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一生

发布时间: 2020-10-09 22:10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慢慢一生

文/北风三百里

01

西北的春天来得晚,夜色也浓重。黄泥堆起的房子不大结实,北风一吹,门框便传来呻吟。

顾珠借着微光将调离申请改了又改,最后还是放进了抽屉。

等春天到了再走吧,她心里想着,起身往床的方向走去,睡前照例抖了抖被子,抖落一地黄土。

这是1992年的敦煌,23岁的顾珠在这里研究洞窟。

刚毕业的学生,来时是抱了幻想的,莫高窟的壮丽也着实没有辜负她。然而她的幻想里,并未包括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冬夜、喝了就胃痛的自来水和日日落黄沙的宿舍。

她想走,但前辈们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送她来的恩师也对她寄予厚望。研究院要扩建,最缺的就是她这样的新鲜血液。她脸皮薄,调离的申请一拖再拖,终是拖过了这个寒冬。

秦老师告诉她,春天来了,就什么都好了。可这一片黄沙,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她不知道。风仍然在刮,夹着脚步声和絮语。她当是彻夜钻研的同事晚归,用被子蒙住头,梦里仍是一夜风声。

天似被大风刮亮。

门外一早就喧哗开了,来的人一个接一个,还伴着“叮叮咣咣”的敲打声。周末难得,顾珠被吵得恼怒。她披上衣服,推门而出,势要看看门外这是来了何方神圣。

门一开,隔壁的噪声便停了。顾珠望过去,只见着个穿灰毛衣的陌生男人正蹲在地上修门,身边还站着研究院主管壁画修复的秦老师。

她本来气势汹汹的,见着老师,态度就软了。倒是那男人反应过来,站起身,充满歉意地笑:“是不是吵着你睡觉了?实在抱歉,我这门关不上,都冻一晚上了。”

秦老师的神色更抱歉些:“可别这样说,是研究院对不起你们。这些宿舍都有年头了,等一有钱,我们就翻修。”

不等那男人回话,顾珠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别了,秦老师。院里穷,有点钱还是花在文物身上吧。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有间房就不错了。”

人们都笑起来。秦老师将顾珠拉过去,介绍道:“小顾,这是许老师,壁画修复的专家。小许,这姑娘叫顾珠,学考古的高才生,比你早来几个月。”

看着也没比她大几岁,竟然是专家,还是“许老师”。然而不等顾珠叫,对方便摇摇头,对她说:“我叫许碑,叫我许碑就好。”

许碑,许碑。一个“碑”字,让面前的男人无端多了份肃杀感。

一觉睡醒就多了个邻居,顾珠懵懵懂懂,一天也没回过神。研究所的人周末会搭通勤车去市区采购日用品,她想到对方一定不知道这里总停电,买东西时便帮他捎了包蜡烛。

通勤车一去便是一天,待顾珠回到莫高窟时,许碑已经睡了。她将蜡烛放到他门前,又去开自己的门。钥匙一转,她立时觉出不同。

大约是许碑修好自己的门后也顺手帮她敲打了几下,这门再也不会“嘎吱嘎吱”乱叫了。她有点累,洗漱后便躺回墙边的小床,忽然想到隔壁的布局——一墙之隔,身边便是许碑。

顾珠在黑暗里拍了自己一下,叫自己止住这些奇异的联想。

02

虽然同在研究院,但顾珠并不常见许碑。秦老师对壁画修复已算得上痴迷,而在他口中,许碑才配得起“废寝忘食”四个字。

敦煌壁画历经千年洗礼,有的颜料层早已卷曲起皮。而一些洞穴的壁面被盐分侵蚀,则是更为严重的灾害。修复组的人慢一天,就有无数千年历史的壁画碎片与风沙化作一体,再也寻不回来。

许碑一天都没休息,便开始进洞工作。以至于顾珠再次和他说上话,都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不像话!”

秦老师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吓得顾珠夹菜的手一抖。两人身旁坐着的曲老师既是研究院的专家,也是秦老师的妻子。看见丈夫发火,她招呼顾珠:“别理他,吃饭。”

顾珠默默嚼饭,耳边是秦老师的喋喋不休:“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在窟里一待就是一天。他身体不要了?做事要细水长流,他这样能干几年……”

秦老师唠唠叨叨,曲老师听得烦了,打了一盒饭菜,叫顾珠给许碑送去。

“85号窟啊,”秦老师还在后面嘱咐,“天快黑了,看路。”

顾珠点点头,被那“85号”搞得心里跳了下。那几乎是莫高窟里灾害最严重的一个洞了,颜料层到处龟裂、霉变甚至脱落。但那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洞窟——覆斗形的穹顶,四壁布满繁复的花纹和经变图。若是长久仰望,甚至会产生斗转星移的错觉。

要是许碑真能将那座洞窟修好……顾珠抱稳饭盒,不自觉地小跑起来。

直到走进洞窟,顾珠才意识到许碑在这一个月里做了多少工作。半面龟裂的墙壁已经平整如初,还有一些被盐分侵蚀的经变画也有了明显的好转。她进来时,许碑正坐在梯子上粘合一处细节,显然没意识到洞窟里又多了个人。

顾珠屏息凝神,生怕自己出声会影响他的工作。也是在此刻,她才有机会仔细地打量起这个男人。

洞窟里都是灰,许碑穿了一身黑色,显得瘦削而利落。光线已经很暗了,他把手电举在耳边,侧脸便被蒙上一团柔和的光晕。

那晚“与他一墙之隔”的奇怪心情又涌了出来,顾珠下意识地拍了下脸。这声音惊动了许碑,终于让他停下了手。

看眼神,他应当还没从壁画中拔出来。于是顾珠放低声音,力争不打破方才的宁静:“秦老师……让我来送饭。”

许碑似乎这才发现洞窟外天色已晚。他从梯子上爬下来,接过饭菜,朝她笑笑。

“麻烦你跑一趟,”他说,“我也该走了。你吃过了吗?”

顾珠点头。许碑收好工具,和她并肩走出洞窟。饭盒拎在他手里,有时候碰到顾珠的腿,有时候碰到他的。顾珠认真地转达着秦老师的话,什么“身体是本钱”,抑或“做事得细水长流”。许碑听着,也应声,只是到最后,还是叹起气来。

“我只是太着急,”他停住脚步,和顾珠说,“我总觉得来不及。”

他只比她大三岁,却像见过了许多事物的消逝。顾珠想问他的过去,却又觉得不合时宜。言已至此,她只能坚定而充满烟火气地说了一句:“可是饭还是要吃的。”

许碑看了她一会,笑起来。他话少,但是很爱笑。

他说:“好,饭还是要吃的。”

他们已经走出了洞窟的围栏,沙漠也迎来了落日。暮色照在许碑的脸上,又是与洞窟中不一样的颜色。传说莫高窟的建造者就是见到了这里的金光,便决定在壁崖上开凿第一个洞窟,而那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和这样漫长的时光比起来,普通人的一生,确实是,来不及。

03

吃饭这事,许碑嘴上答应,却未付诸行动。顾珠干脆每天打两份饭菜,等他回宿舍后一起吃。两人不知不觉地熟悉,春天也不知不觉地过去。调离申请放在抽屉里,顾珠几乎遗忘了它。研究院新来了一帮还在念大学的考古实习生,小朋友们吵吵嚷嚷,让古老的莫高窟也热闹起来。

春天结束的时候,许碑发了次火。

那时顾珠正和曲老师在洞窟里收集资料,听见隔壁传来喧闹,最大的竟是许碑的声音。

顾珠看了曲老师一眼,得她授意:“去看看。”

她赶忙跑了过去。洞窟里人不多,都围在角落。顾珠拽了个女生过来问,对方压低声音和她解释。

她说这许老师平日温文尔雅的,说话声音都没大过几次,但对待壁画修复的态度却很严厉。今天发火,是因为有个男生操作失误,修复时无意碰掉了一块起翘的颜料。其实这种意外很常见,但那片颜料掉到他手背上后,他竟然随手一抖,把颜料甩到了地上。

碎片不过指甲盖大,或许在那男生看来,甩掉了,涂层新的便是了。但在许碑眼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顾珠循声望去,只见许碑在训人,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你以为莫高窟是什么?”他低声质问,“他很老、很脆弱了!那掉下的壁画都是他的血肉。你擦着碰着,伤口两天就能愈合。他伤了就永远都长不好了!那是一千多年的东西,你画工再好也补不回来!”

壁画太脆弱,许碑连说话的声音也压抑着,但声音里的痛惜却叫人人感同身受。被他训斥的男生低着头,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顾珠连忙去打圆场。她拽了下许碑的袖子,回头和学生说:“行了,时候不早了,都吃饭去吧。”

学生们垂着头,陆陆续续地走出了洞窟。顾珠回头,看见许碑俯下身,正用手指拂过地上的黄土。

“许碑,”顾珠有些不忍,“别找了,应当……应当已经化成粉了。”

许碑僵了下身子,苦笑着说:“是,没见着,落地就碎了吧。”

落地归黄土。千年莫高窟,脆弱如斯。

她看出他心里难受,想说些笑话让他开心些,但显然没什么用。两人并肩出了洞窟,她侧身望着他,忽然觉得,许碑今日的难过,不仅是为了莫高窟的难过。

他们找了处背风的地方坐下,眼前是无垠的沙漠。时至今日,莫高窟也只修了一条通往外界的道路。那在久远的过去,人们是怎样穿越茫茫黄沙,带着敬畏来到这片荒凉之地,并描摹出那样多精彩的壁画呢?

那些人都去哪了呢?大风卷起黄沙,千年的历史被尘土覆盖。人和人的一生,在莫高窟面前,都不自觉地渺小起来。

许碑就在这风声里开了口。

“我第一次进山,十九岁。”

十九岁的许碑还没专精壁画修复。当时他的老师收到任务,带着一批学生到安徽一座被废弃的古镇里修复祠堂。那座祠堂主体是木头,被荒废了太久,几乎是马上就要倒塌。老师和他们日夜赶工,谁知却赶上一场暴雨。

山下来人劝他们走。雨势太大,山洪暴发可不是闹着玩的。老师不敢拿学生的命冒险,带着大家到山脚避了两天。谁知第三天再上山时……

“没了,”许碑说,神情很漠然,“就晚了两天,就塌了,什么都没了。”

他永远记得老师当时的神情,一句话都不说,但总觉得眼里要流出血来。后来他现场去得多了,毁灭也见得多了,神色就愈发像老师。

千年的留痕,原来是那么脆弱。修的东西多了,许碑开始听见文物的声音。文物不说话,但是会叹气。时间越久的东西,气息就越微弱。有时候一个转身,东西就没了,气息也就消散了。

到敦煌的第一天,许碑听见了莫高窟的叹息。那几乎不是叹息,而是呻吟。旁人叫他不急,他如何不急?

他疼惜这伤痕累累、受苦受难的莫高窟。

04

当夜风停了,却下起了雨。这地方就是这样,无论天气怎么变,总归是不叫人好过。顾珠在雨声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起身去找蜡烛。

下雨就没电,这几乎是这儿的常识。她拿着蜡烛翻抽屉,翻出那张申请调离敦煌的信纸后,便将火苗凑近了信纸。

脆薄的纸张迅速燃烧起来,将屋子也照亮。火焰有一瞬间的静默,凝成许碑的侧脸,又在下一秒与灰烬一同坠落。

闪电过后,一切重归黑暗。

然而雷声远远地滚来了。轰隆声里,顾珠忽然听到房梁上传来急促的抓挠声,紧接着,便有什么东西“咕咚”一声掉到了她床边。

下一秒,从房檐上落下的老鼠与顾珠一同尖叫起来。

许碑撞门进来的时候,顾珠已经把半个身子缩进了角落。老鼠也没比她镇定多少,在黑暗里满地乱窜,撞倒了脸盆架子又去撞暖瓶。许碑拿着手电筒晃了晃,这畜生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吓呆了。

“扫把呢?”

顾珠拿手胡乱一指,又缩回了角落。许碑把僵住的老鼠扫出家门,再回去的时候,宿舍竟然来电了。

光明给人带来了镇定,也让许碑看清了顾珠满脸的眼泪。他有些好笑地蹲在床边看她,说:“你比它大了那么多,它叫就算了,你叫什么?”

他不说就算了,一说,顾珠眼泪又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掉。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些关于老鼠的胡话,大约是从祖母那听来的怪谈。见许碑在听,她又说起了祖母,说起了温温软软的故乡小城,说那些她从到敦煌就开始想、又从未与人倾诉过的东西。

电压低,灯光也黯淡。许碑倚在她床前专注地听,像把这些胡言乱语都听进了心里。到最后,她困了,也累了。许碑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轻声说:“睡了,睡吧。”

那夜顾珠睡得格外踏实,直到第二天醒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在床上辗转了半小时后,她竟听见有人敲了敲自己的窗户。

顾珠赶忙用被子蒙住头。然而隔了被子又隔了窗,许碑的声音仍旧不屈不挠地钻进耳朵:“我去市集,你去不去?”

顾珠露出头反问:“今天没通勤车,你去哪个市集?”

“我骑车。”

顾珠不讲话。她平衡感差,一直不会骑车。对方顿了顿,又慢悠悠地开口:“路好走,我带你。十分钟以后出发,不然好东西都被买走了。”

脚步声远了,是许碑回了房间。顾珠沉默半晌,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

她开窗大喊:“我去!我去!”

她也不会化妆,洗脸穿衣服,没到十分钟就收拾整齐。研究院外,两人一车摇摇晃晃,来往的同事都行注目礼。

许碑说:“你坐不稳就扶着。”

顾珠嘴上扭捏着“人家都看着呢”,双手一伸,就环抱住了许碑的腰。许碑身子僵了僵,硬是把那句“我是说扶车座”咽了回去。

没有通勤车也去不了太远,许碑带她去的只是附近一处卖水果的市集。顾珠买了个竹筐背着,一会儿去买葡萄的摊位试吃,一会和卖西瓜的商贩讲价。许碑跟在后面,倒也不是心疼钱——这水果买了吃不完,都是要坏的。

好在她嘴甜,只买一点点老板也愿意给低价。她给许碑展示成果,语气颇为骄傲:“什么都有,几天就能吃完,坏不了。”

但是好不容易来一趟,只买这么点,她又心里不甘。两个人把小小的市集绕了一遍又一遍。转得卖瓜的老板眼都花了。

“哎,那对小夫妻,”他朝他们招手,“你们去买杏吧。杏子吃不完就铺到房顶上晒,杏干放到冬天都不会坏,我们当地人都这么吃。”

顾珠正犹豫着怎么澄清二人关系时,许碑已经牵着竹筐把她往杏子的方向拽过去了。

回程时,许碑把竹筐系到了自行车后座的左边,又叫顾珠侧坐到车座右边。行至一半,有些杏子被颠破了,香气惹得顾珠坐不住。

她说:“许碑,我能先吃一个吗?”

许碑说:“你不洗吗?”

她边念叨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边挑了个颜色鲜亮的大嚼特嚼。杏子甜香扑鼻,她又拿了一个攥进手心,问许碑:“你吃不吃?”

许碑说:“我等回去洗了吃。”

谁知话音刚落,他忽然后背一热,竟是顾珠身子贴了过来。紧接着,一只手从他耳侧伸过来,把一颗杏塞进他嘴里。

要不是杏子太甜,一向爱干净的许碑一定要把她丢下车的。

05

敦煌的夏天短,“嗖”的一声就过了。再一转眼,秋天也只剩个尾巴尖。胡杨林的叶子落尽时,敦煌的冬天便如约而至。

顾珠和许碑的关系,院里的老师们都心知肚明。只是年轻人脸皮薄,窗户纸自己都不捅,旁人也插不上话。

年根将近,顾珠听闻美术组的一个老师怀孕了。这本是件喜事——如果她没在临产前摔了一跤。

研究院离市区太远了,更何况那晚能见度极差。院里派了通勤车,可他们还是没跑过夜里的风沙。顾珠在后座上看着同事逐渐苍白的脸,忽然恨极了这片荒凉的沙漠。

怎么办呢?没有办法,也没人回答。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留在了敦煌的风沙里,这位老师休养了没多久便又回来了,只是愈发沉默起来。敦煌的风永远这样冷,那年的冬天又那样长。许碑把更多的时间花在洞窟里,顾珠则又动了调离的心思。

1993年快走到尽头时,好像有人听见了她内心的声音——她和许碑竟同时被公派到邻国的一家艺术大学进修。

好像一眨眼,她想要的一切都有了。日子虽苦,但他们租到了一间温馨的小屋,每一处细节都布置得像家。校区旁是琳琅的商铺,回得再晚也有路灯照亮归途。留学生们定时聚会,一人带点菜,便能在家里涮起火锅。许碑虽然不爱热闹,但也不反感这些笑容天真的年轻人。一次有人带了清酒,除了许碑外,大家都喝多了。学生们在客厅躺倒一地,许碑将顾珠抱回卧室。松手时,她忽然搂住他的腰,亲了亲他的眼睛。

“许碑,”她的眼睛亮晶晶,“我好爱你,我们会有家吗?”

许碑哄她:“会有的,睡吧。”

关门时,他的神色又黯淡了。顾珠喜欢什么样的日子,他看得一清二楚,她口中的那个家……

一定不在敦煌,不在那些古老的石窟下。

好日子过得快,两年求学生涯转瞬即逝。优秀的人在哪都耀眼,许碑还没毕业,名字便传遍了业内。有些做文物修复的企业私下联系许碑,月薪高得令人咋舌,却被他一一回绝。

“研究院是送我来学经验的,”他神色平和,“学完了就回去,哪有留下的道理。”

有些事,他懂,但不该他来说。离回国还有三个月的时候,顾珠的话便少起来了,也不再叫朋友们来家里吃饭。她夜里总是睡不着,望着窗外的月色,恍惚间以为回了敦煌。

她在敦煌的时候,也总失眠。后来许碑来了,与她一墙之隔,她便夜夜睡得安稳。如今那堵墙没了,敦煌也远了。爱人就睡在她身侧,她又在为什么而辗转反侧呢?

心里太乱,动得也频繁,身旁的人便把她揽了过去。她窝在许碑怀里,那句“能不能留下”却仍是说不出口。

书香门第出来的,她也知道自己这念头卑劣。

“别想了,也别难受了,”许碑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录用的信都叫我看见了,藏也不藏好。那家研究所确实优秀,本国的学者都未必能进。你要是真喜欢,就去吧。”

顾珠一下失了声。她的爱人,她爱的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包容。她恨自己恨得发疯,她为什么就不能像许碑一般爱上那片黄沙?

“人有不同路,这些事,强求不来的。”许碑声音还是柔的,眼望着天花板,手拍着顾珠的肩。这公寓是好,天花板都一尘不染。哪像莫高窟,打个雷,都能惊动房梁上的老鼠。他的小姑娘害怕,那就不要回去了。那些月色与斜阳,留他一个人看吧。

不过是孤独了些,好在他早就习惯了。

06

顾珠与许碑专业不同。她早早将论文写完了只等毕业,他却还有实地要考察。临走前几天,他搬出了卧室,与顾珠分床而卧。顾珠也不说什么,只是心里知道,两个人的分开已成定局,许碑只是想循序渐进罢了。

他走以后,家里变得静悄悄的。顾珠沉默地洗漱、做饭、打扫卫生,又沉默地睡去。有时候睡得沉了,她竟会梦到敦煌。

住在那时,她对敦煌事事不满。可真回不去了,她又念起敦煌的好来。两年没见,敦煌还好吗?莫高窟的壁画还好吗?许碑不在,那些年轻的学生会好好待它吗?

她没想到会接到院里领导的电话。

离职申请正在写,她心里有鬼,话都说不利索,还当是被人隔着千里看穿愧疚。谁知老前辈的声音那么疲惫,听得她心头一颤。

是秦老师去世的消息。

按理说,这样的事情是不该来找顾珠的。但曲老师年龄大了,照顾病重的丈夫已经累垮了身体,如今既要操办后事,院里的事又脱不开身,实在是需要个帮手。她没有孩子,而当初带的年轻后辈中,最亲密的莫过顾珠。

老前辈恳求人,语气放得极低。顾珠二话不说,收拾行囊便打算回国。许碑还在山里的文物现场,她电话联系不上便想留封信在家里,提起笔,又放弃了。

他们已经不再是互相汇报去处的关系。

跨山跨海地赶回国,顾珠赶上了秦老师的葬礼。他们没有大操大办,只有小小一方院子和一张静默的黑白照片。曲老师正坐在照片旁休息,抬头看见顾珠进门,苍老的眼对上年轻的眸。

女人之间的理解,哪怕隔着年代也能听见心里的委屈。她们抱在一起号啕大哭,那是在莫高窟生活过的人才能听懂的悲凉。

好在顾珠已经修完了国外学位的课,论文也早早提交上去。她陪着曲老师办完了后事,又陪她回了敦煌。临行前,曲老师带上了丈夫的骨灰。她告诉顾珠,她要把丈夫带回莫高窟前的宕泉河。

两年没见,莫高窟变了不少。游客多了,壁画修复的进展也喜人,领导们还操办着文物电子存档的事宜。听说宿舍的条件好了许多,再也不会有满室的黄沙,更不会有老鼠从房梁掉下来。

顾珠无事可做,陪曲老师住了几日。人老了,话也变得很多。曲老师和顾珠絮叨着这些年这里发生的故事,顾珠听得好笑:研究院四四方方,就那么大一片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故事呢?谈笑间,她还听到了当初流产的那个女老师的后话。曲老师说她家里有人意外去世,七岁的孩子成了孤儿,她便把那孩子过继来自己养着。

一切倒也算有始有终。

有始有终。要说生死是一个轮回,那秦老师也是圆满的。在敦煌待了一辈子,最后骨灰埋在宕泉河边。

住了些日子,顾珠觉得,似乎在曲老师心里,她是不觉得秦老师走了的。她吃饭仍要摆两副碗筷,睡觉只睡床的一侧。她关门的时候总是动作很轻,有一次和顾珠提,是因为秦老师在睡觉,怕影响他休息。

说完了,她一拍脑门,问顾珠:“我是不是又说胡话了?”

顾珠摇摇头,出了门就开始哭。她觉得曲老师好可怜。她又想,她要是真不回来,许碑是不是也会像曲老师这样?秦老师和曲老师是两个人,有爱人在,待在沙漠里好歹不那么寂寞。可许碑该怎么办啊?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莫高窟。游客早就散没了,洞窟前是空荡荡的风声。风声里夹着九层楼的铃声。她循着铃声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不自觉地站到一处洞窟前。

风一吹,她终于反应过来。

85号窟,她在这儿,第一次见着许碑修复壁画。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洞里竟然有声音。游客早就该走了,谁还在里面?顾珠心里起了疑,一步踏进洞窟。

里面竟坐了个八九岁的孩子。

小孩抱着膝盖在看壁画,听见脚步声,回头看顾珠。她松了口气,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你是谁家的孩子?”

男孩眨眨眼,脸蛋白净,不像是在这风沙里长大的。他指了下研究院的方向,大声说:“我是莫高窟的孩子。”

好大的口气。顾珠失笑,继续问:“我是说,你妈妈是谁?”

他咬了下手指,报了个名字。顾珠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曲老师和她提过的——这就是那个没了孩子的女老师收养的小男孩。

小孩招人喜欢,顾珠陪他聊了几句。看见他喜欢壁画,顾珠忍不住问:“这都是经变画,你看得懂吗?”

孩子答得很认真:“有的看得懂,有的看不懂。”

“哪个看不懂,说不定我懂呢,我给你讲。”

顾珠倒不是吹牛。85号窟她是特意做过研究的,还写过论文,只是没发表罢了。果然,那孩子不懂的,是一处叫作“树下弹筝”的经变画。

画里讲的是一名叫善友的太子从海上取得珍宝后,在归途中被人刺瞎双目。太子流落别国,却在为国王看守果园时与公主一见钟情。故事最终,善友双目复明,与公主结为夫妻。

顾珠是笑着给孩子讲的。神话便是神话,现实里哪有人凭爱双目复明?然而小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壁画,忽地说:“姐姐,她像你,壁画里的公主像你。”

顾珠哑然失笑:“这公主连五官都没有,你哪里看出来像我?”

“就像你,”孩子着急,又说不清楚,最后一跺脚,留她一个人在洞里,“反正就是像你!”

顾珠这才仔细地打量起那幅画来。和那些精美的人物比起来,这方壁画确实潦草。画是晚唐的,人物的五官早已被岁月侵蚀,只有公主望着善友的形态尚在。

她忽然心里一动。

这处画,应当是许碑补的。

她不做修复,但念书时学过美术。那时的老师告诉她,一个人画画时,心里想着谁,笔下的人物便会有谁的影子。

许碑在修补这方壁画时……

心里想着她吗?

她心里忽然翻江倒海般难受起来。他是什么时候修的这方壁画?故事中的公主让失明的善友双目复明,她于许碑而言,又是何种存在?

莫高窟修了一千六百年,画中有无数舞女、无数飞天。画里是净土,画外却是滚滚红尘。工匠们落笔那些女人的面孔上时,心里想的是谁?

工匠和壁画,都不说话。

许碑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留不住顾珠,便将她的容貌画进他修复的壁画里。这样即便她离开了……

也有壁画和壁画里的顾珠,陪着他。

九层楼的铃声又响了起来,似乎在呼唤远行的游子。分明身处茫茫沙漠,她却一点也不孤独,更不害怕。身边每一处落笔都是许碑的心血,那爱意如此浓烈,让她闭上眼便能感受到爱人的气息。

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将顾珠带回现实。一名同事站在门口,颇为着急地叫她。

“顾珠,你来这没和许碑说?他说从现场回来就找不着你了。快去接个电话,他都急坏了。”

顾珠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往宿舍跑去。跑着跑着,她又觉得好笑,渐渐放慢了脚步。

许碑那个人,还没见过他着急呢。机会难得,就让他多急一会。

至于她,她会慢慢地走,慢慢地在敦煌安顿下来,慢慢地研究敦煌的石窟与壁画。

慢慢地,与他度过,这漫长的一生。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10-09 22:10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睡前故事:栏目大全

睡前故事:标签大全

睡前故事大全热门

睡前小故事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