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鸟落旧林

发布时间: 2020-01-09 23:01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倦鸟落旧林

文/繁浅

01

“我啊,要么忘了他,要么就当他死了。”

陶云落噼里啪啦打下这条回复,然后关了手机,连夜从深圳飞到东京,甫一落地就搭车去奈良。

刚下过一场新雨,天空罩着蒙蒙的鸽灰,泛着莹莹翠意的榆木手提箱里装着她此行的全部家当。尽管之前昏昏沉沉熬过两个没有合眼的夜晚,可一站在御影堂前,她倒是精神了许多。

时间还早,天色透着清晨的冷静,一缕云垂于古寺朴素广沉的屋顶上。唐招提寺松林苍翠,庭院里栖着孤寂的小雀,杳杳钟声敲过重重殿宇,有一刻突然让人觉得这里不是奈良,而是盛唐时期的平城京。

不过风景再美陶云落也无心去赏,特意挑了这个时候过来就是因为现在正值淡季,游人极少。她探头探脑打量了一下,四处无人,赶紧在手提箱里翻拣,拿出一个小巧的香炉猫着腰放在堂前。炉壁上裹着振翅鹦鹉和春风牡丹,袅袅青烟中两炷白檀香缓缓燃烧,和着冷风摊下细软的烟灰。

“长柄勺、塑料包、艾草香囊……”陶云落嘴里念念有词。香灰积了薄薄的一层,她立刻一点点舀进塑料小包里,熟练地封好口塞进早就准备好的香囊里。

“你在干什么?”她没想到池倦居然来得那么快,青釉色的长衫,雪白的袖口挽起一道,站在那里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

“吓死我了!你怎么也跟来了?”陶云落惊得跳脚,不小心踢翻了香炉,白檀香拦腰折断,香灰也洒出来半捧。

看到她狼狈的样子,他终于笑起来,虽然也不过是弯了弯眉、勾了勾嘴角,长眸显出几分潋滟的波光。

“池倦!”陶云落皱起眉头,“奇装异服,你干吗穿成这样?”

“你不是说就当章恒衍死了吗、”池倦挑挑眉,伏下身摆正香炉,又划根火柴把白檀香点着,“我特地来为你死去的暗恋祭炷香。”

陶云落看他神色疲倦,嘴唇泛着淡青色,心里一紧,抓住池倦的袖子恶狠狠地说:“你干吗跟着我跑到这里来,不用你虚情假意。”

池倦慢慢挺直腰背,冷冷地看她:“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瓦腊纳西的金丝结,普兰巴南神庙的丁子香,现在又是唐招提寺的白檀香……陶云落,你就算是收藏了所有神庙里的香灰,你和章恒衍之间,不该是你的,就是求不来。”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午后,她站在阳台上倔强地向他宣告她就是喜欢章恒衍,他也是这般冷眉冷眼,嗤笑一声:“陶云落,这种话我不想听到第二遍。”

明明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想想似乎又近在眼前。

02

那是千禧年刚过的初春,陶云落跟着父母从乡下小镇来到了章家。

章家高门大院,门前栽着成片的西洋鹃,红灿灿开得极盛,挤挤挨挨几乎要掩住油油绿叶。

陶云落穿着铜扣布鞋,灰色长裤,半旧的毛衣领口拖着两根长线头,手里紧紧攥着她的书包,束手束脚跟着爸妈走过长长的走廊进入正厅。

正厅里坐着章家的长姐章恒宣,眉目和气,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说话得体又透着威严:“不用客气,父亲特地打了电话嘱咐过我,云落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好。”

章恒宣的祖父是英籍犹太人,少年时随叔叔来华经商,后定居上海,曾与陶云落的祖父有过不浅的交情。父母亲是生意人,一直在英国生活,章恒宣想守着爷爷留下来的东西,独自带着章恒衍留在国内。

这次跟随新世纪初次劳务输出的热潮,陶家爸妈打算去英国做工,便把陶云落领来寄养在章家。

“快叫大姐,”陶爸把陶云落推到章恒宣面前,小声催促她,“你这孩子,快啊。”

陶云落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她嗫嚅了半天刚想开口,一抬头居然流出两条清清的鼻涕,大概是连夜赶车着了凉。

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小声吸了几下鼻子也无济于事。不过是十四岁的少女,羞耻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正不知所措,突然有人拿出手帕轻轻替她擦掉鼻涕,又毫不在意地收回了手。

“恒衍,你今天的功课完成了?”虽然还是威严的口气,但章恒宣面上已露出三分笑意,“一听见动静就往外跑。”

“当然了,不信你问老师。”章恒衍还站在陶云落身边,少年高昂着头,阳光俊朗,一脸炫耀的神色指着站在厅外的池倦。

陶云落也下意识地回头看,池倦摘下眼镜,冲章恒宣点点头。

说是老师,其实池倦也只比他们大四五岁,面色瘦削苍白,但眼睛很有神。章恒衍想去瑞典读书,2000年时要找个精通瑞典语的人并不容易,池倦自来到章家就担起了章恒衍语言老师的角色。

陶云落把目光收回,又偷偷看了一眼章恒衍。刚刚那块手帕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鼻尖上,温温柔柔的,就像空山落日时归巢的风声,轻飘飘地落进她的心里。

陶云落眼角的余光一直追随着章恒衍,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耷拉着脑袋继续听父母的叮嘱。

“给你,”章恒衍一出了厅门就把手帕塞到池倦手里,嘻嘻哈哈地低声说,“大哥,我帮你给那个丫头片子擦鼻涕,你今天可不能再罚我抄书了。”

“不错就不罚。”池倦淡淡一笑,目光又放在正恭恭敬敬听教诲的陶云落身上。

他们都没有想到,在这个初春时节,一见钟情竟来得这样迅疾。

章恒宣虽然对陶云落态度淡淡的,却也尽心尽力帮她安排了最好的学校,让她和章恒衍每天结伴上下学。

她成了章恒衍最忠心的小跟班。

他给学校的宣传墙画板报,她逃了课帮他扶桌子递颜料;章恒衍心血来潮想学音乐剧,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台下听他不成调的独唱还拍红了手掌;2004年夏天,章恒衍在课堂上公然叫板体罚学生的班主任,五十二个学生中只有陶云落勇敢地站起来声援他,气急败坏的教导主任把他们俩拎到办公室,勒令必须让家长亲自来学校领人。

章恒衍平时胆大包天,唯独怕大姐,这件事绝对不敢告诉章恒宣,只好让池倦来领他们。

池倦来得很快,他刚迈进办公室,眼神极轻地扫过他们,陶云落就缩了缩脖子不敢再看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心安了。

“小孩子是冲动了一些,不过道理却没错,”池倦面对怒气未消的老师不卑不亢,“回去之后我会纠正他们做事的方式,同时也请老师反省一下自己的问题。”

03

“大哥,你刚刚真是太帅了!”章恒衍一脸钦佩,回家的路上一直不停地赞叹。

“回去把基数词的名词化抄二十遍。”池倦并不理会他的崇拜,又偏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陶云落:“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胆子变得那么大了。”

陶云落抿着嘴不敢出声。

这是她来章家的第四年,父母刚去英国的时候偶尔还会托人给她捎个信,后来渐渐消了声。

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听到章家的保姆阿姨经常在私下里说她是被父母抛弃的乡下丫头。

陶云落拼命读书,努力改变自己寡言少语的性格,小心翼翼去讨好章家的所有人,连章恒宣也开始心疼这个父母一走便杳无音信的小姑娘。

唯独池倦很难讨好。

他总是冷着一张脸,脾气古怪,空闲时在大把的空白扇面上题词写诗,写得最多的一句便是陶渊明《归田园居》里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可这些扇子往往几天以后就被撕得粉碎扔在垃圾桶里。

虽然他待她真的很好。

下雨天会提前为她备好伞,她每次生病都是他带她去看医生。在医院的长椅上靠着他的肩膀打瞌睡,冰冷的输液管被他捂在掌心。

但因为他的阴晴不定,陶云落心里对池倦还是有些畏惧的。

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喜欢章恒衍那样的男孩,看起来永远那么开心、快乐,而她,却甘心一直仰望他、追随他。

如果不是在那场诵诗会上见到喻微然,她大概不会那么快从这场不切实际的梦中醒来。

不知从哪天开始,章恒衍疯狂地喜欢上了读诗,还加入了学校的诗社。一个周六的下午,他邀请诗社的成员来家里聚会。

陶云落坐在一旁,听一群活泼的文青抑扬顿挫地念诗,从惠特曼、普希金读到波德莱尔。轮到章恒衍时,他偏偏读汪国真,字正腔圆,听得她无比沉醉:“凡是到达了的地方,都属于昨天,哪怕那山再青,那水再秀,那风再温柔。”

喻微然笑起来:“这是汪国真的散文,不是诗。”

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起哄:“我们微然可是最喜欢汪国真了,看来有些人不仅班门弄斧,还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章恒衍并不恼,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看向喻微然的眼睛分外明亮。

陶云落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章恒衍,她觉得胸口闷疼,随便找个理由匆匆离场,却又忍不住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远远看着他们又笑又闹。

“怎么,伤心了?”池倦倚在柱石上看她,“如果是喜欢章恒衍,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别说恒衍不可能喜欢你,章家也绝对容不下你这种心思。”

初秋的风竟已经这样冷,陶云落穿得单薄,觉得有凉气从掌心一直攀到心里去。

“关你什么事!”陶云落转身冲他大吼,“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什么瑞典语老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章家的半路养子!被亲生父母抛弃!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而且听人说你的身子……”

池倦突然面露痛苦,捂着胸口急喘了几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慢慢走到陶云落的面前。

云落刚说完就后悔了,看他苍白憔悴的面容又着急又羞愧,再加上暗恋夭折的悲伤,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池倦脱下外套披在陶云落的身上,他个子很高,微微弯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不要哭,”他丝毫没有生她的气,低声安慰,“我并不比你高贵,云落,我们才是同路人。”

柔软的夕阳铺天盖地,他们沉默着相拥。四下一片寂静,陶云落靠在池倦的胸膛上,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原本锥心刺骨的悲伤竟渐渐平缓下来。

就像这些年里的无数次那样,即使伤心落泪,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无所畏惧。

只是,她从来不敢承认。

04

章恒衍头也不回地追随喻微然离开的那天,陶云落其实并没有多少意外。

章恒宣眼眶通红,撑着疲惫缓缓说:“要去巴黎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让云落跟你一起去。”

“不行,”抢先开口的居然是池倦。他神色冷峻,而后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不行。”

“我……”陶云落刚想开口,手腕就被紧紧抓住。她恼怒地对上池倦的目光,竟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悲伤。

是悲伤,如黎明的大雾,似静夜的潮水,无声无息,铺天盖地。

她竟再难说出一句话来。

“我是去追女朋友的,带云落干什么?”最后还是章恒衍表态,“大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章恒衍平常温和有礼,但偶尔也有些少爷脾气,倔得要命,任凭大姐砸了多少东西也不肯改变,简单地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家。陶云落只觉得心也空了下来,她苦苦追寻的阳光一走,她还是那片阴冷的、遭人嫌弃的乌云。

章恒衍走后,陶云落便开始躲避池倦,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周去跟他学瑞典语,也不会每学一样新手工就串成整片的帘子挂在他的卧室门前、书架上、玻璃窗上,看见他也视若无睹,誓要和他冷战到底。

“你就那么喜欢章恒衍?”一个月后,池倦终于趁陶云落放学后在门外拦住她,“就算他喜欢的是别人?”

“对,我早告诉过你,我就是喜欢他。”陶云落冷冷地看他。

“陶云落,我见过的女孩里面,没有谁比你更倔强……”池倦苦笑一声,伸手帮她推开门。看她目不斜视,脚步迈得飞快,他站在院子里看着陶云落越走越远,突然提高音量,“也没有人比你更心狠。”

她顿了一下脚步,仍然没有回头。

直到毕业那天,陶云落才跟他讲和,典礼上她要领唱毕业歌,音乐老师要求全体合唱的女生都要把头发高高地盘起来。

晚饭过后,陶云落搬了张板凳坐在院子里。星光璀璨,梢头鸟鸣,是好久没有体味过的静风暇意。可她却特别焦躁,对着自己又厚又长的头发无计可施,用皮筋绑了几次都固定不住。

“你啊,怎么这么笨。”池倦站在陶云落身后自然地接过皮筋,仔细帮她盘好头发,“这不很简单吗?”

陶云落从地上拿起镜子仔细看头发,镜子里身后的池倦,眼角眉梢都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忽然觉得两颊滚烫,池倦的温柔就像晚风,搅碎了漫天的皎皎月光,在她的心头荡漾。

第二天一大早,仍旧是池倦帮她梳好了头发,开车送她去的学校。合唱结束后,她下了台坐在观众席上,池倦就坐在她后面的位置,敲了敲椅背,递过来一大束满天星。

“毕业快乐!”池倦揉了揉她的发顶,“你有权利要求一次毕业游。”

05

这次毕业游拖了很久。

高中毕业后,她决心要读医科,池倦帮她申请了英国的一所学校,亲手把从未出过远门的她送上了飞机。

陶云落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之前那个卑怯的、记仇的小姑娘,她潇洒的挥手,与他作别。

池倦那样瘦,站在那里如同一棵孤零零的树,直到她的背影再看不见,他仍站在原地。

章恒宣站在一旁笑他:“后悔了吧。”

池倦勾了勾嘴角,不置可否。其实之前章恒宣并不同意把陶云落送出国读书,她劝池倦:“云落胆子小,到了外面恐怕会吃不少苦。”

“她总要长大的,”池倦帮章恒宣泡了一杯茶,澄亮的茶汤在白玉似的杯子里轻晃,他递给她,“大姐,就算我求你了。”

1994年的初春,柳絮飞扬,池倦来到这个家。他那时还是个孩子,跟随华侨父母在瑞典长大。十岁时被赌得倾家荡产的父亲抛弃,后来在福利院被章家收养并送回中国,她对外宣称他是给恒衍请来的小老师。那么多年过去,池倦与他们一直都不亲厚,这是章恒宣第一次听他叫她大姐。

她喝了口茶,微微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妥协:“也罢,你们现在都长大了,翅膀硬了,也不像我一样只想守着这个家,我也攥不住,就随你们去吧。只是池倦,你为什么要给云落找英国的学校我明白。只是你要知道,如果她飞得远了,你再想找回来可就难了。”

“我知道,”池倦笑笑,“大姐,我是喜欢她,但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不能困着她。”

章恒宣叹了口气。

时间流逝如饮杯中酒,不知不觉长夜渐晓,远游人归来。

孤身在外,云落想通了很多事情。时间最能检验一个人的感情,离别也是。梦醒时分,她总会想起那张略微苍白的脸和那双视图掩藏却饱含深情的眼睛。是不是她该为彼此做些什么呢?

陶云落放了长假,池倦在机场外等着接她,连行李都来不及放回章家就嚷嚷着要去吃火锅。

一锅红油翻滚,麻辣底料有一股呛鼻的香气。池倦基本上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陶云落一边拼命扇风,一边大快朵颐。

“慢点吃。”池倦递给她一杯水。

“吃不慢啊,”陶云落“咕咚”吞了几大口水,筷子仍没闲着,“学校的饭菜我是真的吃不惯,好久都没吃饱了。”

池倦想说些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淡淡地开口:“习惯就好了。”

“你听大姐说了没,明天恒衍回来,他和喻微然分手了。”陶云落终于舍得搁下筷子,双手托着下巴,眼睛那么明亮,仿佛拱出两颗星辰。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果然看到池倦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搁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凸起,片刻后突然冷笑:“陶云落,你不要激怒我。”

“我怎么激怒你了?”陶云落毫不示弱,她右手的食指一下下地敲击着桌面,抬着下巴挑衅道,“我明天就去跟他表白,告诉章恒衍我喜欢他。”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陶云落拿起包刚想走,池倦忽然俯过身来,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拉向自己。她刚想挣扎,他的吻就贴了过来。

柔软的,生硬的,绝望的,池倦的吻。

他吻得又狠又急,头顶上的水晶灯闪闪烁烁,陶云落慢慢闭上眼睛,原本推拒他肩膀的手也落了下来。

直到她快要窒息,池倦才停下来,他的嘴唇终于有了血色,不再是一贯的苍白。

“阿落,恒衍不适合你,你听话,我是为你好。”池倦扶住她的肩膀,声音恳切。

“为我好?”陶云落唇色嫣红,眯着水光流转的眼睛一把抓住池倦的领子靠他更近,轻声问,“为我好就要吻我吗?”

如惊雷平地炸开,池倦的脸色瞬间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苍白。他一把推开陶云落,匆匆忙忙道歉:“对不起。”

“池倦!”陶云落突然觉得很绝望,她声声如泣,“我真傻,居然试图叫醒一个在装睡的人。”

06

院子里的杏花开了,清淡的香味四下飘散,走得近了似乎被笼进一层薄雾里。

第二天一早,清晨的阳光铺到门前,陶云落刚出门就看见章恒衍拿着剪刀在修剪地肤草。

三年没见,他似乎长高了一些,穿着剪裁合体的衬衣,眉目间多了几分成熟,从少年真正长成了一个男人。

“欢迎回家。”陶云落在章恒衍旁边站定,侧过脸问他,“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章恒衍丢下剪刀和橡胶手套,大笑着给她一个拥抱:“当然,外面景美人美,好得不得了。”

“外面的人有多美?乐不思蜀了吧。”陶云落斜睨了他一眼,“枉我还打算今天跟你表白的,没想到你早把我给忘了。”

“少拿我当挡箭牌了,像我这样顺风疾走的浪子,哪配得上你喜欢。”章恒衍还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我看书房里的灯亮了一宿,你和大哥不会是因为我吵架了吧。”

修剪下来的地肤草零零碎碎落在她的脚边,陶云落一脸不忿:“我和他无话可说。”

章恒衍叹了口气,揉揉她的发顶:“云落,你为了他选择学医,其实这么多年你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你最明白了。只是大哥那个人不善于表达,你刚来章家那天,我和他站在厅外,看你小心翼翼地站在大姐面前,一抬头居然拖着鼻涕,我乐得要命,还是大哥塞手帕给我强迫我去给你擦鼻涕的。云落,你要知道他对你的好。”

“我知道。”陶云落心里如惊涛骇浪在翻滚,她愣愣地看着章恒衍,眼里缓缓浮上一层泪光,“可是怎么办呢,我跟他大概永远也没有可能。直到现在我才不得不承认,感情这种事,真的强求不来。”

还能怎么做呢?激怒他,让他以为她仍然喜欢章恒衍,池倦恼怒、失控,可陶云落想要的那句话,他就是不肯说出口。

池倦从书房出来,刚好听到她的那句话,手里拿着的几本书应声落地。

陶云落匆忙回头,看池倦呆呆地站在那里。阳光那么好,穿过茂盛的树叶细细地洒下来落在他的身上,可陶云落却觉得,他明明是站在大雪里,风不停,雪不停,孤傲笔直地站着,倔强地在等着永远不可能到来的春天。

很多年过去以后,陶云落再想起池倦那天瘦削的轮廓,心还隐隐作痛。

陶云落第二天就离开了章家。

学习和工作占据了她的生活,有了假期就拎着那个榆木手提箱到处飞,揣着香囊去国内外的古寺里收集香灰,只是因为曾经在哪里看过集了九个神庙的香灰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多么可笑,可就像锦鲤大王那样,人们总把拼命想实现的事情寄托在虚无缥缈上。

“算了,”池倦也跟着陶云落来到奈良,他眼中透着深深的疲惫,点燃那两炷白檀香后向后退了几步,无奈地叹息,“我大概只能陪你到这里了,明天我就会回国,你好好照顾自己吧。”

“不行,池倦,你还欠我一次毕业游。”陶云落紧紧抓住他的衣角,“要不就明天吧,作为回报,我可以陪你去瑞典。”

原本下定决心要一口回绝她的要求,可现在池倦连半个拒绝的字也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过几个生日,所以每年的生日愿望都会郑重地写下来夹进一本书里。

今年生日他写了两个愿望,一个是能带她去看山河风景。另一个,是再去看一眼自己出生的地方。

原来她全都懂。

07

池倦来之前就定好了一家民宿,陶云落从唐招提寺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恭恭敬敬地把装了香灰的艾草香囊摆在她的手提箱里,这是她的第八个香囊。

他扫了陶云落和她的宝贝香囊一眼,冷哼一声后去看明天要走的路线图。

这是他们第一次结伴出游,后来想想,大概也是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好时光了。

天还没亮,池倦就租了一辆车,带陶云落去吉野山看樱花。

正赶上小雪蒙蒙,山路并不好走,手电筒的亮光微弱,陶云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得小心翼翼。

“你不用害怕,我会跟紧你的。”池倦解下围巾牢牢绑在他们的手腕上。

“池先生,要真出个什么意外,这条围巾也拉不住我啊。”陶云落的语气里满是怀疑。

“那我就拼了命挡住你。”池倦偏过头来看她,说的话似乎是在打趣,但眼神格外认真,“万一要面对死亡,我一定会走在你的前面。”

陶云落狠狠踢了他一脚:“别乌鸦嘴!”

池倦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

他们一直攀到吉野山顶,站在上千本花矢展望台上,天还是蒙蒙的灰,远远眺望依稀可以看见金峰山寺的藏王堂。

几个小时之后才有隐隐放晴的预兆,陶云落突然捂嘴惊呼,一把抱住身边的池倦:“你快看,雾海樱花!”

山里寒气森森,白雾抱成团在半空中翻滚,山脚下青灰色的屋顶清晰可见,万千盛放的樱花层层涌上来,美得惊心动魄。

池倦把陶云落搂在怀里,看着如此盛景,低声说:“阿落,我从没这么开心过。”

陶云落怔了一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下山的时候陶云落在半山腰买了几瓶吉野山特产的樱花清酒,拉着池倦开了很久的车,来到一条不知名的路的路口。

路两旁是高高的青山,浅灰色的公路如飘带不知蜿蜒去哪里。池倦停了车,手还搭在方向盘上,问她:“你还想去什么地方?”

陶云落不理会他的问题,拿起一瓶酒“咕咚咕咚”仰头饮尽,用力抹了一下嘴唇看向他:“池倦,你爱我吗?”

“我……”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池倦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突然颤抖起来,他也打开一瓶清酒,“我自罚一杯。”

陶云落一把抢过酒,自嘲地笑笑:“你连说爱我的勇气都没有,又凭什么管我喜欢谁!”

“阿落,恒衍不是你可以托付的人。”

“那谁是?你吗?”陶云落紧紧凝视他。

池倦无力地垂下手:“我也不是。”

“你这个浑蛋!”陶云落的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片刻之后变成号啕大哭,她一拳拳地捶着他的胸口,“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问池倦爱不爱她几乎耗尽了她毕生的勇气,陶云落不是不明白他的犹豫和挣扎,她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不过是怕他抗拒、怕他逃避,更怕他远远地将她推开,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与其失去他,倒不如这样混沌下去。

只是现在,她不想再等了。

“我们明天就出发去瑞典,回来后我们好好谈谈。”陶云落故作轻松,“池倦,这么多年了,或走或留总要有个结果,我们不该再继续这样下去。”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自由和故乡,对他来说却是那么遥远。

没关系,陶云落双手合十轻轻祈祷,千山万水,我陪你渡。

08

他没想到还能来瑞典,看看自己幼时生活过的地方。

他带陶云落去了斯德哥尔摩老城东边的船之岛,在他的印象中,他小时候父亲也曾领他来坐这里的游船。水蓝得清透,小船摇摇晃晃的,好像游在天空中。

北欧式建筑近近远远矗立,海湾中漂浮着无数黑白交织的天鹅和野鸭。小船还沉睡在港湾里,海面上铺满大块大块的浮冰。

“他就是在这里抛弃了我。”池倦说得很平静,可她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悲伤。

陶云落拿着相机扒拉着池倦的肩膀:“微笑,微笑,我们拍张照片。”

他一只手揽住陶云落的肩膀,居然还比了个剪刀手,两张笑眯眯的脸蛋亲密地靠在一起。

池倦觉得那一瞬间,好像一切不甘都得以释怀。

“我在英国有时候也会想起爸妈,但从来没去找过,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吧。池倦,就在这里放下吧。”陶云落看着低低徘徊的海鸥,声音轻快起来,“我们这一生,还有很多好风景啊。”

“好。”池倦闭上眼睛,海风拂面而过,也在心里奔走。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过得很轻松。池倦带她去戈得舍麋鹿公园看动物,还去萨拉银矿看洞穴和竖井。

后来陶云落无数次想过,如果没有轻信那个小导游的话,他们平安快乐地从瑞典回来,或许结果不会是这样。

小导游叫Svenson,十一二岁左右的瑞典男孩,一头金发,清湛的眼睛,只是衣衫褴褛,看向他们的眼神中总带着些怯懦。在他们给了他一瓶热牛奶后,Svenson便缠着要带他们去不远处被隆冬覆盖的森林里看狐狸。

为了他口中“能赚半个月的饭钱”,池倦和陶云落心生不忍,跟着他去了原本不在计划内的森林。

广袤的森林此时似乎已进入冬眠期,前来探险的游人越来越少,Svenson蹦蹦跳跳在前面走得很快,陶云落和池倦相互搀扶着踩过大片积雪。四周云杉摇曳,高瘦的麋鹿嗅着树皮的味道。

“我们不能再往里走了。”他们走走停停了大半天,陶云落怕池倦的身体难以承受这种负荷。

正当他们想要叫Svenson一起回去时,这才发现林中空寂,并没有男孩的身影。

“糟了,”陶云落立刻反应过来,“他刚才还帮我们拿着背包。”

“没想到让一个小滑头给骗了,”池倦咳嗽了两声,“我们赶紧往回走。”

可还没等他们找到回去的路,几场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原来的脚印一夜之间了无痕迹,他们被困在了森林深处。

陶云落刚到瑞典就开始感冒,淋了雪后更加严重,天刚亮就发起了高烧。

池倦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把围巾埋在雪地里浸湿后贴在额头上给她降温。

“等我出去了一定要找到那个小骗子狠狠地揪他的耳朵。”陶云落有气无力地说。

“肯定能出去的,你别说话,保存体力。”池倦将她搂得更紧了。

说着不让她出声,池倦自己却絮絮叨叨起来。

“我第一次见你就像看到刚来章家的自己,那时我就想,一定要对你好一点。

“知道你喜欢恒衍我很难过,如果不是我这种身体状况,我会给你很好的生活和很多的爱。

“阿落,阿落,你不知道这几天我有多开心,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

天无绝人之路,到了下午,他们竟然听见说话声,是一对外国的探险家夫妇,徒步横穿森林经过这里,发现雪地里的他们时非常惊讶。

陶云落全身滚烫,神志开始模糊。池倦的嘴唇已经呈青紫色,用英语小声地请求他们帮忙。他说得很快,陶云落依稀听到几个单词,是让那对夫妇带她出去。

“以我们的能力,只能带一个人走。”他们显得有些为难。

“没关系,你们带她走就好了。”池倦微笑着。

“不行,不行!”陶云落紧紧抓住池倦的手,她竟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嘶哑着嗓子哭喊,“先救他,他有心脏病。”

“阿落,他们说还有同伴在后面,很快就会到。”池倦安慰她,“等我出了森林以后大概会留在瑞典养病,我会让恒衍来接你。”

“池倦,那个香囊和二哥没关系,我那是为你求的,”她急切地说,“是祈求你能身体健康,只差最后一个了,池倦!”

“乖,我知道了,”池倦亲了亲她的额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陶云落抓着他就是不肯松手,泪眼蒙眬地看他,池倦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三个字。

陶云落便松了手。

09

毕业后,陶云落回到国内的一家医院工作。这天早上她照例查房,看见前几天刚切掉阑尾的小姑娘半倚在病床上噼里啪啦地打字。

“云落姐,我在做一个关于久别重逢的专题,你觉得最能戳疼你心窝子的三个字是什么?”小姑娘拽着她的胳膊问东问西,“对不起?别等了?”

“那只能骗骗你们小姑娘,对我来说,这些都太轻了。”陶云落笑着给她量体温。

“云落姐也有想久别重逢的人吗?他说过让你无法忘记的三个字是什么?”小姑娘更加八卦了,兴奋得两颊泛红。

陶云落摇摇头,不再说话。

哪有那么多的久别重逢。

高楼明月,西风碧树,点滴皆付梦一场。

醒来后,他要去碧水两岸,她须回寒铁边关。

她那时候就明白,在人迹罕至下着大雪的森林里能遇到人已经是个奇迹,哪还会有什么后来的同伴。

“你先走,”他隐忍而悲伤,伏在她的耳边小声说,“我求你了。”

孤傲不羁的池倦,陶云落只看见过他两次示弱。一次是中学毕业后,她躲在厅外,听见他恳求大姐送她出国读书。还有一次就是这一刻,他求她,阿落,你先走。

他眼里噙着泪,晶晶亮亮的,像是衔在黄昏鸦声里的一颗露珠。

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到池倦的泪水。

好,好。

把孤独交给我。

我先走。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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