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芙
你对甲骨,我对你,春秋不憾。
01
街角有棵老槐树,枝丫舒展,将天空胡乱撕成几块拼图。电车行经时,铁线与树枝擦肩而过,天空的拼图飘动了,像一潭被搅动的湖水。
我听着街角拥挤的脚步声,将读至一半的书本倒扣着,微微起身去看。
先前外面剑拔弩张,游行的学生们吵嚷着要为前些日子被关的学生讨个公道。到现在,持续对峙了两三个小时,双方渐渐都消了气焰,陆续离开了。
我匆匆收了书本,紧紧护在怀中向外走去。
此时临近傍晚,我要去赴一场宴会,那是父亲往日同僚们的聚会。一个月前父亲西去后,他的种种事务皆由我来处理。
刚走到门口,见柜台后站着一名男子,身材挺拔,比众人高出一截,穿着成套精致的西装,头戴一顶黑色礼帽,胸口挂了一块金怀表。
他正在询问店员:“周晏兮的《殷墟文字注》还有吗?”
店员摇摇头,于是他叹息:“跑了全城,每家书店都卖光了,真可惜。”
我停下来,走到他身旁,将怀中的书抽出一本来给他,说:“这本送你吧。”
他回过头来,一双浅褐色的琥珀瞳仁微微亮着,见了我手中的书,双目弯成新月,万分欣喜的模样。他伸手接书,又有点犹豫:“夺人所爱似乎不太好。”
我笑了笑说:“无妨,我已经读完了。”
他顿了顿,拿着书向我致谢:“万分感谢。在下吕望之,是从美国来南京经商的华裔,第一次见了甲骨便着迷,感谢小姐今日割爱。今日匆忙,日后若有机会,愿能与小姐交流探讨。”
店员忽地“扑哧”一笑,他不明所以,拿出钱塞到我手中,连声道谢后匆匆离去。
眼见他走远,店员才憋着笑对我说:“若他知道您就是周晏兮,不知会做何感想。”
我轻笑,将钱放在柜台上,推门走出去。沿着街边刚走了几步,秋雨扑簌簌地砸落下来。我护着怀中的书本,踮着脚匆匆往电车上跑。
电车贴着街边缓缓慢行,我扑了扑书上的雨水,心疼地盯了一会儿被打湿的页角,却隐隐觉得有人在遥遥地看着我。我抬起头来,秋雨正酣,世界行色匆匆,一辆插着美国国旗的黑色汽车默默停着,离我尚有些距离。
电车转弯前,我凝视着汽车,总觉得车里有道目光正默默地遥望我。
02
宴会上除了父亲的旧时好友,还有许多商人与权贵。我不善于应付这样的事务,只能维持礼貌的微笑装聋作哑。一位商人与我谈起甲骨文,并频频向我敬酒,难缠极了。我皱起眉头,极不情愿地拿起酒杯正要一饮而尽,忽然听见有人喊我。
“这位小姐,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回头看,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走上前来,一脸惊讶的模样,笑着对我说:“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今日下午在书店,您将书让给了我。当时匆忙,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终于有机会放下酒杯,转过身笑着说:“我叫周晏兮。”
吕望之眉头微动,直愣愣地僵在原地,张大嘴好一会儿才缓缓说:“原来你就是周博士的女儿……怪不得那个店员要笑呢。”
我淡然谢道:“先生谬赞。那都是父亲的声誉,对于甲骨,我还只是个新人。”
敬酒的商人早已经离开,吕望之细细地看我,轻声问:“周小姐看起来不太舒服?”
我歉疚地笑了笑,表示默认。
他点点头,替我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说:“那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我怅然地看着他:“提前离场似乎不太好。”
吕望之看着我,忽地粲然一笑,挑眉说:“无妨,这是我举办的聚会。”
我坐上黄包车后,仍对自己的早退行为心怀歉意,吕望之绅士地宽慰我:“一场聚会,能让我认识周小姐,已经非常值得了。”
回到永观巷时,秋风沾寒意,我牙齿颤抖,刚跑进门便听见许姨的叹气声:“常维辕的人又来了,又送了一堆没用的物什。”
我闷声应了,到桌边挑拣了两三颗脆枣,钻进自己房中。
房里仍挂着白布。距父亲故去已有一月整,整座宅子挂了白布又撤掉,只有我的房间里仍然挂着,我很想念他。
父亲是当代著名学者周仰恪,以研究甲骨享誉全国。从前家中人丁兴旺,后来哥哥上了战场尸骨无存,母亲生出万千愁丝,不久也郁郁而终。父亲带着他的学生们万里奔波,争分夺秒地从战火中抢夺甲骨碎片,一日他起夜摔倒,谁知竟一病不起。
父亲卧床时,将他百般呵护的文字托付给我。那时常有人上门说媒,要娶我、敬我、疼我,父亲的一一回绝。
“周晏兮,你要做一个自由独立的新女子。”这是父亲对我最后的嘱托。
父亲的葬礼来了许多各怀心思的人,其中便有常家大公子常维辕。他父亲经商富甲一方,大费周章送常维辕从政,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军职,在南京城颇有权势。早年间,父亲和常家私交甚好,自从常家从政后,父亲便与他们疏远了。
常维辕曾三次上门提亲,那时父亲没有同意,他不愿让我卷入政治圈。父亲故去后我已举目无亲,再无人帮我遮风蔽雨,周宅之外风云诡谲,我和甲骨成了抢手的棋子。
我翻开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想起白天的学生游行,父亲的学生们被捕了,我无法坐视不理,但我双手空空,无可奈何。
我也许可以求助于常维辕,而他想要的无非是我嫁给他。被抓学生的家人们来周宅哭过几回,我实在于心不忍。人命如草芥,他如今以那几个学生做棋子,来换取我这枚更大的棋子。
03
子夜时分,我偷偷溜到门边,悄无声息地出门。徒步走了五条街,停在巡捕房前时,我的旗袍裙摆沾上了雨后泥点。
巡捕房大门微动,由内缓缓打开,铜铃碰撞,一只灯笼探出头来。黑夜白墙染上黄晕,几道身影刻印其中。
常维辕打头出门,见了我便笑道:“周小姐在等我?”
我开门见山说:“我想见他们。”
常维辕笑得开心:“晏兮,不着急,等成婚那天,我父亲自会打点关系将他们都放出来的。”
随从们哄笑,灯笼随着笑声晃动,他们的影子波澜微起,像鬼魅。门后又有人走出来,那人听见笑声便止住了步伐。他的面庞隐在烛光落下的暗影里,看到我后露出惊讶的神色。我记得他,美国商人吕望之。
我不再应答,退回墙角边,一声不吭地与常维辕僵着。
“周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吕望之毫不避讳地与我打招呼。
常维辕愣住,看看吕望之又看看我,神情不悦地站了一会儿说:“夜深了,散了吧。”
常维辕从我眼前走开,吕望之洞悉了常维辕的情绪,目光闪烁不定,仿佛知晓了什么。他跟着常维辕从我身前走过,走出两步停下来,回头深深地看我一眼,便也无言地离开了。
几分钟后,一位车夫拉着黄包车停在我面前,将我上下打量一会儿后问:“周晏兮小姐?”
我点头。车夫忙说:“请上车,吕先生让我务必安全地送您回家。”
我正惊讶,车夫折身从座位上拿出一方手帕说:“吕先生让我给您的,说您的旗袍很好看,请您用这个将泥点擦掉。”
我坐上黄包车,捏着吕望之的手帕,心里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
此后的半个月里,我时常会来巡捕房外站一站。常维辕不松口,我能做的仅是这无声的抗议。我倚着墙壁,凝望夜空皎月。今夜风大,云层翻滚,月前似罩了轻纱,如深闺秀女羞怯的脸蛋,好看极了。
“真希望他们能同我一样,自由地看这月亮。”我兀自感慨。
耳边忽然出现一道人声:“月亮确实很美。”
我回头,巡捕房大门未关,吕望之正站在那里,扭头看着我笑。不知是月色皎洁,还是他身后烛光熠熠,他隐在晦暗中看我,却显得目光和煦。
雨点忽然扑簌簌地砸下来,让人猝不及防。我慌忙撑伞,雨夜狂风大作,我身形踉跄,被吕望之扶稳。我走到屋檐下避雨,吕望之为我收了伞,搁在门槛边。
“周小姐多次深夜来到巡捕房门前,所为何事?”
我闭口不语。
吕望之便不再问,只是伸出手掌探了探雨势,又拿出怀表看了看说:“夜深了,我送周小姐回家吧。”
04
汽车停在左边巷口,他请我进车,妥帖地为我扣上安全带。引擎轰鸣,车灯大亮,眼前幽暗的巷道亮如白昼。雨滴成串地坠落下来,拍打着车窗,消减了车内尴尬的寂静。
车在雨中行驶稳当,许是怕我拘谨,吕望之闲散地同我搭话:“半月前我刚到南京,和常家一起做些文玩字画生意,那日陪常维辕吃了一顿便饭,刚出巡捕房便看见了你,你说巧不巧。”
我礼貌地笑:“是的,很巧。”
“来南京前便听闻周博士和你,我很是敬佩。”
“谢谢。”
汽车驶到周宅前的路口,吕望之停了车,却没有下车的意思。我知道他终于要说到主题了,一路上吕望之说了很多,都是不痛不痒的问候,仿佛是无话找话。此刻停了车,他仍亮着车灯,指尖轻敲方向盘。三下过后,他忽然说:“你不用嫁给他。”
我双眸微闪,问道:“什么?”
他沉着脸,缓缓说:“我可以帮你救出那几名学生,你不用嫁给他。”
我心中“咯噔”,有些诧异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吕望之说:“因为你是周晏兮。”
我有些退缩,我只是一个读书人,为继承父亲遗志潜心钻研,无意卷入政治斗争。于是我婉拒他:“可我并不能帮到你什么。”
吕望之低声说:“我不需要你的回报。”
他灭了车灯,夜色沉寂,我听见周宅里雨打芭蕉,似一段哀切的小令。吕望之看着我,缓缓说:“看过你的文章,我第一次知道甲骨文,才发现即使美国再好,我的根仍然在中国。你是我从纽约奔赴南京的理由……”
雨夜里,我撑开油纸伞,秋水泛起,跃至我的脚踝,冰凉地钻入骨头里。身后,吕望之为我亮起车灯,眼前一片坦途,我分不清是真是幻。
05
许姨欢天喜地整理出常家的赠礼,派人原封不动地退回去,这便是退婚的意思了。不知吕望之做了什么,两日过后,那几名学生竟然被毫发无损地放了。
周宅难得热闹地办了宴席,直到日落时分才散。我坐在院里看星星,直到夜深人静身子困乏,才拾起小竹椅朝卧室走去。门房忽然走进来喊我:“周小姐,常公子的车停在巷口。”
我停了停,将竹椅放下,忍不住叹了口气:“该来的终是要来。”
常维辕的车停在两条巷道交叉处,引擎“嗡嗡”地响着。我拉开车门,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我直皱眉。
他醉醺醺地撑着头,扯出一抹苦笑说:“我以为我终于能娶你……世上哪有这样的父亲?吕望之用他美国的人脉与我父亲做了交易,父亲很快找人通融将闹事的学生给放了。”
常维辕喃喃地念着:“我不想出国,他逼着我出国;我不想做官,他逼我做官。我想娶你,他终于顺了我的意,留住那几名学生,逼迫你嫁给我,可结果竟抵不过一个美国商人。在我父亲眼中,我这个儿子只是工具。”
我不为所动,远远地看着他:“你喝醉了,我喊黄包车送你回去。”
车身猛然晃动,常维辕走下车,用力攥住我的手腕。他力气大得吓人,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我死死地困在他怀里。接着他便用手钳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仰头面对他。他双目迷离,已然神志不清,将我困在车与他之间,身子朝我压来。
我能听到布料被撕扯的声音,“哗啦”一声令我胆战心惊,身体不住地颤抖,眼泪骤然涌出来。
忽然,我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道模糊的人影冲上来,将常维辕一拳打翻在地,继而飞快地脱下外套盖住我,将我护入怀中。我太过惊惧,理智早已魂飞魄散,本能地想推开。吕望之试图让我冷静,不由分说强硬地抱住我,声音紧绷地说:“晏兮,你冷静些看看我,我是吕望之!”
我大口喘息着,在他强硬的桎梏里缓过神来,后知后觉有块冰凉的东西贴着我的脸颊。我稍稍离远些去看,他脖颈间戴着红绳,底端挂着一枚玉佩。
我呆呆地盯着那枚玉佩,恍惚地抬手轻触,声音有几分虚浮地喊了一声:“林浚生哥哥?”
吕望之似乎愣了几秒,抱着我的双臂微微松动,好似并不想被我认出来,哑声道:“是我。”
我紧绷的身子好像泄了气,忽地扑到他怀中,攥着他的衣角,泪水决堤似的放声大哭。吕望之轻抚我的背脊,声音略微颤抖地说:“是我不好,都怪我,我该更早来的。”
06
离开时,吕望之忽然用手扶住我的腰。我浑身僵住,接着便忘了言语。他的目光在我腰间来回,令我面颊涨红,顷刻间心如擂鼓。
“掉了一颗扣子。”他忽然说。
我随之望去,腰间缺了一颗点缀的扣子,许是被拖拽时意外脱落了。
吕望之冲我笑了笑,说:“这颗纽扣就当是我欠你的,我一定会帮你找回来。”
吕望之将我送回周宅,又把不省人事的常维辕扶上车,将他送回常家。
我裹着他的外套,钻进父亲房中,从抽屉里拿出一枚玉佩来。父亲的玉佩与吕望之的一模一样。
十五年前,父亲带着全家去灵隐寺祈福,出了寺庙往杭州城里去,见远处飘起浓烟。父亲立马冲进去,从烧断的房梁中救出一名男孩。父亲救出男孩后,将玉佩赠予他,为他今后平安,安排他在旅馆暂时住下,再为他刊登寻人启事。男孩说他叫林浚生,那时我和林浚生一起读书识字,他待我很好。
一个月后,有书信寄来,林浚生的姑父姑母将从天津来,带着他一同前往美国。林浚生走时,我拉着他依依不舍,要求他一定不忘写信回来。起先还陆续收到两封他的书信,后来父亲调任南京,书信便断了。
十五年过去,林浚生随了姑父姓,改名吕望之,并更换了国籍。
常维辕自知理亏,几次登门道歉,我拒不见他。我将吕望之的外套洗净熨好,想寻个空闲日子还给他并致谢。这时大学里忽然邀请我去公开演讲,向他致谢的事便耽搁了。
演讲当日是马君洋陪我去的,他是父亲最喜欢的学生,也是帮助我最多的人。演讲结束后,马君洋气喘吁吁地赶来,将怀里的包裹打开给我看,说:“你不是说要谢吕望之吗?他今日来听演讲了,坐四列倒数第三排。我特意回周宅帮你取来了谢礼和外套。”
我望向座席后端,果然看见一名男子,戴着窄边礼帽,身着考究的呢料西装。
我接过谢礼,朝吕望之的方向走去。彼时吕望之已起身,随着人群向外走。我隔着汹涌的人潮,忽地脱口喊出:“林浚生!”
吕望之便回过身来,他先是微微愣住,然后冲我笑了笑,示意我别动。
于汪洋般无边涌动的人海中,他朝深处逆流,一寸寸向我靠近。他目光如炬,始终凝望着我,令我心脏“咚”的一声,似瓜熟落地。
我拿着包裹的手微微抖动,红着脸说:“这是你的外套和给你的谢礼。”
他接过礼物,嘴角无声地勾起说:“我见你最近很忙,本想悄悄来看看你就走的。”
“你和旁人不一样!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而且……你是林浚生哥哥。”我急忙说,尔后顿了顿,轻声问,“可是,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是林浚生?”
“林浚生或吕望之都只是一个符号,若你认出我,说明你仍记得我,我固然高兴。即便你认不出我,我们也已经重新认识了,不是吗?”
他将礼物包裹提好,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说起了别的话题:“中国有句话,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送我东西,我也得回礼,正好两周后我有位朋友从美国过来,对周博士很是崇拜,我请你们一同饮茶吧?”
07
吕望之开始频繁出入周宅,令旁人心生艳羡。他可以进入我的书房,翻看我父亲的手稿和我的研究资料。运气好的话,他还能看见一两块字迹清晰的甲骨。
他慷慨解囊,资助我的研究。我曾拒绝过他的资助,他却说:“周伯父救过我,我帮助你是理所当然的。”
见他一脸诚恳,我也不忍再拒绝。于是我花大半个月时间偷偷装订了一本小册子,里面是最新编译的甲骨文。等到和吕望之约定饮茶的日子,我将册子拿出来给他,以感谢他的资助。
“里面有你的名字。”我帮他翻到第三页,左侧写着“吕望之”三字的甲骨文形态,右侧写着“林浚生”三字的甲骨文形态。
吕望之凝看着册子,忽然一动不动。我未过多在意,自顾自地说:“我不知道你的美国朋友叫什么,所以没有编写他的姓名,今日将要见他,希望他不要介意。”
他垂着头,紧紧盯着手中的册子,闷声问:“你这阵子都在忙这个?”
我点点头,正想往外走,吕望之忽地拽住我,像下定某种决心般地说:“今天不去喝茶了,我朋友在从上海来南京的路上耽搁了。”
日子过得很快,院里已经满地落叶。静下来时,世界真如一片死寂,听不到一点虫鸣,肃杀的冬日悄然来了。房中点上了炭火,我刚送走吕望之,为自己泡了一杯红茶,马君洋掀开门帘,面色沉重地走进来说:“晏兮,外面来了几个日本人。”
我端着瓷杯的手一颤,茶水洒落手腕,将皮肤烫出几粒红疹。街上的日本士兵越来越多,城内气氛压抑,我有不好的预感。
来访的是三个日本男人,领头的名叫藤野一郎,手提一个黑箱子,里面装满了现金。他们想和吕望之一样资助我,条件是我必须告诉他们收购甲骨的途径。
我当场回绝,并请门房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请出去。藤野一郎退回门口,不甘心地站了一会儿说:“可能是我开的条件不合你的心意,三日后晚六点,诚邀周小姐去空山茶馆,我们再谈谈。”
他身旁站着两名身穿日本军装的男人,这场鸿门宴容不得我拒绝。
吕望之很快知晓,冒着夜色匆匆赶来。我与他站在院落里,望着梧桐光秃的枝丫,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别怕,藤野一郎我认识,以前和他有过生意往来。三日后我陪你去空山茶馆。”
我凝望着我和他的影子,如两条长长的黑色绸带,纠缠着延伸到黑暗里。吕望之以为我心情欠佳,低下头来看我,问:“你怎么了?”
我对上他如水的目光,好似河边嬉闹的孩童,被潋滟的波光吸引,一下便跌了进去。我咬咬嘴唇,鼓足勇气扑到他的怀中。吕望之仅迟疑数秒,立刻回抱住我,紧接着便听见我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你。”
他双臂微微收紧,问:“怎么谢?”
我心脏狂跳,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勇气,令我踮起脚,嘴唇轻轻贴上他的脸颊。触碰到脸颊的那一瞬间,理智忽然归位,我触电般地缩回身子,顶着红红的脸颊不敢看他。
吕望之垂下头来低声笑,他的目光笼着我,像今夜遥远清冷的月亮。
08
和藤野一郎约定的日子到了,这日清晨我醒得很早,依稀听见几声莺啼,欣喜地推开窗,却是满园灰败的冬景。
门房的小张带着常维辕朝内院走来,常维辕轻敲我的房门说:“晏兮,我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这封信,是从美国寄给你的,却被我父亲扣下了。我觉得你应该看看,而且,我有些事想告诉你……”
那日吃过晚饭,我换了方便走动的裤装,在外套内藏了一把小刀,准备去赴藤野的鸿门宴。那封来自美国的书信仍然在我的书桌上铺开,静默地躺着。推门离开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它们,两张米黄色信纸正躺在余晖里,随微风摇晃。
空山茶馆里,藤野一郎与我正对面坐着,这回他手边摆了两个黑箱子。
藤野开门见山说了许多,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胡乱摇头。无论他开出多优厚的条件,我都闭眼拒绝。藤野的脸色越来越差,咬牙切齿说:“周小姐,你似乎有心刁难我?”
我忽然来了勇气,站起身来看着藤野说:“藤野先生,没有任何一个中国人会把甲骨卖给日本人,因为这是我们文化的根。”
藤野掏出手枪对着我,逼迫道:“如果和你的命相比呢?”
我悄悄拿出外套中的小刀,毅然决然地说:“多少同胞在你们的枪口下殒命,死亦何惧。”
空气陷入死寂,我与藤野对峙着,他的枪口离我不到一米,只需轻扣扳机,我必死无疑,可我竟然毫不害怕。
我正要抽出小刀,肩膀忽地被人拍了拍,似是宽慰我。我扭头看,吕望之站在我身旁,今天他倒是一副标准的美国人做派。
吕望之将手伸向腰间,拿出一把手枪搁在桌角,淡淡地说:“周小姐说了拒绝,就只是字面意思。”
“吕先生,我不想伤及无辜。”藤野猛地站起身来,两旁的日本兵端起枪对准我们,茶馆里忽然静到极点,压抑得令人窒息。
吕望之拦在我和藤野之间,默默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别害怕,云淡风轻地说:“我是美国人,这里是租界,你敢开枪吗?”
吕望之拿起桌角的手枪,缓缓对准藤野一郎。他们就这般对峙着,半晌沉默后,藤野一郎终于认输,撂了枪无言地离开茶馆。
我松了口气,浑身像散架似的,手中的小刀“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吕望之见了小刀,面色骤沉,万分严肃地盯着我,闷声问:“为什么不等我一起来?就为了几块甲骨,你当真不要命了?”
我将小刀拾起,收回口袋里,淡淡地说:“根没了,就会忘了自己从何而来。比如你,流着中国人的血,却以美国人自居。出卖灵魂以换取活命,我不屑。”
吕望之仿佛气极,一把攥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像能折断我的手腕。
“活着最重要!如果我稍晚些,你知不知道……”
“谢谢你。”我冷声打断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吕先生美国的朋友,我至今没机会见,吕先生不是说要请我和他吃茶吗?吕先生不是说他对我的父亲很崇拜吗?”
吕望之的表情忽然有几分羞恼,攥着我的手一下松了。
“吕先生做文玩字画的生意,你的朋友又熟知我的父亲。我猜想,美国人不会也对甲骨感兴趣吧?”
吕望之的目光渐暗,凝视我半晌,最终只说了声:“抱歉。”
我心一疼,仿佛吞了一块寒冰。它棱角分明,划过我的五脏六腑,令我在阵痛里颤抖不止。
可我竟然还能笑,说:“吕先生很聪明,帮我救出父亲的学生,凭借林浚生的身份令我对你完全信任,甚至若你开口找我要甲骨,我可能真的会犹豫。可今日早晨,我收到了林浚生的信,多亏常维辕及时送来,才将我浇醒。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你最终没将那位美国人带来我面前,也让我对你不至于绝望。”
我背过身去,与他隔开一段距离,轻声说:“吕望之,你帮了我很多,但你仍然欺骗了我,我们就此别过吧。”
今日清晨,我拿到那封信,漂洋过海后它已然浑身褶皱。我揭开信封,里面是两张信纸,以蓝色墨水写就,洋洋洒洒千字,落款是“林浚生”。
三个月前,林浚生病故于大洋彼岸。弥留之际,他终于打听到我的住址,强撑着给我写了封道别信。十五年前获救后,林浚生身体一直抱恙,去了美国十五年,也是靠药物勉强活着。他很感谢父亲赠给了的玉佩,说是这枚玉佩令他又偷生了十五年。预知到自己的生命走至穷途,林浚生将玉佩转增予他姑父的儿子吕望之,愿能保佑吕望之安全回国。
常维辕告诉我,他与他父亲大吵了一架,因为他发现扣押学生是吕望之和他父亲商量好的。常老爷想要美国的人脉资源,吕望之想要我的信任,他们正好做交换。
吕望之是什么时候见财起意,对着些甲骨文起了旁的心思呢?也许从一开始他在美国听林浚生说起时,就兀自做好了打算吧。
吕望之只是个慕名而来的商人,为了几块三千多年前的龟壳。到头来,是我多情了。
09
数日后,藤野一郎又来到周宅前,像只浑身恶臭的苍蝇。只是这回,他带来了一位日本军官。
我不了解各类军衔,也不在乎他们的势力,我已决心背水一战。藤野一郎在前堂坐下,不提购买甲骨之事,只说周宅宽敞,日本军人想要借用一日,开一场军中宴会。
当夜我遣散了所有家仆,去偏厅抱来一大袋纸钱,洒满周宅遍地。
年关将近,这些纸钱本是为祭祀准备的,没想到此刻先派上了用场。我将父亲的毕生心血密封好,准备埋在院中梧桐树下,随后一把火和周宅同亡。
这夜的月光一如往常,亮堂堂地照着我,院里寒风凛冽,门口守着三名日本士兵。我无法脱身,也不愿委曲求全,只能以死明志。
寂静中听见开门声,我动作停下,朝周宅大门看去。朱红大门缓缓打开,两只灯笼探进来,像今夜的月光。
走进来的人是常维辕,他别扭地看着地面说:“三个日本兵被我摆平了,外面有车,你带着东西,司机会送你去郊外江边,那里有艘船在等着,你可以逃去重庆。”
我匆忙道谢,带着资料和包裹,飞快地上了车。司机戴着帽子穿着长衫,二话不说猛踩油门,飞速带着我朝城郊逃去。
一路上安静极了,只剩汽车飞驰的声音。我静下心来看他,陡然僵住,司机竟然是吕望之。我瞬间呆傻了似的,盯着他忘了言语。
吕望之紧盯着前方,眼看离城门越来越近,他目光渐暗,忽然问我:“周晏兮,你说三千多年前,会不会有某个古代中国人与我有同样的名字?”
他并不指望我回答,平稳地将我送出城,驶出数百米远后,有另一辆汽车在等着。
“换车。”吕望之下车,替我将包裹转移,我跟着坐上另一辆汽车。关上车门前,吕望之将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塞进我的掌心。此时,城内的灯火忽然亮了起来,想必是藤野踏进周宅,发现已空无一人。
吕望之皱起眉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城中的灯火,忽地背过身去,露出毅然决然的姿态:“晏兮,我亏欠你的,今天悉数还你。我知道我是个让你厌恶的商人,我希望你能继续恨我,并且不要为我难过……”
“你对甲骨,我对你,春秋不憾。”他的声音散落到风里。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司机忽然猛踩油门,很快便将吕望之和他的车子甩在身后。
我抱紧怀中的资料,固执地扭头去看吕望之。他重新坐回车里,灯火涌出城门,黑色汽车忽然动了,直直地朝着灯火开去。
“砰”的一声巨响传来,城门口燃起熊熊大火,将夜晚烧得亮如白昼,将黑暗照得光明磊落。
火光骤起的那一刻,我浑身战栗,几乎忘了呼吸,几滴泪不受控地砸到手背上。我愣愣地遥望烈火,那抹火光在黑夜里远得像一颗星。
郊外的夜色宁静极了,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没有战火、没有国破家亡,来年春天又会枝繁叶茂。
一个小时后,汽车停在江边,一艘小船已等待多时。司机扶我上了船,向我告别,小船摇晃着离岸。我渐渐感到手掌酸痛,发现自己一直攥着吕望之给我的东西。借着遥遥的月光,我摊开手掌,一颗纽扣正躺在掌心。我拾起细看,那竟是上次我裙子腰部遗失的纽扣。吕望之曾说,他会帮我找回来。
再回首,已不见南京城的灯火,江水悠悠,缓慢地推着我前行。
我抬头望月,月色遥远而清冷,高高地悬在众星之中,三千多年来始终默默做伴,令这片土地上的人不再惧怕黑暗。(完)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