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榈
她梦见第一次见着石欢的时候，向她伸出的手，她真后悔，当时没有紧紧抓住。
一
收到信息的时候，季柚刚好从新娘休息室里出来。
“祝他新婚快乐。还有，这些年都是我耽误了他。你不用跟他说，我跟你说说，也算是对你们家有个交代了。”
有股冷意从脚底只穿心底，季柚握着门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不是的，这些年，是我们委屈了你。
宾客们的嬉笑声从大堂内传来，大喜的日子带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意满满。季柚穿过每一个关系熟络的亲戚，大门外站着她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的亲人。
手机屏幕不熄，同她关系不错的同事朋友都发来祝贺，谁都知道季柚有个疼她如命的哥哥，季柚为了赶回来参加她哥哥的婚礼，拒绝了圣奥里医院五十周年发来的交流邀请函。
而圣奥里医院，是无数致力于乙肝医疗研究者的圣殿。
“你嫂子准备得怎么样？婚礼快开始了，你再去看看。”季妈妈穿着不合身材的长身旗袍，因为迈不开不大步子，看着季柚过来，说话的声音有些大。
季诚望过来的眼神里有些不满，可是季柚不懂，是因为他们妈妈改不过来的大嗓门，还是因为她这个时候出来，没有看着他的娇俏新娘。
“准备好了。”季柚低眉回答着。她穿着高跟鞋，光滑的地面总让她有种随时会跌倒的错觉。
地面上映着堂里堂外人的笑脸，她知道有些不合时宜，但就算告诉自己一定要笑，嘴角却还是扯不起来。
“季诚。”她踱步到穿着西装服男人的身边，语气有些不自然，很难开口啊。
男人的双手托举着装满喜烟和喜糖的盘子，礼貌地对着来往的每一个微笑着，季柚想接过来，男人小小的转身躲过了她的手。
“有话就说。”沉稳的声音像是刺穿了她的耳膜，一道重击打散了她心里的话。
鞋底踩着地面的“噔噔”声，再一次扫去了季柚脑海里所有的想法。
“宾客到齐了，准备进场吧。”
“很高兴大家今天齐聚在一起，为季诚先生和夏语珩女士见证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台上的司仪是季诚的大学导师。
季柚记得，那时候因为季诚没有按时到校报到，他的导师往家里打来电话，让她告知家里大人及时联系季诚，是她偷偷给石欢发消息。
可能现在台上的人也不知道，当年那个让季诚迟迟返校的人，其实不是还在后台准备着的新娘子。
“现在，有请一直让我最骄傲的学生，季诚！和他美丽的新娘！”
一阵欢呼声，打破了季柚的回想，她抬头看向牵着新娘的男人，依然帅气，只是那么一个恍惚间，她看清楚头纱下女人的脸。
石欢啊，多可惜他现在牵着的那个人的手，不是你的。
二
季柚一直记得第一次见石欢的那一天。
她从小区的补课楼里出来，刚好撞见迈着急匆匆脚步的季诚，她的背包被季诚撞落下来，没见着帮她捡起来，人就已经出来小区门口。
“哥，给我带城南的煎饺！”她拍打着书包上沾满的灰尘，好不容易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搜寻到季诚的背影。
等她做完学校和补习课留下的作业，季诚带回来的，不是她心心念念了好久的饺子，而是一个女生。
“愣着干什么！叫嫂子。”季诚见愣在门口的人，一巴掌呼在了季柚的脑袋上。
“你打她干什么？”
“说了不要打我的头！”
同时响起的声音，同样的质问着提着行李箱汗水淋漓的男人。
“你好，我叫石欢。”女生不高，甚至比季柚还矮了好一些，可是她带着妆的脸明显告诉季柚，我比你大了好几岁。
晚饭的时候，季爸爸季妈妈张罗了一大桌子的菜，季柚揣在口袋里的手不敢拿出来，家里有客人的时候，绝对不能比客人先动筷子，这是她从小就被季妈妈念叨着的。
“吃啊！你石姐姐又不是外人，你还做什么样子？”一块肉夹进她的碗里，明明以前不是这么说的啊，季柚看着对面笑意盈盈的女生，有些不喜欢。
一顿饭下来，除了季柚，季爸爸也是黑着脸的。
“职业不行，身高也不够。”这是晚上季柚偷偷跑进季爸爸书房时，季爸爸长吁短叹地告诉她的。
石欢是卫校的学生，可现在已经是在读的第四个念头，连护士资格证也没有考上。
而季家，下面两个孩子从小身体素质就特别好，比起同龄的孩子永远高出一个头，就连现在读初中的季柚，学校定做校服时测量出的身高已经过了一米七，更不要说她快大学毕业的哥哥。
晚饭后，石欢把季柚拉进季诚的房间里，从满满当当的行李箱里拿出两盒巧克力。
“女孩子都喜欢吃这个的。”
季柚手里被塞得快要抱不住，零食、学习机、玩偶，这十三四岁女孩子最喜欢的东西，她看着坐在一旁聊天的两个人，心里特不是滋味儿。
这些东西，她一个都不喜欢。
她只知道，季诚今天没有买回她想吃的饺子。这个把她宠上天的人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把她丢在了一边，这以前，季诚是从来都不会的。
三
“你看你都是做了些什么！季柚，你要是不想念了，就趁早滚蛋！”班主任把从季柚书桌里翻出的本子重重摔在了地上，散开的内页里，清晰地印画着卡通脸，而上面，赫然写着“朱大脑壳”。
“朱大脑壳”是班上同学给班主任取的外号。季柚想起前两天月考成绩下来，因为吊车尾的成绩被叫去办公室训斥了好久，气不过班主任在其他老师面前羞辱她是个猪脑子，她在课堂上随意写写画画骂着班主任，却不想正巧班主任查班把她抓了个正着。
“叫你家长来！季柚！我可以退你学！”一声怒吼把季柚吓得站不住脚。
退学，在从小就是优等生的季诚和传统又刻板的家风面前，相当于是给季爸爸和季妈妈的脸上蒙上一层灰。
面对班主任的执意，季柚无奈只好把电话拨给了石欢。
这是石欢在季家的第三年，她为了季诚，主动请调到了季家的市里，以季诚女朋友的身份住进了季家。
可是她依然不喜欢石欢。
“你别告诉我哥，还有我爸！”季柚等在办公室外，看着石欢出来，扔出这句话就跑远了。
石欢跟着她，在校门口拦下她。
“季柚。”一阵小跑，有汗水溢出来打湿石欢别在耳后的头发。
“你别耍小孩子脾气，我不会告诉季诚的。”石欢努力地安抚着她，可是季柚却觉得她更是在虚伪地讨好她。
像是被看穿一样，石欢扯着季柚肩上的书包，不让她继续往前走：“我不是在讨好你，我只是在帮我的妹妹讨回说法，为人师表，他不能抹黑每一个学生的努力。”
“我不是你妹妹！”季柚回头冲她大声吼叫着。
石欢觉得尴尬，她松开拉着季柚书包的手，抬头将目光跟季柚齐平。
“你是，就算哪一天我跟你哥散了，你也是我妹妹。我知道我突然出现抢走了季诚对你的疼爱，可是我也在很努力地将我的关心传达给你，可你总是拒之门外。”
“季柚，你不要把我当作外人，你就算不喊我一声嫂子，作为晚辈，你也该叫我一声姐姐。”
“没关系，就算你不叫我姐姐，我也当你是妹妹。”
“因为你是我爱的人的妹妹。”
石欢一长串的话把季柚说蒙了，气氛有些缓和，季柚在到石欢的身后，像是等着石欢带着她走前面的路。
石欢的个子还是像三年前一样小小的，季柚甚至觉得前面瘦小的人随时会被风吹走。
那天以后，石欢常常给房间里看书的季柚送去牛奶，虽然有时候会撞见房间里的那个人某些小动作。
可她权当看不见，甚至帮她掩护门外碎碎念的季妈妈。
一个冬天，石欢因为起床晚了赶不及医院里的急诊，季妈妈让季柚单车带着石欢去医院，石欢推辞着不用了，却在小区门外被季柚追赶上。
“上来吧。”季柚的书包挎得歪歪斜斜的，石欢僵持了半天，扭不过坐上了后车座。
雾气很大，上坡路的时候季柚有些吃力，哼气声重了很多。
“要不放我下来吧，快要到了。”石欢抓着书包，有些小心地问。
“没事。”季柚站起来踩着脚踏车，骑上平缓路的时候重重呼了一声，真是冷啊。
踩住脚刹的时候季柚把手放进口袋里，想暖和一下，却被石欢看见了她不经意的动作。
第二天一早，季柚看着放好在床头的围巾和手套，心里有些暖暖的。
“你嫂子熬夜给你织的围巾呢。死丫头，她都还没给我织过围巾，你可给我好好收着。”季诚打电话给她，明明抱怨的声音，季柚却从里面听出了安慰，是不是季诚也觉得她们两个在好好相处了？
四
季柚在教室准备黑板报，石欢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听出电话里浓浓的鼻音，受委屈了？
等回到家的时候，气氛不是很好，季柚听见季爸爸的怒吼声和季妈妈的哭声。
她打开卧室的门，看见季妈妈在床上哭得喘不过气，她不敢问。
因为她听见季爸爸对着电话里吼道：“你马上跟她断了联系，不然你就滚出这个家。”
那天晚上季妈妈哭得下不了床，季柚好不容易拉起根本坐不起来的季妈妈，草草喂了饭，就回了自己房间。
“嫂子？”她打开手机发过去一条短信，怕着手机没电，又急急地跑向客厅取回充电器，脚撞在餐桌腿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怎么了？”短信很快收到回复，她却不知道怎么问了，编辑好的短信删了又打。
“没事，我就是跟你说我已经到家了。”还有，你回家怎么没跟我说啊。
她在准备发送的时候，又把这句删掉，明知故问，季柚，你怎么这么不长脑子？
季柚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回复，第二天一早起来才看到消息，am3:47，“好。”
时间过去好几天，季柚才从季妈妈嘴里听到事情的原委。
季爸爸接受不了石欢现在还是个底层护士，借着关系把石欢送进了市里最好的医院，入职前进行了身体健康检查，可是结果下来，诊断的最后一条里却说石欢患有慢性乙型肝炎。
遗传性的病症。
“你说那么好的孩子，怎么能得这种病呢？”季妈妈总是问季柚，可是季柚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照顾着别人生病时的人，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呢？
因为病例里显示还带有传染性，季爸爸要求家里每个人都必须去医院做全面检查。
走廊里，季柚听见电话里季诚的声音：“我不同意，我们已经计划好下半年就订婚！爸！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她！”
是啊，季妈妈年前还在谈起要选日子让他们俩订婚，怎么现在，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你帮我好好劝劝他，季柚，他是你哥，是我的儿子，不管石欢多好，我不能断了我儿子以后的路啊。”季妈妈在医院大厅里拉着季柚的手，就像是做了很重大的决定，一字一句传进季柚的耳朵里，像进了针，刺着季柚的耳朵和心。
五
家里催季诚催得紧，安排好的相亲从季诚回家那天就满满当当的，季诚不作回应，像是随意季爸爸的无谓做法。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季柚偷偷跑进季诚的房间里，锁上门，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等着季诚打完电话。
“跟叔叔他们说声新年好，对不起，今年不能过去陪你了。”
只有季柚知道，季诚瞒着季爸爸季妈妈跟石欢联系，对了，还有她自己。
挂掉电话后，季诚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突然间想起房间里还有人，看了看季柚，还是点上。
烟呛得季柚咳了好几声。
“哥。”
“嗯？”还坐在床上的男人回应着。
“我什么时候去看看嫂子吧？”季柚叫石欢嫂子叫得越来越顺口，她其实很舍不得，那个把她当妹妹疼的人。
季诚没说话，掀开被子起身走到窗子边。窗外的鞭炮声很响，每家每户都在庆贺着新年的来到，季柚知道，只有他们家，其实都并不开心。
季诚回绝了好几场相亲，季爸爸气得跳脚，严令要求季诚明天必须去见相亲对象，不然就不认她这个儿子。
吐出来的烟圈旋了好几个弯儿，季柚被呛得厉害，捂着鼻子。
鞭炮声此起彼伏，她好像听见一声：“好。”
季柚叫季诚吃饭的时候，听见门里的吵架声，季妈妈拍打着季诚房间的门。
“季诚，你好好跟你爸说，季诚，你把门开开。”季妈妈急起来的时候，嗓门容易大，季柚刚走在客厅拐弯的地方，就走不动了。
“季诚，你把门开开，开开。”季妈妈还在门外哀求着，声音里听起来有些疲惫。
季柚靠在墙壁上，听见门里那个人的怒吼。
“你要跟我结婚可以！可是我不敢保证一年内我们不会离婚！”季诚的怒意穿过墙壁，季柚听得心惊胆战，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都是这么善良的人老天爷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对待呢？
大年初四的上午，季柚骗季妈妈跟同学去隔壁市里玩，季妈妈没有心情再多放在季柚身上，在火车站外交代了两句就去了季诚相亲对象的家里。
“嫂子，我上午十点的火车到。”发完短信，季柚头枕着随身的书包就睡着了。
她梦见第一次见着石欢的时候，向她伸出的手，她真后悔，当时没有紧紧抓住。
六
“你哥还好吧？”石欢带她到酒店，铺好被子睡在季柚的旁边。
灯照着房间里暖暖的，石欢的呼吸声有些不平稳。
“你走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说？”她拉过石欢枕在枕头上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我不敢，季柚，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这病可能会遗传给孩子，所以我不怪叔叔阿姨。”石欢把手挪下来，圈住季柚，就像圈住一棵稻草一样。
她心里曾经小小的不愤被季诚一通电话横扫：“石欢，我不会放弃你的，你等我。”
季诚说了让她等，她就等着，她现在要好好接受治疗，至少，如果有孩子了，她一定要让孩子健健康康地成长。
“嫂子。”季柚往石欢靠了靠，听见石欢嘭嘭的心跳声。
“嗯？”
“你们要好好的，你们不能散，我是你的妹妹。”她喃喃着，说给石欢听，也说给自己听。
我是你们的妹妹，你们护我安稳到现在，该换我来，铺平你们在一起的路。
季柚跟在石欢的身后，前面那个人依然瘦瘦小小的，不对，好像比以前更瘦了。
在酒店里，季柚翻出石欢随身背的包里的药，瓶瓶罐罐塞满了整个包，鼓鼓囊囊的。
而替她掖好被子的手，嶙峋得能看见骨头。
“你怨我哥吗？他现在可能坐在某个地方跟别的女人聊起别的事。”吃饭的时候季柚嘴欠地说起，说完才懊悔得想割掉自己的舌头。
夹菜的手停顿了一下，又好像突然反应过来，将菜夹进季柚的碗里。
“不怨。”
“真的吗？”季柚奋起，筷子掉落在地上。
石欢好笑地看着她。
“有一次以前的同事结婚，我回去过。”石欢跟她谈起。
“从你家楼下路过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不敢多留，匆匆就走开了。”
“而你哥，就是在为我这个罪人跟你爸妈僵持着，我怎么敢怪他怨他？”
像是说起别人的事一样，石欢风轻云淡着，季柚却内心起伏。睡前故事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季柚责怪着。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回来过呢？至少还有我，跟你们在一条战线上啊。
“我不敢。”
“季柚，你不用为了我跟你哥的事太操心，你好好上学，以后要找一个好的单位，不要像我，被看不起。”石欢把掉落在地上的筷子捡起，叫来服务员换上一双新的拿给季柚。
原来，你都知道啊，知道爸爸对你的看法。
石欢送季柚上车的时候，往季柚书包的夹层里偷偷塞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封信和五百块钱。
季柚回家的时候翻出来，抑制不住地哭出声。
季柚，我不敢给你买东西，怕你爸妈怀疑，所以只好拿些钱给你，你不要舍不得用，你是我的妹妹，作为姐姐我不能为你多做些什么了。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要好好准备，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给你哥和你爸妈争气，千万不要像我一样。
还有，你帮我劝着你哥，不要跟叔叔阿姨吵架。从我打定主意跟你哥那天起，我就准备好了面对所有困难。你哥让我等他，除非他说不要我了，我就不会放弃他。我在积极地接受治疗，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嫁进你们家，一定会为你哥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有些事我们强求不了，被生活压垮，被突如其来的偶然和必然困扰，但我们都不能停滞不前。
你要加油。我也会加油。
七
高考结束，季柚报考医疗专业，她想靠着自己的力量，帮石欢和季诚好好走后面的路。
大二那年回家，季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有人敢靠近他的房间，他像是只暴怒的狮子，把所有的人都拒之门外，连季柚，都很少见着他。
大三季柚作为交换生去了圣奥里大学，她积极跟着导师面诊每一位患者，见了许多比石欢还要严重的病例，她欣喜地给石欢打电话，电话里的人，就像老了十岁，声音里听不出一点起伏。
“季柚，帮我劝劝你哥。”
“我可能不能和他一起面对后面的路了。”
“我很累，他也很累。”
“你跟他说，我不怪他。”
挂掉电话的时候，导师正好拿出一份病例给她，上面的结语写着：“晚期，传染性高，后代易遗传。”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下面请新人交换戒指。”一阵掌声把季柚拉回来。
台上的人脸上红光满面，季柚紧握手机的手松了松，送到胸前拍了起来。
季诚弯腰从花童那里拿起戒指，慢慢戴在新娘的无名指上。
季柚划开手机屏幕，拍下这一幕，把季诚的朋友圈动态设置为不可访问。
那一头，石欢的朋友圈里多了一条动态——
“我一直以为，有一天这枚戒指，他会亲手为你戴上。”
更新时间: 2021-03-21 1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