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草莓一碗
01
二零一五年冬,我飞回榆城参加周泽栋的婚礼。
我当天穿得格外简约,想低调地隐藏在人群中,结果敬酒时,新娘眨巴着大眼睛,一语惊起千层浪:“啊,你就是周泽栋的前女友!”
我一口酒在喉咙里呛了半天,缓过劲来后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俩很纯洁的。”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瞪着周泽楷怒道,“你跟人家胡说什么呢!”
周泽楷哈哈大笑,一脸无辜地说:“我又没说错。”
新娘子连忙拉着我的手解释:“哎呀,我是因为好奇才追问的啦。”
我在周围人的哄笑声中无奈地扶额。
好不容易把这茬揭过,我坐回椅子上,盯着杯子里的酒发呆。
婚礼结束后,我一个人慢吞吞地往酒店走,半路却改了主意,打车去了榆城一中。
那家“王大娘手擀面”还开着门,下车后我被冻得直哆嗦,直奔店门而去,刚要伸手推门,却蓦地看见屋里坐了一个人。
小面馆里透出明黄色的光芒和相声节目的声响,屋里传出相声演员的笑声,我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蒋恪的背影。
或许是穿着大衣的缘故,他的肩膀看起来更加平直宽阔,头发好像比之前短了些。
我努力想象他的脸配上这个发型的模样,却发现首先想起的依旧是他高中时的样子。
屋里傳出来说话声,老板娘带着笑意问:“这几年怎么总是你一个人来,你妹妹呢?”
蒋恪也笑着回答:“去别的城市工作了。”
“哦,小姑娘一看就机灵,以后准能挣大钱。”
隐隐约约地,我仿佛听见蒋恪笑了两声,声音比刚才要低,但依旧带着笑,他说:“嗯,您说得对。”
我默默地听完他们的对话,在蒋恪吃完前转身离开了。
走到路口,我没忍住,还是回了头。
透过昏黄的玻璃门,我仿佛看见两个学生相对而坐,正埋头一起挑葱花。
一阵冷风吹过,我回过神,呆呆地想,我早就没有哥哥了。
02
因为父母常年忙于生意,我是被奶奶邹齐萍带大的。
跟其他和蔼可亲、溺爱孩子的奶奶不一样,邹齐萍是一位极其泼辣的老太太,再加上我小时候确实有些顽皮,邻居便经常在饭点看见她拿着擀面杖追着我满院子跑。
有一次,我一转弯,正好碰上放学回家的蒋恪。我没刹住车,一下子撞到他怀里,鼻子撞上他书包带的卡扣,疼得飙出了眼泪。
我恶人先告状:“你怎么不看路啊?”
蒋恪也被撞得不轻,缓过劲来后冷笑两声,回击道:“我怎么知道会有野猪冲出来。”
蒋恪是邻居家的孩子,比我大一岁,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他比我大的这一岁只体现在个头上,从其他地方根本看不出来,因为他这个人心眼小、嘴巴毒,还爱生气。
我们两个第一次打照面,是我刚搬来奶奶家。那天晚上八点,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小提琴声,难听至极,我关紧窗户、堵上耳朵都听得见,实在忍无可忍,便敲响了隔壁家的房门。
单手拎着小提琴的蒋恪把门打开,清俊的脸上笑容很浅,大概是练琴练得不太顺利。
我对他说:“这么晚了,你就不要杀鸡了。”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差,他吐出几个字:“我在拉琴。”
“哦!”我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诚恳地提建议,“那你能去外面拉吗?实在是太难听了。”
蒋恪在我面前摔上了门。
这件事让我又被我奶奶追了半条街。
初次见面后,我们两个相看两生厌,但因为是邻居,在他父母的逼迫下,他不得不每天放学后带着我在校门口吃晚饭。
吃得最多的就是王大娘手擀面,我喜欢铺满红油的牛肉面,而他每次都要清汤。
我不吃葱花,刚开始总是忘记跟老板说,导致每次都盯着面条上满满的葱花碎傻眼,只能认命地一点点挑出来。
蒋恪吃了一大半的面,我还在挑葱花,他冷眼看着我,凶巴巴地道:“不想吃就走。”
“我哪有不想吃啊!”我哀怨道,“老板把葱花切得太碎了,好难挑啊!”
他没再说话,半晌,忽然把自己那碗面往旁边推了推,拿了双干净的筷子和我一起挑。
我有些惊讶,看着他的臭脸,我撇了撇嘴,知道他是嫌我太慢。
我们两个头对着头挑葱花,老板娘走过来,笑眯眯地说:“哎,你们兄妹感情真好啊。”
我惊悚地看了她一眼,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先反驳“兄妹”还是先反驳“感情好”。
就这么一犹豫,老板娘已经转身进了后厨,我失去了辩解的机会,挑完最后一点葱花的蒋恪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冷声道:“快吃吧,事儿精。”
我瞪他一眼,埋头吃面,内心却大喊:谁要把这种人当哥啊!
03
但不得不承认,其实其他人对蒋恪的评价都很高,尤其是女生。
开运动会时,蒋恪跑三千米,最后冲刺的时候,操场边围了一堆其他班的女生,她们声嘶力竭地为他加油,气得她们自己班的男生一个个捶胸顿足。
我看着第一个冲过终点线、正用毛巾擦汗的蒋恪,翻了个白眼,小声骂他:“人模狗样。”
旁边的朋友有些不解地问:“家悟,你怎么这么不喜欢蒋恪呀?”
我也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因为他有礼貌、长得帅,成绩还好啊!”
我冷笑了两声。
有礼貌,这一点我不做评价;长得帅,在我看来也就一般吧;至于成绩好,我想起从来没离开过三好学生栏的他的名字,确实没办法否认。
也是因为蒋恪成绩极好,我奶奶便拜托他给我补课。于是,每天晚上他吃过饭后就拎着书包来我家,和我一起在我奶奶特地换的大桌子上做功课。
他学习时很安静,坐下后便仿佛与世隔绝了。
我却总是定不下心,做一会儿作业就总要干点其他的事情。
我拿过他随意摆在桌上的作文本,见他不阻止,便随意地翻看了几篇。
读到其中一段话,我质疑道:“不对啊,蒋恪,你的梦想不应该是成为伟大的人民教师吗,怎么会是当一个科研工作者呢?”
蒋恪冷哼一声,不想搭理我。片刻后,他放下手里的笔,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朝我伸出手,说:“把做完的数学作业给我。”
我沉默地把作业本递过去,看着他用铅笔在我的作业本上打叉,时不时扫我一眼,眼神凛冽如刀。
我抖了抖,安静地把其他的作业做完,接着就被他抓过去,听他逐题分析哪里出了错。
蒋恪讲题的风格很鲜明,简洁明了,通俗易懂,连我都能听得下去。
我想告诉他,也许他真的很适合当老师,但看着他的脸色,最终把这话咽了回去。
在这种“蒋恪式讲课”的鞭策下,后来的小考,我一跃进了班级前十,看到成绩单的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
想了想,我还是决定去告诉蒋恪这个好消息。
我脸不红气不喘地狂奔上六楼到了他们班门口时,却又顿住了。
暖色的阳光洒进教室,他正在座位上给后座的女生讲题,或许是被日光柔和了棱角,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格外温柔。
后座的女生不知道说了什么,他抬头看她一眼,有些无奈地笑了。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的。
我踢踏着步子往楼下走,回忆着刚才蒋恪的表情,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半晌,我哼笑一声,小声嘟囔:“蒋恪笑起来的样子可真丑啊。”
04
初二下学期,我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小腿骨折——我骑自行车时没看路,一头栽进了旁边的绿化带。
邹齐萍年纪大了,蒋恪便肩负起了骑车带我上下学的重任。
蒋恪的车技很好,但他很怕痒。每次我一抱住他的腰,他都会像身上长了虱子一样动个不停。我抱得紧紧的,他就让我松一些,我松垮地搂着,他又让我抱紧一点。
我们就这么在校门口调整了半天,连门卫大爷都投来了目光。
我真的要崩溃了,干脆对他说:“你要是不想载我就直说,我打车回去,咱俩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多丢人啊!”
蒋恪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他摇摇头,低声说:“我是真的觉得痒。”
我叹了口气,低着头不再说话。
片刻后,我忽然听见蒋恪说:“对不起。”声音虽然小,但很清晰。
我整个人呆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时看见蒋恪的脸微微发红,他目光坚定地对我说:“我准备好了,你抱着我吧。”
我呆滞地坐上后座,伸手环住他的腰。
蒋恪颤了颤,但什么也没说。
他载着我稳稳当当地冲下一个长坡道,我因为惯性前倾,紧紧靠着他的后背,鼻尖闻到了属于他衣服的淡淡的香气,听到了他轻微的心跳声。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不知道是不是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蒋恪的自行车在距离家门还有几百米的地方爆胎了。
幸好不远处就有一个修车铺,蒋恪把自行车送过去,又折返回来。
他和我沉默着对视了许久,忽然在我面前蹲下身子。
“上来,我背你回去。”
我的嘴巴张成一个“O”型,他又扭头催促道:“快点,趁我还没反悔。”
我瞬间趴了上去,压得他往前一个趔趄。
蒋恪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许、家、悟!”
我嘿嘿一笑,他穩住身子,慢慢站起来。
正是桂花盛开的时节,我看着路边树上黄色的花朵,忽然心情愉悦,小声哼起了歌。
蒋恪很不给面子地评价:“真难听。”
我“切”了一声,依旧喜滋滋地哼着。
安静一会儿,蒋恪问:“你心情很好?”
“是啊。”我点头承认,咧嘴笑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背我哎,我爸都没背过我!”
蒋恪没说话,我扭过头去看他的侧脸,发现他弯着嘴角在笑,我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扬。
兀自笑了会儿,我想起刚才看见他胸口别了一个漂亮的小胸针,便问是谁送的。
他不告诉我,我就用头发去挠他。
蒋恪崩溃了:“你能不能成熟点啊?”
我哼了一声,放下作恶的手,但两条腿依旧晃来晃去。
路旁的桂花开得正盛,香气浓郁芬芳。
我小声对他说:“辛苦啦。”
蒋恪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我听见他低笑了一声。
只有我自己知道,与他的笑声一起响起的,还有我擂鼓般的心跳。
05
升入高中,我开始住校。
中午,蒋恪会来找我一起去吃饭,他在学校里算是小有名气,每次来都会引起小骚动。
每每这时,我都会笑眯眯地大喊:“再看收费了啊!”
“哎哟”声此起彼伏,蒋恪弹了一下我的额头,笑着说:“山大王。”
时间久了,有女生好奇我们两个的关系,对方猜测道:“蒋恪是你哥吗?”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否认:“不是。”我攥紧了手里的笔,再开口时有些紧张,“我们俩青梅竹马。”
对方“哦”了一声,并不在意,大概这两种称呼在她看来没什么区别。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两种关系在我心中天差地别。
从那之后,每天吃午饭前我都会变得异常雀跃,但我从来不愿意去深究背后的原因。
没过多久,共进午餐的人里多了傅潇潇。
傅潇潇长得很漂亮,是那种很英气的漂亮,笑起来时神采飞扬。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我一眼就认出来她是蒋恪曾经的后座,当时脾气很差的蒋恪给她讲题时温和得不可思议。
“嗨。”她笑着和我打招呼,“我叫傅潇潇,是蒋恪的同学。”
“你好。”我捏着筷子,有些不知所措,“我叫许家悟。”
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蒋恪,他却没有看我,只是看着傅潇潇的盘子,拧着眉毛道:“傅潇潇,说了要多吃蔬菜。”
傅潇潇吐了吐舌头,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06
有段时间,我经常梦到那条开满桂花的街道,我趴在蒋恪的背上哼歌,他一开始嫌弃我,后来小声跟我一起哼唱,那条路弯弯长长,像是没有尽头。
我以为我的人生会一直这样,无厘头却又快乐。
可惜天不遂人愿,高一下学期,我正上着课,忽然被班主任叫出去。
外面站着难得一同出现的父母,我茫然地被他们领走。路上,他们告诉我,奶奶发生车祸去世了。
这话宛如给了我当头一棒,我失去了思考能力,第一反应是他们在骗我。
可是当我看到黑白色的照片时不得不相信,我奶奶——那位一口气上五楼不喘大气的老太太是真的如此突然地离开了我。
葬礼上,呜咽声不绝如缕,我跪在那里,一滴眼泪也没掉,不知道有没有谁觉得我不孝。等回到家后,我的眼泪却忽然决堤,我缩在角落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阳台传来一阵窸窣声,有人慢慢靠近,遮住了一点儿阳光。
我知道是蒋恪,之前都是我从阳台翻去他那边吃零食,没想到他也跟我学坏了。
他在我旁边坐下,也不说话,过了半晌,忽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然后轻轻地把我的脑袋压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的怀抱是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温暖又宽阔的?
我吸了吸鼻子,故意问:“你是蒋恪吗?”
他轻声笑了笑,连带着胸腔微微震动:“如假包换。”
我不再说话,额头抵住他的胸膛,片刻后,我抬起头看着他,刚止住的眼泪莫名其妙地又滚落下来。
他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拿纸巾给我擦眼泪,轻声问:“许家悟,你怎么有这么多眼泪?”
我放声大哭起来。
不记得哭了多久,到最后我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缩在蒋恪怀里。
他轻轻地抚摸我的头,我哑着嗓子问:“蒋恪,你说,世界上会有一个人能永远陪着我吗?”
“会的,比如我啊。”
我笑了笑,心里知道蒋恪一定会这么说,所以并未当真。
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蒋恪又保证道:“真的,你不要不相信。”
我精疲力尽地点点头,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半夜惊醒时,我恍惚地躺在床上,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来的,一低头就看到蒋恪趴在床边,枕着手臂睡得正香。
月光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我愣怔地看了许久,然后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想要偷偷地亲一下他搭在床边的手。
因为这心思极其隐秘,我的动作也放得很轻,一时间连呼吸也屏住了。就在我快碰到他手背的那一刻,蒋恪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我抬起头来,看见蒋恪睁开眼看着我,眼里满是震惊。
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我看着他,鬼使神差地说:“蒋恪,你能不能别谈恋爱啊?”
06
那天过后,我们两个人都对那晚的事闭口不谈。
凛冽的寒冬过去,开春后,大家似乎默认了我是蒋恪的妹妹,开始有其他班的人托我转交各种小东西给蒋恪。
我看着堆成山的巧克力和信封沉默不语,把它们一股脑地塞进桌洞。
我把那些东西转交给蒋恪,他皱起眉头,揉着额角对我说:“以后直接拒绝就好。”
我“哦”了一声,问:“那我怎么说啊?”
他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他只是说:“就说我不要。”
没过多久,那些女生便来问我蒋恪的反应,我跟她们说他没收,她们便悻悻地离开了。
或许是每天学习太过疲乏,我爱上了用看电影的方式放松身心,尤其偏爱恐怖片。
可我的胆子很小,所以每次都要拉上蒋恪一起看,他全程都很冷静,衬得瑟瑟发抖的我格外没出息。
有一次,一个穿着红衣、七窍流血的女人突然出现在屏幕上,我失声尖叫,下意识地抱起蒋恪的胳膊挡在身前。
屏幕发出的光明明灭灭,蒋恪扭过头来,我以为他要开口嘲笑我,没想到他抿了下唇,什么也没说,就由我抱着他的胳膊看完了整部电影。
漫长的夏季结束后,蒋恪升入高三。他的成绩一向优异,但升入高三后他比之前更加刻苦。
高考结束,他不负众望地考出了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校门口扯着横幅向他贺喜。
与此同时,蒋恪迎来了他的十八岁生日。
在这个无比隆重的日子里,我親自下厨,从和面到下锅,亲手为他做了一碗长寿面。
面条很粗很宽,盘在碗里像条蛇。
蒋恪大概被面的外观震惊了,一时间和我相顾无言。
我讪笑道:“这样不容易断嘛。”
他冲我比了个大拇指,低头把面吃得干干净净。
饭后,我洗完碗出来,发现蒋恪已经不知所踪。
我溜达了两圈,从客厅窗户看见他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下,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想过去找他,但走了两步就看到他对面站着傅潇潇,脚步便一下子停住了。
我看见傅潇潇仰着脸,一改平日里的笑颜,微微皱眉看着他,声音听起来并不愉快。
虽然知道这很无耻,但我无法自控地又靠近了一些,终于听清了他们说的话。
08
蒋恪被首都的大学录取,我也忽然转性,开始埋头苦读。
很多人说我是受了他的刺激,有人很惊讶,也有跟我不对付的人奚落我。
蒋恪见到我的变化,只是挑挑眉,动作熟稔地拍了拍我的头。
他放弃了毕业旅行,花了整整一个暑假帮我补习。
我看着桌角堆成小山的笔记和卷子,后知后觉地感到头疼,问:“蒋恪,你以后不会真的想当老师吧?”
蒋恪正在给卷子分类,闻言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我只给你一个人当老师。”
十八岁的他褪去了年少时的稚嫩,眉眼都染上笑意。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低下头假装认真看书。
暑假过半,许多旅游归来的同学给蒋恪送来礼物,笑嘻嘻地称呼他为“蒋老师”。
等他们走后,我忍不住问蒋恪:“浪费了这么长的暑假,你不觉得遗憾吗?”
“浪费?”他愣了一下,把手上的卷子卷起来,敲了下我的头,问,“你有没有良心,我这叫浪费?”
我假装喊疼,抱头鼠窜。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我笑了半天,忽然说:“许家悟,要不你陪我去爬山吧。”
我们去了离得最近的雁山,正赶上暑假,山路上一眼望去全是人头。
爬到一半,我累得气喘吁吁,想转道去坐缆车,却被蒋恪死死地扣住手腕,被他连拖带拽地拎了上去。
我们租了帐篷和军大衣,找了个地方扎好,凑在一起等日出。
太阳冒出来的一刹那,我听见有人小声地欢呼。
那一刻,我忽然产生了一股落泪的冲动。
蒋恪坐在我身后,抬手帮我把凌乱的头发捋到耳后。
九月,我升入高三,新同桌叫周泽栋。他跟大多数男生的情况不同,语文和英语成绩极好,数学却很烂。
我看着他的试卷,疑惑地道:“你为什么不去读文科?”
周泽栋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解释说:“因为我的历史和政治成绩也很差。”
我一时无语。
秉持着互帮互助的原则,我抽时间帮他做了一份学习计划,平时闲下来,也会主动帮他讲解他看不懂的题目。
有一次,周泽栋听我噼里啪啦地讲完,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许家悟,我发现你讲题的风格非常独特。”
我愣了一下,问:“什么风格?”
“像打仗,冷酷严肃、一刀见血。”
周泽栋一脸认真地描述完,我却久久回不过神。
半晌,我扯了扯嘴角,平淡地说:“是吗?”
等蒋恪放寒假回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他,说都怪他当年的讲课风格影响了我。
蒋恪扬起眉毛,似乎不相信:“我当初有那么凶吗?”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有!”
“好吧。”他叹了口气,不太走心地道歉,“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远处有烟花飞上夜空,他的眼睛里装了很多细碎的光芒,我看着他,忽然问:“蒋恪,你交女朋友了吗?”
蒋恪一愣,无意识地皱了一下眉,然后摇摇头。
我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佯装惋惜地说:“不是吧,你现在的行情这么差了吗?”
他转而望向泼墨般的天空,语气淡淡地说:“是啊。”
虽然我的讲题风格独特,但效果十分显著。
高考成绩出来后,周泽栋飞奔到我家楼下报喜,他握着我的手热泪盈眶地叫我“好兄弟”,并且拍胸脯保证,以后我有事情要帮忙就开口,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费劲地把手抽出来,笑眯眯地说:“那咱俩谈恋爱吧。”
他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
我啧啧感叹,嘲笑道:“你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假的啦,我就是想让你帮我骗骗我哥。”
周泽栋很惊讶:“骗你哥?你有哥哥?”
我敷衍道:“你管这么多干吗,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于是,等放暑假的蒋恪回来,我把他约出来,然后牵着周泽栋的手,十分郑重地向他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周泽栋和我手牵手,整个人僵硬得像个木偶。
坐在我们对面的蒋恪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周泽栋。
我盯着他,想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些其他的表情,但他惊讶过后,又弯唇笑了,调侃道:“你们这是并肩作战,奋斗出了感情?”
我用力点头:“是啊!”
周泽栋尽可能自然地露出一个微笑,蒋恪安慰他:“别紧张。”
我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周泽栋一眼,他委屈巴巴地给我盛了一碗丸子汤。
一顿饭快结束时,我见蒋恪要去买单,便抢在他前面准备付钱。
蒋恪看着我的动作,打趣道:“干吗?要跟我一刀两断啊?”
我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故意说:“欠你的债太多了,心理压力太大。”
蒋恪哼笑一声,单手把我拽到他身后,漫不经心地开口,“着什么急,慢慢还。”
出了餐厅,我说想和周泽栋去逛街,蒋恪挑了一下眉,非常识趣地打车回家了。
等到他乘坐的车消失了,周泽栋才拍了拍我,问:“你喜欢他啊?”
我有点诧异于周泽栋突如其来的敏锐,他笑了笑,道:“看来我的直觉还是挺准的,那你这玩的是哪一出?狗血大剧啊!”
我没吭声,在心里想,我喜欢的那个人,他有一张清俊的脸,不太爱笑的眼,总喜欢单勾左边的唇角。他手指修长,经常用来弹我的额头。那双手温暖而宽大,我却无法紧紧握住。
想到这里,我笑了笑,对周泽栋说:“你不会明白的。”
09
蒋恪大概一直不知道,一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偷听了他和傅潇潇不算愉快的对话。
傅潇潇问:“蒋恪,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蒋恪没说话,她笑了一声,换了一个问题。
“好吧,那我这样问,你喜欢过我,对吗?”
良久,我听见蒋恪说:“对。”
傅潇潇疑惑地道:“那之后为什么不喜欢了呢?是因为许家悟吗,你喜欢她?”
我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四周一下子陷入死寂,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怦怦作响。
良久的沉默过后,蒋恪轻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人对许家悟好一点。”
后面的话,我没有再听下去,我转身回屋,仰头看了看星星。
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呢?
或许什么也没想,又或许只是想起了那个心思被看破的夜晚。必须承认的是,我确实存了一些心机,因为我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无论我说什么,蒋恪都不会拒绝。
可那又如何呢?或許我的话确实把蒋恪砸得晕头转向,以至于令他转变了心意,我甚至还透过一些细节猜测蒋恪是不是喜欢上了我。
至于假装和周泽栋在一起,则是一次破釜沉舟的试探。
可惜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终究没那么喜欢我。
10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广告公司,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回到家倒头就睡。
榆城的房子被我父母卖掉了,到搬东西时才通知我。我急匆匆地赶回去,站在门口想发火,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无力感,最终也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了行李。
这个世界对我一直不算太好,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拎着大包小包下楼时,我抬眼看看对面的房门,那扇门的右上角贴着一个哆啦A梦贴纸,是我小时候的手笔。
当时,蒋恪一边嫌弃一边伸出手,我稳稳地跌进他的怀抱。
没有了回榆城的理由,我和蒋恪更难见上一面。这几年里,我交了几个男朋友,但都无疾而终。有一次分手后我喝得酩酊大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蒋恪打电话。
酒醒后,我一睁眼就看到蒋恪发来的很多条消息,最后一条是个问句。
他说:“需要我过去陪你吗?”
我怔怔地读了好几遍,回复说:“不用了。”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不知道蒋恪对我的好到底是青梅竹马的亲情,还是尚未意识到的爱情,但对我和蒋恪而言,亲情和爱情的界限似乎本就不那么明晰。
不过,这些都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只是偶尔走在路上闻到风送来桂花的香气时我会突然意识到,那条长长的、铺满桂花的街道,终究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更新时间: 2023-01-04 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