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待天星祝月明

发布时间: 2020-10-15 22:10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愿待天星祝月明

文/游溯之

拥有一颗星星最好的方式,就是看着它在天空闪烁。

1

我小时候觉得,阮时是我见过的最呆的男孩子。

在同一个年纪的女孩还在披着床单玩角色扮演,男孩还在挥舞着金箍棒玩泥巴的时候,阮时已经开始抱着一本从我爸那里借的《九章算术》,坐在榕树下的大石头上,一看就是一整天。

“璧夏。”

我正咬着笔头发呆,就听见有人叫我,随意地回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但我忘了坐在我旁边的人是阮时。

我回过头去,他果然一脸茫然地看着我,长睫毛下是亮晶晶的眼睛。

阮时家里没有电视,又因为只喜欢看书而被大家排挤,没有资格加入每天傍晚去王大妞家蹭她家新买的超大液晶电视的队伍中,自然不知道我名字的谐音在古装剧里的地位。

我这个便宜也占得毫无意义。

“陈叔叔说今天晚上他回来之前你必须把第二单元的数学题做完。”阮时又开口,一板一眼,像电视剧里的私塾先生。

我顿感无聊透顶,翻了翻手下的练习册,眼珠一转道:“阮时,你想不想去王大妞家看看新买的高级电视?”

阮时眨了眨眼睛。

“和我家电视不一样,特别大,又清楚。”我比画着,飞快地把练习册推到他面前,“只要你帮我把第二单元写完,我明天就带你去。”

阮时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但他应该察觉到了这种事不太对,我只好增加了一包辣条的筹码:“还带你吃‘唐僧肉’,划不划算?”

阮时终于点头,准备继续说话的时候,我已经一溜烟跑出了家,他的话音缥缈地散在空中:“唐僧不是书里的人物吗……”

我暗暗翻了个白眼,呵,书呆子。

我在清水村的孩子群里很有威望,这还要拜我的名字所赐。

别误会,没人会因为谐音觉得我就是真命天子,而是因为陈璧夏是陈校长女儿的名字。

所以我带着阮时大摇大摆地走进王大妞家时,那些不喜欢阮时的小伙伴虽然面露不快,却也没有提出抗议。

我把一包“唐僧肉”拍进阮时怀里:“阮时,只要你肯帮我写作业,以后在清水你就归我罩着了。”

阮时看着手里红艳艳的辣条,愣了一下,说:“可是,老师检查作业的时候会发现我和你笔迹不一样……”

“老师看作业才不会那么仔细!”我无所谓地摆摆手,带着阮时搬着小板凳挤到了靠电视机最近的地方,“快、快、快,《小鱼儿和花无缺》要开始了!”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那天王大妞家的电视出了点问题,任凭王大妞怎么拍打都换不了台。屏幕上闪烁着我们看不懂的奇怪文字,随后,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宽敞的大舞台,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男人化着浓妆站在舞台中央,音乐也随之响起。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雨果的不朽名著《巴黎圣母院》改编的音乐剧,而男人唱的歌曲叫《大教堂时代》,极其震撼人心,让我从听到第一句起,就忘记了咀嚼口中的辣条。

那个时候,我在一曲歌罢后戳了戳这院子里“唯二”认真盯着屏幕的人:“阮时,这首歌是什么,你知道吗?”

阮时摇摇头。

我皱着眉:“歌词是什么来着?人们企图用……”

阮时流利地接道:“人类企图攀及星星,镂刻下自己的事迹,在彩色玻璃或石块上。”

我没想到小书呆子记性这么好,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嘀咕:“人类……怎么攀及星星呢?”

那时的我没想到,我这一句无心之言,却成为阮时将一生奉献给广袤星空的伏笔。

2

和我爸相反,我妈特别不喜欢阮时。她总说阮时和我爸一样,“百无一用是书生”,只能一辈子待在这种穷山沟里。

我听村里人说,我爸是城里来支教的大学生,本来在这里工作三年回去就能有正式编制,可是我爸不愿意走。

我私心里是不太赞同我妈的说法的。

我那时已经发觉阮时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男孩子,别人绞尽脑汁琢磨的数学题,他看一眼就能推理出答案,上了初中第一次接触的物理与生物,他却看一遍书就懂了。

“而且,一辈子待在清水有什么不好吗?”我一边把紫色的苜蓿花插进用柳枝编成的花环里,一边问旁边的阮时。

阮时正抱着最新一期的《天文爱好者》看,我爸每次去镇上都要给他买一本,哪怕被我妈没收了私房钱,他也要把买肉的钱抠些出来。

他读得津津有味,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我愤愤地把花环戴在阮时头上:“小呆子!”

阮时这才抬起一双懵懂的眼睛看我:“啊?”

真奇怪,他一露出这种表情,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发脾气了。

阮时突然问我:“璧夏,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瞅到阮时手下那一行大字:“星空是人类永恒的梦想之地。”实在搞不懂阮时在想什么。

天天抬头就能看到的东西,有什么好梦想的?

我很想纠正他的想法,便故作高深道:“梦想可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东西,一定要经过深思熟虑。”

阮时点点头,又问:“嗯,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咳了咳:“……还没想好。”

我第一次看到阮时对我露出了疑似鄙视的表情。

在清水镇,我们其实很少有机会接触城里的事情,大多是通过王大妞。

哦,忘记她已经不允许我们叫她王大妞了,她爸找算命先生给她重新起了一个名字——王蕴梓。

我听我妈说,王大妞的爸爸在城里打拼,小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等攒够钱了就会把一家人都接到城里。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我妈心情特别不好,一点小事就会对我和我爸,甚至阮时发火。

所以王大妞,哦不,王蕴梓的举报便成了我妈打我的导火索,她把阮时给我写数学作业的事告诉了我们老师,而负责的初中老师直接在周六大清早登门来了次家访。

阮时在榕树背后找到我的时候,我的脸已经哭得像花猫。身上和胳膊火辣辣的痛,让我不禁迁怒他:“都怪你!”

十三岁的阮时已经隐约有了少年俊秀的轮廓,适逢《一起来看流星雨》大火,我还听到王蕴梓跟同学说阮时像里面的叶烁,都是高智商帅哥。

此刻他拿着一袋“雪莲”冰糕,清澈的眼底晃动着树影,表情极其无辜:“啊?”

“都怪你,我妈才会打我!”汗水流进眼里,我又忍不住掉了几滴生理性的泪水。

阮时有点手足无措,把凉凉的“雪莲”贴在我红肿的手臂上:“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好像有点效果。

我哼了一声,用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又忍不住掉下一串眼泪来。

阮时用手碰了碰我的肩膀:“璧夏,别哭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理他,继续揉眼睛。

蝉鸣嘶哑,沉默片刻后,阮时说:“璧夏,我带你去镇上看庙会吧,好不好?”

3

哪有十三岁的小姑娘能拒绝庙会的诱惑?

我跟着阮时走了一个半小时,才走到镇上。用来冰敷的“雪莲”早已化成了水,我把袋子撕开一个小口,一边吱溜吱溜地吸里面的糖水,一边用炽热的目光盯着吹糖人的小贩。

阮时拉了拉我:“没钱,别看了。”

我瞪了阮时一眼,他眨巴着眼睛,似乎有点委屈。

算了,这袋“雪莲”应该已经算是阮时难得的奢侈,还进了我的肚子。

我用黏糊糊的手拉住阮时,初初拔节的少年已有了骨节分明的手指,不似从前拉着柔软:“人多,别走散了。”

镇上一年一度的庙会总是很热闹,敲锣打鼓的声音逐渐近了,我便拉着阮时往前挤,我们两个个头小,很快就蹿到了人群前面。

那天运气好,高跷队正好停在我们面前表演。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人群中间那个穿着淡粉色长裙,头上戴满簪花的高跷演员接连跳过前面的演员,带起一阵阵欢呼的浪,连脚下的鞋什么时候被踩掉了都不知道。

所以那天傍晚是阮时背我回家的。

落日把我们两个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伸手去掐阮时的脸:“阮时,我今天可是因为你才被打这么惨的!”

阮时说话漏风:“都是窝(我)的戳(错)……”

“我可不是迁怒你!”我气急,“是我妈说你给我写作业肯定不安好心,就想拉着我堕落,我反驳了她,她才抄鸡毛掸子的!”

阮时没说话,触着我手臂的喉结动了动。半晌,他的声音闷闷地从下面传来:“我以后会给你买很多糖人的。”

我满意了,累极了的我把头垂下来,靠在他肩膀上:“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只有阮时会把他的零食无私奉献给我,哪怕只有一份;也只有阮时会帮我写作业都写得工工整整,催促着我自己看一遍。

“璧夏,我们一起往上走好不好?”

我都快在他背上睡着了,才听到阮时问了这么一句,迷迷糊糊地回:“上哪里?”

少年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只记得当时他抓着我小腿的手炙热而滚烫,比往后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滚烫。

那个傍晚阮时背着我走了十二里地,走坏了他唯一的一双运动鞋。

我知道阮时家里条件不好,他少失怙恃,和贫弱的奶奶相依为命,我爸也因此对他格外怜爱。

随后的那节体育课上,阮时本来就已开胶的运动鞋不堪重负,宣告“不治身亡”。在一阵哄笑声中,我悄悄从跳大绳的队伍里溜出来,跟着阮时的背影进了操场边的菜畦。

阮时正坐在田垄上,瘦弱的背影几乎整个被掩藏在翠绿的油菜之后,我坐在他身边,发现他没哭,只是在发呆。

我摸了摸鼻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时冲动就追过来了:“阮时。”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鞋尖。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破旧的运动鞋张着大口,露出阮时一蜷一蜷的脚趾。

我脑子一抽,傻傻地招了招手:“嘿,阮时的脚趾。”

阮时转过头看我:“你不上课吗?”

他抿着嘴角,是和往常一样内敛又羞涩的笑。

看到熟悉的阮时又回来了,我松了一口气:“累了,休息会儿。”

阮时又不说话了,他话向来不多,我也不介意,专注地看着瓢虫从油菜叶的那端走到这端。

瓢虫消失在丛丛的叶片里,我突然开口:“阮时,我想好了。”

他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向我:“什么?”

“梦想啊,我以后要做高跷队的领舞,就像我们上次见到的大姐姐一样。”

“为什么?”

我想了想:“嗯,可以穿电视里看到的那种裙子,还能戴好看的头花。”我比画着,“就像放大的针,粗的那头有玉和花。”

阮时似懂非懂:“哦……”

我望着蔚蓝的天空,在心里偷偷地说:还有一个原因,小呆子。

我很想要一双高跷演员那样结实的鞋子。

然后学着做一双给你,那么你背着我走再远的路,都不会坏掉了。

4

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我爸偷偷拿了家里的存折,用一笔数目不小的钱送阮时去了北京参加天文奥赛。

那段时间家里总是鸡飞狗跳,但我还是一点都不讨厌阮时,每天掰着指头算他什么时候回来。

一个月后阮时回来了,他在那年的天文奥赛上拿了一等奖,我爸还在学校给他贴了红榜。

也就是贴红榜之后,我和阮时闹了别扭。

阮时荣归故里,成了校园偶像,一下课就被人团团簇拥着,投在他身上的全是好奇和崇拜的视线。

像是偷藏的珠宝被别人发现了,我那段时间心情一直很糟糕。更可恶的是,我似乎变成了霸占不义之财的恶龙,明明是阮时的同桌,却一下课就会被阮时的“粉丝”挤到教室的角落去。

王蕴梓在其中尤为热情,每个课间都要从隔壁班跑来请教阮时问题。我看着他好声好气地给王蕴梓讲解就怒火中烧,索性跟同学换了座位,坐在了离他最远的地方,连他“千里迢迢”传来的字条都不理不睬。

放学铃响了,我故意不看阮时,慢腾腾地收拾东西,便听到教室门口王蕴梓亢奋的声音:“阮时,我们一起回家吧,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阮时就真的背着书包走出去了。

死呆子,这次你就算给我买十袋“雪莲”我都不会原谅你!

我几乎是最后一个走出了校门,却在校门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阮时站在那里,望着天边的淡淡晚星,宽大的校服下是瘦弱而挺拔的身形,像一棵沉默的小白杨。

阮时看到我,脸上便露出柔软的笑意,一副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在生气的样子:“璧夏。”

我哼了一声,径自往前走,阮时长腿一跨就赶上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你心情不好吗?”

我还是不搭理他。

阮时扯了扯我的袖子:“我从北京带了礼物给你。”

我睨着他,用眼神告诉他——拿不出让我满意的礼物,你就完了。

他像变魔术一样从背后拿出一本书,上面写着《巴黎圣母院》:“黄松峪集训的地方有电脑,我抽空用歌词查到了那首歌。”

哪首歌?注意到我疑惑的眼神,他抿抿嘴,有些别扭地低声哼了一段久违的旋律。

那是九岁时我和他在王蕴梓家的电视机里听到的那首歌曲,我没想到他还记得。

落日余晖在阮时周身晕开一圈金色的淡光,他白皙的脸颊上是绯色的暮光:“还有,这个给你。”

他摊开手掌,掌心上的东西类似于我之前给他描述过的高跷演员头上的头花。

“售货员告诉我,这个叫簪子。”

我小心翼翼地从他手心里拿过来,仿佛怕一碰就碎掉似的,它比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形容词还要美好,轻盈得像一个十五岁女孩的梦境。

从那一瞬间起,我开始向往清水村之外的世界,那是一个我未曾接触过,却能实现我所有梦想,和有阮时的地方。

我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读完了那本《巴黎圣母院》,有一句话我至今都记得清楚——

“这是黄昏的太阳,我们却把它当成了黎明的曙光。”

5

我一直很好奇星空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阮时这么喜欢。

本来在期末考之前,我就和阮时约好了暑假一起去镇上赶庙会,但是他却被一个天文系教授叫去了北京。他走之前,我扯着他的胳膊跟他闹脾气,我爸还差点打我。

阮时挡在我和我爸中间,软着声音哄我:“对不起啊,璧夏,我回来带你看星星。”

我爸说,阮时在之前集训的时候被那个教授看中了,教授知道阮时条件不好,主动提出让阮时趁假期去他的实验室打下手,还说我不应该那么自私。

那个暑假还发生了一件事,就是王蕴梓被她爸接去了城里上高三。走之前,她还把一本天文图册送到了我家,要我帮她转交给阮时。

王蕴梓走了,我的日子还是那么不好过。我妈似乎更年期提前,那段时间动不动就发脾气,而且动辄就怪到阮时身上。

八月的末尾,阮时回来了。

还是中午吃饭时我爸不小心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我妈当场摔了筷子,我也没了胃口。

毕竟在以前,阮时一旦回来,不论多晚、多累都会先来找我的。

我生了半天的闷气,却在傍晚时分听到了两长一短的口哨声,我冲出去之后才想起自己还在生气,狠狠地瞪了阮时一眼。

阮时一脸迷茫,我梗着脖子不看他,片刻后,他拉了拉我的胳膊:“璧夏,我带你去看星星。”

我就这么被阮时拉去了他家背后的小山坡。

阮时指着山坡正中央:“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天文望远镜,我花了一整天才组装好的。”

原来他之前是在准备这个。

一整天的闷闷不乐瞬间烟消云散,我偷偷翻过王蕴梓送来的那本天文图册,忍不住问道:“彩色的星云在哪儿啊?”

阮时怔了怔:“星云是很暗的深空天体,这个望远镜观察不到。”

我又问:“那黑洞呢?能看到吗?”

“黑洞是种引力很强的天体,连光都会被吸收进去,没有光就不能成像。”

你在逗我玩呢?

见我黑了脸,阮时居然举起了三根手指,状若认真地发誓:“我一定会带你用更好的望远镜看星星的。”

好吧,我相信小呆子是不会食言的。

高三那年对于我和阮时来说很动荡。

阮时的奶奶去世了,我爸便把伶仃一人的阮时接回了我家,我妈吵着要和我爸离婚,当晚便收拾行李回了娘家。

一连几天,我都坐在门槛上等我妈回来。

阮时最后一天才敢坐在我身边,他把暖手袋放进我手心里,语气小心翼翼:“璧夏,你怪不怪我?”

我摇了摇头。

阮时突然抱住我,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上,就像奶奶葬礼上我对他做的动作一样。他在颤抖:“璧夏,对不起。”

可我真的不怪他。

怪我家不够富裕,所以资助阮时之后的捉襟见肘才令我妈愤怒;怪我不够聪明,所以与阮时对比之下我妈才更加失望。

少年的眼泪顺着我的脖颈流到了我的心口去,他说:“璧夏,你不要怕,以后有我陪着你,我永远都不会走。”

那天的星星很多,也很明亮,每颗都像在眨着眼睛见证少年真心的誓言。

我忍着眼泪跟他开玩笑:“阮时,我现在的梦想很俗很俗,你可不要嘲笑我。

“我想赚很多钱,我想让别人看到我。”我一字一句,坚定地说,“我要做大明星。”

那样的话,爸爸妈妈就不会吵架了,阮时也可以随心所欲地留在我身边。

6

人真的需要努力。努力之后就会发现自己和天才的差距不是靠努力就能填补的。

阮时凭借竞赛加分成功考上了北京的Q大,我却只能堪堪考入天津的一所二流艺术学校。

我去报到那天,阮时特意来天津见我,他从实验室临时请假出来,眼下有淡淡的青,笑起来时眼瞳却依旧清亮。

阮时接过我的行李,带着我出了站。他去过北京那么多次,我突然发现,尽管穿着朴素,他的气质似乎已能和谐地融入繁华而现代的城市中。

可这些却是我初次见识的风景,马路上车水马龙,人潮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摩天大厦和花花绿绿的广告牌。

打扮过时的我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我下意识地把破旧的挎包往身侧藏了藏,手背偶然与阮时的碰在一起,片刻后,他的指尖滑过我的掌心,又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讶异地抬头看向他,阮时正视着前方,一本正经地说:“这样就不会走散了。”

我故意和他开玩笑:“那要还是走散了怎么办呢?”

阮时低下头,抿着嘴角冲我笑了笑,说:“如果我们走散了,你一定要记得站在原地等我,我肯定会回来找你的。”

他通红的耳朵藏在鬓发间,我的笑容忍不住爬了满脸。

我和阮时分隔两地上大学的时候,阮时一有空就会来天津看我。阮时学业负担重,为了每年的奖学金,更是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来见我的时候,总是挂着两个黑眼圈。

我用在日化店买的便宜眼霜给他涂在眼下,一边打趣:“现在见国宝可真容易。”

阮时不明所以:“啊?”

“我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傍晚我送他去火车站,他进了入站的通道,上一秒还在冲我摆手,下一秒就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我魂不守舍地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在病床前枯坐到阮时醒过来,我艰涩地开口:“医生说你是太疲劳了,你要多休息。”

我在周围没见过比阮时更勤奋的人。早晨六点起床背单词,晚上十点离开图书馆,所有的空暇压榨出来,都是为了来看我。

我知道阮时为什么这么拼命。

我成绩平平,奖学金向来与我无缘,艺术院校学费高昂,总是阮时背着我,对我爸慷慨解囊。

那次的突然晕倒让阮时错过了第二天早上的实验考试,实验不能补考只能重修,这也成了阮时学习生涯中唯一的一次挂科。

自那之后,每日打电话催他休息变成了我的习惯,有一次,我跟阮时说:“以后你周末别来找我啦,我这学期报了舞蹈班。”

阮时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他说好,还要我注意安全。

手上的冻疮被风一吹便生疼,我挂断电话,给自己比了个打气的手势。

7

那年生日,阮时带着礼物来后街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给客人洗头。

我没想到他为了给我惊喜,会一声不吭地来我学校找我,也没想到我室友记得他,看到他便告诉了他,我在学校后门的理发店兼职。

我和他隔着玻璃门相望了片刻,我便低下了头继续揉搓客人头上的泡沫,心底却火烧火燎般不安稳。

给客人洗完头发,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些局促不安地走出来,阮时还在等我,脸上却是我未曾见过的神情。

或许是心痛,或许是愤怒,或许是懊悔……阮时把一个小盒子摔在我的脚下,第一次对我发火:“陈璧夏,就算钱不够用,你又何必这么作践自己?”

几个月积攒的委屈,因他的斥责就这样爆发,我的声音尖锐得不像自己:“那我能怎么办?我有教授请我去实验室工作吗?有家长要我去给孩子辅导功课吗?我也很想做体面的工作,但我就是这么差劲啊!”

阮时被我吓到,声音低了许多:“你缺钱,可以跟我……”

我高声丢下一句:“但我不想找你!”

我转身回了理发店,把门重重地摔上,怕多留一秒,他就会看到我脸上肆虐的眼泪。

阮时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便走了,下班的时候经理递给了我一块蛋糕,还有一个小盒子,我打开一看,里面是星星吊坠的项链。

那晚,我坐在理发店门口,混着眼泪吃完了一个不辨甜咸的蛋糕,等不哭了才给阮时打电话:“对不起。”

“没关系。”阮时说,“你吃晚饭了吗?”

我的眼泪又唰一下落下来了。

这件事我一直很过意不去,打算等阮时过生日的时候好好补偿他。

阮时托导师给我找了个线上文字录入的工作,我终于不用在寒冬腊月把手在水里一泡就是近十个小时。

兼职的工资我一分没花,全都用来给阮时买了生日礼物一个水晶的天文望远镜模型。

可生日那天,阮时恰巧要做大学生创新实践优秀项目的汇报,我下了高铁,只能自己坐地铁去Q大。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我和阮时两个人学校间的差距。青砖白柱牌楼威严地矗立在北京灰蒙蒙的天空下,每个路过的行人都会忍不住朝门额上的题字仰望一眼。

名校的项目一向引人瞩目,礼堂早已人满为患,我坐在食堂看电视里汇报典礼的转播,阮时清秀的面孔出现在屏幕正中央。

阮时之后上台的是他的导师,老教授脸上写满了骄傲:“这是我的得意门生,不久前刚刚收到曼彻斯特大学的录取通知。”

我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礼物盒,指甲几乎嵌进了纸板。

一辆盖着红布的小车被推上台,教授掀开红布,里面是一架天文望远镜,在舞台灯光下折射着炫目的银光。

“今天恰好是你的生日,这架望远镜上镌刻了你的名字,期待着你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继续探索神秘的宇宙。”

那一刻,所有人都在看着阮时。

他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下,仿佛天生就该被万众瞩目。他该与那些能与他讨论宇宙奥秘的人为伍,该与那些精密、先进又昂贵的仪器为伍,而不是我手里这件廉价的工艺品。

阮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还穿着那件白色的西装,食堂里的人都在偷偷看他。

我不动声色地把脚下的盒子踢得更远,把手掌攥成拳放在他面前:“猜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啊?”他怔怔地伸出手,表情还像小时候那样呆萌。

我松开手,把手掌印在他的手上,笑嘻嘻地开口:“对不起,只能送你一团空气啦,你知道我真的很穷嘛。”

他的表情还是那么温柔:“没关系,你来了就很好。”

长大了,才发现很多事情比幼时更难得。不能再肆无忌惮地拥抱、牵手,甚至连见一面都是奢侈。

我把积攒了许久的喜欢放进他的掌心,它那么轻飘飘的,却是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一场梦。

8

阮时出国那天,恰巧是我之前参加的一个选秀节目决赛的时间。那或许是我这么多年来离梦想最近的时刻,可是我所有的梦想都和那个少年有关,他要离开,我无论如何都得去送他。

阮时进安检之前,我叫他:“阮时。”

他垂眸看我,眼瞳映着机场大厅莹亮的光,一如既往那么清澈。我真的很喜欢他,喜欢了很多年。

尽管他从未想过丢下我,但是我知道,放他高飞才是最好的选择。沉默片刻,我笑了笑:“小呆子,在国外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

阮时哭笑不得地来捏我鼻子:“你才是呆子。”说完之后他又正色,“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目送着阮时走进安检门,他一步三回头,怕太晚地铁停运,一直在对我比口型让我走。

我突然想起聂鲁达的《疑问集》中的那句话——

“为什么我们花了那么多时间长大,却只是为了分离?”

阮时读研的第一年,为我定了一张飞往法国巴黎的机票,说要带我去看巴黎圣母院和巴黎天文馆。

我怕误飞机,提前一天就去了机场大厅坐着,却在第二天早上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挂了电话之后,我茫茫然地环顾着明亮宽敞的机场大厅,无意识地按着航司名称走到了值机柜台前排队。

前面棕发蓝眼的女士正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跟旁边的亚裔男生聊天,男生西装革履,举手投足都大方而优雅。

我想起那年生日,阮时也是穿着这样的一身衣服站在舞台上,好看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又看到我身上过时的衬衣和外套,脚下磨出了毛边的运动鞋,大理石地面并不足以光可鉴人,我却仿佛看到了一个憔悴而卑怯的小姑娘。

我拎着行李转身走出机场,平静地给阮时打电话,说我妈出车祸了,我要去照顾她,不能去巴黎了。

阮时在电话那头温柔地安慰着我,还说我们下次再见。

但是我们没有下次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没有必要再强行闯进属于阮时的那个世界了。

我想起大三那年,我爸因癌症去世,我整夜整夜地流泪,是阮时抱着我安慰:“陈叔叔在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一段话。

“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离去的亲友就是身边的暗物质。纵使再也不能相见,他的引力仍在,是他让你所在的星系不会分崩离析。

“璧夏,你知道吗?暗物质是一种无法被看见却有质量的存在,它的质量和引力保证了外围星系的星体不会被离心力甩出去。”

我们之间早已隔了跨不过的千山万水,拥有一颗星星最好的方式,就是看着它在天空闪烁。

而即使我们分开了,我们留在彼此身上的影响,也能永远存在着。

9

阮时曾做过许多傻事。

比如不能吃辣还硬是吃完了一整包“唐僧肉”;比如为了用城里才有的电脑而跟着陈叔叔学习天文;比如在饭店洗了一个月的碗只为了买一支簪子;比如帮教授打了一个暑期的杂,换得一架天文望远镜;再比如疯狂兼职,只为攒够一张从中国飞往巴黎的机票。

他想带她看巴黎圣母院和巴黎天文馆,想问问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他。

但是她说:“对不起,阮时。

“请你一个人往更高处走吧。”

2019年4月10日,EHT发布了人类历史上首张黑洞照片,那是五千五百万光年外的一个正在消亡的世界。

2019年4月15日,巴黎圣母院起火,有着八百多年历史的尖塔在火灾中轰然倒塌。

阮时想,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什么不可能,亦没有什么永恒。

但他永远感谢天文学为他带来了光,而那个女孩为他带来了天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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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10-15 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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