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牙套菇凉
1
从打工的24小时便利店出来,天野还残存了几颗星子。晨露微寒,穆夕拢紧外套,沿着小樽运河慢慢踱步。直到最后一颗星被白昼吞噬,才朝出租屋的方向走去。
见她回来,室友奈奈子叼着牙刷满口泡沫地对她说了什么,她没心情细听,意兴阑珊地打了个招呼后,就扑到床上蒙头大睡。即将睡着之时,一股冷气侵袭,被褥被人拉开。她眯缝着眼看着站在床边的奈奈子,未等她开口,奈奈子已经连珠炮般抛出了许多问题。
“你一晚上都没有回来,去哪里了?怎么还关机了?昨天有个中国男孩在楼下等了你一夜。”
她抢回棉被,回道:“昨天我在便利店值班,手机没电了。”却独独忽略了最后一个问题。
见她不回答,奈奈子又说:“那人说他叫徐晏枫,你和他联系一下吧。”
本来强烈的睡意在这番对话后彻底消失。她睁大眼睛紧盯着天花板,昨晚本不该她值班,她走到了巷口,远远就见徐晏枫站在楼前。两年未见,曾经的少年长出男人的轮廓,眉宇间再不见小痞子般的匪气。她思绪纷杂地停下脚步,也仅仅只是一瞬,便又转身离开。
过了很久,她才迷迷糊糊入睡。那一觉睡得很不踏实,明明是在睡梦中,灵魂却像在漫长的时光带里奔走,一帧帧画面在眼前闪现又消失,最后停留在一个滂沱的雨天。徐晏枫站在雨里,浑身湿透,凌乱的刘海下是一道狰狞的伤口。隔着雨幕,她看到他的嘴唇开阖着,她听不见他说了什么,耳边只余零乱的风雨声。
穆夕是被奈奈子的尖叫声惊醒的,后者正目瞪口呆地指着电视屏幕:“那,那,那不是昨天等你的人吗?”
往后几日,在日本各大卫视上都能看到徐晏枫的身影。他参加了一部中日合拍的电影《风雪客》。这是一部以热血题材为幌子,实质是小樽宣传片的文艺电影。他和日本当红电影小生演一对在逆境中成长的兄弟。
发布会现场的徐晏枫,嘴角轻扬,一双狭长的黑眸专注地盯着镜头,仿若穿透了屏幕,穿越了山山水水,凝聚到她身上。
2
穆夕第一次见到徐晏枫,是十二岁那年。她逃了课,一个人在城里乱晃,不知不觉间就晃到郊区的一片橘子林。
林子里十分热闹,一群男孩骑在树枝上摘橘子,女孩在树下用竹筐接。穆夕蹲在一旁默默地看了大半天,视线忽然落到了一处——一个少年躺在树枝上,双手枕在脑后打盹。他的头发是黄色的,在枝叶的掩映间像一颗熟透的大橘子。
这时一个男孩窜到她的面前,盯着她背上学校统一配发的书包:“小妹妹,还是贵族学校的学生啊,身上有钱吗?”
她抱紧书包想站起来,却跌倒在地。看着一脸不善的男生,她“哇”地大哭出声。男孩不耐烦了,刚想抢她的书包,只听一个声音传来:“张明,你干啥?”那个叫张明的男孩伸出的手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她泪眼朦胧地寻着声音看去,只见那睡在树枝上的少年利索地落地,紧接着双手插兜朝着他们走来。在秋日的阳光下,他的耳畔闪着细碎的光。
走近了,她才发现那是一枚耳钉。黄发少年穿黑色背心和松松垮垮的哈伦裤,是那时不良少年的标配。张明唯唯诺诺地称黄发少年为枫哥。同满身匪气的少年比起来,张明就成了电影里不入流的小角色。
他指了指张明说:“你怎么欺负小孩,不要丢我们孤儿院的脸。”训斥完同伴,他又弯腰拉她起来。她瞥见他的头顶长出一圈黑色的头发,就如他匪气的外表下,偶尔流露的温柔。
后来她才知道这群在孤儿院长大、没人管教的孩子,并非外人所想的那般不堪,就如同相遇的那天,他们就是在帮附近的一个孤寡老人摘橘子。
贵族学校书包内侧都绣着学生信息和家庭住址,徐晏枫翻了翻,说送她回家。她却耍起了赖皮,坐在地上死活不肯走。他长眉倒竖,如扛沙袋一样将她粗鲁地扛上肩。她哭闹着踢打他,他不耐烦了,路过河岸时恐吓道:“再哭就把你扔下去。”
或许是被他的气焰给吓着了。她乖顺地闭了嘴,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倒挂在他的肩上,偷偷看他被夕阳染得生动的狭长的双眸,还有那刀劈斧削的高挺鼻梁。
那一刻穆夕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没那么可怕了。她大力地吸了吸鼻子,徐晏枫微撇过头看着她的一张大花脸,紧绷的面部线条松懈下来,依旧粗声粗气地问:“你怎么一个人跑这么远,不怕遇到坏人吗?”
她沉默了一瞬,小声说:“找我爸爸。”
“你爸爸?”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难道你爸爸也离家出走了?”
她闭口不言,僵硬地转移话题:“为什么他们叫你枫哥?”
“我是那一片打架最厉害的,没有人能骑到我头上。”
她红肿的眼睛亮了亮:“那我是第一个骑在你头上的人咯。”
他被她无厘头的话逗笑:“对,你是唯一一个骑在我头上,却没有被我揍的人。”
少年的声音里满是自负,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有那么一天,他会俯首称臣,在心里奉一人为王。
3
那日徐晏枫把穆夕送回家时,家里没人,她的钥匙也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两人就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聊天。
白颜回来时,看了一眼全身脏兮兮的女儿后,目光就落到了徐晏枫身上。他对那探寻又隐含着兴奋的目光很是反感,听到穆夕叫了一声“妈妈”后,他摸了摸她的头,从台阶上站起来。和白颜擦身而过时,白颜叫住了他。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跩跩地回头,眼尾上挑,满是不耐烦的神色。白颜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问:“你有没有兴趣成为EM的艺人?”
EM是全国有名的造星工厂,白颜是EM的金牌经纪人。那一刻,他是真的心动了。他自小在孤儿院长大,上最差的学校,毕业后前途茫茫。这于他而言,无疑是个机会。他没有理由拒绝,即便这条路依旧莫测。
白颜办事素来雷厉风行,很快就向公司举荐了他,并为他办理了转学手续。为了方便训练,他还住到了穆夕家。白颜和他约法三章:不许抽烟,不许爆粗口,不许和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继续来往。他曾经的交际圈,被生生隔断。
那段时间,穆夕经常看到他因为烟瘾犯了,就一颗一颗地嚼槟榔。这事被白颜知道后,觉得嚼槟榔不雅,他又换成嚼口香糖。
穆夕不解,戒烟有那么痛苦吗?徐晏枫想了想,说:“那种滋味就和你妈妈不让你吃巧克力一样。”闻言,穆夕顿时和他有了共鸣,怜悯地看着他:“你偷偷抽吧,我不揭发你。”
“不了,戒了烟挺好的。”他黯然一笑,“我已经回不去了。”
怎么会回不去,只是不愿意回去罢了。他早就受够了在社会底层的生活,也受够了那些鄙夷的目光。现在是他唯一能触碰到光芒的途径。既然已做出选择,就不能放任自己继续堕落下去。
那时的他一头黄发被染黑,穿白色衬衣,再也不挑着嘴角,露出匪气的笑容。她却觉得那样的他看起来十分寂寞。
那年夏天结束,穆夕失踪的父亲终于回家了,但只不过是一具泡得肿胀的遗体。在葬礼上,她哭得死去活来,白颜依然一副公事公办看不出喜怒的样子。那晚,白颜又被一个电话召回了公司。穆夕穿着一身黑色的素衣,目光死寂地看着化着大红唇的母亲离开。
走到门边,白颜停住,转头看向一旁一言不发的少年:“帮我看好她。”
葬礼上,他已通过来客的闲言碎语猜测到了事情的始末。穆夕的父亲是几年前突发的精神疾病,近两年严重到病发时什么也不记得。白颜工作忙,没时间照顾丈夫,便将他送到了疗养院。不久前,他囔嚷着要回家,医院没人理会他,某晚他趁着护士换班偷跑了出来,然后就失踪了。
医生猜测,穆夕的父亲是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坠河死亡的。
空寂的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的穆夕喃喃地说:“我没爸爸了。”她两眼无神地盯着某个角落的样子,让他觉得心酸。他走近她,将她小小的身子圈在怀里。他自小粗野惯了,词穷得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许久才憋出一句:“我陪着你。”
她睁着迷惘的大眼看着他:“那你会一直陪着我,不离开我吗?”
“会的。”他郑重地回答。
那夜,她蜷曲在少年不算宽广的怀里,听着他口中哼出的不成调的安眠曲,心底升起无法言说的依赖和信任。
她是那么信任他,乃至EM公司为了打造他,将他送到日本去进行为期一年的训练的时候,她指着他说:“徐晏枫,你是个骗子。”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无奈地抱着他的小姑娘安抚:“就去一年,以后的每一天,我都陪着你。”
4
《风雪客》开机仪式上,有记者问:“听说徐先生不接吻戏以及一切亲密戏,这究竟是真还是假?
徐晏枫微微一笑:“真的。”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无论是荧幕上还是现实中,我的吻都只留给我未来的妻子。”
有记者逮住了他话里的漏洞,穷追猛打:“你十七岁时拍摄的第一部纯爱电影,不就有一场吻戏?”
那时穆夕正在整理货架,电视里正在重播昨日电影的开机仪式。她的手一抖,打翻了货架上的黄桃罐头。时间瞬息成了慢镜头,玻璃罐头摔落地面,碎裂开来。细碎的玻璃碴和着黏腻的糖汁,飞溅而起,又悄然无声地落下,徒留一地狼藉。
很多年前的夏天,他们盘腿坐在地板上,看徐晏枫的第一部电影。电影里的少男和少女,站在一片麦田边静静地亲吻。
那一刻她无名火起,将手中的遥控器重重地摔在地上,愤愤不平地说:“你竟然拍这种电影。”
他忍不住逗她,挑起半边眉,眉宇间许久不见的匪气又回来了,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不能拍啊。”
“不能。”她吼出这句话后,自己也愣住了。那时的她也说不出具体缘由,但愤怒的火苗却越烧越旺。直到徐晏枫说出“不是真亲,是错位”时,那熊熊火苗才渐渐熄灭。
为什么不能?又为什么要生气?曾经的她一遍遍问自己。后来她长大一些,才终于明白,但他们已站成了背离的姿态。
愣愣地看着满地的黄桃残骸,直到店长叫她,穆夕才回过神来,抱歉地蹲下身收拾。看她不在状态,店长又好心地让她提前下了班。
伫立小樽运河边的路灯倒映在静默的河水里,沾染了粼粼光斑。穆夕数着石砖步道慢悠悠地走着。几米远外的一盏旧瓦斯灯下,立着一个颀长的人影,灯光下长长的影子几乎延伸到她的脚下,她蓦地停了下来。
两人都静默地站住,不进不退。半晌,徐晏枫才迈步朝她走来,又在距她一米的地方停下,沉沉的声音在黑夜里荡开:“小夕。”
穆夕面无表情:“你来干什么?”
她的冷漠让他沉默了一瞬,而后勉力撑起一丝笑容:“今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我来对你说声‘生日快乐’。”
“我收到了,你可以走了。”
擦身而过时,她的手腕被他握住,耳畔只听到他喑哑的嗓音,“你可以原谅我吗?”
记忆里,他的手心是干燥而温暖的,而此刻贴着她皮肤的手掌上浸出了细密的汗液。她呼吸一窒,埋葬两年的疼痛倾刻间似都被唤醒。她决绝地拂开他的手,回身瞪视他:“原谅?徐晏枫,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他凝视着她,眼里翻涌着痛苦和悔恨,悉数落进她的眼里。没等他回答,她一字一顿的话语如最锋利的剑,刺在了他的心上。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遇见你。”
5
徐晏枫看着她一步一步远去,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交替中,走入漫长的黑夜。他又想起了十六岁那年,他对她许下要一直陪着她的承诺。如今跨越了五年光阴,他依然想要履行承诺,但是那人,早就不稀罕了。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那该多好,他就能避免两年前那场将他们推至对立面的事故。
两年前,他十九岁,还是不知愁滋味的少年,被万千粉丝拥簇,未来一片坦途。那年他斩获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影帝,公司的嘉奖是一辆车。月华映照下,车身泛着淡淡的银光。穆夕围着车转了一圈,提议去海边兜兜风。那晚白颜开着车,带着两个孩子疾驰在沿海公路上,和迎面而来的大卡车相撞。
那场车祸成了他忘不掉的梦魇。
车轮和地面摩擦的刹车声、剧烈的碰撞声,还有车身翻转的眩晕,那些微小的细节,在时光的洪流里早已模糊,他却怎么也忘不掉。白颜扑向他并紧紧护住他的那一刻,在颠倒翻滚的视线里,他费力地扭头望向后座上的穆夕,恰好对上她黑沉的大眼里,如死灰一般蔓延的惊惧和绝望。
那场事故中,白颜当场死亡,穆夕受了轻伤,而他却完好无损。穆夕住院一月,徐晏枫一次都未出现。而白颜的葬礼后,那些从未见过的亲戚都钻了出来,成天簇拥在她的病床前嘘寒问暖。她冷眼旁观,她不傻,知道这些温情皆因她母亲留下的遗产。那年她十六岁,还未到法定年龄,需要一个监护人。
出院回家那日,徐晏枫终于出现了,形容憔悴,一向光洁的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楂。他站在门边对她说:“小夕,以后换我来照顾你。”
他的话像一柄利剑插在她的心上,也提醒着她,危难时刻,母亲救了他,却舍弃了她。那种被抛弃的痛,让她的眼睛猩红:“为什么妈妈要救你?!为什么因为你,让我成了孤儿!”
怒火烧得她理智全无,她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拿起玻璃花瓶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歇斯底里地对他大喊:“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血液从他光洁的额头上汩汩流出,将他的脸糊得一片猩红。他就在门外一动不动地站着,那些血液干涸在脸上,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穆夕的监护权争夺战愈演愈烈,最后甚至闹上了法庭。
那年徐晏枫十九岁,刚成年,也加入了那场争夺监护权的战争当中。穆夕住院时,他就听律师说起了她的监护权问题。一个月里他四处奔波,动用了各种关系,想要获得她的监护权。
他站在法庭上陈述:“我和穆夕虽无血缘关系,但这些年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比她这些没见过面的亲戚更有感情基础,而且我比在场各位都更有经济能力照顾她。”
有那么一天,他会俯首称臣,在心里奉一人为王。自此便人海茫茫,相忘于江湖。
四下一片寂静,没人能反驳他的话。他本胜券在握,没想到穆夕却站出来说:“我不愿意。”
法官看了徐晏枫一眼,对穆夕说:“就目前而言,徐先生无疑是最适合的监护人人选,如果你没有具体的原因,法院将……”
“这人一直对我图谋不轨。”她打断了法官的话,用最恶毒的言语诋毁他,却仍缓解不了那熊熊燃烧的妒火。
穆夕的话犹如凉水滴入沸油中,庄严肃穆的法庭上一阵骚乱。徐晏枫看着她,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她嘴角微勾,是一抹畅快得逞的笑容。
休庭时,他叫住她,苦笑着问:“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瞪着他:“因为我讨厌你。”
“但是我喜欢你啊。”他笑了,眼底却是深深的悲凉和痛楚,“你说得对,我的确一直对你图谋不轨,因为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就是你。”
那是徐晏枫第一次表露心迹,却是在那样的场合。他知道穆夕是恨他的,不然怎么会选择一个完全不管她的远房亲戚作为监护人,更不会在判决下达没多久后,就独自去了日本留学。
6
那晚见面后,徐晏枫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但她知道他一直在北海道。《风雪客》剧组声势浩大,每日都能看到剧组在各个景点取景的报道。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摄影发烧友奈奈子吵着要穆夕陪她去北海道钏路湿地拍初雪里的丹顶鹤。
那年日本遭遇了罕见的暴风雪袭击,她们居住在鹤居村附近的民宿也未能幸免。交通中断,打眼望去一片苍茫雪原,她们被困在了那方小小的天地里。
夜里雪下得越发猛烈,她甚至能听到积雪压在屋顶上,不堪重负地发出的吱呀声。自车祸后,她就有了很严重的神经衰弱,有一点响动都无法入睡,便索性拿出书来看。
书还未翻过一页,灯光就倏地熄灭。她睁大眼,茫然四顾。木走廊上响起纷杂忙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一个男人闯了进来。门洞大开,裹挟着一阵刺骨的寒风。
她心跳急促,却压抑着情绪冷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徐晏枫捞起她叠在榻榻米旁的衣服,答非所问:“村里的电线被积雪压断了,还有几户的房屋也坍塌了,这里不能再待了。”被他连拖带拽地带到空旷的雪地后,她才想起奈奈子还在民宿里。她想回去,却被他一把拉住,厉声说:“你别去,我去找她。”
她被他忽然爆发的强悍气势所震撼,愣愣地看着他细致地用衣服将她裹严实后,又转身朝民宿跑去。她看着他钻进那排摇摇欲坠的木板房屋,最后抬头望着漫天的鹅毛大雪。
徐晏枫还未出来,不堪重负的房屋最终以摧枯拉朽之势坍塌。是不是人在悲伤过度之时,反而流不出眼泪?那夜,她的眼泪都被冻结了,以一种绝望的姿势跪坐在地上。
坍塌的房屋废墟前已有人展开救援,有哀泣声在空旷的雪地里不断回响,不断撞击着她的耳膜。从前的她害怕了,还能放肆哭泣,但此刻,喉咙就像是被强力胶给黏住了,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奈奈子找到她时,眼里有着劫后重生的惊喜:“太好了,你没事,徐晏枫呢?”
听到“徐晏枫”三字,穆夕如梦初醒,蓦然瞪着她:“你知道他在这里?”
奈奈子被她的样子吓住了,语无伦次地解释:“他找过我问你的事,然后,然后我告诉他我们来了这里,他说你不想看到他,就一直悄悄跟着我们。”
她从来没有一刻,觉得那么冷,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被冻伤了。
7
走在长长的小樽运河边,隔岸的旧仓库房顶上落满了积雪。黄昏的光影落在积雪上,是一片晃眼的白。穆夕将食盒紧紧裹在大衣里,站在河边发了一会儿呆,又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
到医院时护士正在给徐晏枫换药。在那场雪灾里,他很快就被救了出来,只有右腿被一枚尖钉刺伤。她靠在门框边上,静静地看他微蹙着眉,苍白的脸极力隐忍着疼痛。看到她时,那些表情瞬间消失殆尽,只余温柔的笑容。
待护士离开,她从保温桶里舀出一碗猪骨汤端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慢慢地喝,不时从碗沿偷看她的表情,俨然一个犯错的小孩。她忍不住想笑,嘴角微扬,笑容还未抵达眼里,就被她硬生生收了回去。
“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小樽运河看雪灯。”
他听懂了她话里的松动,喝汤的动作顿住了。愣了一会儿后,才又低头继续喝汤,将情绪掩于碗后,许久才轻声说“好”。
他们谁都没有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仿若那横亘在他们心里几年的茫茫冰川,从未存在过。
小樽运河的雪灯之路全世界闻名。傍晚,沿途的雪灯在雪地里犹如莲花初绽。河面上是渔民打鱼的“浮玉”闪着光,密密麻麻地漂浮在河床上,如一片倒置的星空。人来人往中,他们并肩而立,沉默地慢慢走着。
徐晏枫绞尽脑汁想要说些什么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头,身后是一群狂热的中国粉丝。他暗叫不好,情急之下抓起她的手一路狂奔。
跑出好远,他们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但交握的手再也没有放开。他眼角露笑,轻声说:“小夕,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他以为他们再也不会有这样宁静的时光。
她狠掐了一下他的手臂,他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她笑着反问:“现在不是在做梦了吧。”
那份走失的亲近和默契,似乎又回来了。
在浅草桥头,穆夕拦住一个下夜班的人,请求他帮他们拍一张照片。她挽着他的手臂,将脑袋靠在他的肩头,比出一个傻兮兮的剪刀手。两人忍俊不禁的笑容,一瞬间被定格。
拍完照后她忽然撒起娇来,说想吃隔壁街的章鱼烧。他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转身就要去买。她突然拉住他的衣袖,说:“对不起。”
他笑看着她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对不起要你跑这么远,还要你排队去买章鱼烧。”她眨着眼,嘻嘻哈哈地打趣。
穆夕站在桥上,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汹涌的人海,而后转身朝着桥的另一边走去。两人隔着老旧的浅草桥,一东一西,越走越远。
自此便人海茫茫,相忘于江湖。
8
“神啊,我要忏悔,我有罪。我亏欠了这个世界上最在乎我的人,我不敢靠近他,更不能对他的温柔回以温柔,只能怀揣着秘密,孤独地过完这一生。”寂静的教堂里,穆夕捧着一本《圣经》,跪坐在戴着大大的十字架的神父面前。
这些年,一直是她愧对了徐晏枫。白颜的死,其实本不怪他,她也从未怪过他。虽然白颜选择了救徐晏枫而不是救她的事让她也有过嫉妒和不甘,但她的刻意疏远和迁怒,只因她有一个不能启齿的秘密。
是在父亲过世那年,她无意中听到医生和白颜的对话,终于知道了一个事实——父亲的精神病是遗传性的,就连她爷爷也有这种病史。这种病或许会一直潜伏,又或许会因受了刺激某天就突然爆发,而这种病的最初症状便是——会将一切情绪无限放大,然后陷入暴戾的情绪中。而她是否遗传了这种精神疾病,发病前是根本无法检测出来的。
自车祸以后,她发现自己忽然变得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直到她拿起花瓶砸在他头上的那一刻,她才恍然大悟,她和父亲有着同样的病症。有一天她会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敢伤害,不知何时就会稀里糊涂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不想徐晏枫看见那样的自己,也不想再次伤害他。于是她佯装成恨他,和他彻底划清界限,从此楚汉分明,各不相扰。
“神爱着他的每一个信徒,我们若承认自己的罪,他就必赦免我们。”神父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
来年四月,穆夕去了津南町看中子樱花。站在苍茫的林海雪原里,遥望着湖畔,一株株在雪色天地里兀自绽放的粉白樱花。
中子樱花又名残雪樱——在残雪里盛开的樱花。那一刻,她想起曾经看过一本诗词,其中一首是江户川时代的僧人良宽在辞世时写下的词:“散樱,残花也散。
无论是凋落的樱花,还是高居枝头的樱花,终会有凋谢的一天。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如相遇之后无可避免的别离。
9
札幌的港口。
穆夕坐在轮椅上,两眼微闭,海风拂面,是腥咸的味道,海浪声声中能听到海鸥的啼鸣声。
一个女孩站在一旁看了她很久,才走到她旁边问:“你好,请问你是穆夕吗?”
穆夕看了女孩一眼,又将视线移到浮满碎冰的海面。身旁的小保姆接口道:“你认识她?”
女孩点了点头,又摇头,最后问:“你知道徐晏枫吗?”
小保姆思索片刻,一脸惊喜地说:“是演《风雪客》里的中国男星。”
女孩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穆夕和一个英俊的男人站在浅草桥上,笑得异常灿烂。
女孩说:“三年前,徐晏枫在微博上放了这张照片,一直在找照片上的女孩。”
小保姆照料了穆夕三年,她亲眼看着穆夕的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差,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除了定期有医生上门为她检查身体外,她几乎从不见其他人。今天清晨,她还神智清明地对小保姆说想出去走走,可到海边时又开始神智不清地自言自语。
小保姆想了想,对女孩说:“穆小姐的精神有问题,一个人在日本也挺可怜的,既然徐先生认识她,那你可不可以通知他来接她回去?”
遇到中国少女的时候,札幌才刚入冬。而今雪已悄然融化,那人却还没有来接她。小保姆想,或许徐晏枫早就忘记她了。
冬雪消融天,穆夕在院子里晒着久违的阳光。暖洋洋、明晃晃的光线在她的脸上游移,她舒服地眯起双眼,手指在腿上一笔一笔地写着什么。忽然,光线被遮住了,她抬起头仰望那张逆光的脸,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抓住他的手,好奇地问:“你是谁?”
他在她面前蹲下,反握住她的手,温暖的笑容从黑亮的眼瞳溢出。他将她散下的额发撩到耳后,轻声说:“我叫徐晏枫。”
徐晏枫,她缓缓念叨着,眼里有光一晃而过,旋即又是一片更深沉的迷惘。她认真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带你回家。”
“什么是家?”
他一字一句解释:“一个有你、有我的地方,就是家。”
眼前这个一脸天真的人,正是他心心念念、四处寻找的珍宝。纵使她不记得他,她都永远是他想要守护的小姑娘。
小保姆推开窗,只见院子里一个男人站在穆夕面前,正俯身亲吻她。小保姆悄悄红了脸,一抬头,发现昨日还沉寂的樱花树已钻出了粉嫩的花苞,原来春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到来。
更新时间: 2019-11-27 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