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榈
她一愿他成角儿,二愿留在他身边,三愿岁岁长相见。
01
茶馆院子里坐了百来号人,添茶水的小二手脚利索,小身板在人群里穿梭,得了空儿往钱柜上一瞧,自家掌柜的支着手嗑瓜子。
谅姐儿趴在矮柜边上,手里攥着方丝帕,绣着朵莲骨朵儿,来回瞧,然后爬上她爹的脖子:“周掌柜的,赵师傅呢?”
“后面歇着呢。”小祖宗揪着他的头发,疼得他嘴都合不拢。
她眼皮子一垂:“今儿还说单口呢?他一个人站台子上也不嫌嘴皮子燥得慌。”
掌柜的把人往下抓,被谅姐儿躲开落了空,翻着白眼伺候她:“丫头片子晓得啥,赵师傅是这个!”
谅姐儿被晃得一哆嗦,瞧着她爹竖起的大拇指。
院台上三弦起,两道清瘦身影前后上了台。
落在后面的人不过半人高,听说小时候得了病,左边耳朵听不见声儿。家里愁得想把他送人,偏偏老天肯赏他口饭吃,拜在相声老泰斗赵袁芳门下,天资过人,小小年纪就做了师父的捧哏。
台下叫好声一片,小二被震得差点儿聋了只耳朵,手里拎着把茶壶回钱柜,想从掌柜的手里顺把瓜子走,没想到另外只耳朵跟着听不见声儿。
谅姐儿从她爹脖子上跨到钱柜子上,一方丝帕在半空中晃着。
别人喊:“赵角儿!”
她喊:“孟哥哥!”
那会儿土匪肆虐,官府下令查抓,省城里四设官兵,检举土匪窝点的人大有奖赏。
台上孟绅缘还没开口,茶馆院子里就拥进来一拨官兵。
枪声一响,百来号人吓得缩在凳子下,哀号喊叫,这下乱了套。
孟绅缘扭头瞧赵袁芳,七十岁的老翁半撇胡子吓得飞在半空,拉着他就往台下跑,腿脚不利索,下台的时候摔了一跤。
周掌柜的在这时候抱着自家姑娘跪在老翁面前,一只手捂着姑娘的眼睛,另一只手从长褂里掏出杆枪,半分威胁半分恳求:“我家谅姐儿还小,啥也不懂,罪过不在她身上,承请先生以后帮我照料着。”
赵袁芳不敢抬手。
枪声又响,周掌柜的把人往孟绅缘怀里一放,从腰胯间取下钱袋子,朝着赵袁芳磕了个响头,一声嘶吼:“杀出去!”
再也没回头。
变故太快,孟绅缘抬眼瞧他师父,吓蒙了。他低头瞧怀里的姑娘,正傻乐着。
“师父,这可咋办?”十三岁的男娃拿不定主意。
赵袁芳哆嗦:“收拾行头,回天津。”
02
孟绅缘打三岁时便跟在赵袁芳身边。同门的师兄弟都说,师父待这个小徒弟跟亲生子一样,骂时骂得最狠,宠时宠得最偏心。
这会儿四方院里说学逗唱样样不断,谁也不敢在赵袁芳眼皮子底下怠慢基本功,要是落了一个字儿,今儿晚上就准备空着肚子睡院子。
光二挤在孟绅缘旁边,大嗓子说来就来:“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孟绅缘没瞧他,他换词儿:“那都是三山五岳的英雄,四面八方的豪杰,真叫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丑的丑、俊的俊……”
“你老晃在我旁边做什么?”醒木往桌上一拍,孟绅缘就来了气。
光二傻乐:“这不是向你打听打听嘛,这趟出门咋还牵个女娃子回来?”
“捡的。”
“捡的?”
光二嗓子亮,旁边的师兄弟也被吸引了过来。
跟孟绅缘睡在一个屋的师兄打趣:“大家都晓得师父待你最好,这丫头莫不是牵回来给你做小媳妇儿的?”
“胡说!”孟绅缘气红了脸,伸手就要打人。
“你看你看,脸红了。”
众兄弟平日里就看不惯师父偏心孟绅缘,这下逮着机会,可劲儿地嘲弄欺负小师弟。
门响。
拄着拐杖的赵袁芳牵着个小姑娘跨出门槛,立着身子歪眼瞧着:“一个个的饭吃撑了闲着嗓子要冲上天了?”
人挨个规矩站着,偏就孟绅缘没动。光二去扯他,被他甩开,一双眼睛盯着台阶上的谅姐儿。
“故人临终所托,这女娃子从今儿起就是你们的小师妹。”赵袁芳弯下腰,往小姑娘脸上轻轻揪着,“只能宠着,不能欺负。听见没有!”
底下一片:“听见了。”
落了个异声儿:“我不!”
赵袁芳瞧着小徒弟瞪红的一双眼,不像往常时候将他拉到跟前儿哄着,反倒像没瞧见这个人一样,拉着谅姐儿回了屋。
众人散,孟绅缘还是未动。光二又凑了上来,还不忘笑他:“没了小媳妇儿,来了个小师妹。完蛋,师父这下可不宠你了。”
03
谅姐儿学的是逗哏,跟在赵袁芳身边。
孟绅缘一日比一日懒散,窝在被子里连早课也不上了。光二来叫过两次,都被他骂走。好心被当驴肝肺,光二砸了门,在门外扯着嗓子喊:“师父怎么不宠小师妹,人勤快呀!”
孟绅缘从被子里探出头,从床底下摸出三弦琴,两行泪珠子挂在琴弦上,指腹被磨出血泡来还唱着柳活。
他也想当角儿。
缺了早课的第四日,又有人来叫门。
孟绅缘藏起三弦,将被子往脑袋上一拢,不管来人是谁。
他谁也不想理,连师父也不想。
可偏偏,来的是他最讨厌的那个人。
被子被掀起,一张脸凑进来,问他:“师父说你平日里最用功,怎么这几日都不见你啊?”
他扭头:“与你何干?”
“怎么无关?”谅姐儿坐在床头,捞起他的枕头抱在胸前。
“师父说,等我出息了,咱俩就一块儿上台。”
孟绅缘瞪眼:“他真这么说?”
“真的。”谅姐儿点点头,又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孟绅缘不作声。
“没事儿。”她轻轻说了一句,“我喜欢你就行了。”
“不要脸。”孟绅缘往里挪了挪。
谅姐儿从衣兜里掏出包东西,打开来,是栗子糕:“哼,我还惦记着你没吃早饭,你却说我不要脸。”
栗子糕香,诱得他咽了咽口水。
可是,不能轻易低头。
“就是不要脸。”
“行吧。”谅姐儿捏起一块喂进他的嘴里,“吃了小不要脸送来的糕点,你也是不要脸了,大不要脸。”
嘴边沾着糕屑,孟绅缘舔了舔,埋着头苦恼。
他觉得谅姐儿说得不错,然后就笑了。
“师父这几日可问起我了?”他这下有些担心了。
“问了。”
“他可说了什么严厉话?”
“没有。”
孟绅缘伸手拉她:“你别吃了,不是说是送来给我的?”
谅姐儿把栗子糕全推给他,擦擦嘴:“师父说你这几日身体不适,让我们别来打扰。”
孟绅缘眼泛红,师父还是疼爱他的。
“还讨厌我吗?”
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映出他的脸。
他摇摇头:“不讨厌了。”
“真的?”
“假的。”
第五日,孟绅缘第一个到院子里吊嗓子。
第二个是谅姐儿,手里抓着方丝帕,站在井边上唱太平歌词。嗓子亮,招式漂亮,难怪师父喜欢她。
师兄弟陆陆续续出了房门,个个规矩地站在院子里。光二躲在最后,孟绅缘瞧见他脸上乌青了好几块,问他:“你田里抓蛤蟆摔成狗吃屎了?”
光二摆了摆手,躲在四师兄的身后,眼睛往井边上瞟着:“是,是。”
孟绅缘笑他:“大傻子,可劲儿地浑吧。”
04
赵袁芳走的那一年,孟绅缘十九岁,谅姐儿刚刚十七岁。
四方院里
跪了不下三十人,早早自立门户的秦姓大师兄从北平赶回来。赵袁芳膝下无子,后事全靠几个年长的徒弟处理。
解决完后事,秦自涟瞧着屋里站着的几个小师弟,还有院子里跪着的谅姐儿出了神,最后叹口气,从钱袋子里取出几张银票。
“师父走了,你们年纪还小,想靠着自己上台是件难事儿。要是还想说相声就跟着我,若不想,这里有些银票,拿着回家另外谋条生路吧。”
挨个取了银票,鞠了个躬,屋里只剩下秦自涟和孟绅缘。
“想跟着我?”
“想。”
“说相声?”
“说相声。”
折扇被扣在手里,秦自涟指着院子里的谅姐儿问:“那你呢?”
谅姐儿手里还抓着那方丝帕,抬眼瞧见孟绅缘也回头正盯着她。她嘴边隐隐有抹笑,说:“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那年年末,孟绅缘跟着秦自涟来了北平,他的身后还跟着个女娃娃。
秦自涟的九庆园比不上四方院,好在这里还能说相声,好在孟绅缘身边还有个值得牵挂的人。
谅姐儿替他收拾好床铺,烛光里,她问他:“要是我不跟着你呢?”
孟绅缘惊了一下,手里的醒木被他放下:“没想过。”
谅姐儿退出他的房间,歇息在一间阁楼里,往窗户外瞧,还能瞧见周掌柜当年的茶馆院子。
那是她第一次见着孟绅缘的茶馆院子,然后跟着他,一直到今天。
窗外月圆,像极了那年孟绅缘背着谅姐儿离开北平那天的月亮。
他坐在房门外的台阶上,想了想,觉得刚刚说的那句话不对。
他想说的是,他从未想过谅姐儿会离开他。
除非,除非到死的那一天。
知道孟绅缘是师父最宠爱的小徒弟,秦自涟总爱多给孟绅缘一些机会。
连着三月,每日的第一场都是孟绅缘和谅姐儿。
开始时台下的观众没见过两个小娃娃,吹着口哨要把人轰下台。孟绅缘拉着谅姐儿,从《白蛇传》唱到《刘伶醉酒》,从《兵器谱》讲到《八扇屏》,台下终于响起掌声,然后人越来越多,票卖得越来越好。
这一唱,就是三年。
顶破了天的是,谅姐儿的嗓子坏了。
秦自涟愁苦了脸,人往地上一坐,问孟绅缘:“这可咋办?”
谅姐儿从阁楼搬了出来,一个人住在九庆园的西厢房,地方偏,胜在静,好养嗓子。
孟绅缘拦住西厢房里走出来的大夫,一打听,少说得养三个月。
幸好。他暗叹。
“你说说这可咋办?”秦自涟折着扇子在园子里来回转。
孟绅缘说:“养着呗,三个月罢了。”
“罢了?”秦自涟气急了,“你可晓得这三个月的时间多少人就蹿了出来?不行,我得给你找个人。”
孟绅缘回身:“除了谅姐儿,我谁也不搭。”
05
九庆园里的人都说,秦自涟养了只白眼狼。
为了捧孟绅缘,秦自涟得罪了不少名角儿,开场给了他,连压轴也给了他,可他现在,不愿意登台了。
秦自涟在房间里劝了孟绅缘许久,最后耐不住脾气,放了句重言:“你若不想当这个角儿,我就此便不再多费心思了。你愿意等谅姐儿,你便等着,瞧三个月之后这北平里还有没有你的位置。”
孟绅缘还是拒了秦自涟。
那会儿正值六月,月季开得好,孟绅缘每天摘下一朵到西厢房放在谅姐儿的窗棂边上。
说不出话,她在他手心里写着:“这几日怎么不见你上台子了?”
孟绅缘说:“大师兄心疼你,叫我好好陪你几天,过几日再上也行。”
她写:“要从对口变单口,你会不会不习惯?”
“是不习惯。”他垂下眼皮,“所以你快快康复,咱俩还一块儿上台。”
她又写:“好。”
临走前,谅姐儿揪着他的衣角不让走。
他以为她在撒娇:“明日我还来看你。”
谅姐儿笑,指着衣角散了线的地方:“换下来,我给你缝。”
他装作脸色突变:“你要我光着膀子走出这院子,别人见了不笑话死你。”
她难得开口:“那又怎样?我从十一岁那年跟着你,还有谁比我更亲近你,更懂你?”
她鼻尖被轻刮,听见他说:“还跟小时候一样。”
那些闲话谅姐儿是在送衣服的路上听进耳朵里的,两个伢碎子在她身上指指点点,说她是狐狸媚子,叫得孟先生连台也不上,整日留在她房间里。
她叩响孟绅缘的房门,瞧他慌乱地藏了件东西。
“你慌什么?”
他说:“这不快到你生日,准备了礼物,当作惊喜嘛。”
“我跟在你身边七年,哪年见你还给我准备过礼物的?”
“今年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反正,”他被问得说不出话,“反正就是不一样。倒是你,快快想好生日愿望。”
谅姐儿支手看他,反问他:“现在可以说吗?”
孟绅缘点头:“当然可以,不管是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想,”她停顿,“我想让你上台。”
孟绅缘不答应。
“孟绅缘,我才没有什么狗屁愿望。我一个土匪的女儿,父亲被绞杀,师父病死,我要什么愿望啊?可是你有啊,十五岁那年你想当角儿,到现在了,为什么要因为我放弃呢?
“孟绅缘,我才不要你为我放弃什么东西,我才不想。
“你若想要为我做些什么,就走上台,做个角儿,跟师父一样的名角儿。”
06
秦自涟找来的人,是光二,当年愣头愣脑的大傻子今儿摇身也成了个小角儿。
师兄弟见面,两人坐了一夜,一壶酒烫了烫,聊幼时的糗事,聊分别后的见闻,聊到师父再说谅姐儿。
“你不知道,当年谅姐儿刚来的时候可是追了我三条巷子把我揍了一顿,下手别提多狠了。”
孟绅缘想起那时候在茶馆院子,他一个孩子跟着赵袁芳上台,被台下的人笑了又笑,谅姐儿仗着自己是掌柜亲女儿的身份,
轰走了不少客人。
“那你可知道,她是因为你才揍我的?”
孟绅缘摇头,他真不知道。
那时候他因为赌气缺了几日早课,光二在门外嘲笑羞辱他,被刚吊完嗓子的谅姐儿听见,狠狠揍了一顿。
“孟儿啊,要是师父还在,没准你俩的事儿早定下来了。”大概是醉了,光二没头没脑地提了一嘴。
那一夜,孟绅缘在院子里坐了许久,最后一个人去了西厢房。
那一夜,谅姐儿从箱子底下翻出那方绣着莲骨朵儿的丝帕,看了许久才睡去。
孟绅缘再上台,九庆园回了不少客,瞧见逗哏换了人,多少不乐意。
连着七日,却也没谁在意了,只要讲得有趣,唱得好听,谁管台上是男是女,姓甚名谁?
那日孟绅缘唱《探清水河》,他早早发现了躲在二楼包厢里的谅姐儿。
他唱:“太阳出正东,小六回到家中,单思病儿患得也不轻哎,躺在炕上他净喘气啊,虽然没有死皮也脱一层,虽然没有死皮也脱一层。”
他说:若不是你在我身旁,我要这角儿又有何用呢?
那一个月,九庆园是整个北平最热闹的园子,从白日到晚上,座无虚席,甚至有人不惜花重金请孟绅缘去北平最好的三庆园。
能登上三庆园的,那都是名角儿。
秦自涟说,孟绅缘就要成名角儿了。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前一日,光二跑了。
少年时候总被偏心对待,光二记恨孟绅缘早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当初他答应秦自涟来,为的不过就是送孟绅缘上高台的时候,亲自把孟绅缘拉下来。
如此报仇,最痛快人心了。
票散尽,若不上台,便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秦自涟台下担忧:“这之前你从没说过单口,这急急慌慌的,要是出了岔子怎么办?”
孟绅缘坦然:“听天由命吧。”
命是他的,塌下来的天是谅姐儿替他撑着的。
嗓子还没恢复好的谅姐儿没告诉任何人就上了台,她舍了这副嗓子陪孟绅缘唱《牙痕记》,把《八扇屏之莽撞人》讲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满堂喝彩。
孟绅缘,师承相声老泰斗赵袁芳,后有师兄秦自涟扶持,终成一代名角儿。
谁都忘了,那个站在他身边七年的女娃娃,在他临门一脚的时候狠狠推了他一把。
07
十一岁的谅姐儿在柴房里偷吃,不小心听到周掌柜同人争执。那人长得凶神恶煞,一杆枪挂在周掌柜的脑袋边上,要他把这茶馆院子卖了分出一半的钱来。
周掌柜的啐了一声,先将那人拿了下来,然后夺了枪,把人扔进了枯井里。
她才知道,她的父亲曾经是个土匪头子。
那一日下午,天津相声老泰斗借茶馆院子在北平登台,带着的,只有最疼爱的小徒弟。
孟绅缘伺候奔波的老泰斗歇息后,在后院打水时救下了个被土匪绑走的女娃娃。
“他们为什么绑你?”
“不知道。”
“那你住在哪里?
”
“就在这里。”
“擦擦脸,要是有事儿你就来找我,我叫孟绅缘。”
他递给她一方丝帕,上面绣着朵莲骨朵儿。
梦醒。
谅姐儿这几日没精神头儿,常常惦记着睡觉,这会儿刚醒,人又昏昏沉沉。
“那可不行,还是得多走动走动,肯定是孩子在肚子里闹你闹得厉害,等他出来,我肯定饶不了他。”
“那要是我护着他呢?”
“那便算了。”他又想,“若是他欺负我呢?”
“我就揍扁他,扔掉他,就留你一个在我身边。”
前一年,他们从九庆园搬了出来,孟绅缘置了处院子,便是当年的茶馆院子,花尽了这几年他所有的积蓄。
那一年,没能把谅姐儿绑走的土匪把周掌柜检举。一声枪响,她跟着孟绅缘从北平到天津,又从天津回了北平。
这些年她跟在他身边,如愿以偿,愿望成真。
她一愿他成角儿,二愿留在他身边,三愿岁岁长相见。
更新时间: 2021-05-25 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