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不绿
吴杭洵说，若干年后，他可能会是一头长发，会有一所房子，会养一条狗，还叫小八。油麦菜和苦瓜是必须要种的，门前一定要有槐树，等槐花开了可以蒸饭可以煮茶。屋子的窗户要朝南背风，没有也行。要有暖帘，源于中国，盛于扶桑。
当然，那得是好多年以后的事了。
01
允囡来浙南纯粹是因为不想去爸妈安排的机关上班。
大学毕业的前一个月，允囡在朋友圈看到一条民宿的招聘信息，地址在浙南的一座无名山上，主要负责民宿的客人接待和一些杂务。上面放了民宿的图片和山景，允囡一下就被吸引住，鬼使神差地拨了上面留下的电话，经过几次沟通后最终确定被录用，去的车费也由民宿报销。
吴杭洵来山下接她的时候，穿着藏蓝色棉麻开衫，里面是黑色T恤，裤子宽宽大大，脚上踢踏着一双拖鞋，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刚好遇到乡下的赶集日，所以镇上人特别多。允囡从温州坐了三个多小时的汽车才到达这里，脸上擦的防晒霜和粉底早被太阳晒得糊成了一团。吴杭洵帮她接过行李，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山上的情况。
夏天是供电最紧张的月份，所以要随时做好停电的准备。他们平时一个月下山一次，山上的日用品都靠快递寄上去，所以每次大家买东西的时候要及时把自己需要的报给采购。虽然山上风景美，但夏天蛇虫鼠蚁的什么都有，出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允囡听到这些的时候，心兀地一沉。虽然知道山里的生活条件肯定不能跟城里相比，但没想到连日常的用水用电都要小心谨慎。
乡下的交通没有城里的方便，虽然每天有固定的班车供村民们去镇上，但平均一辆班车需要等一个小时。吴杭洵站在树荫下给允囡讲这些的时候正好看到对面卖西瓜的瓜农，他让允囡等一下，然后走到街道对面。允囡看他跟那个瓜农很熟稔地攀谈，没多一会儿就抱着一个大西瓜走了回来，手里还拿了一牙红艳艳免费试吃的西瓜。
“这个大叔家的西瓜最好吃了，你尝尝。”吴杭洵把西瓜递给允囡，自己把西瓜放在地上。他额头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斑驳的树影下像清晨四五点麦苗上的露珠。允囡见他无所谓地用手擦了擦汗，心蓦地一软。
赶集的人们几乎都背了一个小背篓，里面装着他们买的瓜果蔬菜和生活用品。街上都是人们讨价还价和谈笑打招呼的声音，阳光好像在空气中纷纷爆炸，这个世界里充斥着允囡从前没见过的烟火与热闹。
允囡咬了口西瓜，果然又脆又甜。一开始想要逃开的心此时突然静了下来，她开始有点期待在山里的生活了。
02
民宿跟允囡在网上看的图片没什么差别，每一处都布置得像一幅画。店里的房间只接受预约，排期已经到了年底。吴杭洵来山上两年，是这家店的大管家，大家都叫他“大师兄”，店里的事无论大小都要向他汇报。允囡觉得他特别事儿，她每次用水都要被吴杭洵说。
“放水的时候水龙头关小一点，不然台子上到处是水。”
“洗衣服用掉的水可以储存起来拖地，别直接倒掉。”
“……”
允囡有时候觉得他比她妈还要啰唆，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直到有次山上停水，吴杭洵不急不缓地带她去储水池，里面是一大缸清澈的生活用水。
“这是平时节省下来的水，可以用来做饭、洗澡。”
自打这以后，允囡就不跟吴杭洵较劲了，乖乖地听从他的指令，一有不懂的就在店里大喊：“吴杭洵，这个东西怎么弄啊？”
其他人都称他为大师兄，允囡偏偏喜欢叫他的全名，她觉得这样有种奇异的亲密感。
山上的岁月似乎特别慢，允囡来这里后明显感到自己的时间变多了。白天只要完成固定的打扫和接待任务后，就没别的事了，于是她跟着吴杭洵去山上的野生杨梅林采杨梅回来酿酒。
吴杭洵找了两个竹篮子，他一个允囡一个，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路往山上走。小路两旁杂草丛生，出发前吴杭洵提醒过允囡最好穿长裤，她没听，执拗地穿着短裙，踩着凉鞋出了门。此时她的两条小腿被杂草刮得通红，她在后面忍不住抱怨了一声，紧接着又鬼哭狼嚎：“啊！蛇！有蛇！”
允囡下意识地冲到前面，一把抓住吴杭洵的手，继续尖叫着：“草丛里有蛇……”
吴杭洵见怪不怪，回过身看了眼允囡，神情平淡：“这是山上，有蛇很正常。”
允囡一副看怪物的样子看向他：“那万一被咬了怎么办？”
“这里的蛇性情都还比较温和，你不惹它，它是不会乱咬人的。”
“……”允囡吞了口口水，“那万一它们咬人了怎么办？”
“那就只有叫救护车了。”
“……什么鬼啊！”允囡想打人的心都有了，本来是想从吴杭洵那里得到安慰的，结果他不冷不热地说了这么些风凉话。
“哎呀，放心，不是还有我嘛。”吴杭洵看她都要哭了，便不开玩笑了，“要不你拉着我衣服走，这样遇到什么我好及时照应你。”
允囡瘪了瘪嘴，最后还是拉住了他的衣角，跟在后面，一步一个脚印地踩着他走过的路。
大概是为了避免让杂草刮到允囡的腿，吴杭洵走路的时候顺便把两边的杂草也踩到了脚下。允囡心里一暖，抓着吴杭洵衣角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杨梅林比允囡想象的大。到了后，允囡瞬间把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欢脱得跟只兔子似的。她从来没见过杨梅树，此时有种整个山头都被自己承包了的喜悦感。她挽起袖子就开始摘杨梅，恨不得把这些树都给搬回家里，让自己爸爸妈妈也见识见识。
允囡摘下一颗鲜红的杨梅，直接喂进了嘴里。
“哎……”一旁的吴杭洵见了，哭笑不得，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告诉她，“杨梅得用盐水或者高度酒精洗了才能吃，因为它里面也许有虫……”
话还没说完，只见允囡已经冲到路边干呕起来。
吴杭洵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所幸今天出门的时候他带了一小瓶烧酒，他选了些杨梅放进瓶子里，等浸泡个五分钟的样子把酒倒掉，他把泡好的杨梅拿给坐在地上一脸哀怨的允囡。
“这个杨梅才是可以吃的。”
允囡抬头看了他一眼，捻了颗放进嘴里。杨梅带了点酒精的味道，甜得醉人。
吴杭洵也在一旁坐下，说每年到了吃杨梅的季节他都会做几坛酒。
“你怎么会想到来这儿呢？”允囡问他。
“因为喜欢啊。”吴杭洵说，“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叫我大师兄吗，因为孙猴子就是大师兄，朋友说我太爱四处乱跑，跟个猴子似的。来这里之前，我差不多把全国都走了个遍，觉得累了，便在山上歇歇脚，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出发。”
“东奔西跑的不觉得累吗？”
吴杭洵笑：“大概还太年轻，没法真正定下来。”
年轻的时候，大抵总是想要行更多的路，读更多的书，见更多的人。看过山山水水才能安于一座城市的乏味，把下半生托付给一个人。允囡明白吴杭洵的那种心情，她又何尝不是，不甘心接受父母的安排，便拼命逃开，可是她没有吴杭洵那样的勇气可以跋山涉水走四方。
03
山下来的客人带来一把古琴，别致轻巧，说是一个老先生手工做的，在这一带很有名气。吴杭洵见了，爱不释手，问及老先生的地址，准备择日前去拜访。
允囡知道后，屁颠屁颠也要跟着去。自从上次跟吴杭洵去了杨梅林，她就觉得这男生很有意思，跟他在一起总能遇到一些有趣的事。吴杭洵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老先生家住得偏远，他们在路上没有找到车，只能一路步行过去。走了一个小时，允囡穿凉鞋的脚被磨了一个泡，她蹲在地上喘着气拜托吴杭洵：“我们休息一下再走吧，不然我脚要废了。”
结果一路拖拖拉拉，两个人到老先生家里的时候已是晚上。
老先生正在厨房做饭，允囡和吴杭洵两个人饥肠辘辘地站在院子中间，闻着饭菜香，口水差点掉出来。老先生走出屋，看到这两个姗姗来迟的人，倒也没有责怪，挥手招呼他们进屋：“要是不嫌弃，晚饭就将就着跟我一起吃好了。”
“不嫌弃不嫌弃。”允囡说着就恨不得直接冲进去，结果被吴杭洵提住领子，给拉了回去。
“多有打扰了。”吴杭洵礼貌地向老先生介绍了一下他俩，一边道歉一边领着允囡进屋。
允囡心里嘀咕了一句：“还真是麻烦的家伙。”
简单的两菜一汤，大概是饿极了，允囡连着扒拉了两碗干饭，不过菜不够了，老先生便去厨房取他平日做的泡菜。
趁老先生离开，吴杭洵便瞪了允囡一眼，小声道：“你吃得太多了。”
允囡无辜：“我饿呀。”
“这样太没有礼貌了。”吴杭洵的那一碗饭现在还没吃完，桌上的菜几乎只夹了几次便不再动筷。
允囡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我吃都吃了，总不见得给吐出来吧。”
吴杭洵无语：“我这一半都没动过，给你吧。”
允囡一脸感激，但想到吃了吴杭洵的饭他就得饿着了，于是摇头拒绝：“我吃饱了，真吃饱了。”
吃完饭，三个人坐在屋里，吴杭洵认真地向老先生请教做琴的手艺。允囡坐在那里不住地打瞌睡，最后实在坐不住了就到外面的院子里去。
乡下的夜晚，天上的星星都格外明亮，不过蚊虫很多，允囡裸露的胳膊和腿上被咬了许多小疙瘩。她有点想家，父母很担心她在这边的生活，但为了证明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她从来报喜不报忧。
“坐外面想什么呢？”吴杭洵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他端了两个玻璃小杯，把其中一杯递给允囡。“这是老先生自己酿的烧酒，尝尝。”
允囡接过，想也没想就一口喝下，结果被辣得不行。
吴杭洵见她的囧样，不禁笑起来：“你这冒失的性格还真是改不了了。”说着回屋给她拿清水漱口。
老先生说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走南闯北大半生，最后遇到自己的妻子便安定了下来，不过几年前他妻子生病去世了，他便一个人独自生活，做琴打发时间。他用自己做的琴给吴杭洵和允囡弹奏曲子，唱着苏轼的那首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允囡听着听着眼眶就红了，转头看吴杭洵，见他也沉思着。
“人生短短几十年，能和爱人厮守是一件不易的事，要学会好好珍惜。”老先生转头看了看吴杭洵和允囡，笑得意味深长。
允囡读出老先生的用意，脸一下红了，想解释他俩的关系，可是转念一想，这不是越描越黑吗，于是作罢。
老先生年纪大了，每天睡得很早，跟两人打过招呼后便回房间休息，留下允囡和吴杭洵两人在客厅。允囡走了一天的路，早累得不行，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醒过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床薄毯，吴杭洵就坐在自己对面，开着一盏小灯，还在研究那些琴。灯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像是一尊雕刻精美的塑像，显得些许不真实。
虽然允囡只需要起身走几步路便能走到吴杭洵身边，但她却觉得自己与他身处两个世界。他在光明向上的那端，而自己则身处浑噩的这端。
04
第二天，两人吃完早饭便赶回店里。
经过一条街道的时候，允囡隐隐听到一阵动物呜咽的声音，她循着声音找来源，最后发现一只躲在车底下的小土狗。吴杭洵趴在地上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弄出来。小狗的左脚受了伤，已经结了血痂，但不能动，一直疼得呜呜呻吟，害怕得全身哆嗦。
“我们把它带回店里吧。”允囡提议，“反正店里没有狗，养只看店也不错。”
吴杭洵轻轻抚着小狗的毛发，答应道：“好，你说带回去就带回去。”
回店里后，他们给小狗洗了个澡，然后取出医药箱里的消毒水和纱布给它仔细地清理伤口。
“我们给这只狗取个名字呗。”允囡把药水递给吴杭洵，“不如叫小八。”
“为什么叫小八？”
“因为我们店里一共七个人，它是我们的新成员，所以叫小八。”
吴杭洵笑：“好，就叫小八。”
店里的同事都很喜欢小八，专门给它做了一个舒服的狗窝，还买了项圈，不过总是调侃地喊吴杭洵“小八它爹”，称允囡为“小八它娘”，一开始两人还会争辩几句，后来也就随他们去了。
这天，有客人专程来山上找吴杭洵给她拍照。允囡被抓去当劳动力，提着两个大箱子带着小八一路往山上走。拍了好几个小时，允囡无所事事地待在一边逗小八玩。有时候她觉得吴杭洵就像一个哆啦A梦，好像什么都会，特别神奇。从老先生家里回来后，吴杭洵还真就自己做了一把琴出来，并送给了允囡。虽然很粗糙，但允囡喜欢得不得了，把琴挂在床头上，每晚睡前都摸一摸。
等拍完照，天差不多完全黑下来了。
吴杭洵看了眼天气，估摸着待会儿会有雨，便催促着允囡快点收拾好东西离开。结果回去的路上，客人因为太着急，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角，直接崴了脚，没法走路了。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山上没有路灯，天一黑路就更难走了。吴杭洵只好让允囡先守着东西，他把客人背下山去再回来接她。
小八转了几圈，不知道该跟谁走。允囡拍了拍它的头，对它说：“要下雨了，你快跟你爹回去。”声音很小，只有她和小八听见。
小八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摇了摇尾巴，跟着吴杭洵一块走了。
天渐渐黑下来，允囡有些害怕了，山上蛇虫鼠蚁什么的光是用脑子想想就能吓出一身鸡皮疙瘩。允囡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把东西围成一个圈，自己缩在那个圈里，警惕地观察着周围。此时山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呜呜的风声响彻耳畔，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允囡吓得在心里不停念阿弥陀佛，感觉草丛中会随时窜出一个怪物来。
雨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允囡的手机没电了，吴杭洵迟迟没有过来接她，这么多东西她一个人又拿不动，她突然很想家，如果此时父母在身边的话，自己一定不会这么孤零零的。想到这些，她鼻子一酸，忍不住就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听见小八的声音，前方一束光照过来，在允囡身上扫了几下。吴杭洵把客人一安置好就回来找允囡了，没想到允囡正一个人坐在雨里哇哇大哭，身上都被淋透了。吴杭洵急忙用伞遮住她：“你怎么不找个东西挡挡雨呢？”
允囡抬头，看见一脸焦急的吴杭洵，哭得更厉害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吴杭洵一边拉她起来一边安慰道：“怎么会，这不路上耽搁了点儿时间，这次是我的错，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允囡还在继续哭，大概是被吓坏了，整个人哆哆嗦嗦的。吴杭洵把自己的外套脱给她穿，手紧紧地抱住她的胳膊，然后带她往回走。
允囡因此生了一场大病，直接高烧到三十九度，到了第二天晚上才退热。吴杭洵很自责，煮药喂药的事全部揽了过来，允囡一醒就看见坐在床头打瞌睡的他。
房间里没有开灯，开了一扇窗户，外面是槐树，开着白色的槐花，风一吹，香味就飘了进来。吴杭洵正好坐在这幅美好画面的中间，像画中的少年，漂亮得一点都不真实。
允囡没忍心叫醒他，就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心里被一种饱满的情绪充斥着。
05
端午节那天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包饺子吃。吴杭洵包的饺子特别好看，允囡站在一旁给他打下手，不时发出惊叹的感慨：“你包的饺子完全可以拿去卖了哎。”
“以后我要是开店的话会考虑你的提议。”吴杭洵想起自己逗留在四川的时候，房东大叔开了个饺子店，他说包饺子的时候，先蘸点水在皮上，这样饺子才会容易黏合。他每到一个地方，几乎都会学到这类看似没什么大用处的东西，或许放在漫长的一生里都算不得什么，可他却觉得很有意思。如果说人生是一个由积累发生改变的过程，那么他倒是很想看看自己的未来。
饺子煮好后，大家围着一张桌子吃饭。允囡一连吃了三十个饺子，还意犹未尽，可是肚子已经撑得不行。吴杭洵酿的杨梅酒可以喝了，他拿出来分给大家尝。允囡酒量不好，只喝了两小杯就有了醉意。她叽叽喳喳着四处乱跑，一会儿上楼，一会儿跑到露台外，站在栏杆上假装自己是《泰坦尼克号》里的主角，大喊着：“I am the king ofthe world。”
吴杭洵忍不住扶额。
“好了，快下来回房睡觉去。”吴杭洵把她从栏杆上拉下来，没想到允囡居然挣开他的手，站在上面，张开双手作势要跳下来。
“我要飞。”说着，她就朝吴杭洵扑过去。
空气静默了两秒，围观群众实在憋不住了，纷纷大笑起来。而吴杭洵则被允囡压得全身动弹不得，他有种预感，自己的肋骨肯定断了一根。
允囡翻身往旁边一滚，然后睡了过去。
吴杭洵起身揉揉被压的地方，瞥了眼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允囡，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很想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但毕竟抵不过良心那关，又起身把她背起来。
他们住的地方在民宿后面的那个院子，过去需要走大概五十米。喝醉了的人特别沉，吴杭洵背着允囡觉得自己背了两个男人一样，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倒。
“你要去的地方，是夜是雨是盲……”背上的允囡喃喃着。
吴杭洵仔细听了听，才发现原来她在唱歌。很久后，他才知道那首歌是陈鸿宇的《途中》，也不是“你要去的地方，是夜是雨是盲……”，而是“你要去的地方，四野细雨春芒”。
允囡其实并没有真的喝醉，只是有些微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醉。看见吴杭洵全程追着喝醉的她到处跑，她就觉得挺好玩的，索性干脆装醉，想看看他会拿自己怎么办。不过戏演得过了头，到后来完全刹不住车，允囡只好装到底。
对允囡而言，吴杭洵想要去的那些地方，她都没有去过，也无从去理解。大抵就是陈鸿宇唱的那样，“你要去的地方，遗情处有诗章”，只是这诗章与允囡无关。
06
又到了每个月下山买东西的日子，店里因为忙不过来，便派了允囡一个人下山负责采购。为了有位子坐，允囡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坐了最早的那班大巴出发。
吴杭洵起床的时候，发现餐桌上摆着做好的早餐，旁边有张手写的卡片，是允囡留的。
“这丫头片子居然还会做早饭了。”允囡典型的四谷不分五体不勤，吴杭洵压根没对她在家务上抱有任何希望。
吴杭洵吃了早饭，正准备开始工作，这时一个同事跑了进来，边跑边叫着：“不好了不好了……大巴出事了……”
吴杭洵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问他：“在哪里？”
还没等对方说话，他就直接冲了出去。下山的路很陡，稍不注意就会因为惯性直接摔下去，吴杭洵摔了几跤，才到达出事地点，不过现场已经被封锁起来，外面围了许多人，他没多想就往里钻。
“允囡！”他大喊着，当地的警察拦住他，告诉他伤员都被送到医院了。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年轻女孩，头发到锁骨的样子，长得很白……”说着说着吴杭洵嗓子一哑，忍不住哭了。允囡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一定会内疚而死。
“吴杭洵？”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允囡提着买回来的东西准备坐车返程，结果得知路段出车祸了，只能走上去。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看到吴杭洵抓着警察的手大哭。哄女朋友睡觉的故事
“你没事？”转身看到允囡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身后，吴杭洵又喜又惊，“这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允囡有些好笑，“你该不会以为我出车祸了吧？”虽然脸上是调侃的笑，但允囡心里已经开始不是滋味。想到刚才吴杭洵哭的那幕，她既是感动又有歉疚。
吴杭洵拿出手机，才发现店里的人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
“大师兄你跑什么跑啊，我还没有说完……不过既然你下去了，那你就顺便看看客人的伤势怎么样，今天来店里的客人坐的就是出车祸的那班车……”
原来是这样。吴杭洵怪自己太冲动，没有听别人说完，才造成这么大一个乌龙。
允囡说陪他一起去医院，他看了看她手里提着的东西，担心来来回回太累，便让她先回去。
“吴杭洵。”允囡一直没跟着大家叫他大师兄，而是喊他的名字。她没有任何动静，站在原地看着他，认真问他，“你刚才是因为我哭吗？”
“那不是因为着急嘛。”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你有被爱妄想症吗？”
“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吴杭洵怔住，面对允囡来势汹汹的问题，他竟然没有立即反驳。
“等我回店里再说，我现在先去看看客人的伤势如何。”
说完，他从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塞到她手里：“路有点远，给你补充体力的。”
吴杭洵走后，允囡才发现他的腿肚子上有一条很长的血口子，不知道是蹭到了哪里，已经结了痂。她想喊他，无奈他已经走远了。
07
允囡回店里后，便一直坐立不安。想到吴杭洵没有立即拒绝自己，她心里开始胡思乱想，其实他对自己也不是全然没有好感吧？
直到天黑，吴杭洵才回到店里。他说客人暂时没什么大碍，不过这几天他需要过去多看看，照看着。
允囡特意留了晚饭给他，殷勤地跑过去问：“你吃饭没？我去厨房给你热热。”
一旁的小八热情地迎上去，待在吴杭洵的脚边蹭他的腿。
吴杭洵看上去一脸疲惫，没有像平常一样逗小八玩，而是摆了摆手朝房间走去：“不了，我想睡会儿，今天太累了。”
允囡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试探地问他：“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吴杭洵笑了笑：“没什么，是真的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那时，允囡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可当时她说服自己是她多虑了，吴杭洵能有什么事呢，天天洒脱得跟个神仙似的，又怎么会有事呢？
第二天允囡起床的时候，吴杭洵已经去医院给客人送饭了。
允囡失落地坐在客厅里，看见桌上插着的干花，准备去把它们换下。这时听到两个刚进来的同事边走边议论着：“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刚听老大说的。”
“不是说年底再走吗，怎么决定得这么突然？”
允囡站了起来，好奇地问他们：“你们在说什么事呀？”
“大师兄要走了。”
“走？”允囡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走哪儿去？”
“下山呀，要离开这里了。”
允囡只觉大脑一蒙，像被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下。
离开？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决定离开了？允囡没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花瓶，结果“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吴杭洵依然很晚才回到店里，允囡等了他一天，一看见他就急忙迎过去，想也没想，话已经直接问出了口：“为什么要走？”
吴杭洵刚换下鞋，允囡这么一问，他先愣了下，随即慢慢换好鞋，然后看向允囡，认真道：“是，应该下周离开。”
“怎么这么突然？”允囡不解。
吴杭洵脸上没有表情，淡淡然道：“我向来随意惯了，对于去留和许多选择一直都是突然起意。”
允囡怔怔地看着他，心里自嘲地笑了笑。是呀，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她为什么还要去追问理由。对吴杭洵而言，没有什么是可以留住他的。那些准备好的话，此时变成了一个笑话。允囡吸了口气，嘴角牵出一个笑容来：“那祝你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允囡说完最后一个字，眼泪就落了下来，但吴杭洵没有看到，他已经穿过大厅，往里屋走了。
允囡整整三天没有跟吴杭洵说过话，看见他也只淡淡扫一眼，直接无视他的存在。
大家准备给吴杭洵办一次欢送会，准备了食物和酒水，允囡借口说自己不舒服便待在房间里睡觉。这几日大家也看出她和吴杭洵之间的一些不寻常，便也没强求。
允囡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本就睡不着，现在又心事重重。她好像隐隐听到店那边传过来的音乐声，她索性起床打开音响，没想到第一首播放的正是《途中》。她听着听着眼睛逐渐湿了。“你要去的地方，四野细雨春芒”。吴杭洵到底想要去往哪里呢？到底哪处才是他最终停留的地方？
吴杭洵和大家挨个儿干杯，他被围在人群中，依旧眼神淡然，神情洒脱。他喝了不少酒，有了些微醉意。虽然是欢送会，但大家一玩起来就完全忘记了主题。最后，吴杭洵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和小八玩，直到一双脚出现在眼前。
他抬头，是允囡。
“我还没敬你酒呢。”允囡端着满满一杯酒，笑道，“这次是真的祝你好。”说完，兀自一饮而尽。
吴杭洵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然后皱了皱眉：“你酒量不好，少喝点。”
允囡只是笑。
08
吴杭洵走后，允囡从别处那儿听来他突然离去的原因。
那天在山下出车祸的人是吴杭洵的前女友。两个人之前在西藏旅行时相识相恋，后来因为吴杭洵天性安定不下来两人便分手。没想到前女友一直念念不忘，于是用了假名字想来民宿看看吴杭洵，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会遭遇车祸。吴杭洵那几天都忙着跑医院照顾她，两人没有复合，但也许是那件事让吴杭洵发现自己对他人情谊的辜负。
一个没有办法安定的人，没法给需要安全感的伴侣一个许诺的未来。
吴杭洵想，他和允囡大概也就这样了，他不想再看见任何人为了他受到伤害。
两年后，吴杭洵一路走到了重庆。
他往南走，到了厦门，再往广东、广西，最后去了老挝、缅甸，最后折返回国到了重庆。这座奇妙的城市，轻轨从居住楼里穿过，火锅的香味飘满大街小巷，大街上到处是漂亮的姑娘，人们说话带着好听的一点儿尾音。吴杭洵突然就爱上了这里，决定留下来自己开一家民宿。
某天，他认识了一个女生，对方略显害羞地问他：“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吴杭洵笑道：“会的。”
走过了万水千山，终于寻到一处愿意安定的地方。只是在他漂泊不定的岁月里，错过的情谊和与某些人的缘分，不可再得。
允囡在山上待了一年便带着小八一起回到家乡。她没有去父母给她安排的单位，而是进了一家外企。每天忙碌的工作和生活让她渐渐放下那段在山里的岁月，好像那只是她年轻时做过的一场美梦。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终归是要醒来回到现实里。小八已经长成了一只大狗，允囡每天下班回家就会带它去楼下遛一圈。她有时会拍着小八的头问它：“你还记得你爹吗？”
小八似懂非懂地叫几声，算是回应，允囡便自嘲地笑笑。
吴杭洵的民宿开张那天，允囡帮忙转了他的微博，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句彼此都知晓的歌词。
“你要去的地方，四野细雨春芒。”
“你要去的地方/四野细雨春芒/太轻太急恓惶/听街声/闻世况/或走俗寻常/经戈壁/过断桥/塌落泥土香/递根烟/给路客/解乏这星光/茧磨在/鞋跟上/无所谓远方。”
更新时间: 2021-02-23 2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