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松子
等一个自然而然的晴天
我想要带你去海边
去留住这个瞬间
在来不及挽回之前
——夏日入侵企画《想去海边》
1.冬天
这一年,苏北的冬天钻心的冷。
天空泛着灰色,和花幼棠此刻毫无缘由的雀跃心情并不搭,至于她本人,则早就习惯了多巴胺不按常理的出牌,只有这样,一切才会逐步变得稀松平常。
是的,她生病了——
据医生说,这个病叫作双相情感障碍,临床表现相当复杂,病程也不一而足,简单来说就是,治愈心病,任重而道远。
她慢慢走出医院,坐在最近的公交站台里等车,身下的长椅还空余了一个人的位置。
此刻,天色渐暗,车站寂寥。
约莫又过去了一分钟,有人从远处信步走来,他逆风而行,走得并不轻松,最后停在花幼棠的身边。
下一班车还有段时间才到站,温谢江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了仅有的一张长椅,只得问坐在椅子上的花幼棠:“这位女士,请问我可以坐在您的身边吗?”
听着十分有礼,花幼棠因此多看了他两眼,开玩笑道:“咦,奇怪,这张椅子可没有写上我的名字呢。”
言下之意,这并不是她的所有物。
温谢江含笑坐下,郁闷的心情渐渐有所好转。
“你要听歌吗?”没有初次相遇所带来的距离感,花幼棠更像一位暌离不久的故友,向他递出了一只耳机,“这首歌挺好听的,但和我唱的比起来还是差了点意思。”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温谢江却意外地不觉得反感,相反,他很喜欢她说话时如碧玉炅炅的眼睛,那里好似写满了真诚与炙热。
耳机里的歌不知名字,可这并不妨碍他与之产生共情,仿佛回到了带着冰镇汽水味的盛夏。
两人静静地坐着听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天气预报显示还有一分钟便会降雨,此时的天空仿佛天公打翻了满是墨汁的砚台,墨汁彻底浸透了远方的白云,而一辆公交车也在这个时候进了站。
可能,天气也会影响人的心情。
明明上一秒还在主动搭话的花幼棠,忽而变得异常沉默,仿佛提不起一丁点兴致。
这样微妙的变化,温谢江并未察觉出分毫,他偏过头来想要同她说些什么,一不小心碰落了戴着的那只耳机,他下意识地伸手取回,对方忽而站起了身。
“车到了,我先走了。”她的声音很小,还有些急促。
于是,待他抬首朝前望去时,已与这个不期而遇的姑娘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逃离得匆忙,花幼棠上了车才想起将雨伞落在了长椅上,可她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了。
2.正缘
花幼棠觉得糟透了,她有很多段看似浪漫的邂逅,却全都无疾而终。
先前有朋友为她占卜,说是今年年底她会有正缘。
她想,即便真有那么一个人出现,他也会因为她的情绪无常而选择放弃。
是啊,换位思考一下,谁会接受一棵不完美的大白菜呢?
眼前,菜架上的喷雾机持续运作着,花幼棠知道,这是超市为了保持蔬菜的新鲜而设置的,她挑挑选选了十余分钟,还是无从下手。
“这棵好像没有坏。”有人推着购物车走近,他拿起她淘汰的那几棵“坏”白菜,剥掉了烂叶子,再炫耀似的将一棵完好无损的大白菜递到她眼前。
花幼棠诧异地抬起头,而他也顺势说道:“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在医院门口的车站。”
“原来是你啊。”她的语气没有初次见面时那般活泼。
“那天你走之后,下了好大的雨,谢谢你的雨伞。”因为对方的心情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温谢江的语气里带了点小心翼翼,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哦,对了,那天你有急事吗?我都没来得及问你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此时的花幼棠停在了一排货架前,头顶恰好是香芋味奶茶的广告牌——“芋”见即是上上签,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才说道:“《想去海边》,那首歌的名字。”
其实,自从听过那首歌之后,温谢江凭借一些隐约记得的歌词,已经上网查过,他只是不想太快结束对话,此时纯属没话找话。如果能得到她的回应,那自然最好。他发自内心地笑开了:“谢谢你告诉我。既然你请我听了一首好听的歌,又借了我一把伞,那我是一定要好好报答你的。”
“不过是一首歌、一把伞而已,报答就算了。”花幼棠礼貌地颔首,转身就要走。
对方显然不吃这一套,他拿起她推车里的几棵大白菜,得逞般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别的报答,我怕你有负担,就这个吧。”
花幼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拿着大白菜往收银台走去。
她本能地觉得,这不会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所以,温谢江将付完钱的大白菜放回她的推车里时,等来的不是感谢,而是提醒。
“你是想和我交朋友吗?那还是算了。我不是正常人,我有病。”说这话时,她脸上挂着戏弄人的微笑,她恐吓似的说道,“所以,你最好还是离我远一点。”
3.道歉
第一次见到温谢江的时候,花幼棠正处于极端兴奋的状态,因而有些话就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可现在,她竟然要求人家离她远一点,想想还是觉得自己疯了。
不过,没有办法,长痛不如短痛,再者,左右不过是有过两面之缘的人,她不觉得他们之间会有第三次相遇。
然而,缘分一到,凡人是无法阻挡的。
因为工作需要,项目组组长委派花幼棠深入实地进行考察。
乡村多泥路,恰好遇上雨天,一脚踩下去,裤脚只能用不忍直视来形容。她的方向感很差,不出意外地迷失在如迷宫般纵横交错的小巷中,幸好在半途遇到一位路人。
“您好,请问您知道谢守龙老先生家怎么走吗?”
“知道是知道,但是……”路人掀开了雨衣的帽子,露出一张苍白到近乎病态的倦容,他直直地对上她的眼睛,“但是,我不敢离您太近啊。”
没错,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温谢江。
花幼棠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暗想这就是孽缘,随即恢复如常,不无歉意地道:“对不起,上次和您说话有点不礼貌,后来一想,可能是我想多了。”这种场合说出来的话,其实显不出有多真诚,她捏着背包带又补了一句,“还有就是,您挑的大白菜真的很好吃。”
闻言,温谢江一哂:“你没有想多,我有想过和你交朋友。”他顿了一下,看向了别处,“你要找谢守龙?我正好顺路,一起走吧。”
为弘扬非遗技艺,花幼棠所在的团队决定以视频的形式,介绍一百位匠心如一的传统手艺人。
本期主题是集雅致与正气于一身的紫砂壶,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聚焦在了业界名声赫赫的谢守龙谢老先生身上。
如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那般,高人都住在深山老林中,如非必要,绝不轻易出山。
想到这里,花幼棠不由得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她设想了一万种有可能会遇到的局面,却没想到陪自己走了一路的人竟是谢老先生的外孙。
目的地是一座古色古香的院子,两人正欲走进去,就听到有位老人中气十足地骂道:“温谢江,他个小兔崽子还知道有我这个外公哪?有本事你就别回来!”
花幼棠下意识地转过头,只见身旁之人依旧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他干巴巴地自我介绍道:“见笑了,我就是他的外孙温谢江。”
4.遗愿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地流逝,夕阳也彻底隐没在地平线之下。
和谢老先生聊完拍摄视频的相关事宜,花幼棠起身,鞠躬致谢。
“小姑娘,和你聊天很开心。”老人从一边的竹筒里取出了一把伞,“我看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雨夹雪,这个,你可能会用到。”
“谢谢您。”花幼棠接过伞,满心感激,礼貌道别。
另一边,温谢江已看完一部电影,想着某人肯定记不得回去的路,于是他早早地站在大门口守着,见她和外公两人仿若要十八相送,忍不住催促了一句:“再拖下去,末班车司机都下班了。”
“你要送人家回去啊?”谢老先生意味深长地笑了,“两个人撑一把伞,注定有一个人的肩头会被打湿的。”
温谢江冷哼了一声:“走了。”
一高一矮的两人撑着伞,沿着麦田往大路上走去,和来时一样。
大约是想起温谢江先前说过想和自己做朋友,花幼棠试探性地自问自答道:“你觉不觉得我很奇怪?像有双重人格一样,一会儿热情,一会儿冷漠。”
她曾遇见很多人,也和很多人走散过,他们之中没有人能像说的那样感同身受。
她心里清楚,其实这不是食言,只是人之常情而已。
温谢江侧过头看向她,嘴上无言,心间却吹起了若有若无的风。他想伸手抚平她紧皱的双眉,又怕太轻浮,试图安慰她:“不觉得啊。情绪这个东西又不是人能控制的。”
“等你见识到我的坏脾气,就不会这么说了,不过,听你这样说,我还是很开心的,谢谢你啦。”花幼棠冲他挤了挤眼,显得很俏皮。
这样的小动作令温谢江的心情愉悦了几分,他笑着摇了摇头,讲起了别的话题:“我刚刚看了一部电影,叫作《遗愿清单》,感触还蛮大的。试想一下,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三个月的时间,你会有什么遗愿吗?”
“有啊,我还想在冬天吃一次冰雪皇后的冰激凌呢。”她说,“择日不如撞日,我请你吃。”
对温谢江来说,在冬天吃雪糕无异于加速自己走向终点的进程,他婉言谢绝,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我身体不好,你还是请我喝热饮吧。”
“热饮?”花幼棠当即不给面子地大笑道,“你在雪糕店喝热饮,就像在酒吧里喝凉白开。”
先前也见她笑过几次,温谢江却最喜欢她这一次的笑容,他能明显感觉到她在一点点地放下防备,连同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温柔了。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转眼间,便走了几里地。
冬日的天黑得早,路灯早早亮起,投射而下的光束里,隐约飘着几粒不明颗粒。
花幼棠伸出手去接,忽然听到一旁放学回来的学生们惊呼了一声“下雪了”,她摩挲着掌心里的冰凉,清了清嗓子,有感而发:“此情此景,我想吟咏一句网络流行诗——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谢江问道:“和谁相思,又和谁白头?”
这倒是把她给问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耸了耸肩,道:“算啦,爱情又不是必需品。”
其实,花幼棠根本没有过真正意义上喜欢的人,这一刻的温谢江却以为她是有爱难开口。
5.心愿
仲冬已至,寒风刺骨,一夜过后,整个世界都换上了一身银装。
这一日,花幼棠起得早,自从与温谢江一别,她真的认真考虑过自己的遗愿,只是写了几个之后,她又烦躁地划掉。她抬头看了一眼日历,想到今天是去医院复诊的日子。
说来奇妙,经过药物治疗后,她的情况渐渐有所好转,连发作间歇期都慢慢被拉长了。
主治医生说,这是慢性病,一切还有待观察。
现实远远超出了预期,一时之间,花幼棠分辨不出自己是喜是悲。如一个月前那般,彼时的她独自一人坐在医院门口的车站里,从旁边的树丛中折下一根树枝,在覆了层薄薄初雪的地面上瞎写瞎画。
下意识地,她写了个三点水的偏旁。
“把人的名字写在雪地里,可不是什么好事。风一吹就会带走他的名字,什么也不会留下。”一道温柔的男声响起,来人向她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黑眸中含着的笑意比冬日里的暖阳还温暖,“不如写在我的手心。”
“谁告诉你我在写名字?我在画画。”她边说边用脚尖偷偷抹去了雪地里的字,而后干咳了一声,转而关心地问道,“上次就见你来医院,是生什么病了吗?”
“感冒一直没好,来开了点药。”
这时,有一辆公交车进站,是花幼棠要坐的那一趟,她指了指车,挥手与他告别:“有缘再见。”
谁知她刚一坐下,就发现温谢江施施然地坐在了她的身边,她不可置信地道:“你上车干吗?我们顺路吗?”
“不顺路啊,但是马上就顺了。终点站就是条子泥,是你想去的海边,那我肯定要去啊。”他说得理直气壮,一副“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无赖架势,“这可是你说的,有缘再见。你看,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我们就是顺路了。”
花幼棠抽了抽嘴角,掏出背包里的记事本,偷偷写下将要“被迫”完成的第一个遗愿:“在冬天去一次海边。完成。”
温谢江偏了偏头,无意中看见标红的“遗愿”二字,若有所思地移开了视线。
大抵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花幼棠遮了遮记事本,心虚地解释道:“这是我今年将要完成的生活计划。”
他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冬天的条子泥也别有一番味道,群鸟在海面上翩翩起舞,夕阳西下,余晖染红了半边天。说起来,这算是花幼棠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盛大的日落,远比想象中振奋人心,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甚至忘却了舟车劳顿,不假思索地说:“等到了夏天,我们再一起去看海吧。”
如果没记错,他们的初次见面是在十一月,至于夏天……温谢江悄悄叹了一口气,微笑道:“好啊。”
花幼棠亦清楚,这是一次注定没有结果的允诺,想到这里,她的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她勉强扯出一抹微笑,问:“一直都在说我,你呢?你有什么心愿吗?”
“我的心愿……”他顿了一下,向她凑近了些,低声道,“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风永远不止,心动也是。
花幼棠看到他的眼里盛着一个小小的人影,那是有光的。
此时此刻,两个置身黑暗的人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光。
然而,微妙的气氛由谁创造,亦由谁打碎,温谢江率先移开了视线,不正经地自夸道:“怎么样,你是不是被感动了?说情话,我还是有一手的。”
原来他是装的。
她给了他一拳:“渣男!”
6.眼泪
花幼棠和温谢江交换了联系方式,两人偶尔会在社交软件上插科打诨。
冬至之后,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日历就撕到了这一年的末尾。最近,花幼棠崩坏的情绪系统启动了修复程序,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生活和以前没什么不同,非要说不同,那就是消息列表里多出了一个聒噪的家伙。
“花女士,跨年有什么安排吗?”熟悉的头像跳了出来。
“没安排。”
“去泰山看日出吧。”
长这么大,除了上大学,花幼棠还没有去过很远的地方,她查了一下,从苏北到泰安坐火车只需三个小时不到。正当她犹豫不决之际,温谢江打来了视频电话:“你该不会是怕我半路把你丢下吧?这样好了,一路上,我的身份证都交给你保管,钱和银行卡也给你。”
怕她信不过,他又去一边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通,找出一个外表看上去年代已久的紫砂壶:“这是我外公给我的,据说是传家宝级别的,我瞧着挺贵重的,就把它作为我们之间的信物吧。你怎么不说话啊?哦,对,忘了说了,我的银行卡密码是……”
“打住打住,我信你,行了吧。”花幼棠憋笑憋得差点背过气去。
两人一起做了份关于夜爬泰山的攻略,很快启程。
尽管做了很多准备,可是意外完全不在预判之内。
在即将抵达泰安的时候,多日不见的坏情绪找上了花幼棠,无力感犹如海浪般一浪又一浪地拍打在沙滩上,她觉得自己险些就要溺毙,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烫得她心痛。
计划不得不终止,温谢江当即买了两张返程票,照看她的同时还要顾着行李。
等他将一切收拾妥当之后,花幼棠才有机会说出那声“对不起”,又说:“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我得的病总是让我的情绪反复不定。”
“没关系的,你也不想生病,不是吗?下次有机会再来。”他柔声哄着她,“快睡吧,睡醒就到家了。”
花幼棠乖乖地点了点头。
睡着之后的她果然安稳了许多,温谢江舒了一口气,这才从口袋里取出两粒止痛药,他实在咳得厉害,忍不住就会跑一趟厕所。距离到达苏北还剩下十几分钟的时候,他匆忙地将带血的纸巾丢进垃圾桶,然后返回座位,同一时刻,花幼棠醒了:“我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我去了另一个世界,你哭得很伤心。”
闻言,温谢江附和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真的会哭吧。”
所以,他真切地希望永远没有那一天。
她忙制止:“别呀,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男儿一泪有千金?”
“那是膝下有黄金。”他无奈地道。
花幼棠被戳中了笑点,笑得东倒西歪。
活在这珍贵的人世间,真好。
她突然想活得更久一点,至少三百年。
7.谢谢
回首人生前二十几年,花幼棠并不是一帆风顺,甚至可以说是命运多舛,所有不开心的事都发生在冬天,比如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又或是给她留下心理阴影的童年。
这些事一件件聚拢在一起,变成一间暗无天日的密室,困住了她。
没有哪个季节比冬天更糟糕了。
不过现在不同了,现在的花幼棠因为在这个冬天遇见了一个人,拥有了爱的能力,所以,她想要分一点爱给冬天。
一月的某一天,她打开记录着遗愿清单的记事本,用力地划掉了“遗愿”二字,改成了“要和温完成的清单”。
目前最新的一条是:和喜欢的人拥抱一次。
这世上果然有很多事还是两个人一起完成比较好,比如拍大头贴。
“这个四不像的头套是什么动物?”温谢江抬手摸了摸,毛茸茸的。
听他求解的语气如此认真,花幼棠忍着笑科普道:“这是芝麻街玩偶,戴着很显脸小,还可爱。”
“显脸小?”他往前站了一点点,“一个家不需要两个人的脸都小。”
花幼棠想说“这还差不多”,回过味来之后,她推搡了他一把,红着脸道:“谁和你一个家啊?!”
“好好好,不是一个家,那我开始拍咯?”
“别,我还没准备……”
他按得太快,她又说得太迟,第一组四连拍里,两人手忙脚乱。
没办法,他们只得重新拍一组。
最后,两组照片一齐洗了出来,他们边走在路上,边嘲笑对方滑稽的动作和表情,不知不觉中夜色渐渐变得浓重。直至走到一个熟悉的岔路口,两人才放缓了脚步,彼此各怀着心事。
想到今晚也没什么工作可以作为借口,温谢江头一回主动说:“我送你回家吧。”
花幼棠垂下头,道:“好呀。”
坦白地说,她是一个非常悲观的人,遇见他之前,她总觉得自己等不到这个春天,更别提拥有它了;遇到他之后,那些雀跃的、内疚的、不可抑制的感情如模具在橡皮泥中生生扣下来的一块。无论再怎么否认,空缺的那部分仿佛都在诠释着何为欲盖弥彰。
更为重要的是,她开始渴望长命百岁。
温谢江自然是猜不到她的心思的,只能问道:“你的……生活计划怎么样了?”
“嗯……我做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突然就不想完成它了,但我还有个愿望,我想得到一个很温暖的拥抱。”花幼棠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勇敢而坚决地道,“可以吗?”
其实,这些天来,温谢江时常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当人们遇到爱情时,是否会考虑其有无实现的可能性。
直到此刻,他仍旧回答不上来,他遵循自己的心,缓缓地抱住了她,如获珍宝。
他听见她小声说:“温谢江,我喜欢你。”
他该回答什么好呢?他感觉到有液体流出了眼眶,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谢谢你,幼棠,谢谢你……可是,对不起……”
人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最先失去的是视觉,然后是味觉、嗅觉、触觉,最后才是听觉。这晚的世界萧索而空荡,难怪他目光所及皆一片黑暗,连呼吸都变得十分沉重。
至少再说些什么吧,可他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听见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质问道:“拒绝就拒绝,话都不说完算几个意思啊?”
不,不是这样的。
他想辩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然后,他便失去了仅剩的听觉。
8.立春
临近夏至,那组以百位匠师为主题的视频得到了很好的反响,越来越多的人去了解视频背后的故事。同时,花幼棠的事业也因此蒸蒸日上,不仅得到了很好的工作资源,还收获了不少的肯定。工作之余,她偶尔会登门拜访谢老先生,知道他喜欢喝茶,便拜托朋友买了好几盒上等茶叶。
“梅雨季节又要来了,出门要记得带伞。”老人家老得很快,精气神已不如从前,这会儿的他正站在小池塘边喂鱼,“换一把大点的伞吧,这样的话,两个人一起走就不会有人被雨淋湿了。”
“我知道了。”她说。
秋天的时候,花幼棠重新租了房,且多了一个室友,是一个很爱旅游的女生。
两人商量着十一长假一起去夜爬泰山。
曾经未完成的愿望,如今终于要实现,花幼棠却开心不起来,她总觉得站在那里的,应该是她和另一个人。
那个人曾答应她,等夏天到了,他们就一起去看海。
可惜,不过三个月的时间,陪她看海的就变成了其他人。
“羡慕吧?我马上就要去泰山看日出啦!你看,没有你,我也可以活得很好。”彼时的花幼棠站在墓园里,她看着墓碑上笑容灿烂的男生,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你以为给我留一封信就能怎么样了吗?我跟你讲,这可不算数,我的记性很好,会记得你一辈子的。”
她的记性确实很好,自他走后,她不止一次回想起那晚发生的事情。
救护车的声音划破了夜空,闭上了眼的人再没回来。
待春日逝去,漫山遍野的桃花都在调零,如在殉情。
9.旧信
致花幼棠:
那天实在和“美好”二字扯不上关系,改了又改的方案还是进了回收站,新买的蓝牙耳机落在了地铁里,医生说,晚期癌症让我活不过三个月。
所有的倒霉事都跟赶趟似的聚在了一起。
一切都不会好起来了,对此,我深信不疑。从小时候起,我就是个很倔的人,我认定的事,谁也无法让我做出改变。
可能是上天看不过去了,让我在等车的时候遇到了你。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应该得到全世界最热烈的爱。后来在超市里又见到你,虽然你看起来丝毫没有想认识我的兴致,可我觉得没关系,我想认识你就好了。
你说你不是正常人,巧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至少,从身体健康的角度来说是该这么定义的。如此一来,我们很像同类,不是吗?
可我还是觉得,活着很好啊,活着才可以重新来过。
如果一个人丧失了对生的渴望,那可能是因为丧失了爱的能力,可爱在哪里呢?爱不在海平面,不在呼啸而过的火车车厢,不在冬天落下的第一片雪花。
爱在我看向你的每一个第一眼。
没能去成泰山,是我走之前唯一遗憾的事。在回程的火车上,你对我说,你不值得我对你那么好。
可是幼棠,我觉得你值得啊。
大概是因为自己的日子所剩无几,所以我总想把最好的东西捧到你面前,因此,你不要说自己不值得。
或许我等不到春天了,但你还有很多很多个春天,还可以重来很多很多次。
所以,忘了我吧。
温谢江
写于冬夜
10.尾声
那日雨僝云僽,他顶着大风而来,眼里藏着足以点亮黑夜的光。
他说:“这位女士,请问我可以坐在您的身边吗?”
那时,她只当两人是萍水相逢,哪里想得到此后数年,每每午夜梦回之时,心里惦念的竟还是这一双眼睛。
她对他说过的那首诗,其实还有上半句: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叹只叹,人生而有限,相隔山与海之人如何相逢,唯余永别。
更新时间: 2023-06-19 2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