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泽汀
01
第一次带团去东霜岛,赵婧言就遇到了一个难题。
团里有个叫林轩的小子,聒噪得很,从第一次见面,就对赵婧言上了心,总嚷嚷着要当她男朋友。赵婧言装傻充愣,但也不敢做得太过分,毕竟顾客是上帝。林轩就得寸进尺起来,没完没了地缠着她。
出发那日,一行人从伯斯启程,途经基里斯群岛,登陆加鱼湾时已经有些疲惫,不巧的是这天雨加雾,空气中都是黏煳煳的湿气,海边的暴风雨喜怒无常说来就来。
大家都很狼狈,赵婧言一一安顿好后,趁没人注意,偷偷熘了。
走着走着,察觉到有人跟在身后,她勐地回头,果然,不远处的林轩看着她,懒懒笑着。
“干吗跟着我?”
“你是导游,不跟着你跟着谁?”
赵婧言:“……”
她上下打量他一圈,这人全身上下都是名牌,不像其他人带了大包小包的行李,似乎就是脑子一热,随便报了个旅行团打发时间。
一看就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哥。
不好得罪他,她赔笑:“你不就是想去丹拿山嘛,明天安排!”
“那你要陪我。”
“行。”
对方果然像个吃到糖的孩子,开心地走了。
林轩一走,赵婧言就收起了职业笑容,一个人撑着伞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消失在水雾中。
东霜岛很小,徒步环岛一圈也不过两三个小时。她大概走了半个小时,远离了旅游景区,停在一栋民宅前。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的频率。也不记得就这么站了多久,她还没鼓足勇气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亚裔面孔的男生问:“来躲雨的?”
“来找人的。莱森在吗?”
男生看着赵婧言的脸,似乎想起了什么。
02
那时候,赵婧言也像林轩一样有钱任性,脑子一热就出了门,完全没做攻略。
乍一听名字,她以为东霜岛约莫等于冰岛,一年四季冰天雪地,天天都是东霜节,时不时还能遇到极光。其实不然,热带海洋性气候让这里四季如夏。她登岛时是个大晴天,阳光热辣地挥洒,海鸟、爬虫、地蟹全都懒散地栖息着,路边的孩子们悠悠唱着不知名的童谣。
眼前的一切都跟自己的想象相差甚远,赵婧言一下子就蒙了。
她的行李极少,很多日用品都没带。导游提醒她:“需要采买什么,那小子可以带你去。”
导游所指的方向停着一辆旧的小型货车,货车旁边蹲着一个少年,背对着赵婧言。
赵婧言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开门见山地道:“喂,带我去买泳衣。”对方在忙着什么事,没理她。她于是走到他身后,终于弄明白了他在干什么。
他居然在忙着给螃蟹加油。
那只螃蟹发育得也太好了吧,块头堪比一只小野猫了,两只钳子壮实有力。这个“壮实有力”可一点不抽象,因为它们正在试图掰开一个皮球大的椰子。
“快了,再使点劲!”
螃蟹好像听懂了一样,抖了抖钳子,就听“啪”的一声,椰子真的破了。少年趁螃蟹没反应过来,抢走了椰子,转过身来对赵婧言说:“喝椰子汁吗?”
赵婧言一愣,没有接过椰子,少年也不跟她客气,举起椰子仰头豪饮,天边落日的光晕照着他的喉结一动一动,跟他手臂上的肌肉线条相得益彰。
他叫莱森,皮肤黝黑,棕卷头发,五官轮廓看着不像亚裔,可他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
“上车,趁天黑前把你的泳衣买了。”他娴熟地钻进货车,留赵婧言一人在原地发呆。
她不是不想上车,只是副驾驶座让有点洁癖的她有些不适,也不知道搭过多少人,多久没清洗了,坐垫上残留着各种颜色的污渍。
“我坐后面就好。”赵婧言果断地爬上了后面的露天载货区。
“这天气说下雨就下雨,你不怕淋着就坐那儿。”
其实车程不过十五分钟,但少年的嘴大概开过光。
等到达商铺,他下了车,听到后排传来微弱的抽泣声,发现赵婧言低着头蜷缩在那儿。
“怎么了?”
“头、头顶。”她指着自己的头。
莱森看了看天:“没下雨呀。”而且就算淋了雨又有什么可哭的。
“天上没有雨,但是天上有鸟呀!”
莱森愣了一下,随即不厚道地笑出了声:“被鸟屎砸中了?”
赵婧言哭得更大声了。
03
说起来,赵婧言跟鸟屎可谓有不解之缘。
也就是前不久的事,她正在追学校吉他社的学长。
那天是吉他社的汇报演出,她坐在舞台中央,怀抱一把吉他,学长坐在第一排,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赵婧言决定弹奏完就当众跟他表白。谁知,第一个音弹下去她就感觉不对。
她低头一看,琴弦上什么时候多了一坨白色不明物体?
再一想,舞台是露天的,旁边有棵参天大榕树,她瞬间醒悟过来。
接着,“啪”的一声,一团温热的物体落到她的头顶。
第二天,学校的微博超话多了一条讨论内容——
“那个在榕树下弹吉他的女生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听说被鸟屎砸中了头。”
“而且还是在表白的时候。”
……
默哀的蜡烛从1楼堆到500多楼。
赵婧言当即做了个决定:转学!
“你当是儿戏呢说转就转!”爸爸严厉地批评她,然后觉得语气有点过了,转为好言相劝,“家里最近有点困难,你不要给爸爸添堵了。”
于是,她把转学改成了旅游。
学校暂时不去了,学长也不想理了,她屏蔽了所有信息,就希望大家能忘掉她。
“所以,你的爱情被一坨鸟屎杀死了。”莱森听完,一针见血地道。
赵婧言一边擦眼泪,一边踩他的脚泄愤:“你不说话,我也不会把你当哑巴。”
莱森躲得快,一个箭步熘到她的另一侧:“能被一坨鸟屎杀死的算什么爱情?你不过是更爱自己的面子罢了。”
赵婧言后知后觉地看着他,又低头看看自己,心情有点复杂。
“还有啊,那个学长也没来找你,恐怕也不是真的喜欢你吧。”
赵婧言:“……”
完全无可辩驳。
事情发生后,她压根就没跟学长沟通过,只顾着自己的情绪了。事实上,这些天来,学长也确实没有关心过她。
回想起来,她是因为什么喜欢上学长的?好像是因为他的名气,因为他在学校里受欢迎,再就是室友们的起哄。周围人都在谈恋爱,她好像也没什么理由不谈吧。
嗯,好像就是这样。
“所以,其实我没那么喜欢他咯?”
她低头喃喃自语,看在莱森眼里,他以为是自己的话刺激到了她。他有些笨拙地伸出手轻抚赵婧言的头顶,虽然她已经用纸巾擦了五遍,但发丝上还是残留着一点白色可疑物。
女孩子的头发真柔真软,头皮温热,像某种脆弱的小动物。
他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女生真烦,这世上除了男生,难道就没有别的生物值得你们念念不忘了吗?我觉得我的螃蟹比你那什么学长有趣多了。”
“呸,说得好像你见过他一样!”赵婧言拍开他的手。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抢在莱森回击前跳上了车:“走吧,看看你的螃蟹有多好玩。”
04
一周后的傍晚,莱森载着赵婧言去了丹拿山。
车子开到山脚,再往前是一条逐渐变窄的深幽小道。莱森把车停在了那儿,伸手去扶赵婧言下车,然后看看手表,自言自语道:“还不到时候。”
他在掐着时间等什么。
两人沿着山路走了一会儿,赵婧言很快就知道他在等什么了。山路有些黑,她就着星光,发现了地上逐渐冒出来的小东西。
很大一片,场面太壮观了。
他真的带她来看螃蟹。
短短几百米的小道,铺满了上千只红蟹,它们成群结队地过马路,从山里的岩石缝里往海边的沙滩迁徙。有几只悠闲地停下来吃果子,有几只还慢慢挪到赵婧言脚边,丝毫不怕人,就好像它们才是这座岛的主人。
事实确实如此。东霜岛的红蟹大迁徙是每年特有的景观,这些红蟹受到法律的保护,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岛上很多地段是要封路的,等红蟹们路过了才解封。
难怪莱森把车停在山下,生怕压到它们。
“当心点,它们可比你值钱。”莱森在前面开路,他拉着赵婧言的手,可身后的人死活挪不动脚步。
莱森一回头,就看到赵婧言一副便秘的表情,他挑了挑眉:“你又怕鸟屎又怕螃蟹?有什么是你不怕的吗,大小姐?”
“不是,是它们……太多啦!”
赵婧言很不想承认,她有密集恐惧症。
她也很懊恼呀!感觉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拖油瓶,可她有什么办法?这鬼地方真是处处踩到她的雷区。
正想着,眼前的人突然蹲下来,双手把她的膝盖窝往前一拨,她就顺势倒在了对方的背上。
他不由分说地背起她,脚步在红蟹间快速移动。
赵婧言搂着莱森的脖子,感觉很奇妙,脚下的东西让她害怕,但怀中的气息又让她心安。
也不完全是心安,更多的是心跳加速的悸动。
她的注意力在螃蟹和莱森之间来回切换,最终变成嘴上的气话:“我大概是倒了什么血霉,才到这里认识了你。”
“倒血霉的是我吧,你到底吃了什么这么重?”莱森的语气平平,但尾音微微上扬。
穿过蟹群,终于抵达他们停车的位置,莱森把赵婧言放下来,望着车子沉默不语。
车子微微倾斜,因为车胎泄了气,被人划开了好大一个口子。货车旁站着一个亚裔男孩,比莱森小几岁,像是认识莱森,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眼神中尽是冷漠。
岂有此理!赵婧言大唿:“你谁呀?这么缺德!”
莱森制止了赵婧言:“不是他干的。他是我……”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不知为什么,男孩冷笑一声,然后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天狼星。我路过,看见了。”
赵婧言听得云里雾里,但莱森好像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咬咬牙,最终没说什么,越过男孩,拉着赵婧言自顾自地往前走。
他的手掌很热,完全包裹住她的手,某些欲言又止的情绪从中传来。
赵婧言很想开口问,但直觉告诉她应该按兵不动。他的手掌传递出来的热辣,直直撞到她心底,她实在不想破坏。
时光倒回。
要是早知道结局,她一定不会选择沉默。
05
现在,她终于又见到了那晚的亚裔男孩,也知道了莱森不曾说出口的话,原来是“弟弟”。
张勉和莱森是异父异母的弟弟。他让赵婧言进屋,给她泡了杯茶:“我哥已经走了三年了。”
“走”是什么意思?赵婧言心里一紧。
对方补充道:“三年前,海难,我哥在那艘船上逮捕偷渡过来的难民。风浪把船推向了断崖,整艘船都撞毁了。真是讽刺啊,他离开这里,为自己谋生,拼尽全力摆脱难民的身份,最后却跟难民死在了一起。”
东霜岛,孤独地漂浮在南纬10度的印度洋上,远在1600公里外的澳大利亚政府监管有限,这里便成了各国难民偷渡者的栖息地。政府在岛上建了一座难民营将他们隔离看管,难民的人数甚至比岛民还多,莱森就曾是其中一员。
赵婧言努力消化着这些信息,这才发现,她其实对莱森一点都不了解。
那座难民营,说是难民营,实则更像监狱,住在里面是屈辱的。莱森足够幸运,他的父母上岸后不久就病死了,岛上的华人夫妇偷偷收留了他。
张氏夫妇多年未育,把莱森当亲儿子对待。然而,造化弄人,就在收留莱森后不久,他们意外迎来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张勉的出生,让莱森在这个家的处境变得尴尬起来。在家里,他变得越发沉默,也越来越让人看不懂。
“天狼星本来就不受待见,更何况他还整天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张勉的语气很淡,像在讲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你大概不知道,‘天狼星’在我们这里的含义吧。”
赵婧言却瞬间哽咽了:“不,我知道。”
她早该知道的。
06
赵婧言向来直截了当,在她确定自己对莱森有那么一些喜欢后,就开始没皮没脸地缠着他。
莱森修好了车胎,开去加鱼湾采买货物,她就赖在副驾驶座上,又半哄半骗地让他带她环岛兜风。
车开到丹拿山,她打算再看一次红蟹大迁徙,结果被莱森无情嘲笑:“没啦,要看等明年吧。”
“哦,那我明年一定来!”
莱森斜睨她一眼:“我们这岛小得可怜,这些日子你也该玩腻了吧,怎么还不回家?真想一直赖在这儿?”
其实也不是赵婧言不想回家,昨天她给老爸打电话报平安,老爸竟然让她再多住些时间,说家里很忙,顾不上她。
莱森到底还是遂了她的意,但这次直接把车开上了山,穿过山间小道,到了山顶,视野瞬间开阔起来。
那是城市里绝对看不到的风景。星空压得很低,好像稍稍抬手就可以够得着,每一颗星子都亮得出奇,像被人用洗涤剂擦过一遍。
山顶的平地上有块立起的白布,莱森把白布掀开,下边藏着一台老旧的望远镜。他鼓捣了很久,才勉强把望远镜调试好。
“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岛上住的都是老人,自从我爸去世后,就没人会修这玩意了,你将就着看。”
赵婧言试探着问:“你爸是哪里人?说起来,我一直看不出你是哪国人。”
莱森没回答,摁着她的头凑到望远镜前,天边,一颗星独闪,周围带着苍白且微蓝的光晕,是一种奇妙的色泽,不热烈,不浪漫,但又亮得出奇。
“那颗是天狼星,在你们中国有句古话,‘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个我知道!”赵婧言有些惊讶,“没想到你一个外国人懂得还挺多。”
莱森冷哼一声:“你们中国的诗词读起来真复杂,我不喜欢。”
呵,得了夸奖还傲娇。赵婧言的胜负欲说来就来,她也要展现一下自己的博学:“那你知道吗,天狼星还有别的含义,在古埃及,天狼星出现时,尼罗河河水泛滥,滋养万物生长,所以埃及人视它为福星。”
莱森忽然看向她,不说话,微微蹙眉,就那么认真地盯着。
赵婧言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东瞧西看,想转移注意力。瞥见包里有纸笔,她原地坐下来,看着天边的天狼星,有一笔没一笔装模作样地画画。
也不知道是不是过于紧张导致过于投入,别说,她画得还挺像样。莱森坐在她身边,也不打扰她,只是在晚风迎面袭来时稍微侧身帮她挡住。
一切静谧得很舒服。
下山的路依然很黑,赵婧言期望繁星不要太亮,不要揭穿她脸上的红晕。犹豫了很久,她才试探性地问:“如果一个女生刚刚失恋,就跟另一个人表白,你会怎么看她?”
莱森顿了一下,随即轻笑:“你想跟谁表白?”
真可恶,就不能看破不说破吗。
“你——”
她孩子气般喊出答案,几乎同时,车子紧急刹车,惯性太大,她差点撞上车窗。
什么意思嘛!就算不喜欢她,他也不至于被吓成这样吧。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怪莱森了。
他正咬着牙,看着前方。
车子前方不远处,几个男孩手里操着家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07
来者不善。
赵婧言掏出手机准备报警,然后才想起来,她压根就没记过当地的报警电话。
这时候,莱森伸手把她的肩膀握住,冷静地叮嘱她:“知道下山的路怎么走吗?往回走三分钟,路边有条不起眼的岔道,从那里可以下山。”
赵婧言把他的手甩开:“一起走。”
“你先听我说,”他打断她,“下了山就是难民营,营里有警卫,去那儿报案,会有人帮你。”
说完,不等她反驳,他一把将她推下车。
难道那几个人是从难民营偷跑出来的难民?
莱森一点也不意外,他知道他们,他们也早就盯上了莱森,恐怕上次的车胎也是他们划破的。
莱森跟他们又是什么关系?他似乎有点想私了的样子。
赵婧言一边想这些问题,一边往山下跑。但莱森没告诉她,她的脚程根本赶不上他们动手的速度。
她带着警察赶回现场时,那几个人已经没了影,四周一片寂静,莱森躺在路中央,额头淌着血,也不吭声,只是望着如墨的夜空怔怔出神。
赵婧言问:“你没事吧?”
莱森没应。
警察问:“看见施暴者长什么样了吗?”
莱森摇头。
见他否认,赵婧言也沉默了,当下按下不表。
第二天,她去医院看莱森,他鼻青脸肿的,一条腿伤了,躺在病床上郁郁寡欢,阳光照在他脸上,竟然有一种病态美。
这不太像平时的他,说不出的反常。
“喀喀,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说?”她问。
关于难民营,关于那几个人,关于他尚未坦白的部分。
莱森想了想,说有,说出来的话却不是赵婧言想听的。
“‘西北望,射天狼’,这是出自什么典故?我不记得了,你给我说说呗。”
赵婧言叹了口气,遂了他的意,把语文课上学过的知识原封不动地说给他听。
“为什么要射天狼呢?”
“因为它象征着外敌入侵,因为要保卫家园。”
莱森看着她,顿了两秒,然后欣慰地点评:“不错,记得很牢。”
他的眼神在这时软了下来,铺上一层淡薄内敛的惆怅。不知为什么,赵婧言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这话好像……不是在对她说。
“莱森,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莱森点头:“嗯,我现在可以回答你。”
他郑重其事,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不需要她的喜欢。”
“嗯?”
“关于你说的,刚失恋的女孩转头来跟我表白,我怎么想?我的答案是,我不需要她的喜欢。”
08
赵婧言不知道该拿莱森怎么办了。
这个男孩真好看啊,平时是健康的黝黑,穿病号服时又有种脆弱的俊美。就在前一天晚上,他遇到危险时,首先考虑的是她的安危。
可是,现在他说,他不需要她的喜欢。
他像是被切成碎片的拼图,让她分不清哪一片才是真实的他。
她试图把碎片拼接起来时,是在警局,警察告诉了她案子的调查情况。
难民营的四周本来设有电网,就是为了防止难民跑出去扰民。不知是谁在隐蔽的角落掏了个洞,那几个人就是从那个洞逃出去的。
他们和莱森一样,都是从附近的岛国逃难来的,时常看到莱森隔着电网远远地看他们,觉得这是一种挑衅,所以怀恨在心。
等等,莱森是难民?
“嗯,他不喜欢提这事,但岛上的人都知道。”警察没有多言,转移了话题,“你的签证到期了,赶紧收拾行李离开吧。”
她拖着行李箱等待来接她的人,加鱼湾的雨说下就下,混着挫败感一起滴进她心里。她找了个亭子避雨,路边孩童的歌声悠悠地传来,一如来时的那一天。
这一次,赵婧言终于听清楚了他们在唱什么——
“一颗星,两颗星,海边来了天狼星,破我梦,占我家,磨刀霍霍射天狼。”
天狼星,难民,莱森。
赵婧言好像握住了一条线,马上就要将那些碎片串联起来了。
可是,一通电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电话的那一头,家里人告诉了她一个噩耗——爸爸被判了行贿罪,已经入狱了。
09
赵婧言回国后,发现家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房子被封,银行卡被冻结,亲朋好友全都避而不见,往日的门庭若市衬得今天的萧条格外讽刺。
也是,行贿商人的女儿,谁会待见呢。
仔细一想,其实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原来爸爸早就预料到自己要出事了,才特地安排她出国避风头。而那时候,她忙着追求吉他社的学长,忙着去东霜岛散心疗伤,对家里的事从不过问。
赵婧言觉得,这一刻,有一双手正在揪着她的头发,硬生生把她拔高一个头。
人就是这样一夜之间长大的。
虽然不至于家徒四壁,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切开销全要靠她自己想办法。
她休了学,拼命打工,咖啡厅、奶茶店、酒吧、商场,能想到的地方都有她的身影。她也学会了不少生存技巧,比如从客人的穿着打扮猜测对方会给多少小费,又比如伺候阔太太试鞋时,夸她好看不如告诉她谁谁谁要跟她抢鞋。
有天夜里,她回到住所,看到门口被人用马克笔写了几个醒目大字:我爸是罪人。
藏在暗处的仇家数不胜数。丑闻像梅雨天的水汽,无孔不入,她最终避无可避。
同事们有时也会在背后议论。某天,有人直接当面向她求证,问她家里是不是有人在坐牢。赵婧言顿了一下,平静地说了声“是”,随后递交了辞职信。
那天回到家,她瘫在床上,莫名想起了莱森,终于把曾经断掉的思绪捡了回来。
天狼星,古人认为是凶星,是不受欢迎的外来者,是过街老鼠,人人除之而后快。
对许多人来说,现在的赵婧言就是这样的存在。
对东霜岛的原住民来说,偷渡来的难民也是这样的存在。
莱森啊……
赵婧言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觉离这个人那么近。哪怕是在那个海风沉醉的夜晚,她躺在他的背上,他仍给她一种若即若离的神秘感。而现在,她仅仅是看着通讯录里他的号码,就觉得他就在眼前。
可她还是不敢,不敢拨通这个号码。
也许在他眼里,她是一个朝秦暮楚、见异思迁的女孩呢?又也许,他心里那个幽深隐秘的领地无法容下一个渺小的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失去了任性妄为的勇气。
直到有一天,她路过一家旅行社,看到招聘海报,以及海报旁边那条通往东霜岛的旅游路线介绍。
她在旅行社门口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认命一般推开了门。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经逐渐分不清她留恋的到底是什么。
是莱森,还是那段无忧无虑、敢爱敢恨的时光?
也许见到他时,自己心里就有答案了吧。
10
可她终究再也没能见到他。
莱森的房间里有很多中国书籍,这个别扭的人,对中国文化了如指掌,嘴上却说讨厌。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西北望,射天狼”的典故呢?他不过是想听她亲口说,亲口鞭策他,提醒他的卑微,这样他就可以坚定地推开她了。
让她做恶人,真是可恶啊。
那推开她之后,为什么还要留着她的东西?
赵婧言将目光移到墙上挂着的画上,陷入了沉思。那正是她在丹拿山上画的天狼星。画上还被人添了一行字,正是她那晚说过的话——天狼星出现时,尼罗河河水泛滥,滋养万物生长,所以埃及人视它为福星。
这颗星星真独特,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无论在哪种文化中,人们对它的态度都高度统一,都把它看作不祥之兆。唯独古埃及人膜拜它。
所以莱森,这算不算是一种预示呢?即使全世界都视你为敌,依然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有人爱你。
可你最终选择了视而不见。
张勉跟在赵婧言身后,淡淡地说:“你想拿走就拿走吧。”
赵婧言皱眉:“你好像不怎么留恋你哥哥的遗物?”
“他又什么时候留恋过我们呢?一直以来,他都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恐怕他从没把这儿当过家吧。”
“不,他是不敢。”赵婧言义正词严地道。
张勉有些意外,随即微微点头:“你是懂他的人。我这个跟他相处了这么多年的弟弟都常常觉得看不懂他。又或许,我的不懂对他来说才是一种安全距离,因为我的存在本身对他而言就是威胁。”
那是一种早熟的智慧,一种寄人篱下的紧绷感。
莱森原来是这么没有安全感的人,他太害怕养父母随时把他扔回难民营了。
张勉又说:“以前他时常跑去难民营,躲在远处偷偷观望,后来有群难民常常欺负他,他一再忍让,就是不报警求助,为什么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莱森狠不下心来,大概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他始终觉得自己跟他们是同类人。
难民营的那张电网墙把他的世界切割成了两半,墙里的世界容不下他,墙外的世界又嘲笑他是天狼星。
身份的扭曲,立场的混乱,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他早就决定了,要用自己的双手破开这个困局。
这么一想,似乎所有的命运走向都注定无解。
从莱森家出来后,赵婧言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她一路走上了丹拿山,没有蟹群出没,山顶上,那架被莱森抚摸过的望远镜也没了。
跟他有关的物事,一件一件消逝了。
镜花水月一场。
她也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直到林轩的声音出现在耳边:“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赵婧言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小男生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我知道你很辛苦,在叔叔出狱之前,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他家里有些实力,要调查一个人的背景不是什么难事。他也从不打没准备的仗,对她,他势在必得。
此时的林轩脸上洋溢着一种不自知的高高在上的真诚。
赵婧言怔怔地看着他,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种感觉呀,莱森,难怪你不需要我的喜欢。
人在低处时,根本不配谈什么喜不喜欢吧。
高高在上的喜欢,即使再真挚,也会刺痛人。
她不过是在无法跟他感同身受的时候,自以为是地喜欢着他罢了。
自以为是的喜欢,管什么用呢?
现在,她终于可以做到感同身受,可他们之间已然隔着不可跨越的时差。
东霜岛的星子难得地躲到了云层之后,夜色深浓不见底,在她眼中的水雾里浸染如墨。
“没了。”
“什么没了?”
“我的天狼星,它逃走了。”
更新时间: 2023-04-27 2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