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繁浅
01
这一年冬天，第三届机器人展览会在南城隆重开展，虽然外面是铺天盖地的风雪，室内展览馆却人头攒动，各个展览位前都聚满了饶有兴趣的观众，对着式样功能各异的机器人品头论足。
“老大，没想到这么多人给咱面子，”薛星源趴在二楼的扶手上，胖胖的脸颊抖动，望着下面黑压压一片人头，兴奋不已，“我还以为像这种小众的展览能来百十来个人就不错了。”
邵允白勾着一双细长深邃的桃花眼，随意地瞥了几眼人群，正中间的蛇形臂機器人正在进行作业展示，一切井然有序，他将手中的资料夹扔在圆桌上，纠正道：“没有‘咱’，是给我面子。”
“是、是、是，老大说得都对，谁不知道我们海光的带刺玫瑰邵主管啊。”薛星源及时献上他的谄媚。
邵允白眼皮未动，淡淡地说：“说走不说滚，是我对你最后的温柔。”
“好嘞，老大，小的这就滚，去看看小姑娘准备得怎么样了。”薛星源见好就收，麻溜地跑路。
这几年，人工智能走进大众视野，而机器人作为它的一部分，也在各种科幻大片中逐渐飞向寻常人家，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目光。
更何况邵允白所言非虚，不提遍地吹的改革春风，仅仅是主办这次活动的海光实验室，也成为不少人慕名而来的理由，因为邵允白正是这个以机器人为主攻方向的实验室的主管。
前段时间，一档以机器人为看点的科学竞技类真人秀节目火爆荧屏，邵允白应邀作为科学评判导师加盟节目，节目第一期刚播出，他立刻冲上了热搜榜。
年轻有为的科学家已经足够引人瞩目，再加上英俊的皮相和风雅的骨相，邵允白一登场，便引来一阵惊呼。他开口做自我介绍，一口低音炮彻底将个人魅力挥发得淋漓尽致。
现场观众大多是来自附近大学城的学生，这位致力于机器人的开发与应用且卓有建树的导师，迅速成为他们的新晋男神。
随后这股风又蔓延到网络上，无数科普帖让邵允白以及他的团队海光实验室镶了一层又一层金光。
也正因为如此，这场由海光实验室牵头的机器人展览才会如此有号召力。
这次展览规模不小，分成不同展区，有医用机器人区，服务机器人区，工业机器人整机区，特种机器人区等等，在展示的同时，还特意配备了专业的讲解员。
只是，细看之下可以发现，有一个机器人不在任何区内，反而穿梭在人群之中。按照打扮来看，那应该是一个机器人小姑娘，个子不太高，还扎着马尾辫，面部做得很精致，尤其是一双大眼睛，看起来可爱又机灵。
尤其有趣的是，这个机器人小姑娘还穿着鹅蛋青色的百褶裙，及膝，更加显得活泼。它脚下有滑轮，走起路来很顺畅，还不时发出银铃似的笑。没过多久，机器人小姑娘已经成为现场的焦点。
“这是我们主推的环保概念机器人，主要用于回收不易分解的塑料制品，要知道，如果我们把随手丢掉的饮料瓶加以回收再利用，其实就等于开采出了一个新油田。”
见有人围过来仔细看，薛星源抓住时机解释道：“在这里还有我们老大一份非常浪漫的小心思，如果你投向内投入塑料制品，我们的‘小姑娘’就会送你一枚环保戒指。”
薛星源边说边演示，将一个空矿泉水瓶投到环保机器人的肚子里，一阵清脆的嘀嗒声响起，然后机器人小姑娘的手伸出来，掌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戒指。戒指很简单，完全是用再生材料做的，一颗心作为唯一的装饰图案。
看见不断有人投入空矿泉水瓶尝试，一直在楼上旁观的邵允白嘴角牵起一抹淡笑。
如果她看见这个机器人，应该会很高兴吧。
他还记得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小姑娘，穿着白色灯笼袖衬衣配鹅蛋青的百褶裙，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娇娇小小的，还不及他的肩膀高，甩着马尾辫笑嘻嘻地凑到他的面前，得意地说：“美姐说了，身高不够，马尾来凑。”
“邵允白，”她明明比他小，却总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快陪我去公园捡瓶子，去晚了连瓶盖都捡不到。”
“谁陪你去？”
“小白哥哥啊。”她最会看眉眼高低，而他往往行动比嘴诚实得多。
二楼的窗子开阔些，从这里向外望去，天是灰青色，远远的几座山被小雪簇拥着，仿佛是雪白的梨花簪插在山间。
邵允白忽然叹了口气，都说旧事难忘，之所以忘不掉，大抵是因为意难平。
02
十年前，南城还没有如今的繁华热闹，依山而建的一处联合居民院尚未拆迁，这是方梨在联合居民大院里居住的第七年。
寒假的第一天，早上不到六点钟，天色才刚露出淡淡的鱼肚白，方梨已经揉着惺忪睡眼走进厨房，先是点亮蜡烛，然后伴着冒白烟的烛火砰砰地操控起锅碗瓢盆来。
厨房的灯坏了半月有余，方梨不会修，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张舒美更是指望不上，好在小如麻雀的厨房里方梨熟悉得很，借点蜡烛光照样将三餐做得妥帖。只是，今天，刚熬了大半夜的她实在力不从心，上下眼皮亲密地抱在一起，连一条缝隙都吝啬留出来。
可想而知，把辣椒面当成盐放进清汤面里，似乎也并不算意外。
清汤面端出来的时候，张舒美已经坐在桌边，她看起来刚刚清醒，满面倦色，头发蓬乱，眼里布满宿醉后的红血丝，可那张清瘦的脸仍旧漂亮。她拿起筷子，将面条翻了翻，突然勃然大怒。
“你是不是想辣死我！”张舒美将滚烫的一碗面掷到地上。
瓷碗落到地上，热汤四溅，清脆的碎裂声像是一声短促的哀鸣，方梨混沌的脑袋终于苏醒，她本能地想去捞一把从桌上掉落的碗，可滚烫的面汤快人一步，泼到她的胳膊上。
“你有完没完？！”方梨捂住被烫伤的地方，忍不住大声斥责她，“有的吃就不错了，你知道这种手工面多少钱一包吗？知道现在鸡蛋要多少钱一个吗？你知道我攒钱有多辛苦吗？你就只会……”
她一连串的问句抛过去，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张舒美蜷缩在椅子上，脸上带着小心和讨好，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她。方梨叹了口气，收了声。
唉，和张舒美较什么真呢，方梨蹲下身，将地上的残局收拾好。
方梨暗暗想，只要等到攒够钱，再替张舒美实现那个愿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面条只做了一碗，张舒美七点钟有一个连锁超市的剪彩活动，再重新做一份肯定来不及，方梨匆忙拿了两个昨天晚上买的打折面包，塞进她的包里，叮嘱道：“活动结束后一定要记得吃。”
张舒美听她的语气里没有恼怒，立刻松了一口气，扬起笑，连连点头。
张舒美签了一家很小的經纪公司，演艺活动少得可怜，好在公司很有人情味，严寒冬季，又赶上大雪飘扬，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活动，但体恤她身体不好，也专门派了车来接。
送走了张舒美，方梨赶紧把她连夜赶制的毛绒麻雀装进背包里，虽然今天有雪，但她早就打听到城北的一家室内儿童游乐场明天正式开业，下午有预热活动，如果赶过去，说不定还能卖掉几只玩具麻雀。
背着这么重的包挤公交车，怎么想都觉得可怜，方梨眼珠一转，立刻想到她的最佳伙伴。她从口袋里掏出“魔法心愿石”，这是她搬来这里的第一年邵允白送她的生日礼物，其实就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因为她经常摩挲，它的每一处棱角纹路都变得圆润。
她对着窗子，将石头转了一圈，闭眼念念有词：“一二三，出现！”
03
魔法石经常失灵，方梨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场是长冬的初雪，鹅毛似的落了整夜，方梨推开窗，满眼白茫茫，就连远处的那棵沧桑老树也被雪铺了满枝银白，树下空无一人。
“奇怪，小白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方梨边自言自语，一边手脚麻利地套上棉衣，又戴上棉帽，打开门以光速冲向老树，“那就送给他一份惊喜吧。”
从方梨住在这里起，这棵树已经有几人合抱那么粗壮，多年如一日一直沉默地立在这里。哪怕是穿得厚了些，但是手上的功夫还在，方梨三两下攀到最低的树杈间，坐在那里等待。
太阳还未露头，天灰扑扑地压下来，方梨睡得晚，起得早，又无聊，坐了没多久就觉得眼皮儿发沉。
突然，有什么声音近了，脚步踩在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听在方梨的耳朵里却如同一剂回魂针，立刻让她眼睛睁得溜圆，兴奋起来。
方梨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尽量不让雪落下去，偷偷往下看，视线里，邵允白小心地端着一个模型，手里拿了一摞资料书，那瓶沙漏从口袋里冒出来一端，他不急不慢，仍旧走向老地方。
树下的方桌小凳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一眼看去，如同铺了一层柔软的棉花垫，邵允白将那层雪扫开，坐定，翻出一张写满算式的纸铺在桌面上。他把沙漏拿出来放在一边，金色细沙一丝丝漏下，他一纸一笔，眉头深锁，完全沉浸在数据的海洋里。
就是此刻了。
方梨手上的动作更加小心，已经将一团雪攥得结实，在刚要扔出去的前一秒，邵允白的声音适时响起：“高空抛物，如果砸伤了我，要赔钱，砸伤了我的宝贝，要赔双份。”
方梨哪能想到他头顶长眼，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雪球脱手而出，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视若珍宝的机器人的模型上。
那只是一个脆弱的半成品，根本承受不住这种袭击，晃了两下，一头栽进桌下的雪堆里。
周遭立刻陷入令人坐立难安的寂静。
“那个……那个……”方梨搓着小手想打破沉默，邵允白根本不接招。
完了，完了，方梨心里叫苦，砸到他还好说，砸到邵允白的机器人，说不好真会把他激怒，要是赔双倍的钱，还不如让她提头来见。
果不其然，邵允白的眼神立刻冷下来，还没等他开火，就听见头顶少女做作的哎哟一声：“头晕，肯定是低血糖，唉，要掉下去了，真是苦命的小梨花啊！”
邵允白一脸无可奈何，动作比脑子快，早就伸出了胳膊，不过三秒，方梨稳稳地掉进他的臂弯里。
“我就知道小白哥哥最好了。”方梨的“苦肉计”实施成功。
“方梨同学，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重量，你以为这小身板儿还跟头几年的豆芽似的，夏天那会儿，我看你的肱二头肌比我还发达。”
方梨依旧堆着笑：“如果小白哥哥也能和我一样勤加锻炼，也会人比花娇。”
邵允白把她放下来：“一边儿去。”
方梨每个周末都会去公园捡塑料瓶，公园很大，连邵允白转一圈都有些气喘，可她照样活蹦乱跳。
她畅想：“要是有什么能代替我们收瓶子就好了，这样你就不会累啦。”
折腾半天，牵动了方梨胳膊上的烫伤，落地站好的那一刻，才觉得疼痛难当，她下意识地捂住伤处，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邵允白顾不得捡他的宝贝机器人，立刻攥住她的手腕，眉头皱了皱，问，“是不是美姐又打你了？”
04
“美姐又不是暴力狂，还能老打我啊，”方梨懒懒地说，“今天早上，不小心打翻了热水，烫了一下，皮糙肉厚，一点事儿没有。”
她说得若无其事，邵允白却对美姐的藤条记忆犹新。
听说张舒美十几岁的时候是个小明星，选美小姐出身，虽然没有跻身前三名，但也凭借漂亮的脸蛋儿圈了一批粉丝，只是后来深陷绯闻，名声一落千丈，渐渐无人问津。
她带着方梨远离家乡，落定在南城，签了小公司，偶尔做一些商场剪彩、电台节目之类活动，或者在本土家庭剧中演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配角。
张舒美看似弱柳扶风，可是喜怒无常。她们刚到南城的那两年，邵允白不止一次见到过张舒美拎着藤条追打方梨。
方梨是个鬼灵精，虽然个子不高，腿也不够长，但是跑得相当快，仿佛是一只撒欢的狼狗，穿梭在大街小巷里，并且还是狼狗进阶版，说爬墙就爬墙，说上树就上树，其敏捷程度，邵允白自愧不如。
方梨也不是次次都能幸运逃脱，挨上两下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那天，邵允白一如往常般在树下做模型，方梨趴在树上对他吆喝：“邵允白，去给我买瓶跌打损伤的药酒。”那是他们第一次对话，方梨对这个清瘦英俊的少年并不陌生——居民大院里的学神，热衷于机器人的制作和编程，刚刚以队长身份率领战队斩获了世界机器人锦标赛的冠军，刷新了vex项目的最好成绩。
“凭什么为你跑腿？”邵允白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双眼睛却比星光还亮，“除非你叫我一声哥。”
“哥哥，”没想到这小姑娘丝毫不犹豫，甚至叫得更甜，“小白哥哥。”
邵允白是独生子，对这种撒娇手段没有丝毫防御能力，他不仅买来药酒，还做得更加体贴。
“先冷敷，二十四小时后热敷，可以缓解疼痛肿胀。”邵允白面无表情地把冷毛巾盖在她的胳膊上。
习惯成自然，慢慢地，邵允白变成了她身边头脑聪明的男保姆和有点姿色的小管家。
屋外太冷，邵允白随便把他的书本塞进袋子里，将模型的残骸扔进垃圾桶，拽着方梨回了家。
屋内温暖如春，他小心翼翼地卷起方梨的袖子，手臂上果然通红一片，还起了几个水泡，邵允白看着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方梨就来气，故意加重为她挑水泡的动作。
“哥哥，疼！”方梨疼得龇牙咧嘴。
“哦，是吗，”邵允白给她抹上烫伤膏，“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疼，有了伤要及时处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就我这个小体格，那么林黛玉的事儿不可能有。”方梨对自己倒很有信心。
简直对牛弹琴！
将烫伤膏抹上去，她感觉火烧火燎的，邵允白轻轻为她吹了吹伤处，凉凉的气息拂过，似乎灼烧感真的减轻不少，他语气里尽是温柔：“你啊，要是没有我，还能活下去吗？”
方梨难得没有逞口舌之快。
他的睫毛浓密，连她都曾经心生嫉妒，五官脱了前几年的稚气，越发轮廓分明，有种挺拔的好看。
平安夜有交换平安果的习俗，记得有一年平安夜，方梨被高价蛇果惊得合不拢嘴，囊中实在羞涩，于是想了个办法，以校园人气之星——邵允白的照片作为回礼。
结果，方梨收到的苹果在课桌上堆成了小山，足以见得邵允白有多么受欢迎。
“邵允白，你有没有想过多拍一些照片，”方梨的小算盘打得飞快，“我给定价，对外开售，一定有笔不错的收入。”
“休想，”邵允白冷笑，“我这张脸，只有我尊贵的未来女朋友才能占便宜。”
他话锋一转，清亮的目光落在方梨的脸上：“你要是想赚便宜，也不是不行，除非……”
05
“除非我给你变个女朋友？”方梨突然看到桌上报纸的第一版写着关于什么越南新娘的新闻，立刻严肃起来，“不行，这种勾当我可做不了。”
勾当？邵允白真是服了她的腦回路：“我要把你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方梨马上抱头：“别撬，里面都是水。”
“……”
他真是拿她没办法，这个话题也就此插科打诨过去。
抹好烫伤膏，邵允白给她做了早餐，想都不用想，这个点儿她就跑出来，肯定没吃早饭。
先是蒸了几个鲜笋糯米烧卖，接着，他又拿出一把翠绿的小葱，熟练地起锅热油，做了一碗香飘四溢的港式葱油捞面。
干瘪的五脏庙被这顿早餐伺候得很舒服，快要吃到碗底，方梨还没有忘记来找他的目的：“邵允白，我们去新开的那家儿童乐园玩儿吧？”
“是去玩儿吗？”邵允白毫不留情地揭穿她。
“顺便摆个小摊嘛，我的毛绒麻雀那么可爱，一直在家里不见天日可惜了。”
方梨又夹了一筷子面条，吃得呼噜呼噜。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小财迷，”邵允白提出交换条件，“送我一只麻雀，我就去。”
方梨赶紧放下筷子，抗议道：“那怎么行！邵允白，你知不知道我做这么一只麻雀有多么不容易，还指望它吃饭呢，怎么能说送就送。”
她一番话说得铿锵，好像邵允白提出了多么非分的要求，他听罢，沉默良久，最后说：“看你瞎激动，闹着玩儿也不行了？”
其实，邵允白想问的是，既然那么珍贵，你那天为什么要送给周千逢呢？
周千逢和她是同级，篮球高手运动健将，并且和邵允白也有共通之处。
南城有个机器人编程工作室，在业界很有名气，周千逢和邵允白同为其中的学员，而且在几次模拟训练任务中都名列前茅，与他差之毫厘。
周千逢长得算是说得过去，也是学校里有点人气的家伙，就是整天阴沉着一张脸，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
难道方梨喜欢的是这种菜？
一瞬间，邵允白脑子里翻腾出很多念头。
吃完早饭，邵允白开始收拾残羹冷炙，又把锅碗盆碟刷得干干净净。方梨想要帮忙，被他瞪回去：“从小我爸就教我，男人是不能让女生做这种粗活的。”
为了成全他，方梨心安理得地坐在桌边看他忙碌。
邵允白真是受上天眷顾，方梨想，他哪里都好，自信，坚韧，聪慧，英俊，似乎根本没有什么能难倒他，即使衣衫褴褛，也能在人群中发着光。
不像她。
方梨自嘲一笑，一毛钱都要斤斤计较，菜、米的价格比谁都清楚，经常要到晚八点以后挤进超市去买打折商品。课余时间，她不停地做手工制品来卖钱，还要忍受着张舒美的喜怒无常。
攒钱，攒钱。
她的人生一直被这个信念支撑着。
其他都是奢望。
“发什么呆呢，去你家拿东西，走。”邵允白早已收拾齐整，擦干手，揪她的小辫子。
06
游乐场里放着热闹的《好日子》，大红灯笼高高挂，一个开业活动硬生生地搞出了欢度春节的气氛。
在这种场合下，他们遇到周千逢是在意料之外。
因为去得早，邵允白人高、腿长、脑灵光，迅速帮方梨顺利地占到一个绝佳的位置，紧靠滑冰场，格子布帘摊开，毛绒麻雀摆上，大的小的都有。胖麻雀憨态可掬，邵允白又十分亮眼，因而很快有了几笔进账。方梨正偷偷把手埋在包里数钱，忽然听到旁边滑冰场传来争执声，并且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那个声音并不陌生，方梨唰地一下抬起头来。
这处滑冰场在南城是头一个，对外开放之初，吸引了不少家长带孩子来尝试，而周千逢是滑冰场临时雇来的三个滑冰教练之一。
他一身黑色运动装，正在教几个小朋友做简单的起滑动作，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原来是电视台在做现场直播。
新落成的室内游乐场颇具规模，特意请了电视台来做一期节目，人山人海里，编导一眼看中了周千逢的少年气，那张脸即使绷着也是好看的，像偶像剧中青春味十足的冷面学长。而他又恰好是滑冰教练，似乎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很快有编导过去和周千逢沟通，没想到被他一口拒绝。
“没兴趣。”
编导吃了一记闭门羹，依旧不放弃：“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如果你配合，我们可以给你一定的报酬。”
周千逢将手套摘下来，啪地扔到地上：“听不懂人话吗？我说没兴趣，别烦我。”
这话说得尖锐，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有什么好跩的，”扛着摄像机的肌肉大哥看不惯他粗鲁的态度，不爽道，“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你再说一遍。”周千逢指着摄像师大声说。
“就说你怎么了？！”摄像师也来了脾气。
很多人在围观，方梨突然发现一个吓坏了的小男孩儿正站在旁边仰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孩儿没有戴头盔，而摄像师情绪激动，再加上同周千逢两人推搡，摄像机瞬时脱了手。
于是，那台沉重的机器直直地向小男孩儿砸下来。
电光石火之间，方梨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抱住那个小男孩儿，却已经来不及避开，只能尽力偏了偏头，一声闷响，摄像机蹭过她的额头，然后落到地上。
一切都安静了。
07
好在有方梨的奋不顾身，这场风波很快平息。
小孩子那么脆弱，如果被沉重的机器砸中，后果不堪设想，大家都心有余悸。方梨额角撞伤，好在伤得不算重，对方提出要带她去医院做个检查，被婉言谢绝。
“不用了，就这点伤而已，这位周教练是我的朋友，脾气就这样，没有恶意，你们别和他计较。”方梨为周千逢说好话。
周千逢的眼神一直定在方梨的伤口上，握成拳的右手在微微颤抖。
双方都很冲动，责任各担一半，没什么好计较的，况且方梨实在帮了大忙，摄像大哥说了句“对不住”，各自散开。
邵允白在风波后才知道方梨受了伤，刚才他拿着方梨的毛绒玩具去了几家店铺推销，回来时看到她的额头還在流血。
“怎么回事？”邵允白拿出纸巾捂住她的伤口，只消一眼，他就明白是为了周千逢。
“我带你去医院。”邵允白气不打一处来。
“不用了……”
“我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邵允白的语气愈发冷了，“我是在告诉你我的决定。”
拗不过邵允白，方梨收拾好东西跟他走。
直到坐上去医院的公交车，方梨耳边还回荡着周千逢刚才说的话：“方梨，别以为这样我就欠你的，你想得到那个地址，永远不可能。”
消了毒，做了包扎，医生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邵允白认真记着“几个不许”，嘴角抿成一条线，可以窥见他心情不佳。
出了医院大门，天已薄暮，邵允白迈开长腿走在前边，方梨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你生气了啊，小白哥哥？”方梨小心地问。
“方梨，”邵允白突然停下脚步，似乎有什么情绪已经濒临最高点，他向来冷静的情绪几乎马上要瓦解，却在最后一刻，只问出，“那个周千逢就这么重要？”
“非常重要。”方梨不假思索地回答，“其实……”
邵允白已经没有再听下去的耐心，拂袖而去。
不过，方梨知道，天底下没有比小白哥哥再好哄的人了。
她可怜巴巴地跟了他几条街，又说了几遍肚子饿，邵允白已经心软下来，带她到旧街口吃晚饭。
旧街口是条非常热闹的小吃街，邵允白从小就在这里玩耍，几乎和每个铺子的老板都熟，哪怕是一碗刀削面，两人的碗里也比旁人多出可观的配料来。
“你看，这个全自动削面机器臂，经过我改良后，比之前好用多了。”邵允白指着正在把整个面团削成面条的机器手臂兴奋地告诉她。
邵允白在机器人的研究上十分有天赋，小的时候，他利用收集来的各种废品进行再利用，做出功能不同的小机器人，有一些还应用在这个小吃街里。
其实有不少并不成功，可每次有新机器人登场，方梨都会跟着来看，给开奶茶店的王阿婶做的倒牛奶机器人，十杯里大概要洒八杯，帮馄饨铺王大爷做的切菜机器人，切起菜来十分野性，到处都是韭菜，仿佛在表演天女散花。
可方梨依旧是他的忠实粉丝，不管他做出什么，都为他叫好。
“你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她安慰人的语气就像村头张大娘。
“要是我妈也这么想就好了，她一直反对我研究机器人，不希望我玩物丧志，”邵允白叹了一口气，“还逼着我申请下学期去英国的交换生名额。”
喝了两口浓稠的西红柿汁，邵允白又突然充满斗志：“不过我和我妈约定好了，如果下个月的机器人足球联赛上我能赢得冠军，她就尊重我的任何选择。”
“我很有信心，”他的眼睛似乎在放光，“小梨花，一会儿带你去看看我做的要参赛的机器人。”
这次比赛，他准备得很充分，从分析题目、设计方案到搭建智能机器人模型，编写程序，再到反复调试程序，优化机器人结构，使机器人能够完成挑战赛的任务，他花足了心思。
终于成功的时候，他最想分享的那个人，是她。
那时候邵允白从来没有想过，将他推到谷底的那个人也是她。
08
机器人展览会临近尾声的时候，有一个“答观者问”的环节，最前排一个女生被抽中，她接过话筒，问道：“男神，我听说多年前有一场机器人足球联赛，你储存机器人的小屋遭遇火灾，心血毁于一旦，有想过放弃吗？”
“没想过放弃，”邵允白微微一笑，“只是不甘心。”
可他知道，不甘心不是因为机器人被毁，而是他对她这样好，她却为了帮助周千逢赢得比赛，将那些机器人付之一炬。
遭此打击，邵允白无法再面对方梨，而交换生申请得很顺利，他远赴英国读书，在那里遇到了赏识他的恩师，几年没有再回来。
后来连母亲都理解了他，与他通电话：“允白，我也做过很多错事，是有愧于你，但我和你爸都老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只是希望能常回来看看。”
等等，邵允白突然醒转过来：“你怎么会知道那场火灾？”
那场火灾一直是个秘密，从未对外言说。
“一个女孩儿告诉我的，说实话，长得和这个还真有点像，”女生指了指一侧的机器人小姑娘，又拿出一封信，“她还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邵允白拿到信，几乎落荒而逃。
那些旧事一一铺陈开，所有的不平都被化解。
张舒美并不是方梨的姐姐，而是她的妈妈。张舒美和青梅竹马的恋人周方山被家里人棒打鸳鸯后，一怒之下去参加了选美小姐，从而涉足娱乐圈。
娱乐圈声色犬马，后来有富商贪恋她年轻貌美，逢迎追求，她涉世未深，跌入温柔陷阱，很快结了婚。
只是，她婚后并不幸福，富商本性不改，在生下方梨后，变本加厉，不仅如此，还在外中伤她的名誉，她备受打击，选择了分开。
之所以带方梨来南城，張舒美的语气很温柔：“这是我和方山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她那时的精神状态已经很不稳定，时好时坏，富商良心也未尽数泯灭，每月按时打来赡养费，但是她要吃药，要治病，日子仍然捉襟见肘。
所以方梨从懂事开始，攒钱就成为人生目标。
可医生说有些心病需要心药医，而张舒美的心药就是周方山，如果能和他见一面，说不定会有转机。
周方山过得也不如意，他做了乡村医生，娶妻生子，十年前妻子去世，他执意申请援疆。
新疆远在千里之外，山高路远，到哪里去找呢？地址只有周千逢知道，可周千逢为了替故去的母亲捍卫父亲，任方梨怎么示好和哀求，都不肯答应。
直到那次比赛前夕，周千逢终于松口：“只要你把邵允白的机器人拿给我，我就告诉你。”
“可是，我没有，”方梨在信中写，“我知道那些机器人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邵允白，也是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你比心愿重要，我不能毁掉你的心血。周千逢也算是个好人啦，被我的诚心感动，给了我地址，我大学选择了新疆的学校，带着美姐一起过来，美姐现在好多了，越来越美，总说我不配说自己是她的女儿，哈哈……”
“等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又回到了新疆，看你现在这么耀眼，真好，总算没有白费我当年做出不再拖累你的决定。”
读完信，邵允白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母亲愧疚的眼神以及那句“以前也做过许多错事”。
“薛星源，给我订一张去新疆的机票。”
薛星源正在指挥工作人员进行收尾，不解自家老大的决定：“为什么要去新疆？”
“你别管。”
在信的结尾处，方梨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封信给你，大概是想告诉你，希望你一生都美满。”
不会美满，方梨，不会的。
你一直都不明白，没有你，我的人生从不会美满。
不管在哪里，不管多少年，在我心里，在我眼里，满海余光都是你，亿万星辰犹不及一个你。
更新时间: 2019-08-29 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