,纪晨曦就来敲他的门:“吃早饭,吃完了上路。”

她收了钱倒是负责,一切都安排得妥当,吃饭的时候还拿了一张纸描描画画。唐瑧凑过去看,是个年轻男人的画像,五官清俊,只是少了一双眼睛。

铅笔停在眼睛处,留下了一个黑点,她抬头看着唐瑧,说:“我画了一晚上,也不知道像海的眼睛长什么样,以后别用比喻句了。”

唐瑧拿过纸看了看,然后把它捏成团扔进垃圾袋里:“画得挺帅,但是不像。你学过画画?”

纪晨曦端着碗:“以前喜欢,学过几笔,后来学费太贵就没学了。”

唐瑧想起今早看见她恶作剧时童真的模样,其实她比他大不了几岁,大约是常年在路上跑,无论气质还是言语都透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老成。路上的领队称她一声“纪姐”,称的不是年纪,而是资历。

吃完饭后,两人出发。第一个目的地是白野滩,他们偏离国道走盘山小路,尽是荒无人烟的地带。

纪晨曦将拖拉机扔在山口,开始带着唐瑧徒步。她秉承着向导的责任,走两步就给唐瑧讲讲风景、地貌。他没什么兴趣,反而问她:“你是哪里人?”

“应该是四川人吧。”她用了“应该”这个词,像是明白唐瑧所疑,解释道,“进孤儿院之前的事不记得了。孤儿院在凉山,家也应该在川内吧。”

唐瑧本还想问她的父母怎么会放心她一个女孩在路上跑,听到“孤儿院”三个字后也就明白了。揭别人的伤疤不太道德,他决定按下好奇心,纪晨曦却因他的问题打开了回忆的匣子,也可能是因为两人干走着实在无聊,倒主动提起了。

“你们一听孤儿院就觉得真可怜,其实挺好的。在那儿有吃有住,院长对孩子也好,孩子们还可以画画、读书。”

她抽出短刀砍去挡路的荆棘,说话有些费力:“但那个时候我不懂啊,觉得孤儿院不好,就偷跑出来了。”荆棘似乎扎了指头,她放在嘴里吮了一下,“在孤儿院还有馒头吃,出来后,就只能啃树皮了。”

唐瑧跟着她穿过劈出来的小道,半人高的杂草在身后远去,视野逐渐开阔,不远处,浅溪流过,地上铺满了白色的鹅卵石,阳光落下来,莹莹一片。

“白野滩到了。”

她回头看唐瑧,却见他眉头微皱,额上有汗,面色复杂地扫过眼前的景象。纪晨曦发现他的右腿微微发抖,整个人的重心偏在左腿上。

她伸手扶住他,问:“你右腿是不是受伤了?”

唐瑧神色一僵,眼眸像骤然熄灯的夜晚,又黑又沉,过了好半天才轻声道:“以前受过伤,走多了路会痛。”

纪晨曦皱眉道:“接下来的路可比刚才难走多了,你到底行不行?别半路给我掉链子,到时我还得把你背回去。”

唐瑧垂着眼,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爬也会爬完的。”

3那些年,一个女孩子,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白野滩有水,两人准备就地扎营。纪晨曦还想让唐瑧帮忙来着,但看他连帐篷、气垫都分不清,就一脸嫌弃地赶他走了。他坐在一边看她搭帐篷,动作娴熟干练,长发松垮地被绾在头顶,几缕发丝垂在颈边,像黑绸衬着雪。

唐瑧心想:这人在路上跑这么多年,怎么还这么白呢?这让那些有高原红的姑娘怎么想?简直太不利于民族团结了!

纪晨曦搭完一顶帐篷后回头一看,见他悠闲得跟什么似的,就出声道:“你要没事干就去溪里抓几条鱼,晚饭就不用吃罐头和压缩饼干了。”

听着有点野炊的意思,唐瑧突然就来了兴致,挽了裤腿下河,抓鱼抓得好不开心。

纪晨曦一边搭帐篷一边指点他:“别顺着水往下,你快还是鱼快啊?拼接钢叉都不会用?你干脆脱了衣服兜吧。”最后,她特别认真地问他,“你这么笨,到底是怎么考上大学的啊?”

当唐瑧好不容易抓了两条鱼上岸时,纪晨曦已经在背风口烧了火堆。天色暗得快,两人围着火堆烤鱼,撒上孜然和调味盐,香味儿引得人直吞口水。

隔着火光,她眉眼胜霞,唐瑧一边吃鱼一边看她,觉得这世上大概没有她不会的事情,一天前还看不顺眼的面孔,现在真是越看越顺眼。

她和他认识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样,与众不同。

她吃着鱼,突然问他:“你要找的那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见他愣住不答话,她眉梢挑了一下,“秘密是要分享的,白天你问了我那么多事情,作为等价交换,你总得跟我讲讲你的事情吧?”

他还是沉默,连鱼都不吃了。纪晨曦等了半天失去兴致,正要回帐篷休息,他却开口,声音很轻,仔细去听,还在颤抖。

“那是我哥。”

纪晨曦脚步顿住,回头:“就是那个走遍大江南北的背包客?”

唐瑧点头,缓缓道:“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要走这条路,这些点又偏又危险。”他抬头看着她,在火光映照下,似乎苦笑了一下,“因为这是我哥走过的路线,也是他走过的最后一条线。四年前,他在这条路上失踪了。”

家里请了无数搜救队,连尸体都没找到,至如今几乎已经放弃。只有他,念念不忘哥哥打电话时告诉他的路线,整装出发。

纪晨曦觉得奇怪:“既然是你哥,那你怎么会没有他的照片?给我看看照片,说不定我真见过。”

唐瑧垂眸起身:“我困了,你也早点睡。”

纪晨曦看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眉头皱了一下。

夜半落雨,雨点打在帐篷上,滴答作响。纪晨曦睡眠很浅,帐篷拉链被拉响时,她飞快翻身坐起:“谁?”

唐瑧尴尬的声音伴着雨声传进来:“我的帐篷漏雨了……”

纪晨曦买的是双层防水帐篷,估计是遇到了不良商家,她暗骂了一句,然后开口道:“进来吧。”

唐瑧抱着睡袋钻进来,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躺下,隔着一人的距离,闻见淡淡发香。心开始加速跳动,在寂静而又黑暗的空间,像是要跳出喉咙。

他担心纪晨曦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声,出声掩饰:“我还是第一次和女生睡一起,你呢?”

等了好半天,纪晨曦才淡淡地开口:“以前在路上跑,在桥洞、车站不知道睡过多少男人。”

唐瑧:“……”

纪晨曦翻了个身:“睡吧,下了雨,明天的路不好走,养好精神。”

发丝散开,扫过他的鼻尖,从他耳郭滑过,最后落在他的脖颈处,像细小的电流爬满全身。雨声仍在继续,滴滴答答,这一晚,唐瑧难以安眠。

山路难行,下过雨后更加泥泞。林空鸟稀,天穹高远,这是一条赏心悦目却望不见头的路,就像人生,你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样的风景,同样也不知道有什么危险在等你。

羊抬头是临着崖边的山坡,因形似山羊抬头而得名。临近羊抬头的时候,纪晨曦似乎有所察觉,交代道:“下过雨,地质疏松,当心滑土。”

没想到一语成谶,登山杖杵过去时陷了半寸,纪晨曦想要后退已经来不及,脚下土坡骤然坍塌,她猛地下坠,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扑过来的唐瑧紧紧搂在怀里,顺着土坡坍塌的方向滚了下去。

他的手掌扶着她的脑袋,将她紧紧按在胸口,心跳声透过冰凉的登山服传进她的耳朵里。

纪晨曦滚得头昏脑涨,听见砰的一声,是唐瑧的后背撞上树桩,两人终于停下来了。泥土簌簌滑落,唐瑧保持搂住她的姿势,没动静。

她等了半天,头一次有些慌:“你还活着吗?”

唐瑧咬牙切齿道:“关心人也不该这么问吧?”

纪晨曦松了一口气,从他怀里爬起来去翻急救箱。好在地势缓,他没伤到骨头,只是背上红肿一片。冰凉的指尖滑过肌肤,唐瑧打了个冷战。纪晨曦抹着药,状似漫不经心:“扑过来干吗啊?你站的地方又没塌。”

“但凡我还是个男人,就不能看着你一个女生掉下去而无动于衷吧。”

纪晨曦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背脊,疼得他打了一个激灵:“男人?我认识的男人没一个会让自己受这种伤的。”

这话把唐瑧给气得,他愤愤道:“我这都是为了谁啊?你就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

纪晨曦收起急救箱,要笑不笑地看他:“怎么,还得我以身相许啊?”

唐瑧耳根泛红,面上却若无其事:“你要乐意,我也成啊。”

纪晨曦眼睫毛动了一下,难得没回呛,转身收拾背包。头发滑下来,她往耳后别了别。

出了意外就不能再继续朝前,纪晨曦找了避风口搭帐篷,担心晚上落雨,干脆只搭了一个。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人间仍是一人宽的距离,淡淡发香,伴着呼吸声传来。

纪晨曦突然开口,浅淡的声音轻轻响在夜晚的风中。

她说:“唐瑧,谢谢你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我当作女生。”

唐瑧想起她曾漫不经心提起的那些过往,那些啃过树皮、睡过车站和桥洞的岁月。那些年,一个女孩子,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4我希望你永远别回来

第二天一早,纪晨曦仔细跟他分析了继续走的可行性。腿伤加腰伤,唐瑧的情况已经完全不适合翻山越岭。

晨风拂过脚下的花草,夹着泥土的芳香,唐瑧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凉得刺骨,且微微发抖,他低着头,声音缥缈:“纪晨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哥失踪前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

他一只手捂住脸,哭声从指缝中飘出来:“而我用很恶毒的话骂了他。我怎么这么坏啊纪晨曦?死的为什么不是我啊?”

从亲密到仇恨,只需一个意外。高三那年,他被哥哥失手推下楼梯,摔断了右腿,而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篮球运动员。

一切改变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对哥哥恶言相向,仇恨哥哥,疏远哥哥,不愿再和这个毁了自己人生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之下,于是,曾经的宅男哥哥变成了徒步爱好者,常年不归家。

他变得自闭、易怒,拒绝看到和哥哥有关的一切东西,于是,父母烧光了哥哥的照片,连哥哥的卧室都锁了起来。

这些年,无论哥哥如何挽回、弥补,他从未原谅过哥哥。

哥哥失踪前打的那一通电话,手机响了很多遍他才不耐烦地接起。哥哥在那头一如既往地对他笑,说:“我这次去了川藏线,白野滩的石头像钻石一样亮,我拍了照片发给你啊。对了,我还遇到一个很特别的姑娘,下次回去,说不定你就有嫂子了。”

而唐瑧只是粗暴地打断他,说:“我希望你永远别回来!”

哥哥果然没有再回来,不知道死在哪个地方,连尸骨都无人收殓。而他从曾经的受害者,变成了如今的凶手。

他没有一日不悔恨,哪怕一分钟、一秒钟。说一句“我原谅你”怎么就那么难呢?他身负罪恶感,怎能半途而废?

太阳从半山绿林后露出红边,纪晨曦轻轻牵住他的手,说:“走吧,争取在太阳落山前赶到野子岭。”

唐瑧抬头,眼睛红红的,映着晨起的初阳,像发光的宝石。

纪晨曦将唐瑧包里较重的东西转移到自己背上,唐瑧再一次表现了他的倔强,麻利地将东西抢回来:“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做这种事?”

纪晨曦愣了几秒,他已经拄着登山杖起身。他走路的时候,右腿仍有些颤抖,背影却高大而又坚定,山海也无法阻挡他的脚步。

互道秘密永远是两个人交心最快的途径,几天前纪晨曦还只是唐瑧雇来的满身匪气的向导,如今却成了他眼中无所不能的姑娘。

爬山的时候,唐瑧气喘吁吁,纪晨曦爬在前面,递出登山杖的一头让他抓住,半拖半拽地往上走,边走边损:“我好像拖了一头猪在爬坡。你肚子上的赘肉是不是有三圈啊?”

唐瑧咬牙切齿道:“纪晨曦,你这张嘴不损人就会烂是不是?”

纪晨曦回头,长发掠过嘴角,笑得风情万种:“我就这副德行,让您见笑了。”

坡度渐缓,登上平台后,他们向远处望去,那儿郁郁葱葱。远处的国道像天空用手指在大地上画了一条线,湛蓝的天幕上云层滚滚,染着炫目光芒,似黄金镶着白玉。

川藏线被称作心灵净化之途,不是没有道理的。

纪晨曦以为富有诗人气质的唐瑧面对此情此景应该要作诗一首,没想到他居然和她讨论起算命来……

他说:“我们那儿的风俗,出门前要找大仙算一卦凶吉。”

纪晨曦眼角抽动。

他看着她说:“大仙说我红鸾星动,途中将有情劫。”他一本正经地问她,“纪晨曦,这情劫是不是应在你身上了啊?”

纪晨曦一指头戳过去:“你是假冒的大学生吧?哪有你这么迷信的大学生啊?”

他握住了她的手,但力道很小。其实她稍微用力就能挣脱,但她没有,她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唐瑧低头看着相握的两只手,像在打量稀世珍宝,好半天后才抬头特别认真地问她:“纪晨曦,今天早上你是不是趁我伤心偷牵我的手了?”

纪晨曦差点气笑了:“以前还没发现呢唐瑧,你无耻的神韵真跟我挺像的。”

他笑了一下。他的上唇很薄,微微挑起的时候很像电视剧里的坏小子,眼睛却生得好,极深的双眼皮裹着黑宝石一样的眼珠子,像光芒都落在眼底。

他牵着她的手继续向前,他说:“纪晨曦,等找到哥哥后,我带你回家啊。”

那手很大,掌心细腻,不像她的,有薄薄的茧。

5我不怪你,但,后会无期

唐逸走的这条线的确偏僻,但要说有致命危险也不见得。近年来,川藏线持续被开发,许多安全隐患都被解决了。纪晨曦一路行来,细心留意可能会发生危险的地方,但并无发现。

离开野子岭后,他们重新回到国道,要开车走一段盘山公路,于是,纪晨曦在山脚的镇上租了车,准备明早出发。

他们住的地方是一间青年旅馆,里面种了藏区少见的竹子,还有竹门、竹窗,有几分曲径通幽的禅意。这家青旅在网上很火,纪晨曦和老板也熟,要了临窗赏竹的房间。

傍晚,老板在竹园内架起烧烤架,热情地招呼他们。唐瑧啃着羊肉串,坐在一旁听纪晨曦和老板谈天说地。

她曾和老板下塞北、过沙漠,就着烧烤喝马奶酒,躺在沙地上看大漠的星星。她赚过钱,也惹过事,交过朋友,也得罪不少人,最后“定居”川藏线上,只因这里尚有一丝家的眷念。

唐瑧这才知道,原来她赚了那么多钱,一半都捐给了孤儿院,那个让她有馒头吃的地方。

她说:“以前我只能吃馒头,希望现在他们能吃上肉。”这一句话说得,差点没把唐瑧给心疼死。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特别认真地对她说:“以后我会让你每顿都吃上肉的。”

结果纪晨曦瞪了他一眼:“你再摸我头试试?”

老板在一旁哈哈大笑,然后在唐瑧哀怨的目光中开口:“看来晨曦是真喜欢你。以前在内蒙古,有个练摔跤的大汉不小心摸了她的头发,她可摔断了别人一只胳膊。”

唐瑧目瞪口呆,纪晨曦则在一旁“羞涩”地挥手:“好汉不提当年勇,喝酒喝酒。”

翌日一早,老板送行,依依不舍道:“你上一次过来还是四年前了吧?这次走了,可别又隔这么久,常联系啊。”

纪晨曦点头,开门上车。她这一次租了一辆模样霸道的悍马,深得唐瑧心。他看着驾驶座上的纪晨曦,心说:我准女朋友真是帅翻了!

纪晨曦却迟迟没有发动车子,偏着头像在回想什么。好半天后,她突然问唐瑧:“你哥跟你说,他在川藏线上遇到一个姑娘,想带回家给你当嫂子是吗?”

唐瑧愣了一下,然后点头。

她思绪飘远:“也就是说,他在失踪前,接触的最后一个人应该就是这个姑娘。如果找到这个姑娘,会不会知道一些当时的情况?”

唐瑧瞳孔缩了一下,握紧拳头:“当时怎么没想到……”

纪晨曦发动车子,车子缓缓驶入国道:“但是,要找这个姑娘,难度不亚于找你哥。你仔细想一下,当时你哥是怎么跟你形容她的?有没有说到名字,或者其他什么特征?”

唐瑧皱着眉努力回想。

“阿瑧,快递说我寄给你的东西被你拒收了。那是我在成都买的熊猫纪念品,你如果不喜欢,我先让快递送回家了啊。”

“你那边有点吵,是刚下课吗?我这边挺安静的。我在川藏线上呢,这条路走几公里都看不见人影。”

“我听你室友说最近有个学妹在追你,我们阿瑧挺抢手嘛。说起来,我最近也遇到一个很特别的姑娘。她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长得也好看,就像晨曦一样。”

车子一个急刹,是纪晨曦踩住了刹车。唐瑧的回忆被打断,他不解地看她,她却看着前方道路,目光飘远。

“我叫唐逸,你叫什么?”

“纪晨曦,早上的那个晨曦。”

唐瑧意识到什么,脸色蓦地变白。纪晨曦收回目光,平静地看他:“唐瑧,你哥哥说的那个姑娘,应该是我。”

他们初次见面是在康定,唐逸半路遇到抢劫犯,恰逢途经那儿的纪晨曦心情好,出手相助。纪晨曦这样的性格,不吸引人不容易。

唐逸记住了她,于是,在那家种满竹子的青旅再见时,他一眼就认出她,并开玩笑说这是康定延续的缘分。

他问她:“晨曦?是哪两个字?城东城西?”

她回答:“纪晨曦,早上的那个晨曦。”

她在这家青旅待了三天,唐逸也更改行程留了三天。可她对他口中的缘分并无兴趣,且厌恶纠缠,然后……

回忆到此处,纪晨曦面色煞白,握住方向盘的手在发抖。

唐瑧察觉到她的异样,尽量压下急迫,牵住她的手,语气温柔:“不要急,慢慢想。离开前呢?他跟你说他要去哪了吗?”

纪晨曦扭头,这样看他,他的轮廓果然和他哥哥有几分相似。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发动车子疾驰而出。

唐瑧被甩得一个趔趄,急急问道:“去哪?”

她没回答,只是调转车头,加快速度。

车子急速行驶一个小时来到一座山头,两人弃车徒步,山顶望不见头。唐瑧喊了她几声她都没有回答,只能咬牙跟上。他的体力不及纪晨曦,当他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时,视野骤然开阔。

纪晨曦站在崖边,崖上倒着一棵老树,根须外露,上面长满青苔。

唐瑧走近去牵她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指凉得刺骨。他将她往后拉一些,捧着她的手在嘴边哈气,她终于抬眼看他,声音平静。

“唐瑧,你看这里的地形,以前应该有过一场规模不小的滑坡。”

崖边缺了一个口,根须翻出的老树就倒在口子上,的确是坍塌所致。他将她的手捂在手心,眨眼示意她继续。

“你问我,你哥哥离开青旅后去了哪里,他来了这里,因为我在前一晚告诉他,这座山叫仙女山,山顶有仙女花,摘下仙女花许愿,愿望就能成真。”

纪晨曦感到握住自己的那双手僵了一下。

“谁找到仙女花带给我,我就和谁在一起。”

双手骤然失去庇护,颓然垂下。失去那双温暖、细腻的手掌的呵护,冷风再次贴上肌肤,纪晨曦打了个冷战。

她抬眼再看唐瑧,他双目已红,难以置信又悲恸难当。她居然还能对着他笑:“你说,他是不是在这里遇到了滑坡?”

今日天晴,若是赶路,风景正好。

唐逸的相机是在草丛中被找到的,被泥土掩了大半,只露出脱漆的一角。唐瑧赤手去挖,一下一下使着狠劲,像在挖哥哥的尸体,眼泪却无声地滴下来。

纪晨曦就站在他身后,轻声说:“对不起啊,唐瑧。”

他将沾满泥土的相机捧在怀里,猛地回头看她,一字一句地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纪晨曦,你知不知道你一句玩笑话害死了一条人命?!”

她垂下眼:“我没想到他真的会来,对不起啊。”

他目眦欲裂,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抱着相机踉踉跄跄地下山。山下是一条盘山公路,若唐逸在这里遭遇滑坡,那他的尸体一定被泥土掩埋在山脚下。

纪晨曦不敢跟得太近,看他徒手在公路旁挖,赶紧跑回车里取了铲子。他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接过铲子,没有说话。

下午,纪晨曦通知的挖掘队终于赶过来。领队规划好挖掘范围后,似乎想起什么,对唐瑧道:“你说的那场滑坡我记得,当时也是我们处理的。但是,前一天这条路塌方了,滑坡的泥土刚好填补了凹陷的地方,我们当时也没想到土里会有人,就直接填土铺平了。”

所以,这么多年,他都没能找到哥哥的尸体。哥哥一个人冷冰冰地躺在地下,连副像样的棺材都没有。

而罪魁祸首——

他回头看纪晨曦,她就站在车边,总是嚣张的脸上没有表情,静静地看着他。

唐瑧一步步走向她,终于站定。

“纪晨曦,谢谢你帮我找到哥哥。我不怪你,但,后会无期。”

那一天的阳光照进她的眼里,闪着光,看起来像是她哭了。他回过身,没有再看她一眼。

6他曾跨过山和大海,也走过人山人海,却再也没有一条平凡之路,能让他遇到她

损坏的相机是三个月后被送回家的,机身已经损坏,但朋友尽力修复了内存卡。他将卡插入电脑,记录哥哥笑容的照片一张张跳出来。最后,是一段视频。

画面中先是传来一阵风声,视野开阔,景色眼熟。唐瑧点了暂停,认出那是仙女山。画面翻转了几下后,定格在某处,应该是哥哥将相机固定在了地上,然后,穿着登山服的哥哥出现在屏幕中。

他对着镜头笑,手里拿着一朵红色的花。

“阿瑧,有人告诉我,这座山叫仙女山,山上有朵仙女花,对着仙女花许愿,愿望就能成真。”他看着手中的花,笑容温暖,“希望阿瑧能原谅我曾经的过错,走出阴影。”

眼泪不可抑制地落下,唐瑧猛地捂住嘴。

哥哥看着镜头,继续说:“希望这辈子,还能再听阿瑧叫我一声哥哥。”

罪魁祸首,原来是他,一直都只是他。他先是弄丢了哥哥,最后连纪晨曦也弄丢了。他明明承诺,等找到哥哥后就带她回家,却在半道上抛下了她。

阴暗的屋子里,高大的男孩捂住脸,泣不成声。他说:“纪晨曦,我怎么这么坏啊?”

世界寂静,没有谁再回应他。

很久之后,唐瑧成了一名背包客。他曾跨过山和大海,也走过人山人海,却再也没有一条平凡之路,能让他遇到她。

而他只能一直走下去,期待将来不可预计的相遇。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9-09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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