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千山百岁的风雪

发布时间: 2020-08-04 21:08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他见过千山百岁的风雪

文/方可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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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画家怀念的油画《红叶少女》一经面世,就在圈子里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有人说画中的少女是怀念给予初恋女友的浪漫情诗,也有人说那是他终其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挚爱。

直到那日香山脚下举行的画展中,《红叶少女》首次在公众面前亮相。

画中是香山的深秋,黄栌树叶漫山遍野,红得像火焰一般。瑰奇绚丽的山间,短发少女身着枫叶色长裙,正在拾级而上的她慵懒地伸出左手,柔软的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意。

望着画中少女那对明亮无双的眸子,站在油画前的许怀柔,忽地就落下泪来。

1

那年深秋多雨,国庆前夕是微雨的天气,学校一放假,许怀柔就陪着退休的外公来到北京,住进了西山脚下的别墅。

她跟着外公学习油画,几天下来,书房里满是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她头有些发晕,索性放下笔,推开了窗户。

山间淡雅静美,苍松翠柏中有黄栌树摇曳着,偶有几棵桑树和栾树点缀。衬着窗外的微雨,那场景像是雨幕中一波荡起一波的红叶火海。

她忽地起了心思,外套没穿就往外冲,连外公喝止的声音都抛到了脑后。

只是一开门,她便和人撞了个满怀。

“你没事吧。”

是一道温柔又清冽的声线。

许怀柔懊恼地揉着头,一抬眼,便对上一双深褐色的眼眸。冉诗泽穿了一身暗色的风衣,温润的脸上漾出的笑意像是生来自带的。

她似是被蛊惑了,呢喃般道了句:“没……事。”

等他和闻声下楼的外公亲切交谈几句,她才知道原来是外公教过的学生,特地前来探望。听说她要外出之后,他主动提出陪同。

他们并排走在石径上,冉诗泽撑着一把长柄的透明伞,伞多半都倾向了许怀柔那边。

她出于好奇,侧头问他:“你对待陌生人都是这么热心的吗?”

“倒也不是,”他的目光落在远处山间,轻淡的声音若有似无,“你一个人,有人陪着相对安全些。”

秋霜染红半山树叶,许怀柔将脸偏向他看不见的角度,偷偷勾起了嘴角。

雨线疏斜,湿了他半边衣角,也湿了她及踝的裙边。

走过静翠湖边的石板路,再往前是向上延伸的台阶,冉诗泽加快步伐,许怀柔跟不上,落后了一些距离。

十七岁的姑娘有些小性子:“我走不动了。”

冉诗泽望着天边的乌云:“我们要赶快,看这天气,下午怕是有大雨。”

“你拉我。”

他转身回望,便见俏生生的小姑娘眼神澄澈,朝他伸出一只手来,是走不动要他拉的意思。

透明伞几乎全在许怀柔的头顶,他整个后背都湿漉漉的,却生生拿耍赖的小姑娘没辙。

他换了一只手撑伞,腾出的右手牵住许怀柔伸过来的那只,笑容里透着几分纵容。

“走吧。”

那只手一路牵着她,掠过古树参天的寺院,走过蜿蜒曲折的石径。

到了森林笏,从八角亭里眺望,瑟瑟秋风中,漫山的红在微雨中摇晃着,似是排山倒海而来的红霞。

那样令人动容的景象中,许怀柔吟了句:“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

“是不是觉得置身于森林笏山石峥嵘、蓊郁蔽天的景色当中,才领会到什么叫作‘不登高不知天之高’,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身旁之人突然出声,说的话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一般。

世间万物都是相对的,就像此刻遇到他,让她枯燥无比的学画假期添上一抹惊喜一样。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继而问道:“你喜欢哪句?”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是后唐李煜的《长相思·一重山》。

都说触景生情,莫非是有令他相思的人?

想到这里,许怀柔心中那股子惊喜被莫名的失落取代了。鬼使神差地,她问道:“你心里有放不下的人吗?”

“小姑娘瞎想什么,有感而发罢了。”

有感而发?那也是有什么东西让他放不下啊。

那日下山后,外公留冉诗泽吃饭。饭桌上,许怀柔听他们提及许多在学校发生的趣事。

她咬着筷子,留神听着,突然对画画的反感淡了几分。

饭后,她去送他,一场大雨过后,石板路上潮湿着,冉诗泽脚步迈得大,快了她一两步。

她捏着他的透明伞跟在他的身后,脚步缓慢,竟然生出希望长路走不到尽头的念头。

出别墅有段距离了,他先停下来:“小姑娘,就送到这里吧。当心感冒。”

不远处暖黄的街灯亮起来,她终是伸出手,整个人蔫蔫的,低着头递伞过去。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听见他说:“伞你留着,我看又要下雨了。”

2

高考前的节假日,许怀柔断断续续见过冉诗泽几次,有时是他和师兄师姐一起来霖市探望外公,有时是他独自一人来的。

每回来时,他都要在外公的书房里待上几个小时。他走后,外公总是意兴阑珊,对着空了的茶杯叹气。

也是那个时候,许怀柔从外公口里知道,拥有过人的绘画天赋的冉诗泽,在大二那年重新参加高考,选择了地质学。

她能理解外公言下之意的可惜,却也好奇促使他做出改变的原因。

那是高考前最后一次见他,周日的上午,她去火车站送他。

火车站人群涌动,周遭的景和人像快闪镜头一般速转而过,唯有她和他是静止的。

眼看着他就要告别,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出声对他说:“我打算考美院,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他高出她一个头还要多些,在意识到她像许诺宣誓般地想要得到肯定的回答时,他不再犹豫,弯腰凑近她,揉了揉她耳边的短发。

“小姑娘,我等你来。”

“那到时候,你要来接我。”

“一言为定。”

当许怀柔果真如她所言被美院录取时,冉诗泽也履行诺言来接她了。

那时,她拒绝了家里人送她的提议,一人拎着大大的行李箱到了北京。

尽管以前跟着外公来过北京,但身在异乡的落寞感还是在她下了火车的那一刻将她包围。

她坐在箱子上,迷茫地朝着人群里张望,过了一会儿,果然就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越过人群,朝她走来。

“小姑娘,疯够了?”

许怀柔和闺密出去玩,比原本预计的时间晚到了两日,他一走过来,就盯着她发亮的圆眼问道。

“那可不!我足足瘦了五斤呢。”

他买了两张地铁票,一只手拖着她的箱子,另一只手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

开学高峰期,地铁和公交车上格外拥挤,没有座位,冉诗泽用手臂圈出一个小天地来给她。他注意到她的头发长一些了,已经到了及肩的长度。

她似乎还长高了些,却还是够不到他的下巴。

反而是平日白皙光滑的脸颊,因假期疯了似的游玩,颜色变得深了些。

一路上,小姑娘话说个没完,冉诗泽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地发表一两句自己的观点。

到达美院,他先是领她去找辅导员报到,又轻车熟路地将她带到宿舍楼。

等他将她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因学校有事被叫回去后,忍了许久的室友凑到跟前问她:“冉师兄是你男朋友吗?”

许怀柔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室友又说:“听说冉师兄是美院曾经的传奇,虽然他不在美院了,但学校论坛上他的人气还是居高不下!”

又听她们说了许多关于冉诗泽在美院的事情,许怀柔才回答:“现在还不是。”

室友早已忘记了先前的问题,疑惑道:“许怀柔,什么还不是?”

她悄悄红了脸,不再作答。

男朋友,光这三个字,就足够让她浮想联翩了。

3

后来,她忙着新生开学后的各种事宜,忙着军训,忙着参加社团,忙着度过课程最多的大一,偶尔和冉诗泽见一次,也是在请教油画方面的问题。

她将自己暗自发酵的小心思藏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知道,也不让他知道。

她知道他被保送了地质大学的研究生,在忙本科毕业论文的事,她不敢过度地打扰他,只是和他保持着还算频繁的联系。

大二这年的国庆假期,她不回家,开始硕士生涯的冉诗泽答应带她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

“你以前来北京,没来看过升旗吗?”

他们在凌晨五点到达广场,安检口已经排了很长的队,十月初的天气刚刚转凉,许怀柔穿了长袖外套,睡眼惺忪,打着哈欠:“没有。每次来都是跟外公待在别墅里画画。后来到北京念书,一直也说要来,各种事情,就拖到了现在。”

她的语气淡淡的,却像是凌晨轻轻拂过的风,透着一股接受命运般的无奈。

他将她带到观看升旗最佳的方位,人群涌动中,他柔声问:“不喜欢画画吗?”

“喜欢啊。”她回答着,声音却越来越低,“喜欢画画,可是不喜欢被强迫。”

她不喜欢失去小时候所有玩耍和看动漫的时间,不喜欢中学所有的假期都要待在房里画画,不喜欢因为被强迫,将喜欢的事情变成讨厌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天边渐渐泛起白光,长安街上的灯都灭了,她的情绪忽然高涨起来,兴奋地指着前方:“冉诗泽,你快看!仪仗队过来了!”

升旗仪式特有的分量和自豪感,将她的阴霾一扫而空了,交响乐曲中,所有人都注视着前方,有的人敬着礼,有的人屏息以待。

冉诗泽的目光却落在身侧小姑娘的侧脸上,晨曦从她那头冒出来,点缀在她浓密如羽毛般的眼睫上。他的心跳突然清晰可闻,过了许久,才说:“那就让喜欢走在被强迫前面,让被强迫变得再无意义。”

太阳升起时,早起的人们纷纷散去。

公交车里很是拥挤,他们缩在最后面的角落里。上班高峰期,车走得很慢,许怀柔被摇得迷迷糊糊的,不自觉间快要挨到那边的玻璃上。

冉诗泽不动声色,将她的头扶到自己的肩膀上,做完动作后,像偷了糖的孩子一样红了脸。

车内有不好闻的汽油味,她晕车,脑袋昏沉沉的,却被他的小心翼翼弄得哑然失笑。

她闭上眼,声音轻飘飘的:“期末学校要举办油画系的年级画展。”

“紧张吗?”许怀柔毛茸茸的头顶挨着他的侧脸,似是羽毛在轻轻挠着他,他极少经历那样紧张的时刻,却还要绷直身体,装作很淡定的样子。

“嗯,怕画不好丢外公的脸。”

外公退休前是美院的教授,学校的老师大部分认识她,他们对油画大师的外孙女抱有太多期待,无形上也是施加给她的压力。

车外是断断续续的汽车鸣笛声,车内的小空间有零零碎碎的交谈声,半梦半醒中,她听见自己靠着的人说了句话,莫名地让她安心了不少。

“小姑娘别怕,有我在。”

温暖的声音在她的耳畔环绕着,她很想打起精神来,很想问问他让他放弃画画的原因,可是意识一顿,她在不知不觉间沉沉地睡了过去。

4

秋去冬来,枯黄的叶子落满整个校园时,许怀柔背着画板往返在学校和北京的各个景点之间。她的进度有些缓慢,同学们大都选好意向,除了上课,别的时间都泡在画室里。

那日,冉诗泽陪她从天坛出来,她还是一无所获,相机里留下的风景也不能让她提起兴致。

她忽地就丧失了信心,越来越近的画展像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却还是转过头去,怕冉诗泽看到她没出息的样子。

“画红叶吧。”他忽地停住脚步,缓声道。

前段时间,他忙着写导师布置的地质考察报告,难得才见她一次,实在不忍心看她为了这事烦心。

许怀柔擤了擤鼻子,收住难过的心绪,带着鼻音说:“红叶?”

“对啊。你有那么多的假期都住在香山脚下,了解得比别人多,感受自然也比别人多。小姑娘,不要妄自菲薄,我看过你的画,你很优秀。”

他又说:“想哭就哭吧,在我面前,你什么样子都可以。”

许怀柔这才注意到他始终没有正面看她,完完全全地维护了小女孩想要的形象。

她果真如冉诗泽提议的,选了红叶作为主景。

选择好起稿用的炭条和炭笔等用具后,她开始画线稿。直到她用复写纸将素描稿复印到画布上,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到了上色环节,她始终调不出满意的颜色。

冉诗泽带了两杯热饮来美院的画室找她,见她在调色板上调了又调,一筹莫展。

“调色的时候要静下心来。”许怀柔刚刚拿起松节油,就感觉到身后站了人。

不知为何,熟悉的声音令她安心不少,她忽地松了口气。

“松节油的量不好掌握,用多了会过度稀释颜料。”他一边轻声同她说着话,一边将手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和她一起握住装松节油的瓶子。

灼热的气息扫在她的后颈,她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也不敢动。

稀释好颜料,她才敢侧过头去看他。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洒进来,落在他英挺的鼻梁上,再往上是那双如墨般的眼眸,那里映着一个小小的她。

有人推开画室的门进来,她率先反应过来,挣开他的手,却在转身同他说话时下意识地捂住了手腕上亮起的手环屏幕。

画展的日子逐渐接近,因为和校外的画廊有合作,校方将画展的地点选在了画廊。画廊所在的那片地方,许怀柔不太熟悉,打电话给冉诗泽,他说踩点的时候,他会带她过去。

她满怀期待地等着,却在踩点那日等来他一个电话。

“我这边临时有点事,可能……”

“没事,你忙吧。我自己可以找到。”她不想听到他说来不了的话,索性在他把话说出来前截住他。

5

许怀柔跟着手机里的导航走,换乘了两次地铁和公交车,在靠近目的地的时候迷路了。

导航显示已经在目的地了,可她在附近转了一圈,也没看到画廊。一同参加画展的同学上午已经返回,远水救不了近火。周围偏僻,半天也不见有人。她又想起冉诗泽的失约,明明他和她有约在先的,却被他放了鸽子。

委屈和无助一起涌上心头,站在原地打转的她忽地就落下泪来。

“小姑娘,我打你电话怎么不接?”

许怀柔蹲着,正哭得起劲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犹如从天而降。她被冉诗泽拉起来,温热的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水。

她嗫嚅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你、你不是有事,来不了吗?”

“小姑娘,以后话听清楚再挂电话。我是想说,临时有点事,要迟一点来。”

原来画廊藏匿在小巷深处,要弯弯绕绕好几次才找得到。许怀柔自知先前误会了冉诗泽,有些愧疚,不好意思地说:“我请你吃饭吧。”

吃饭的地方是冉诗泽选的,地地道道的街边小摊。

冬日天暗得早,周遭的街灯早早地亮起来,小摊上也挂着两盏橙黄的、看上去颇有年代感的灯盏。

冉诗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最爱吃这家的馄饨。

馄饨十几个一碗,葱花漂在汤上面,再淋一勺辣椒油,光是看,就很有食欲了。

“太好吃了!”肉馅的馄饨皮薄馅多,许怀柔咬一口在嘴里,满足极了。

“喜欢吃的话,以后可以经常来,我以前老是来这里。”

她继续吃着,问:“你以前经常来,是一个人吗?”

“不是,”冉诗泽的目光投向远处,像是在回忆什么,“和一个很重要的人。”

许怀柔突然被辣椒油呛了一下,使劲地咳嗽,不知道是由于嗓子里的难受还是别的难受,她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她喝一口他从小摊老板那里买来的矿泉水,哑着嗓子问:“是……很重要的人吗?”

她蓦地记起那日在画室,他去洗手间,她在他手机屏幕上看到一闪而灭的微信——你找的人有消息了。

说不清楚是不是心情作祟,她问了句:“她现在在哪里?”

昏黄的光线下有灰尘在飘浮,他的声音有些缥缈:“我找不到她了。”

他将她喝过的水瓶拧上盖,嗤笑一声,似乎是在自嘲。

想起那次在香山,他有感吟出的诗句,她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捧着那碗浮着一层辣椒油的馄饨汤,发泄似的喝了下去。

嗓子难受得厉害,她还想再问些什么,话到嘴边却问不出了。

6

再见面是在跨年夜这晚,画展的评比结果出来,许怀柔拿了第一名,嚷嚷着要冉诗泽请客庆祝。

“可是,我就要跟导师去南极参加科考了,不该是你替我送行吗?”

他研究生读的专业是冰川地质学,经常要跟着导师出去考察、调研,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是常有的事,只是她没想到这次他去的是南极。

他们走在街上,远处的街灯亮起,是明明灭灭的一片。他看街上很多女孩都戴了发光的发箍,大概是前方场馆里某个开演唱会的明星的粉丝。

他在场馆前也买了一个,金黄的鹿角别在她的头上,煞是好看。

许怀柔却没心思看他手机镜头里的自己,别扭着,还在纠结他刚才的话:“你怎么不早说啊。”

他像是抓到了她的话柄,语气里有辨不明的情绪:“小姑娘,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

她骤然间红了脸,口是心非道:“哪有。”

“别担心,几个月而已,很快就回来了。”他将两人的合照留在手机里,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她头上的发箍扶正,“我们怀柔是最可爱的小姑娘呢。”

许怀柔听不进去他后面的话。她的直觉告诉他,他去南极,不,应该说是当初选择学地质学,是因为那个“她”,那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她的小性子在那一刻发作,拉着他满大街要找糖葫芦。

场馆周围聚集的都是要去看演唱会的人,她拉着他,义无反顾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而行。

她不小心被绊了一下,眼看着就要跌倒,冉诗泽手疾眼快地接住她,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落在了他的怀里。

明明两人之间隔着厚厚的羽绒服,许怀柔却像是被他滚烫的胸膛烫到了一般。耳边充斥着人群的吵闹声,她头顶的金黄鹿角落在他澄澈的眼里,像是什么东西生了根一样。

终究是她站好先出声,破坏了那片刻的旖旎。

“我看前面那里有卖糖葫芦的。”

冉诗泽也反应过来,收回手说:“那我们去看看。”

在儿童游乐场前面,他们买到沾了花生碎的糖葫芦。

糖葫芦咬在嘴里酸酸甜甜的,稍微缓解了许怀柔心里涩涩的感觉。

鼻子有些发酸,许怀柔咬一口糖葫芦,赌气往前走,硬是将眼眶里快要溢出来的东西逼了回去。前方是游乐场的旋转木马,她买了票坐上去,也不管冉诗泽是何反应。

几圈过去,她回过头,正好看见身后的白马上他举着手机对着她。旋转木马、她、糖葫芦,都被他留在了手机镜头里。

等到吃完饭回去时已是深夜,远处大厦顶端的时钟正在倒计时。路过那座商厦,她听见一群人在下面倒数,等待着新一年的到来。

秒针指向最后一秒,天安门广场的方向有烟花炸开了。

火树银花,万家灯火,所有的人都在庆祝,互相道着对新一年的祝福。

望着那蹿上夜空的璀璨烟火,他出声说:“小姑娘,完成你的梦想吧。”

她往前走几步,拿着吃饭时餐厅送的那只招财猫摆件,转过身正对着他:“你怎么确定我的梦想是画画呢。”

“那也是我的梦想啊。”

他当然确定,那种沉浸在画里时眼中才会拥有的炽热光芒,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有温柔的月光落下,她看见他如宝石一般的瞳孔里闪着亮光。

7

冉诗泽离开之后,他们有小半年没有见过面。

他偶尔会发来一些鲸跃过海面的画面,有时也夹带几张南极的冰天雪地的图片,还有可爱却蹒跚前行的企鹅。

许怀柔将这些画面都留在了画布上,和她在画展中得奖的那张油画放在一起。

画上是微雨中的香山,绯红的叶子掩映中,着深色风衣的男子撑一把透明伞站在山路石阶上,是要牵人上去的姿势。

她故意将男子的五官模糊了,没有人辨认出来那是冉诗泽。

画展那天,他没有去,也就不知道,她送去参加画展的其实是存有私心的一幅画。

四月底,她请假回了趟霖市,冉诗泽在她抵达的隔天回来,风尘仆仆地去探望老师。

“小姑娘,陪我出去走走吧。”

从外公的书房出来,他这样说道。他的语气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许怀柔带他去了霖市的海边,海风裹挟着海的味道钻进他们的鼻子,路过便利店,冉诗泽进去买了一大袋饮料。

他们光着脚坐在海边,冉诗泽一罐接一罐地喝着,那饮料有些度数,七八罐下去,他有些意识不清了。

海岸边望得见远处人家的灯火,她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绪。

踟蹰良久,她才问:“你,不开心吗?”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味道,喝完最后一罐,他像是更加迷糊了,一头倒在她的腿上。她没反应过来,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蒙了一下,才伸手将他的头扶好。

手指不小心滑过他的脸颊,他光洁的皮肤被南极的风刮得粗糙了些,她分明感受有温热的液体自他的眼眶淌下来。

她听见他呢喃着:“我没找到她……”

她的手指条件反射般收回来,迷茫地看着远处的星星点点,有说不清的情绪密密麻麻地爬上她的心头。

他果然是去找她了吗……

周遭安静得出奇,微风拂过她的面颊,她突然落下泪来。

他们在海边待了一整晚,天边泛起第一丝光亮时,冉诗泽醒了。他身上盖着许怀柔的外套,他坐起来揉揉眼,看见她从不远处走过来。

有风拂动她的长裙,她笑着,一点一点地走近,像是即将初升的太阳,整个人都明媚得不像话:“冉诗泽,学校有去苏黎世交换的名额,外公想让我去。”

“那你……”

“我也想去。所以,冉诗泽,”她不想从他那里听到自己不喜欢的答案,索性亲手将最后一丝希望掐灭了,“我想要一场盛大的告别。”

说着话,她从身后拿出刚才去买的一捆烟花棒来,又将打火机塞到他的手里。

他们将烟花棒插在沙子上,围成一个大大的圆,点燃了。橙黄的火星跳动着,像落在沙滩上的星星。他拿起两支燃着的,递给她:“下次跨年的时候,我去苏黎世看你。”

空气里弥漫着海的味道,还有烟火味,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来了。

他们一起站立着,望着朝阳升上海平面,似站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小姑娘,”他忽然出声,“谢谢你陪我,谢谢你……”谢谢你陪我思念姐姐。

8

春去秋来,冬雪化尽,许怀柔还是没能等来冉诗泽看她。

那时,她请假回霖市,是为了办出国前的各种手续。她明明做好了决定,却还是在那晚试探着问他,可她到底怕他说出那句自己不愿听的话来。

那日,她终于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一个熟悉号码的来电。

她紧张得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得捋了又捋已经垂到腰际的长发,正襟危坐,才踟蹰着接听了。清冽的声线顺着电话传过来,像是穿越了两地的时间差,绵柔又缥缈。

她的指腹沿着咖啡杯的边缘摩挲着,听见他说:“怀柔,你还好吗?”

咖啡厅里有低低的交谈声,莫名地,她被难过吞噬,伸手抹掉眼角湿湿的东西。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我还好,你呢?”

“我也很好。我准备留在科研站了。”

有什么感觉一时间将她包围,她问他:“你找到她了吗?”

他在电话那头轻轻“嗯”了一声。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她胡乱地抹了几把,哽咽着,声音里几乎颤抖:“那我呢,冉诗泽,你不来看我了吗?”

“小姑娘,对不起。我不能去看你了。”

她摇摇晃晃地端起咖啡,自我安慰般抿了一口:“那,我祝你万事顺意。”

一行泪却沿着杯壁滑了进去。

她听他说过很多次那个“很重要的人”,却没有理由,也没有勇气问他,那是谁。

她像一个丢盔弃甲的士兵一样,战役还未打响,就仓皇而逃。

她失魂落魄地跑回去,将那张保存得很好的油画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可是,没过一会儿,她又疯了似的从垃圾桶里将它扒拉出来,一点一点地抚平褶皱。

她在苏黎世忙得晕头转向,忙着认识新的人,忙着参加画展,忙着在自己向往的世界里更上一层楼。

她去世界各地旅游,走到哪里,画到哪里,终于成了最出名的新锐画家。

她去参加各式各样的相亲,试图将藏在心底的那张脸忘掉。

可是,看着对方撑着一柄长伞,她想起的是他。

听到对方和她谈论油画的技法,她想起的还是他。

到底是放不下的,可是,她终究连跑到他面前去质问一番的勇气都没有了。

9

“相濡以沫是佳事,相忘于江湖才是幸事。”

漠河市的一间公寓里,屏幕上热播剧的女主角刚刚说完这句台词。

冉诗泽正在给即将完成的画作涂最后一层上光油,到底什么是常事呢?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住在漠河的日子,无数个夜里,他都会梦到她的声音,她哽咽着问他“冉诗泽,你不来看我了吗”。

和她通电话那次,他多么想回答一句他想,他想去看她,想看她对着他笑,想把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统统告诉她,可是,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很小的时候,爸妈加班的那个夜晚,他想吃一碗曾经吃过的路边摊的馄饨,闹着大他两岁的姐姐带他出去。后来,馄饨吃到了,他却弄丢了姐姐。他带着歉疚和悔恨长大,多年来寻找未果。他大二那年,从警方那里知道了姐姐的消息。他和爸妈辗转联系上在南极探险的姐姐,本来约好等她回来时相见,可是几个月后,她失联了。

探险时的长时间失联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可他心里不甘的因子蓬勃而出,在那个时候转去学地质。他抱着一丝丝的希望找下去,却一次次地失望而归。

那次南极考察归来,他难过至极,借着看望老师的名义去霖市找许怀柔。

她安安静静地陪他在海边待了一夜,海风和浪花敲打着岩石,他躺在她腿上哭了一场,突然就有些释怀了。

他想谢谢她陪他思念姐姐,可是,巨大的难过让他无法将“姐姐”两个字说出口。

他想着再去姐姐生活过的漠河市看一眼,然后就去苏黎世找她。

可是,在漠河市的日子,他救了一个在冰面上玩耍时掉下冰窟窿的小孩,等待被人发现的时间里,他驮着小孩在冰水里泡了很久。

他的双腿在某一次科考时就受过重伤,加上那次长时间的寒冷蚀骨,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其实,他还在美院读书的时候,就常在老师的桌面上看到她和老师的合影。

十几岁的姑娘,留短短的头发,笑起来时,两颗小虎牙很是可爱。

一日,他多嘴问老师,老师指着身后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涂鸦,语气满是宠溺:“是我外孙女,打她小的时候起,我就盯着她画画,小丫头指不定怎么怪我呢。”

他从那时起,知道了小姑娘叫“许怀柔”,是个温柔却很倔的丫头。

香山别墅那次,他去看望老师,她冒冒失失地撞进他的怀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愣愣地盯着他看,他猝不及防就失了神。上山时,她耍赖要他牵着,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后来,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去霖市的次数多了些。那日在火车站告别,她说考上美院的话要他去接,他二话没说就点了头。

那时他不知,有些情感,掩于唇齿,却在心里埋下了种子。

国庆那次看升旗时,他偷偷看她,坐上公交车时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扶靠到自己的肩上,那日在画室握住她的手是心潮涌动,她误以为他失约时的难过、无助,桩桩件件,都让种子发芽生长,茁壮成长。

可是,他没法再陪在她的身边了,他没法用这样一副破败不堪的身躯去到她面前,他没法让他的小姑娘看到他此生最狼狈的样子。他的小姑娘有更好的未来要去奔赴,要成为赫赫有名的画家,要在世界上留名,要成为老师的骄傲,要完成自己的梦想。

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要留在科研站,长时间驻扎在南极之后,他后悔过,后悔连那句“喜欢”都没能说出口。可是,他又庆幸,庆幸她自始至终都以为他喜欢别人。

他在《红叶少女》的右下角,用印章盖上了小小的署名——怀念。

怀念,念怀,顺着读是他思念她,倒着读还是他思念她。

他愿她顺遂,愿她平安,愿她事事无忧,愿她在他们共同的梦想里,闪闪发光。

某一年回北京,冉诗泽央求友人推他去香山脚下。

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他蓦地就记起那年初识,和小姑娘登高远眺,他吟过的那句词。

他轻声重复道:“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他心里有放不下的人吗?

有啊。

可相忘于江湖,才是幸事。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8-04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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