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池薇曼
Scene 01
江拓朝喻秋晓招手，他站在开满美人蕉的花坛前，眼底像有星星藏匿。
“喻子，你也来写愿望清单吧。”少年称呼她“喻子”，因为他最喜欢鱼子酱，“什么愿望都行，你想做的事，我都会陪你去实现。”
他递来一个黑色记事本。喻秋晓粗略地翻过，每页一个愿望，少年写下了好多页：等一场天气预报的月食，独自坐车去吃同学介绍的老字号馄饨，用易拉罐制作机器人……
她绞尽脑汁，只写出几个愿望：“能不能让我再想想？”
“愿望清单不设限制，你随时可以补充。接下来，我们去实现今天份的愿望，一个你的，一个我的。”他站起身，影子将她拥抱住，“走吧，去买西瓜。”
喻秋晓的愿望之一，是吃西瓜。双胞胎弟弟喻舟不吃西瓜，家里从来不买，但是她很喜欢。西瓜上市的季节，满街飘香，她不知咽下过多少口水。
江拓买了一整只西瓜，劈开后，一人一半。她抱着沉甸甸的西瓜走出水果店：“我不是做梦吧？只有梦里我才能像这样奢侈地吃西瓜！”
无论多简单的事，都有人无法理所当然地去做。江拓微笑：“表演快开始了，我们走吧。”
江拓今天的愿望是看马戏团表演。他听同学说，马戏团每周六都到菜市场表演。
表演不算精彩，扔飞镖、狮子跳火圈、猩猩算术……喻秋晓吃完自己那半边西瓜，又偷偷从江拓那里挖了几大勺塞进嘴里。少年回头，她塞得两颊高鼓，眼睛亮晶晶。他笑笑，把他那半边西瓜递给她。
轮到小丑走钢索，江拓忽然说：“喻子，我们和正常人的区别在于，他们走阳关道，而我们却在无尽长夜走钢索，每一步都可能失足坠落。即便如此，我也想走下去。”
嘴里塞满西瓜，喻秋晓说不出话。
她第一次遇见江拓，是一个早春的午后。住院的喻舟发脾气，将网球丢出窗外。喻秋晓找了很久，终于在长椅底部找到网球。
“需要帮忙吗？”
喻秋晓抬头，少年的面容模糊在雪白日光里，近乎透明，仿佛来自太阳国度。
“谢谢，网球滚到里边了……”
他帮她将网球捡出来，彼此靠得近，她看见少年左眼下方一颗深蓝色的痣微微反着光。
喻秋晓接过球，四周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少年反应迅速，拉住她往大楼逃去——
“下冰雹了。”
这次罕见的冰雹持续好几分钟，引来很多人围观，平凡的午后因为这场冰雹而热闹异常。
喻秋晓捡起一团雪白的冰碴子，冰冰凉凉，很舒服：“好漂亮，就像天上撒下的冰糖。”
少年翻开一个黑色记事本，飞快地写着什么。见她好奇，他轻声说：“这是愿望清单，我把愿望写下来，一一去实现。”看一场冰雹，也是他的愿望之一。
冰雹融化成一摊水，喻秋晓指向住院部大楼——
“我该回去了，再见。”
Scene 02
喻秋晓再遇见江拓，是两个多月后。
少年叫住从病房出来的她，请她吃巧克力：“你又偷溜出来玩？”
“你呢？怎么又来了？”她撕开包装，一枚卡片滑落。
“我来复诊。”江拓弯腰捡起卡片，惊喜地低呼，“齐了！你简直像我的幸运女神，每次见到你，我就能实现一个愿望。而且你姓喻，我最喜欢鱼子酱，就叫你喻子吧。”
江拓最近在收集巧克力里附赠的卡片，这恰好是他缺的最后一枚。
她抗议:“别乱给我取名字，我可不好吃。”
少年满足地将卡片摆开，指着上面印刷的黑色动物轮廓给她介绍：“喻子快看，这是大象、小熊猫、鲸头鹳……”
喻秋晓翻看着巧克力包装：“话说，集齐卡片难道没有什么奖励吗？例如三日两夜出国旅游、9999元巨额奖金，再不济，有‘再来一块’也好啊。”
“快乐是任何奖品都换不来的。”
看到一位白裙女子远远地走来，他起身，笑容不存在一丝阴霾：“我该走了，喻子。”
喻秋晓注意到女子眼圈泛红，很像她妈妈每次偷哭以后。很多伪装一目了然，却没人揭穿。
彼时，她以为他无欲无求。
此刻，她才明白他比谁都渴望活下去。他把有限的时间用来实现愿望，不浪费一秒钟。他走着钢索，却没有绝望哭闹，反而教会她发现生活的美好。
马戏团的表演到中途，有小孩朝狮子扔东西，暴怒的狮子蹿出防护栏。帐篷里观众不少，人群推搡着往外逃，喻秋晓听见背后传来狮吼声，双脚发软。
薄荷味的阴影覆盖而来，少年俯身护住她。尖叫声，狼狈逃窜的人群，污浊空气……她都感觉不到，世界只剩下他似冬日暖阳般的呼吸，和颤抖却坚定地保护她的手。
等驯兽师将狮子赶回铁笼，他问：“你没事吧？”
喻秋晓捂住腹部：“我吃坏肚子了，去一趟洗手间。”她逃出帐篷，脸颊炸开两团红晕。
回去的路上，她问江拓为什么不自己逃走。要知道，驯兽师再晚一步，他很可能……他还有那么多愿望没实现呢。
他耳根发红：“只是条件反射。”
傍晚起了雾，视野模糊一片，他近在咫尺的身影异常清晰。喻秋晓从小老是反复做一个梦，梦里她喜欢的人朝她走来，雾很大，她看不清那人模样。
如今，她认为那人就是眼前的少年。
她伸出小指：“江拓，我也会陪你完成你的愿望，今后请多多关照。”
少年与她拉钩，泪痣被他的笑容衬托得分外动人。
Scene 03
暑假里，同学们组团去郊外玩定向寻宝游戏。
喻秋晓拿着地图，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前方应该有吊桥，走过去却是小木屋，她……居然迷路了。
窸窣声响传来，她捡起一根树枝做防御：“有人吗？”
树丛深处探出一张俊美的少年面庞，两人均被对方吓一跳：“喻子？”
喻秋晓朝他扑过来：“呜呜呜，江拓，你也迷路了吗？到处都找不到人，吓死我了……”
“我才没迷路……”
他侧身，少女一把抱住粗壮的松树。她回头，兴高采烈地问他：“好久没在医院见到你……啊呸，我真是乌鸦嘴，你怎么在这里？”
看到她衣服上沾满苍耳和草籽，头发乱蓬蓬像鸡窝，手臂上还有几道血痕，少年无奈地指向前方。
“我外婆家在附近，走吧。”
江拓带她来到别墅后院的一间小木屋，他打开门：“你进去坐坐，我给你拿药箱。”
她前脚踩进门，立刻惨叫：“有鬼啊！”
“看清楚一点。”
冷静下来，喻秋晓发现那是一顶假发。屋内还有各种面目狰狞的面具，血淋淋的器官……在她产生奇怪的想象前，江拓告诉她，年底学校举行校庆，他们班办鬼屋，他负责制作道具。
喻秋晓拿起一颗心脏：“你好厉害，做得真像！”
“那个颜料未干，你别乱碰。”
他提醒得太晚，少女双手沾满红颜料，江拓只好带她到主屋洗手。
一位穿旗袍的老夫人走来，她腰身挺直，颈项修长如天鹅。江拓给她介绍：“我外婆。”喻秋晓响亮地打招呼：“婆婆好！”她凑到少年耳边，“你骗我吧，这么漂亮的姐姐怎么可能是你外婆。”
她的音量刚好能让外婆听见，老夫人笑着问他：“阿拓，你带女朋友来玩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什么都没准备。”
江拓耳根发红：“她只是朋友。”
喻秋晓假装弯腰摘裤子上的苍耳，他不过是阐述事实，为什么她却心揪紧？
临走前，她跟江拓说：“改天我来找你玩。”
江拓没有回应她。他不习惯考虑未来，她的话竟让他内心生出几许期待。心有期许对常人来说是好事，却让他产生一丝恐惧。
几天后，喻秋晓带着几本习题册和一大堆零食来找他。江拓要画裂口女的面具，腾不出手吃，让她先放一边。等他画完面具，他发现她把每样零食都撕开，还拿起书架上的漫画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把自己当客人。
他瞄了眼她杯子里的奇怪液体：“你把几种饮料混着喝很容易喝坏肚子。”
她“咕咚咕咚”地喝完一杯混合饮料，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嗝：“真好喝，你要来一杯吗？”
“不用。”他果断摆手拒绝，“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今天情绪异常高昂，仿佛极力掩饰着什么，让他有些担心。
Scene 04
江拓带喻秋晓来到一个房间，他按住门把手：“你先闭上眼。”她照做，少年在她耳边提醒，“门槛有些高，抬脚，好，往前走……睁眼。”
眼睛适应屋内光线，她顿时被震撼：壁龛亮着蓝灯，靠里一面墙是巨大的水族箱，一团团幽蓝的水母漂浮其中，忽明忽暗，恍若星屑涌动的银河就近在眼前。
“好可爱，这是什么水母？”
“海月水母，它们运动的频率和人的脑电波相近，可以缓解焦虑和失眠。”他停顿一下，“喻子，你感觉好点了吗？”
喻秋晓喉头一热。最近一年，喻舟接受治疗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变得脾气暴戾，动不动就摔打东西。暑假里，她不想待在气氛压抑的家，经常找同学玩，或者到图书馆待上一整天。她来找江拓，不过是把他这里当作避难所之一。
江拓送给她几只水母，还交待她饲养的注意事项。
回到家，喻秋晓打开喻舟的房门，他正望着楼下嬉戏的人群发呆。两年前，他们刚升上高中，他就被迫休学接受治疗，连钟爱的网球也不能打。
她忘了，她的弟弟很怕寂寞。
“我给你带了礼物，你要好好照顾它们。”
她把水母放下，听见喻舟抱怨道：“上次捡到的小鸟也是我养的。”
喻秋晓总能捡到受伤的小动物，她很不受动物欢迎，而喻舟每次都能把小动物驯服。久而久之，她捡到小动物，立刻塞给他照顾。他虽然爱抱怨，却不会置之不顾。
接下来几天，喻舟一有空就回房间看水母，或许是心理作用，他比之前多了几分生气。
喻秋晓将喻舟的事告诉江拓，听她说完，少年如释重负地看向她：“喻子，我总在医院见到你，以为你也……原来你没事。”
江拓邀请她写愿望清单，是因为误会她也得了重病。
“这个面具做得好逼真。”喻秋晓抓过一个鬼面具戴上，“我当然没事，你也要快点好起来。”
他避开这个话题：“一中的校庆对外开放，你来看吗？我在入口处负责登记，你来找我，免费入场。”
少女说话有轻微的鼻音：“当然去。”
喻秋晓清楚，江拓是由衷地为她高兴。此刻她恨不得自己也生病，那样，他们至少可以相互取暖。而现在，她什么都不能为他做，无力感让人窒息。
“笨蛋，你把面具戴反了。”
江拓试图替她将面具扳正，温热的水滴顺着面具边缘落在他手背，炽热如火。少女紧抓住面具，不肯松手。
本该悲伤的人是他，哭泣的人却成了她。
Scene 05
校庆当天，天刚微微亮，喻秋晓就来到一中。
江拓迎面走来：“路痴小姐，我来接你了。”
喻秋晓第一次看他穿制服，他的白色衬衣被风吹得高高鼓起，清爽犹如云朵。
距离各班级摊位开放还有段时间，江拓带她熟悉环境。路过铁板烧的摊位，她吞了吞口水：“我今天的愿望是吃章鱼小丸子，等你休息时，我们来吃好不好？”
“你的愿望全部和吃有关，就没有别的吗？”
她想了想：“那等你忙完后，陪我逛完全部班级的摊位。”
虽然听起来很累，他还是答应了：“好啊。”
八点快到，他们回到鬼屋前。班长急得焦头烂额，有一名扮鬼的同学不舒服，另一名同学送她回家，导致人手不够。
“不如我来帮忙，扮鬼好像更有趣。”参加校庆是江拓的愿望，她要尽全力帮他实现。
事不宜迟，她披上女鬼的衣服和戴上假发走进鬼屋。教室被分割成不同场景，每个场景都有妖魔鬼怪镇守，加上冷气，游客被吓得尖叫连连，她别提多有成就感了。
又一个客人靠近，她故伎重演地吓唬他，却听见少年轻笑着拉住她：“是我，休息时间到，我们去实现你的愿望。”
喻秋晓的位置在冷气旁，她被吹得手脚冰冷，连忙拉住少年的手取暖：“我都快冻成冰棍了。”
他反手将她冰冷的小手包裹在掌心：“我们去吃点暖和的东西。”
江拓要带喻秋晓去学生餐厅吃饭，她回头，不甘心地朝铁板烧的摊位招手——
“走反了，我想吃章鱼小丸子！”
实在拗不过她，江拓带她来到铁板烧的摊位前。征得老板的许可，他系上围裙，亲自给她做章鱼小丸子。
香气四溢的章鱼丸子端上来，喻秋晓吞下一只，烫得呲牙咧嘴，还不忘朝他竖起大拇指：“你是怎么把章鱼小丸子做得这么好吃的？”见他露出“不可奉告”的表情，她拍桌，“我懂了，因为里面满含你的爱！”
江拓在喝水，听到这话，他“噗”的一声，水全喷到路过的男生脸上了。
喻秋晓慌忙把剩下的几颗章鱼小丸子塞进嘴里，拉住少年拔腿就跑。逃到教学楼后面，她停下，被噎得直翻白眼，江拓只好把手里那瓶水给她。
“我们为什么要跑？”
她喝完水，发现这瓶水他刚喝过，岂不等于间接接吻？她红着脸答道：“还不是怕你被揍。”
“一般人不会因为这种事揍人。”
喻秋晓想了想，确实如此。她伸了个懒腰：“我还没吃饱，回去看看还有什么吃的吧。”发现江拓不情不愿，她问，“怎么，怕我吃穷你？”
“我高一时参加校庆，吃了份手抓饼，食物中毒……”
她拍拍他的肩膀：“我有铁胃，怕什么。”
“上次你明明吃西瓜拉肚子……”
“那是因为……你废话好多！”当时她脸红得快爆炸，不找个借口去洗把脸灭灭火，怕是要炸成天边的一朵烟花。
回到学活大楼，喻秋晓一路上看到吃的就叫他买，一副不将他吃穷誓不罢休的架势。
来到卖炒面的摊位前，少女跟看守摊位的同学说了些什么，转身将江拓按到座位上：“辛苦你陪我逛这么久，来，我给你做一份特制的炒面。”
“……谢谢。”
他想起她曾把牛奶、碳酸饮料和凉茶混着喝的事，不由得冒冷汗。
喻秋晓很快就把一份色香俱全的炒面放到他面前，他在她满怀期待的目光里，瑟瑟发抖地卷起一团面塞进嘴里，味道……居然很好。
等江拓把一份面吃完，喻秋晓眉飞色舞地用手比了个心：“好吃吧，这份面满含我的爱。”
辣椒放多了，他被呛得满脸通红，她不懂说话要矜持吗？
Scene 06
下午收摊，江拓翻来覆去地找着什么，看到喻秋晓换完衣服走来，他脸色煞白。
“喻子，愿望清单不见了。”他明明把笔记本放在桌上，却怎么都找不到。
喻秋晓也帮忙找，日薄西山，校警催促他们回家。
江拓叫住满头大汗的喻秋晓：“我送你回去，找不到就算了。”
她还想说什么，手机响起，喻舟让她回家路上帮忙买些丰年虾喂水母。
到了家门口，喻秋晓招呼江拓进屋，让他看看水母。她给喻舟介绍完江拓，去厨房沏茶。
她端着茶折返，看见喻舟同情地拍着江拓的肩膀：“以后我姐就麻烦你了，她除了超级能吃没什么缺点。”
江拓点头：“我知道，口味还特别奇特。”
喻舟为找到共同话题而欢喜不已：“对啊，她吃哈密瓜居然涂芥末……”
喻秋晓咬牙切齿：“喂，我听得见！”
江拓在她家待了十来分钟，喻舟几乎把她的黑历史全抖了出来，她羞愧难当，恨不得将他们揍得失忆。
离开她家前，江拓感慨：“我没有兄弟姐妹，真羡慕你。”
有什么好羡慕啊，喻舟这种只会卖姐姐的臭小子。
晚上，喻秋晓难以入眠，她蹑手蹑脚地偷溜出家。冷风蚀骨，她一路跑去一中。白天，她听江拓的同学说后门有个缺口，他们平时都从那里溜出去打游戏。
到了一中后门，她和推着自行车的江拓狭路相逢。
“你怎么来了？”
“我睡不着出来夜跑。”她心虚地移开视线，又理直气壮地叉腰，“你呢？”
江拓叹息，呼出的热气化作一股白气消失进夜幕里。他朝缺口走去：“陪我找吧，两个人好壮胆。”
她眉飞色舞地跟上来：“就知道你怕，快感谢我。”
“喻女侠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夜色静谧，两人穿行于空荡荡的校园内。生怕惊动校警，他们弯腰前进，喻秋晓好多次踩中千奇百怪的东西，江拓不停地提醒她：“前面有阶梯。”“别怕，是水管不是蛇。”“你踩到我了……”
天穹深蓝，世界宛若巨大的水族箱，他们是两尾游鱼，小心地进行冒险。
他们走到学活大楼附近，一道手电光芒照过来，江拓拉住喻秋晓躲到绿化带后。他的手冰冷，她打了个哆嗦。
等校警离去，他松手：“抱歉，很冷吧？”她的手同样冻得通红，若他有强壮的身体，就能给她一丝温暖。
“当然冷，天气预报说今晚最低气温是5℃。”她压低声音，“等找到愿望清单，记得请我喝点热饮。”
他感觉心底有一股暖流涌过：“热奶茶怎样？”
“成交。”
江拓到白天去过的摊位挨个找寻，他们不敢开灯，只能靠着路灯和手机屏幕的光来确定笔记本下落。终于，喻秋晓在一摞宣传册里找到了黑色笔记本。
她脱力般坐倒，朝他微笑：“呼，终于找到了。”
“我说过，你是幸运女神，有你在肯定能找回来。”
寂静的夜晚传来烟花升空的声响，他们并排而坐，透过狭小窗户，欣赏绽放在夜空的花火。他想说什么，熟悉的眩晕感传来。少女似乎在耳边说着什么，他却完全听不见。
天光微蓝，漫漫长夜即将走到尽头，江拓骑自行车送喻秋晓回家。她试图和睡魔作斗争，眼皮合上后，就挨着少年睡得昏天暗地。
江拓刹车后，才发现喻秋晓张嘴睡得正香。
“喻子，其实愿望清单丢了也没关系，因为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我从来不会写在上面。”他的絮语比这冬夜的月光还凉，“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为什么这个愿望没法实现呢？”
停车时一颠簸，喻秋晓就醒过来了。此刻，她不敢睁眼睛，生怕眼里滚烫的悲伤会掉落。
——江拓，我也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她等眼泪收回去，才假装迷糊地睁开眼：“到家了？我回去睡觉，困死了，晚安！”
少女跳下后座，奔向楼梯。声控灯亮起，她一次都没有回头，怕他看到她早已泪流满面。
Scene 07
喻秋晓得了重感冒，怕传染给江拓，她等病痊愈后才去找他。
小木屋空无一人，桌面积了一层灰。她去敲别墅的门，江拓的外婆不在，佣人告诉她，少爷前些天住院了。
那天晚上，江拓将她送回家，身体已到极限。他勉强支撑着回到家里，却晕倒在家门外。他偷溜出门的事并没有人知道，家人发现他，是在翌日早上。今冬的第一股寒潮来临，他身体本就虚弱，医生说要是再晚几个小时，便无力回天。
喻秋晓听江拓的母亲讲完经过，便猜到怎么回事。她如果能察觉到他在强忍不适，他就不会……
江妈妈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记事本递给她：“我听他外婆说，你总是来陪他。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阿拓知道自己的病情后，很少和别人接触，因为他怕对这个世界有留恋。”
江拓七岁就被医生宣告只剩十年寿命。当时，他梦想成为像堂哥那样出色的赛车手，整日郁郁寡欢。
外婆对他说：“赛车手的愿望要等你长大后才能实现，除了赛车手，你还有别的愿望不是吗？去实现你现在能实现的愿望，其他遥远的愿望，以后再去实现也不迟。”
这些年，他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最新一页，江拓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道：我想跟喻子在一起，明天，后天，未来……
那一刻的他躺在家门外，连站起来按门铃或者求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借着昏暗的路灯，积攒体力，慢慢写下这或许会成为最后一个的心愿。
得到医生许可，喻秋晓进去探望江拓。
他的嘴巴动了动，少女连忙靠过去：“你说，我听得见。”
她努力辨认他说的话，他说：“以后不要再来，我已经没有能力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我知道。所以，由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吧，明天，后天，还有未来的每一天，我都会来看你。”
江拓闭上眼，将光明隔绝，不再看她。
第二天放学，喻秋晓赶到江拓的病房外。他不愿见她，江妈妈抱歉地将他的意思传达给她，少女微笑：“没关系，我在外面坐坐。”
她摊开习题册开始做作业，不时抬头，大声告诉他学校发生的趣事。华灯初上，飞蛾撞击着白炽灯，她伸了个懒腰，敲敲门，不管少年有没有听见：“江拓，明天见，晚安。”
日复一日，她从未缺席。
这天，她照例过来，发现病房里换成了别的患者。她抓住路过的护士，语无伦次地问：“你好，原来的患者去了哪儿？”
护士查看了一下记录：“他出院了。”
喻秋晓悬着的心放下来，她到江拓外婆家，老夫人叫住她：“你等等，我把他叫过来。”
她不知道江拓见到她会不会逃走，但是她保证自己跑得比他更快。
过了十多分钟，她听见江拓焦急的声音：“婆婆，喻子在哪里？”
他满头大汗地闯进来，喻秋晓左右手各拿一块酥饼，嘴里还塞得满满的，像一只仓鼠。
江拓皱眉：“你不是晕倒了？”
老夫人笑眯眯地将他推到少女面前：“你们慢慢聊，秋晓，今天吃了晚饭再走吧。”
喻秋晓眉开眼笑地答应：“好。”
她一张嘴，掉下几粒饼屑，江拓嫌弃地抽了几张纸巾丢给她：“吃相太难看。”虽然嘴上嫌弃，他的表情却十分温柔。
江拓用外婆家的小丸子烤盘，给喻秋晓做章鱼小丸子。吃过晚饭，她在屋檐下朝他挥手，笑容比夕阳夺目——
“江拓，明天见。”
他是个胆小鬼，自知时日不多，躲进孤岛，内心却很想念她。她接收到他无声的SOS，一直没放弃搜寻他。他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但是，最后一日能够见到她，他的人生就足够圆满。
所以，他不再躲她了。
从第二天起，喻秋晓就再没有出现。
心怀期待是件可怕的事，一旦被辜负，等待你的将是无尽的绝望。
Scene 08
高考结束，江拓去参加同学会。席间有女生向他告白，引来许多人起哄。他正式拒绝了她：“抱歉，我有喜欢的人。”
不是借口，他决定去找喻秋晓，哪怕她不想见到他。
他不能等，也不会等，更等不起。
江拓在喻家楼下等了很久，人潮来往，他寻不见她的面影。他终于明白，当初喻秋晓在病房外等他是何等煎熬。
落日西斜，喻秋晓才出现，她抱着空空如也的水族箱。见到他，她驻足，眼泪汹涌而下。
这是江拓第一次见到她哭，他慌忙上前问她：“怎么了？”
“喻舟……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他。”
那晚她回到家，喻舟的病情急剧恶化，不久后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直到呼吸停止，他都没恢复意识。
她想起早上出门前，喻舟叫住她：“姐，我想吃炒面。”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碌，他们被锁在家。他喊肚子饿，喻秋晓就踩着板凳给他炒面，她只会做这一样，他却每次吃得一点儿都不剩。
当时她满脑子是高考，还有江拓，就随便敷衍一句：“好，晚上回来给你炒。”
喻舟，她最最亲爱的双胞胎弟弟乖巧地点头：“嗯，我等你。”
他终究没能等到姐姐回来做炒面。当她回到家，看到凌乱的房间，才知道喻舟出事了。喻舟去世后不久，他房间里的水母也化成一摊水，不留痕迹。
她哽咽道：“说好‘明天见’，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整理心情去面对你。江拓，我再也不想失去谁了。”
江拓俯身，紧紧地拥抱她：“抱歉，我来晚了。”
这才是她不来找他的原因，她从来没有放弃过他。
喻秋晓的情绪不太稳定，江拓每天都去找她，跟她说说话，或者只是陪她看完一场电影。他深知他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因此，现在的每一秒他都很满足。比起有大把时间挥霍却找不到人生意义的人，他何其幸运。
他们拿到了同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未来仍在继续，也将随时终结。
喻秋晓吵着让江拓给她做章鱼小丸子庆祝。她眉开眼笑地围在烤盘前催促他快点，阴霾多日的天空，短暂放晴。
过去他以为，只要完成每一天想实现的愿望，即使生命随时会终结，也不会留遗憾。如今，他的想法有所改变。
“喻子，遇见你以后，我才明白，有些愿望不可能一天完成。例如，我想和你在一起，这个愿望由许许多多日夜组成。”
此刻，他就在实现着这个愿望。
喻秋晓伸出小指，与他拉勾：“这也是我的愿望，我们一起将它实现。”
当与他分别的那天到来，她肯定会非常难过。恒星走向灭亡，人有生离死别，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是，此刻他存在于她面前，这个事实远胜于一切。
更新时间: 2020-09-13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