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怀特
他明白自己很怂，年轻的时候不够狠，机会来了又不敢爱。
01
徐亚曼就着咖啡吞下一把白色的小药丸，这个细节露天咖啡馆吧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是附近写字楼里的广告人们最爱来的地方，每一桌都在进行激烈的讨论，无论是两个人比画，还是一群人带着各自的电脑，键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只有徐亚曼形单影只。
等到徐亚曼彻底昏迷过去，从椅子上摔到地上，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顿时，咖啡吧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来。人们围观着，却没有人主动靠近她。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要快速地跑下去，任何迟到都将面临一场事故。
如果不是因为徐亚曼就摔在身边，周楠也会像在场的大多数看客一样，对这个陌生女子奇怪的倒地姿势评价一番，然后接着干手头没做完的工作。
周楠认得桌上的药片，那些为了争夺客户加班想方案的深夜，他都是靠着这些药片才能从焦虑中短暂地解脱出来，灵魂得以真正休息。她究竟吃了多少剂量的安眠药，才会睡得这么不省人事？周楠皱着眉走到徐亚曼身边，试探了一下她的鼻息，温热，立马喊了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去。
在医院洗了胃输着液，徐亚曼醒过来，看到周楠坐在旁边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她。
“小姐你总算醒了，几乎浪费了我一天的时间，刚才我真的担心你会醒不过来。这是我帮你垫付的医药费，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转给我吧。”
“谁让你送我来了？”徐亚曼沉着脸，“我就是想大梦一场，不可以吗？我男朋友都没有管我，你管我干吗？不过现在已经是前男友了……”她的声音小下去，说完就要去拔扎在手背上的针头。
这下轮到周楠震惊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小姐，你吃安眠药的时候看过说明书了吗？想睡个好觉吃两片就够了，你吃了起码半瓶。我好心送你过来，你不感谢我也就算了，怎么还怪我？我不想和你吵架，结完账我们就当没见过对方。”
徐亚曼虽然虚弱，但气起人来毫不含糊：“我可没让你送我来医院，你打扰了我休息我都没问你要钱呢，你再不走我要喊保安了！”
这时有电话打进周楠的手机来，一直振动个不停。他看着来电显示，在走出病房前气得对徐亚曼大吼：“行，我周楠要是以后再没事找事，就不姓周！”
周楠走了，徐亚曼在病床上慢慢缩成一团，吊瓶打完了，手背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针孔，她裹在棉被里偷偷掉眼泪，把钱塞进周楠放在凳子上的包里，偷偷起身跑了。
02
徐亚曼和周楠都没有想过，不久之后他们会因为工作业务再次相逢。
徐亚曼所在的服装公司公开招标，由于预算慷慨，吸引了许多家广告公司前来，周楠便是其中一家的代表。两人在会议室里四目相对，都有一些尴尬。
“我们对于这一季服装的想法是，虽然走的是素雅简单的路线，也是今年的时尚风向，但还是可以和潮流热点结合起来，简单和潮并不是两个相悖的词语……”
周楠为这次的提案准备了好久，但演讲过程徐亚曼压根儿就没有看他。
近几年广告行业不景气，新生代公司犹如洪水猛兽，以一种鲜活而蓬勃的方式让金主们耳目一新，老牌的广告公司则凭借着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口碑、经验和行业资源迅速笼络大品牌。进退两难的则是那些中型公司，即不够创新，又不够经典，在激烈的竞争中摇摇欲坠，夹缝求生，裁员的浪潮此起彼伏，任何一个疏漏都可能让公司经历一场海啸。
可他终究百密一疏，如果他在来之前好好调查一下公司各个部门的负责人背景，其实并不难发现徐亚曼的存在，至少不用他亲自来打这场硬仗。
周楠演示完了，悻悻地回到位子上继续听竞争者在台上口若悬河。平心而论，对于提案质量，周楠有信心不输给任何人，可是在徐亚曼这样不讲道理的女人面前，他没有任何取胜的把握。方案的评估报告会在明天公布，在今天结束之前，他还有机会。
提案结束后早已过了饭点，几位同僚旁敲侧击地想要请徐亚曼吃饭，却都被拒绝了。周楠无意间瞥见徐亚曼桌上的车钥匙，背水一战吧，他在心里说，走去地下车库门口等她。
车库没有空调，如同一个巨大的防空洞，散发着某种工业材料的气息，寒风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周楠靠在墙边，抱紧双臂，想着见到徐亚曼的开场白。她没让他等太久，脸色苍白地从电梯里钻出来，走向自己的车。
“徐小姐，请你等一下！”周楠几乎是小跑着冲过去。
“如果是比稿的事情，等结果就行了，没什么好说的。”徐亚曼抬眼懒散地看了他一眼，再面无表情地坐进去。
一辆黑色轿车的出现改变了周楠的命运，徐亚曼把车窗摇下来，显得有些不耐烦：“你还要不要谈？快点上车。”
“要要要。”周楠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赶紧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知道，如果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们要去哪……”
徐亚曼的车速很快，一路连续闯了几个红灯，周楠在副驾驶座上坐得胆战心惊，握着把手内心哭笑不得。他想劝徐亚曼开慢一点，转过头才发现她的眼泪早把脸上的妆容给弄花了。
周楠手忙脚乱地找纸巾，徐亚曼开车不方便，他不知道要不要伸手帮她擦。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生哭吗？”徐亚曼凶巴巴地喊，一个急刹车，周楠被安全带勒得胃疼。
03
徐亚曼把车停到一处偏僻的废弃筒子楼，对周楠说：“下车。”
周楠跟在徐亚曼身后，踩着垃圾桶和石堆往上爬，翻过锈迹斑斑的铁丝网，跳到二楼的平台上。楼梯处的扶手已经被拆除了，白色的墙壁也脱落了一大半，和生活垃圾一起随意地散落在地上。
这块被纳入城市规划的片区，再过不久就要彻底改建成新的摩天大楼。爬到顶层并不需要多少力气，城市以一种特殊的怪诞的状态呈现在视角里，像电影里美化过的九龙寨。像周楠这样的广告狗，是没有时间发现这种独特的地方的。
“觉得这儿挺好看是吧？林少卿也喜欢这儿，不过可惜这里快拆除了，过去的美好也都不复存在了。”
周楠听到这个名字，猛地有了印象。几年前，一个著名的炊具品牌招标，整座城市的广告公司几乎都杀了过去，最终这个案子落入一个新人黑马手中，一系列的营销上线后引发了激烈的讨论，对当时的广告界来说是不小的震动。在之后的一年时间内，几乎每个广告公司都会提起这个经典案例，那个新人的名字就叫林少卿。
“你说的是那个广告天才吗？当年那套‘绝不背锅系列’的文案几乎刷屏了，引起了大众的共鸣。”
“那是我和他一起想的，就在这里。那时我们刚来这儿打拼，他是创意，我是文案。我们俩都挺穷的，房租又一直在涨，比稿胜利是我们留在这里唯一的方式。”
“后来林少卿不是成功凭借这个广告在圈里声名大振了吗？”
“对，在广告落地之后，我们确实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了，有人来挖我们，就跳槽去了更好的地方，也都升了职。我们开始忙得一周都见不到对方，关系的疏远是能察觉到的。不久前，我和朋友逛街时，发现他和一个年轻女孩在约会。”
周楠想，女强人的血泪史大概都是一样的，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徐亚曼会大把大把地吞安眠药了。他正打算安慰她，却听到她说：“要不是为了气林少卿，你根本没机会和我来这里。”
“如果你是因为上次医院的事情对我有意见你就直说，犯不着羞辱我。”
徐亚曼并不吃周楠这一套，她忽然可怜兮兮地求他：“我想吃软糖，路太远，手机没电了，你陪我去买。”周楠拿她没办法，扶着她跳下车来走到便利店，把货架上所有口味的软糖都拿了一包。徐亚曼买了酒，把软糖倒在一起，吃一把糖喝一口酒。
“少吃点，你做广告的不是不知道，就算是再出名的糖果，也不过是甜味剂和油脂混合的。就算能刺激大脑灵感，对身体也不好。”
“你能不能别学林少卿说话！”徐亚曼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
“好，那我说点别的，我们的提案相比其他公司，无论是创意还是执行都强很多，可为什么你们还是迟迟不肯宣布呢？”
“你们赢不了……”徐亚曼笑了一下，“你跟他真的很像，简直每时每刻都在谈工作。林少卿的公司也来参加比稿了，我知道他的能力，别人都是陪跑。”
“我以为，不把私人感情带到工作上去是最基本的职场道德。”周楠走出便利店时还余怒未消，他觉得徐亚曼从头到尾都在耍他。难道他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了吗？他愤恨地走在路上，外面竟然开始下雪了，像一捧打翻了的纸屑，散落在他的身上。
他忽然想起徐亚曼喝了酒是开不了车的，外面雪这么大，她的包落在车上，手机也没电了，一个人可怎么办？可他转念一想，关心徐亚曼没有任何好处，上一次好心送她去医院居然还怪他。
周楠又往前走了几步，最终还是掉了头，往便利店的方向跑过去。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生活自理能力这么差。”
他把缩在角落里的徐亚曼扶上车，又问她要来地址，艰难地将她扛上楼后放在沙发上，顺便把自己的号码写在了她手上。
“有事就打我电话。”可徐亚曼睡得酣畅，毫无回应。
04
其实周楠没告诉徐亚曼，当年她和林少卿抢走的那个案子，原本是他的。
周楠的记忆一路变得越来越清晰。比稿时竞争对手各种各样的手段他见识多了，有的压低价格、降低利润；有的拼命找关系给负责人递话送钱；有的通过病毒窃取对手资料。广告行业的水这么深，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头也不回地走向另一条路。
可那次输给新人林少卿，是周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他对手头的方案信心满满，原以为稳操胜券，谁知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来。
那天比稿，由于人来得太多，品牌方准备了人手一份的邀请函。周楠坐在最后一排，原本打算压轴出场的，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喊他。
“你好，我刚毕业，没有邀请函，但是很想来听前辈们的分享，你可以把我放进去吗？”周楠见工作人员不在，便把他放了进来。
谁知，就在他讲完了方案后，他看到这个年轻人举起手来，一路小跑上了讲台，恳求即将离开的人群给他几分钟，便开始在上面侃侃而谈起来。
周楠在台下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方面他恨自己居然被这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给骗了，给了他机会；另一方面他惊讶于他的思路和想象力，后生可畏，这是他唯一想到的词语。
林少卿讲完，周楠看得出台下的评审很满意，他毫无悬念地摘走了原本属于他的胜利果实。
从此，林少卿就变成了周楠的噩梦。他们后来在几次广告大会上相遇过，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地刻意回避。那一年林少卿的风头无两，拿奖拿到手软，每回的获奖感言都能翻出新花样来，可周楠不记得他提到过徐亚曼的名字。
如今，周楠的噩梦里也多了徐亚曼。
05
招标的事情一直没什么进展，处在等通知的状态中，周楠却在周末接到了徐亚曼的电话。
“你在哪里，能不能找些人来帮我？今天我们公司在新光百货做活动，效果超出预期，人手会不够。”
“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因为是你说的，有事就打你电话，现在我有事。”徐亚曼的声音显得特别无辜。
“你怎么不找林少卿帮忙？”
徐亚曼没出声，周楠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挽救般地说：“给我地址。”
周楠带着几个下属赶过去支援，帮徐亚曼派发宣传册，维护展位秩序，忙得不可开交，闭馆时人都散去了才稍微闲下来。
徐亚曼买了两个红薯，递给周楠说：“我跑了整个展区，盒饭全都卖光了，只剩下这个，将就着吃点吧。”他们坐在空旷的展台边缘，剥开烤得焦香的红薯。
周楠看着徐亚曼小口小口吃红薯的样子，原来每个人的生活都不轻松，连周末的时间都要被工作绑架，被公司榨取最后一点价值还得任劳任怨。
徐亚曼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问他：“怎么了？”
“小心！”周楠忽然脸色一变，朝她扑去，两手撑在徐亚曼的身体两旁。
被人群挤了一天的展台摇摇欲坠，在彻底塌下来之前，周楠敏锐地意识到了危险。徐亚曼安全了，周楠的背却被架子砸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吐槽：“你们这是豆腐渣工程吧，怎么风一吹就倒了。”
徐亚曼费力地将那些支架从周楠身上搬开，又拉过周楠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扶着他的腰慢慢走向门口。
这一次是徐亚曼不由分说送周楠去的医院。
“干吗这么大惊小怪的，我回去做个按摩就好了。”周楠抱怨着说。
“这样我们才算扯平了。别乱动，伤到骨头我可是不会负责的。”徐亚曼帮他贴膏药，周楠疼得嗷嗷大叫。
“这可是工伤，你得赔我。”
“我这明明是姜太公钓鱼，你自愿上钩，怨得了谁？再说了，我不都陪你来医院了嘛。”
周楠想，原来情绪正常的徐亚曼、认真工作的徐亚曼，即使不讲道理却真实关心他的徐亚曼，还是可爱的。
06
最后一次比稿那天，周楠十分忐忑地站在镜子前，领带系了好几遍仍旧不满意，烦躁地扯下来扔到地上。他洗了把冷水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听说林少卿会来，曾经那场世纪大战仿佛又出现在他眼前。关于这个提案，周楠从不曾开口问过徐亚曼任何细节，虽然哪怕只是一点提示都足以让他甩开对手很远，可他不想让这样的不公平再次发生。
周楠再次看到林少卿，比初次见面自然是成熟不少，能感受到他作为广告人眼神中特有的敏锐。他明显已经忘了眼前这个对手曾经因为他一败涂地，但周楠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他抽完签，发现恰好排在林少卿后面，苦笑一声，心里埋怨造化弄人。林少卿的发挥不错，周楠看到徐亚曼在台下不停地点头，像消化课本内容的学生。周楠走上台，机械地将PPT翻完，感受到徐亚曼的目光并没有看她，忘了究竟说了些什么，停下来只听到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
宣布结果之前，周楠不敢再逗留，跟助理打了声招呼，就匆匆离开了会议室。反正都要结束的，也不在乎是不是晚些知道结果了。周楠知道自己这次的发挥比林少卿好，但他没有信心成为那个被选择的人。
他明白自己很怂，年轻的时候不够狠，机会来了又不敢爱。
“喂，周楠！你不是很在乎这次比稿的结果吗？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呢？”周楠没想到徐亚曼会踩着高跟鞋，气喘吁吁地追出来。
“因为我不想失望。第一次输了创意，我不想再经历一次拼尽全力的失败，又输在了感情……”
“周楠，你给我听好了。你好歹也在广告业待了这么久，我徐亚曼真的是那种工作和感情拎不清的人吗？你以为你们的方案究竟谁好谁坏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和林少卿是有过几年面目全非的回忆，但那又怎样呢？我们会分开是因为他太自私了。”
“跟你没关系，我只是对自己没信心。”
“周楠，我现在郑重地向你宣布，比稿的获胜者是你不是林少卿。这不是我的决定，这是小组投票的结果。我徐亚曼还没那么大的能力左右一个提案的命运，我的能力仅限于选择是不是喜欢你。是。”
周楠看着徐亚曼，忽然词穷，愣了半天才想起什么似的变出一袋戒指糖来。
“以后郁闷的时候不要总想着吃药，虽然多吃糖不好，也会生蛀牙，但是我会管着你，不让你多吃。”
徐亚曼笑了：“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是谁，没赚到很多钱，不过是这座城市里籍籍无名的人。但是我对治愈你的不快乐还是挺在行的。”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