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婴宁
千年之前，她为了救他屠戮三千人，一朝入魔，而如今，她的剑尖却插入了他的胸口，一跃成神。
1
锦焱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醒过来的一天。
那只握住自己的手温凉，手心处有道口子，汩汩鲜血流淌出来，滋润着她的剑身，于是她醒了。
身为一柄凶剑，即使沉睡了千年，醒来的她也不忘履行自己的职责——把握住她的人带到歪道上去。她俯身打量着昏倒在地上的年轻人，眉目清朗，脸上蜿蜒着几道血痕，实在是不太雅观。她瞧了一会儿，见他还没醒过来，好心肠了一把，撕下他的一截衣袖，把他的两个鼻孔堵住了。
这样鼻子就流不出血来了呢！她笑眯眯地瞧着他。
谁料下一秒那人突然弹起，把锦焱结结实实地给吓了一跳。他瞪圆一双眼，喘了两口气之后，咬牙切齿地对她说了句：“你好毒！”又仰面倒下去，昏过去了。
锦焱呆愣了几秒，不禁莞尔一笑，这倒是千年来的第一件趣事，她这把剑除了被人叫作魔剑、凶剑之外，还被人叫作毒剑了。
她这样想着，望着旁边看热闹的一干仙剑清了清嗓子：“今日我就要随这个人出剑冢了，各自珍重。”说完，她才顺手把堵住他鼻孔的布条扯了。
剑冢里的仙剑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有点摸不着头脑，可又觉得她不像是在开玩笑，最终聚拢成一团，想要斩杀这个生死不明的年轻人。千钧一发之际，她挑了挑耳边长发，笑容冷淡：“怎么，我的人也敢动是吗？”
闻声，剑团堪堪停住，但有不少剑身开始瑟瑟发抖，几柄品阶较次的仙剑直接摔落在了地上。
她看着它们，脸上笑容不变。几息之后，剑团剑尖纷纷朝下，表示臣服。她这才满意，拎着年轻人飞出了剑冢。
他们走了好一会儿，剑团才四散开，已经化灵的仙剑低声交谈着：“这可怎么办？剑祖宗被人带走了。”
2
距离锦焱离开剑冢已经过去三天了，她总算知晓了一点情况。她从剑冢里带出来的年轻人是仙剑门的内门弟子，名唤百里溪，此次是因为仙剑门一年一度的试剑大会，凡内门弟子皆可入剑冢挑选一把属于自己的宝剑，所以，她这把魔剑才终于在沉寂千年之后重见天日。
“百里，广场上那么热闹，你不去看看吗？”她问闭目坐在床上打坐的人。
他没有说话。
锦焱把脸凑到他面前：“你真的不去看看？据说选到仙剑的人会有奖励，你不想要？”
他不为所动。
锦焱再接再厉：“你要是把我带上，保准你得第一。”
锦焱说的是试剑大会的规则，虽剑冢内仙剑不知人世几何，但它们往往自视甚高，只会自己择主，如此一来，在锦焱眼里俯拾即是的仙剑，在外界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剑冢关闭之际，仙剑门的执剑长老会在剑冢门前设立试剑石，凡选到仙剑者赏，而仙剑自身也有品质之分，品质越高，奖励也就越高，而锦焱看中的，就是夺得头筹之后赏的剑心石。
“那可是个好东西。”锦焱滔滔不绝。
百里溪的睫毛颤了颤，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锦焱的心也跟着颤了颤。那是一双清亮、熠熠生辉的眸子，仿佛能把她整个人吸进去。锦焱嗖地一下离他三尺远。
看她一脸的防备，百里溪倒是笑了。他的外表只能说是清隽，可是当他笑的时候，所有人的视线就都被他攥紧了，他不紧不慢地道：“就凭你那破损的剑身吗？”
闻声，锦焱瞬间垂头丧气，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当初叱咤风云、神佛皆杀的自己有朝一日会连剑身都破破烂烂的，怪不得凡人都道时间是把杀猪刀，她这把魔剑都被时间磨成了杀猪刀了，哦，也许杀猪刀都比她好使也说不定呢。
她抚摸着自己残损的剑身，一摸一叹气，嘴上却不服输：“那又怎样？你把我带去给那些老顽固瞧瞧，保准把他们激动得痛哭流涕。”
她的耳朵清清楚楚地听见他的嗤笑声。
锦焱愤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她低下头望着自己本应有三尺长的剑身，看着看着就想哭了。她跃上床，本来已经闭上眼的人此时又睁开了眼睛看着她。
她把手里的杀猪刀，不对，大宝剑丢给他：“既然你是我的主人了，就应该养着我！”
百里溪依然只是看着她。锦焱不由得心里发虚，对着他龇牙道：“你养不养？不养我就砍了你！”
百里溪闭上了眼睛。锦焱更想哭了。可是下一秒，百里溪将那柄破烂的剑抱在了怀里。
大概是他已经成了剑主人的缘故，宝剑和他接触的一瞬间，剑周身泛起了温润的光芒，这可把锦焱乐坏了。原来百里溪还真有“养剑”的能耐，她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凑到百里溪面前示好道：“选你还真没错，我果然喜欢你。”
但百里溪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他没有反应，依旧闭目打坐。锦焱也不觉得他应该有什么反应，打了个呵欠，就回了本体里。
只是在锦焱回去的一瞬间，百里溪睁开了眼睛，他望着怀里的宝剑，用手轻轻摩挲了两下之后，轻叹了口气。
3
身为一柄魔剑，锦焱有着很高的思想觉悟，比如，持有她的人就应该弃善从恶，向着穷凶极恶的道路一去不回头。她还想，魔剑的新主人应该和她的前主人一样，能靠着一柄长剑立足于三界之巅。她从被封进剑冢之后就开始想这件事，想了几千年，此时的她终于能够得偿所愿，大展宏图了。
她该是高兴的，可是此刻她真的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百里，我觉得你应该给我这把‘仙剑’最基本的尊严。”锦焱语气严肃。
“嗯。”百里溪答应着。
“但是你现在做的事让我感觉不到你尊重我。”锦焱再接再厉。
“嗯？”百里溪依旧拿鼻子哼出一个音节。
“老娘是一把宝剑！”锦焱痛哭流涕。
大概是她此刻的表情太难看，百里溪用她来削木头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百里溪怎么能这样？！锦焱哭哭啼啼。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堂堂一把砍人斩神灭佛的盖世魔剑，竟然会被人用来削木头！这现实简直太残酷，心里阴影面积简直无限大了啊！
“别哭。”有低哑声音传来。还在垂头抹泪珠子的锦焱闻声抬头，百里溪正低头看她。她从这个角度能看清楚他墨染的眉，双瞳幽深如夜色，却有浓浓的关切从中溢出。
不知道为什么，锦焱觉得脸有点发烫。
百里溪拿衣角给她抹眼泪，她更是呆若木鸡。
“你若不喜，我不做便是。”百里溪摸了摸满是木屑的魔剑，等擦干净了，才将魔剑抱回怀里。不知怎的，锦焱看着这一幕，就想起了曾经有那么一个人，随意地倚靠在桃树下，满园桃花飞舞，他抱剑站在那里，只是对她微笑着，便是风华绝代。
凡人道，人老了就容易想起过往的事，没想到这句话对剑灵来说同样适用。她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海中赶出去，指着百里溪手里一尺长的竹子问：“你要用它做甚？”
“我想有把剑。”百里溪垂睫望着怀中的魔剑残片，目光中难掩落寞。
怪不得他一大清早就在这儿削削削！锦焱恍然大悟。他这几天只是坐在这里闭目打坐，她本觉得他应该想和其他弟子一般刺挑抹砍地练习剑术，可是事实上，他连一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啊！
锦焱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和他比起来，自己的那点儿尊严好像也没什么了，锦焱不禁想着，可是就这么做一把削竹刀，她又有点不甘心，千年前的盖世宝剑沦为削竹刀，念及此，她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啊！她抹去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花，隐了身形，打算去门内偷一把剑回来，仙剑门多的可不就是剑了吗！
锦焱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落日的余晖从窗台洒落到屋里。锦焱从窗口往里瞧，坐在里头的人身上披了一层金纱，好看极了。可她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本来她是打算偷把剑的，可是仙剑门真的一把宝剑也没有，要么就是毫无光华的凡剑，要么就是品阶低的宝剑。她只是沉睡了千年而已呀，仙剑门怎么就萧条成这个样子了？
宝剑没找到，但锦焱误闯误撞找到了记载仙剑门门内弟子生平的簿子，本来锦焱只是好奇翻看两下，却无意看到了百里溪的生平。百里溪两岁丧父，三岁丧母，机缘巧合下，成了仙剑门的洒扫弟子，后来好不容易被长老看上，成了入门弟子。他本想靠此次入剑冢鱼跃龙门，却不想进了剑冢后，只捡到了锦焱这么一把破破烂烂的宝剑，他也因此被长老抛弃，还成了门内笑话。
“你还是用我来削竹子吧！”锦焱眼泪汪汪。
百里溪依旧在削手里的竹子，只不过用的是一片破烂的铁皮，没用锦焱。那块铁皮似乎已经很久了，边缘脱落得比锦焱的剑身还要惨。似乎注意到锦焱的目光，他低下头浅笑：“我本以为进了内门便可拥有自己的宝剑，便把之前用惯的那把剑丢了，没想到，最终还是竹剑用起来最是顺手。”
他本是光风霁月的人，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锦焱只觉得有股热血直冲脑门，夺过他手里的铁皮丢到了地上，说：“我好用！来用我！”
她的眼神坚定，对上的却是他讶异的目光，接着他眼里凝住的薄冰缓缓化开了。他轻轻勾起嘴唇，笑意在脸上一层一层荡开：“嗯。”
看着他的笑容，锦焱越发觉得心跳如擂鼓，不可自抑。即使他只是在那儿坐着削竹子，她也觉得他致命地好看。
“百里，我喜欢你。”
4
百里溪被逐出了内门，也不再是内门弟子，所以他又做起了洒扫的活计。
他常常背着竹剑，在仙剑门的山门前一遍一遍地打扫着山前的落叶。这件事他做了成百上千遍，他一直以为，这便是他的一生了。
“百里，我喜欢你。”有个红衣少女立于阶前，语气娇俏，漫天红枫，皆比不得眼前女子衣上半分赤色。
“嗯。”他垂下眼睫，轻轻答应。
锦焱听了百里溪的回答，便欢喜地跑去了别处。她在枫树上搭了长藤做秋千，秋千上还绑了银质的铃铛，每次百里溪早起洒扫的时候，就能看见她在那边不厌其烦地荡着秋千，伴着清脆的铃铛声。她长长的衣袂在他眼前飘来飘去，他从来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里，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入一抹鲜活的红色。
锦焱每荡一下秋千，枫树上就有叶子落下来，百里溪就要重新扫一遍。锦焱总是在他将将扫到她面前的时候，大声告诉他：“百里，我喜欢你。”
少女咯咯笑着，看他突然羞红的耳朵，仿佛看到世上最好玩的事物一般。
等他将通往仙剑门的万丈台阶打扫干净后，锦焱就会教他剑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会有长老收他入门，因为他在剑术上确实很有天分。她所教授的剑法，他只要看一遍就能使出大概，即使她教授的是千年前就已失传的剑法，即使他手里只有一把竹子削成的剑。
锦焱想，自己实在是太喜欢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了。
第二年开春，仙剑门的弟子们按例都要下山，锦焱偶尔会在一旁看着他们。他们少年意气的模样和百里溪简直太不一样了，明明是相仿的年纪，有些在天际翱翔，有些却要在地底腐烂成泥。
世事何其可悲。
“百里溪，你前些日子不是还在内门吗？怎么又到这里扫地了啊？”一道不怀好意的声音传来。但没有人回答，百里溪依旧低着头洒扫。
“百里溪！你以为你是谁？你没听到我说话吗？”
锦焱一偏头便看到有个身材偏胖的男子抓住了百里溪的领口，然后猛地将他丢到地上。
“师兄息怒。”百里溪并不恼，作势便要起来。
“你！”那个肥胖的男子抬起脚就要踩到百里溪身上，锦焱见状，忙掐了个诀，让他失去重心，一脚踩空。他的脚踩到地上的时候，锦焱明显看到他身上的肥肉抖了几抖。
这一脚要是踩到百里溪的小蛮腰上……锦焱拍着胸口长吁了口气。男子一脚踩空，更加恼怒，拔出剑来就要砍百里溪，锦焱眼尖，一眼便看出来他手上的剑是把有了剑灵的仙剑，忙咳嗽了一声。
只见男子的剑猛地停住，无论他怎么挥剑，那把剑都砍不下去。男子又羞又恼，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滚落，可是无论他怎么驱动仙剑，那把剑都不肯动一下。看着他肥头大耳的傻样，锦焱忍不住笑出了声。
刚刚他就听见了莫名响起的咳嗽声，现在又有笑声，他的剑也不听使唤……男子环顾四周，却没看到旁人，于是他看向百里溪的目光逐渐染上了惶恐。他不敢再对百里溪下手，急急忙忙丢下仙剑跑了。见此情景，锦焱更是哈哈大笑起来。
“锦焱，你又调皮。”
锦焱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百里溪也不是诚心责怪她，说完便去看那把被丢下的仙剑。
剑身泛着冷光，有闪电之势集于剑尖，倒是把好剑。只是在百里溪要把它捡起来的时候，它被锦焱夺了过去，她道：“你有我就足够了，这一把剑便给我留着。”
百里溪苦笑，只好点头答应。
只是，在锦焱将它收起的时候，百里溪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阿姊”。他看向锦焱，但锦焱毫无反应，想来是自己听错了。他抛去脑中想法，将东西收拾齐整，便与锦焱一道回去了。
5
“阿姊，你被骗了！”
“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百里溪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恰好听到门内起了争执，可当他踏入门内，那争执声又戛然而止，只见锦焱坐在床头，两条腿晃啊晃，看起来很高兴：“你运气真好，这把仙剑的主人就是这届试剑大会的第一名，我们可以拿它去换剑心石了。”
百里溪也没有问她刚刚在与谁争执，只是掀了衣角坐在她身边，叹息道：“又是一岁了。”
锦焱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就见他从衣袖里掏出来个木雕的小玩意儿，是一朵莲花，莲花雕刻得惟妙惟肖，只是没有颜色，幼嫩的花瓣仿佛一折便会被折断，那么一小朵在他手心里绽放开来，露出中间饱满的莲蓬。
锦焱盯着他，脸上的笑意也不见了，她只觉得喉咙发紧，问道：“什么意思？”
“礼物。”百里溪对她微微一笑，“我家中已无父母长辈，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于是我想了想，也只能送你这个了。”
锦焱双手高举，捧过那朵莲花，愣在原地。她甚至能想象到他拿着铁片一片一片地削出它的时候的样子。
待她接了，百里溪才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换剑心石？”
锦焱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手里的莲花。
“当初我入剑冢的时候，误坠了悬崖，是你救了我。”百里溪的声音不急不缓，目光也落在她手里的那朵莲花上。
“当时我只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是回顾以往，发现并没有什么好留恋的。那时我就想着，就这样死去好像也不错。”
“可是我看到了你，一朵莲花，长在悬崖上的莲花。”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似乎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似的，然后他确实哈哈大笑了起来。
剑冢里的一草一木皆可由仙剑化形，而锦焱在沉睡的千年里，就是化为了一朵莲花。
百里溪笑了好久才止住笑声，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道：“锦焱，在这件事上，你可以不必心存愧疚，当初我确实是抱着想与你同归于尽的心思才摘下你的。”
然后他自嘲地一笑：“只是没想到，我活了下来。”
“然后遇到了你。”
说完这句话，百里溪就起身离开了，只是出去之前，他回过头，道：“锦焱，我知道你每次说的喜欢都不是对我说的。锦焱，你到底把我当作了谁？”
6
锦焱抱着剑心石，坐在山门前的秋千上。
最终她还是拿那把仙剑去换了石头，就算她知道那把仙剑是为了阻止她才和那个胖子出了剑冢。宝剑都是有尊严的，更何况是那么一把仙剑。它在被她拿去交换剑心石的前一刻还在劝阻她，可是被她一袖子扫回了本体里……似乎感受到了她心里的波动，剑心石不断地发热，似乎是在安抚她。
锦焱低下头去看捧在手里的剑心石，它被剑意削成了一朵莲花。
这是仙剑门的开山祖师留下的唯一一块石头，由仙剑门的长老们世世代代保管，而锦焱的前主人，恰恰就是那位开山祖师。
雁奚，曾经的剑道第一人，他和现在的百里溪一样，是一个剑痴。
从锦焱化灵成功、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他就整日坐在床上，每日抱着剑参悟剑道。偶尔什么都没参悟出的时候，雁奚就会横剑于膝，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宝剑的剑身。那时锦焱刚化灵不久，每日被这么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直摸得剑身发热，等雁奚终于发觉自己的宝剑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锦焱早已对他情根深种，不可自拔。
可这一切不过是神女有梦，襄王无情罢了。
百里溪问，她说的喜欢到底说给谁的，还能有谁呢？她最亲近、最喜欢的不过雁奚一人而已，尽管那个人早已陨落在千年之前。
陨落之际，他将她封印在剑冢的陡崖之上。她化为莲花在峭壁上等待了千年，才遇到百里溪将她摘下用血滋养，才得以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
锦焱抱着剑心石荡起了秋千，故人已矣，只有风吹动铃铛时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她闭上双眼，眼前浮现出雁奚练剑时的样子……
雁奚死前告诉她，说只要杀了他的转世，他就可以回来。所以她偷看了百里的生辰八字，算出了他就是雁奚的转世。
千年前，她从不敢对他表明心迹；千年之后，她日日撩拨他。她看着那张与雁奚相似的脸上布满红晕，看着他的目光从冷冽到炽热……
她也在心里挣扎过，甚至想说服自己直接将百里溪当作雁奚，所以她教给百里溪与雁奚一样的剑法，想要给予百里溪与雁奚一般的剑意……可是转世后的雁奚真的还是雁奚吗？雁奚说不是，她也觉得不是，不然雁奚怎么会要她杀了他呢？
她是剑灵，他是雁奚，是她的主人，于情于理，她都该直接听从他的吩咐。她该一剑刺穿百里溪的胸膛，只要百里溪倒下了，站起来的那个人就是雁奚！
千年前的剑道第一人，她的爱人。
7
锦焱是在藏书阁里找到百里溪的。百里溪见她来了，也没有反应，只是翻看着手中的书本，她便跪坐在他的对面等他。
等看完了手中的书，百里溪抬起头，一副才看到她似的模样，勾起嘴角轻唤她：“锦焱。”
锦焱答应了他一声。
百里溪伸出手抚上她的脸，手下触感光滑细腻。她明明是世界上最凶狠的兵器之灵，却有着世界上最柔软的脸孔。
锦焱呼吸微微一窒，顺从地蹭了蹭他的手指。他的指腹粗糙，被他抚摸的感觉并不好受。
百里溪问她：“你的名字是他给你取的？”
两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锦焱也不惊讶，点了点头。
百里溪放下了抚摸她的手。
“也是他把你封入剑冢的？”
锦焱又点了点头。
“他还真是……用心良苦。”百里溪苦笑，目光投向不知名的远方，喃喃道，“我不想按照他的话来，可是只有这样做，才是最好的……”
锦焱目露疑惑。
“锦焱，我不是他。”他说。
锦焱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的眼睫微微颤抖着。
“但是这不表示我不能成为他。你是来杀我的，是吗？”
锦焱头颅低垂，这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此刻她甚至没有去想为什么他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从前有一个孩子，一直被旁人当作另一个人的转世。从小就有人告诉他，有人会来杀了他，那时候，他的前世就能回来。”百里溪慢慢解释道。
“锦焱，我等了你二十年，等你来杀我。”
“锦焱，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样呢？会不会觉得人生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在别人都想努力活下去的时候，我却知道自己随时会迎来死亡。”
世事何其可悲啊。
“所以你不需要愧疚，我待你好，不过是为寻一个解脱罢了。”
百里溪说话越发没气力了，但是他还是说着，絮絮叨叨的，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锦焱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她从来不知道杀一个人这么难，可是当那把剑插入他的身体时，杀人又显得如此轻松。就算那把剑破损不堪，它依旧是把能轻易夺人命的宝剑。
百里溪要死了，他的面色惨白，嘴唇灰白，可他不断向她靠近，俯首望向她的姿势就像是要亲吻她的嘴唇一样。
陡然，他失了所有的力气，一头栽倒在她怀里。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她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锦焱，我将他还给你。”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抱紧他还有温度的身体，失声痛哭。
从来没有得到的东西，何谈归还？一直拥有的东西，为何又会失去？那个瞬间，她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而且是永远失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8
百里溪死了，可雁奚并没有回来。锦焱抱着百里溪的尸体发了好久的呆，她怀里他的身体从暖和慢慢到冰冷，直至没有了一点点温度。
锦焱想，不该是这样的。这个瞬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可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明白。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处开了个口子，有冷风在里面肆虐，让她的五脏六腑都在打战。
她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着百里溪，尽管她知道这个给她养剑的人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啊……”她小声呜咽，然后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她感觉自己要被什么东西切割开了，不光是脑袋，整个身体、心灵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怀里突然一空，剑摔到地上，响起了清脆的回声。锦焱惶恐地抬眼，只见自己的剑身正疯狂地吸收着地上的鲜血，而百里溪的身体化作千万光点被宝剑吸收进去。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剑身，可是剑身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她的眼里已经干涩得流不出眼泪，最后竟然流出了两行鲜血。她知道，最后她连百里溪的尸首都保不住了。
就像雨水滋润了枯田，随着宝剑吸收速度的加快，锦焱身体的疼痛得到了缓解，仿佛有暖流流入她的五脏六腑。她恨透了这种感觉，身体带来的愉悦感让她心如死灰。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自从她入了魔，被她杀的那些人都成了她的祭品。
连他也不例外。
锦焱不忍再看这个画面，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可是在她闭上眼睛的瞬间，她看到自己的剑身浮在半空中，而那些光点正在一点一点地修补着残损的剑身。锦焱惊呆了，以前她也杀过不少人，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
宝剑正一点一点地恢复，上面的花纹也清晰可见。
宝剑最终恢复到了三尺长，与此同时，天上回荡起震耳欲聋的响声，阴云密布，几道雷光照亮了整个天空。
锦焱知道这是什么，但是她又不敢相信，那几道如孩童手臂粗的电光可不就是渡劫的雷劫！
她不过是杀了人，为何会引来雷劫？
魔剑此时停止了吸收光点，飞上天空挡住向她劈来的雷电。
一道道闪电劈过，魔剑上遍布的黑气一点一点地被震散开来。
锦焱看着与雷电做抗争的魔剑全身发抖，可她不是因为害怕而发抖，她是想到了一个可能，一个她不愿意相信的可能。
雷电是天下极正之力，拥有破除一切煞气的力量。
而她是什么？是魔剑之灵，引雷电破煞，真的有这个可能吗？
她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未看懂雁奚，包括他布下的这个局。
可他早已身死，她连当面质问他都做不到了。
魔剑上的魔气已经被驱散殆尽，它在天上摇摇欲坠，似乎已经抵挡不住接下来的雷击了。
虽然锦焱存了自毁的心，可是如今她想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雁奚，为了百里溪。他们呕心沥血布下的局，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毁掉？！
宝剑发出愉悦的轻鸣，似乎因为她的醒悟而感到开心不已。
她回了剑身，与魔剑，或者说是宝剑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剑心石发出刺眼亮光，剑意冲天，一道道剑光直逼天际，接下了数道向她袭来的电光，斩开了漫天的阴云……
云开雾散，天边有阳光倾泻，袅袅仙音由远及近。
锦焱的剑身绽出从未有过的耀眼光华，朵朵莲花盛开其上。
剑冢坍塌，千万柄仙剑从剑冢里冲出，争先恐后地膜拜她。万剑齐鸣，这是真正的万剑朝宗。
仙剑门各长老、掌门与弟子皆出门迎神剑出世。
她本为仙剑，后迷失入魔，如今又一跃成为神剑，确是一大幸事。
锦焱坐在剑身上，有些懵懂，又有些茫然。她的目光扫过在地上跪拜的信徒们，他们每个人都在笑，都在欢喜。
万众跪拜，除了一人。他伏在地上，低声啜泣。
自此，仙剑门正式改名为神剑门。
9
世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仙剑之上，还有神剑。
“雁奚，你见过神剑吗？”锦焱掀开窗帷，探过头来。
“见过。”
“哪里？”锦焱好奇心起，抓着他问，“何处见到的？”
“不就在我面前？”
“啊？”锦焱一愣，等回过神来，雁奚已经走远。她这才意识到雁奚是在逗自己玩，气呼呼地冲过去要打他，他也随着她闹。
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年的玩笑话会被人传出去，会有人当真。
那年，九大门派围攻仙剑门，尽管仙剑门是第一大门派，尽管雁奚是剑术第一人，但面对彻夜不休的车轮战，雁奚也渐渐显得力不从心。
锦焱因此入魔，屠尽九大门派三千人，仙剑门上下尸横遍野，剑派因此沉寂。
雁奚在垂死之际，为了保住锦焱，便把她封入剑冢，又命仙剑门众弟子将自己的仙剑悉数埋入剑冢，以保锦焱不被魔气吞噬，剑灵不散。仙剑门因此沉寂。
所以剑冢里的仙剑都唤她剑祖宗，除了他。
锦焱想起他曾经劝阻过自己，她定了定神，问那个剑灵化形的少年：“你知道些什么？”
少年的话还没有说完，锦焱就走了出去。她想起了之前为她挡了雷劫的剑心石。她成神之后，便避开了一切与雁奚有关的物事，包括那块剑心石。
雷劫之威让它碎成了几块，它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与能力。锦焱将它复原的时候才发现那底盘上有几个模糊不清的小字：乱我心神。他一生潇洒不羁，在这件事上却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君。
原来这才是他的本意——神剑神剑，乱我心神之剑啊……
锦焱脑海中响起了剑灵所说的话，雁奚本该在那一天堕入魔道，然而造化弄人，入了魔的不是他，而是她。她为他背负了一切，也与他一道被困在了因果循环之中。他因窥探了天机，知道这世结局已定，只好求个来生。死前，他为她铺好了后路，剑冢，剑心石，雷劫，甚至是他自己两辈子的性命。
既然他是她的劫数，那么他就让这命运之轮接着转动。千年之前，她为了救他屠戮三千人，一朝入魔，而如今，她的剑尖插入了他的胸口，一跃成神。原来这便是世间因果，这便是往生轮回，这便是他求来的大圆满。
只是雁奚啊，你到底把你自己放在了何处？
锦焱全身再无一分力气，她顺着墙慢慢滑下，跪倒在地。
10
神剑出世后，来拜访神剑门的人络绎不绝。
世上恐怕无人相信，神剑门根本无心争夺什么天下。千年以来，他们只守着祖师留下的遗愿，如今神剑出世，祖师的心愿也算了了，剑冢里的仙剑也能悉数取出给徒儿们用了。只是那祖师留下的神剑又不好办了，她每日抱着两朵莲花杵在那儿，活像块望夫石，一到秋天，更是整日哭哭啼啼的，让他们觉得她丢尽了祖师的颜面。
掌门看了依旧只知道荡秋千的锦焱一眼，红枫叶子落了满地，他要派人去洒扫，她也不让，直至叶子堆了一层又一层。
唉，女大不中留，神剑也好，魔剑也罢，便随她去吧，各人有各自的造化与缘法。掌门长叹一口气，翩然而去。
有时候锦焱会做梦，梦里偶尔是雁奚，他和她说：“乱我心神。”偶尔是百里溪，他问她：“雁奚是什么样子的？”还没等她回答，他就啧啧继续说，“有宝剑、有美人，此生真是圆满。”
她就摇头和他说：“才不是呢，他只爱剑。”
说完之后，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可是她又不知荒唐在何处。随后她听见百里溪接着说：“我想也是，毕竟我只爱你。”
这句话倒让锦焱从梦里惊醒了。醒的时候，她一擦脸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脸的泪。
她以为他志在得道，可他不是；她以为他志在剑术，可是她又想错了。
秋千上绑的铃铛叮当作响，锦焱往下瞧去，并没有上来一个人。曾经他带她走过千万遍的山路，再不是他们的归路了。
锦焱吸了吸鼻子，其实也还好，她在这里守了许多年，早就习惯了。从一开始动不动哭鼻子，到现在只有梦到雁奚的时候才哭，她深深地觉得，自己进步了。只是，她的心里头偶尔会像打翻了什么一样，又酸又苦。
突然间，有童音在她耳边回荡：“这地方多久没扫了？”
锦焱被这熟悉的嗓音惊得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她急急忙忙往山脚下瞧，只见一个梳了两个鬏的童子晃晃悠悠地走上了山路，走一步吸下鼻子，白嫩的脸上都是嫌弃。
锦焱心里头觉得更苦了，但是这次那苦里头似乎掺了点甜，她恨不得一跃跳到山脚，对来人问一句：“送你一把大宝剑要不要？”
作者的话
每个写喜剧的作者都有一颗想写悲剧的心，所以我是真的想写虐文的，呜呜呜，但是每次写完都是喜剧，我也很绝望啊！我是不是不小心暴露了什么……总之，这篇文能艰难产出，真的要谢谢小冉（亲一口muma），希望你们能喜欢它！携亲儿子雁奚来鞠躬！
——婴宁
更新时间: 2019-11-18 2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