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如果能够，如果真的有来世，我希望我和她的身份颠倒，我是母亲，她是女儿，让她拥有一个缤纷多彩的衣柜。
文/亦 非
1）
我相亲那天，穿了件面料打皱的灰裙子，她结束晨练和我出门的时间刚好错过。等晚上我回到家，果然，她朝我发了好大一通火：哪有一个女孩子穿成这个样子去见人！
的确，这件灰不溜秋的裙子套在我身上难看极了，衬不出肤色，显不出身段。可我面无惧色，振振有词地反驳：衣服如外表，随时可换掉，他要是喜欢好的外表，可以去商场女装区，每天换一件都不成问题，还不重样。
她气结，瞪了我半天，然后甩门离开。
要知道，人靠衣裳，马靠鞍。这是她信奉的真谛。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因为这之后我相亲的那个人再也没有跟我联系。
她把这一切归结于那条应该淘汰的裙子，终于，她狠下心开始清理我的衣柜。
一直以来，我的衣柜都是她在打理，因为曾经里面有各种质地的衣裳，纤维的、棉的、蕾丝的、亚麻的、呢子的，乱作一团，更不用说袜子手套之类，都被我扔得东一只西一只。她看了总是心疼不已，连说我败家。她生长的岁月物质匮乏，而我出生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年代，对于衣物，她顽固得像一个捍卫者，慎重而认真，就算不能穿了，也会物尽其用地剪裁成抹布。所以我对待衣服的态度，随便又率性，她不能理解。
她经常回忆衣服带给她的苦，说小时候家境贫寒，母亲又早逝，继母对她并不好，大冬天的，她端着一大盆厚厚的棉布衣服到院塘里。冰那样厚，要先拿石头把冰砸个窟窿，水才会出来，那些棉布衣服浸了水以后又厚又重又冰，她总是咬着牙，颤抖着，把衣服清洗干净。
当然，偶尔也有开心的时候，15岁时她拥有了第一双尼龙袜子，这是那个时代每个女孩子都渴望拥有的。她偷偷地接活儿缝制鞋垫，几个月后拿到钱时给自己买了双尼龙袜，但是想到继母夹枪带棒的语气，又将袜子悄悄塞给姑姑，叮嘱姑姑拿到家里给她，说是帮她干活的酬劳。
日子过得异常艰辛，连对自己好都要费尽心机。
她结婚的时候，也只是扯了几尺红布，并没有别的嫁妆。后来，我出生，家里的境况才渐好。
由于双方工作的原因，在我小学三年级之前，她和父亲是分地而居的，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只有为数不多的假期才能难得一聚。我随父亲生活在南方，每次分别，她都会很细心地为我收拾衣物，给松掉的扣子加固，将开线的裤子缝合，往往一收拾就是几天。最后，春夏秋冬的衣服，按季节顺序叠好，装进行李箱里，满满几大包。
那时，我年幼，不懂分别，看到家里处处小山堆似的衣服，占据了游戏的空间，有些恼怒：为什么要收这么多？为什么夏天不能穿冬天的衣服，而冬天也不能穿夏天的衣服？
她书读得不多，初中还没念完，许多关于自然科学方面的问题她都回答不上来，向来支吾着敷衍过去，只有这一次，她的答案生动而精彩，让我满意极了，她说：那是因为夏天的裙子要在冬天冬眠，而冬天的棉衣要在夏天补觉。
2）
高中时，由于生理及压力，我变得很胖，买衣服成了我最大的难题。她带着我穿梭在各种品牌的少女服装中，但连续多次试衣终于击碎了她把我改造成窈窕淑女的理想，无奈中给我添置了一身真维斯男装。
后来的某一天她告诉我说：所有我年少时没有实现的理想、所缺失的关爱，我都想在你身上完成和弥补。所以你得穿我没穿过的衣服，读我没读过的书。她说得这样霸道，我明白这是她以独有的方式对我好，不计回报。
大学毕业后，我穿着她给我准备的套装去面试，很顺利地得到一份工作。在我的努力下，工作日渐步入正轨，公司推荐我主持酒会，精挑细选地租了一条晚礼长裙，这真是件漂亮的衣裳：海一样的颜色，细细的金线含蓄温柔地匍匐在海底，裙尾处的一笔精彩转折让高雅端庄平添了几分俏丽活泼。
当晚我在家里穿着长裙手拿主持词一遍一遍地对着镜子演练，她在一旁戴着老花镜，微眯着眼，目光里又是赞叹又是欣赏。
直到完毕，她还怔怔地坐在那里发愣。我想了想，顿时明了，脱下长裙放在她面前，笑道：“你试试？”她像是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老骨头一把了，我可不想被人说成‘老妖婆’。”说着又笑着摇摇头到厨房炖汤去了。
半夜，我口渴，起床喝水，发现她的卧室还透着光，心里诧异，悄悄走过去，我可能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她站在镜前，将长裙缓缓地在身上比画着，眼神里折射出的追忆、缅怀、释然、幸福，最后都闪耀成细碎的光，破裂在她不再年轻的脸上……最终，长裙还是被挂起，我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
后来，我频繁地更换衣裙，她看出端倪，试探道：“觉得合适，就带回家看看吧。”我哑然，关于对方我只字未提，她如何得知？她看我愣住，清清嗓子：“最近，衣服换得真勤快！”
把男友带回家的当天，我紧张极了，她挑男人的眼光比挑衣服更甚。男友走后，她在客厅里戴着老花镜慢悠悠地翻着报纸，良久才轻声说：“不错的小伙子，衬衣款式简单，领口袖口也很干净，皮鞋也没有灰尘，送我的这件外套也很大方得体，是个踏实过日子的。”
3）
她喜欢和我一起逛街，用战利品来填充衣柜，可和她在一起逛街，我有些无趣。她挑的衣服颜色暗淡，款式乏味，我推荐的款她只觉得太花哨。渐渐地，我同她逛街的次数越来越少。
她开始觉得不满，说：“你有时间上网聊天，有时间应酬客户，有时间约会泡吧，有时间健身瑜伽，就是没有时间陪我这个老太婆，我知道我老了，讨人嫌了。”
我口里信誓旦旦：“下次，下次一定陪你逛。”眼睛却紧盯屏幕，十指飞快地将键盘敲得噼啪作响，纠缠这个客户良久，用这份企划书我势必要将他拿下。
她站在我身边，翻了翻我电脑桌上的台历，看到满满的日程表，恹恹地转身出去。其实我也明白，她拉我逛街不是为购物，而是想和我一起分享只属于母女的温馨时光。
被医院告知她心脏有问题需要手术的那天，我很难受，虽然医生分析成功的概率远大于失败，但无可否认我依然承受着失去她的风险。这让我陷入恐慌，我一直都认为她能陪我走很远很久，都快要忘记，她是我的母亲，更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会老，会病，也会永远离去，可我还来不及回报她对我的好，还没有履行“下次一定陪你逛”的承诺。
如果能够，如果真的有来世，我希望我和她的身份颠倒，我是母亲，她是女儿，让她拥有一个缤纷多彩的衣柜。
更新时间: 2013-11-13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