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年少的我随母亲住在上海的外白渡桥。
十四岁那年,老街口算命的瞎子为我卜了一卦,说我天生福薄缘浅,留不住好东西,尤其是亲人和感情。
也不知道是瞎子那张胡说八道的乌鸦嘴不幸灵验了,还是真的测中天机。之后两年,上海掀起了一股风潮肆虐的出国热。
阴寒湿冷的暮冬,我躲在二婶婶身后望着那个穿毛呢大衣的漂亮女人提着箱子,坐上锃亮的轿车离去。
从此,我成了街坊邻里私下时不时拿出来悲天悯人一番的小可怜虫。
打小我没见过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又十分淡漠,她抛下我去了美国。说实话,当时我心里并不是太难过。
因为我有二叔、二婶婶,还有魏复西。
魏复西和我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他是我们那片长得最清秀白净的男孩。纯真年少的岁月,都是他骑着他那辆凤凰牌的大轱辘自行车载我去学校,放了学又载着我一起去青浦买粮油。队伍那么长,天气那么热,也是他拿衬衫袖子替我擦去额角的汗珠。
我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安宁恬淡地过下去,可我没想到魏复西也和当时其他的年轻人一样,做着绮丽的美国淘金梦。
他加入被戏称为“青年男女相亲会”的英语角,用在外白渡桥替游客拍照片赚的钱买了一款复读机,播放着奇怪的英文歌曲,他听得忘我而痴迷。我按下暂停键,问他:“纽约真有那么好吗?”
他闭上眼睛往后一躺,笑容无限向往:“他们都说,纽约是梦想者的天堂。”
第二年,魏复西就拿到了美国签证,他怀揣着理想踏上远行的客船。在吴淞码头上,他拍拍我的脸颊说道:“别担心,到了我就给你写信,要是遇见你妈妈,我跟她一起回来看你。”
这句话像石子沉入海底,那个年代有多少青年抱着“我用青春赌明天,挣来钞票享一生”的豪情壮志去了美国,可到了肯尼迪机场,又有多少背井离乡的纽约客在那片金沙滩真正能安身立命。当时的魏复西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否则在他离开之后我也不会想方设法要取得美国签证。
1994年,我第二次被拒签。
二婶婶在深夜里悄悄塞给我一块方格巾,她说:“我和你二叔没能耐,这笔钱你拿着,去香港碰碰运气吧。”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父亲生前所有的积蓄。可惜我还没揣多久,它便进了引渡“蛇头”的腰包里。
001
十七岁,我缩在货船底舱由大陆到了香港。
1994年的香港,随处可见可口可乐的广告灯牌以及红色车皮的丰田、皇冠出租车。我被带到皇后大道西街一家酒楼的后厨打杂,即便工作繁重,环境又艰苦,每月的工资仍菲薄得可怜。我日日累到头晕眼花,白天还要警惕随时可能闯进来抓非法入境人口的香港警察。
因为不会说粤语,我经常莫名其妙受人刁难。
深夜在暧昧旖旎的长街,穿着短裙站在酒楼外推销酒水,还要与古惑仔周旋,那滋味比让人当成笑话般看待好不到哪里去。那半个月,费迦南和我就像旅途中不期而遇的过客,他会准时现身后门,自顾自地靠在墙边抽一支Salem(沙龙牌香烟),那辛辣眩晕的味道就如同香港带给我的幻灭感。
能不幻灭吗?每天对着面目可憎的轻浮嘴脸巧笑倩兮,甚至连对方恶意的触碰都没法讲几句他听得懂的话来回敬。
那天我实在是忍到了极限,对着那只咸猪手下了狠劲咬,余光瞥见那道颀长的身影没入黑暗,不知为何,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
英雄救美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可当那几个咸湿佬被打趴在地上哀号时,我突然发现,原来老天也有打盹的时候。
当然了,辉仔算不上英雄,我也算不上美人。辉仔的大名叫李耀辉,这直接导致1997年我在影院看王家卫导演的《春光乍泄》时,望着银幕上英俊颓靡的梁朝伟总是出戏。
后来去嘉禾看电影的路上,我又遇到了辉仔。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自己喜欢无线的哪几个女明星,于是我买了两张电影票,请他一起看。观影中途他告诉我,其实那天属意帮我的人是费迦南。
辞掉酒楼的工作后,我带着老板喷到我脸上的唾沫走进那家名为“玫瑰岁月”的餐厅。领班美珍姐热情地招呼我,叫我安心等等,说老板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谈及我的身份和处境,这位新晋妈咪拍了拍我的肩膀:“勿挂心,包在我身上好啦。”
那天临走前,我收到了一套崭新的制服。
第二天,我准时来了餐厅报到。
虽然不知道美珍姐是如何说服费迦南将我留下的,但我总归又有了可以落脚的地方。我的名字用粤语念起来很拗口,他们便给我取了英文名。只有费迦南不随大家那样叫我。
他喜欢喊我的全名“陈静芝”,古怪的脾气和“玫瑰岁月”主打的复古旋律相得益彰。美珍姐劝我收回溜到嘴边的唏嘘,她说店里摆着的老物件,每一件都是费迦南的母亲遗留下来的。我抚过那些老式的打字机、留声机,还有墙壁上的铜挂钟以及木书架上摆着的连刊的《良友》画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会儿金城武刚出道,还是港人嘴里“空有好皮囊,缺乏灵魂”的男花瓶。
好在他遇到了王家卫。
大家后来将1994年誉为电影的黄金时代,那年王家卫拍摄《东邪西毒》期间,玩票性质地拍了一部投入极少的《重庆森林》,竟意外获得满座叫好。金城武饰演每天必买一罐过期水果罐头的代号为223的警察何志武,专情执着得冒傻气。
观影时,同事小丽问我:“你觉不觉得,我们老板长得和阿武有点像?”
我瞄了一眼在吧台彩色玻璃吊灯下静静擦着酒杯的费迦南,不禁偷偷撇了撇嘴。
那时魏复西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给我来信了,电影里金城武说过那样一段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日期。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就在我越想越难过的时候,没有一点怜香惜玉风度的费迦南用搅拌棒敲了敲我的头:“别思春了傻女,上菜。”
002
为了能在魏复西的人生中不那么快“过期”,《东邪西毒》下映后,我决心限制自己进影院的次数。辉仔和美珍姐建议我在汇丰银行开个户头,把薪水存进银行里。虽然距离存够去美国的费用还很遥远,但每月持续上升的数字依然给了我很大的安慰。
在美珍姐的帮忙下,我报了复习班继续学习,学费收据需要监护人签名,我捧着字典被复杂的繁体字搞得眼花缭乱,费迦南拿过我夹在耳朵上的笔,问了名字,“刷刷刷”在收据上签下三个好看的楷体字。
对于语言的悟性我还算不错,那会儿差不多已经能说流畅的粤语。我拿起收据纸傻呵呵地笑了。记得小时候二叔说过,我父亲的字是他们弄堂里最漂亮的。费迦南不解地看着我,我笑嘻嘻地奉承道:“我说真的,老板,金城武都比不过你靓仔。”
1994年不仅是香港电影的全盛时期,也是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年。上课念书,听港人挑剔自己的政府,点单时懂得加一点英文和粤语,收台、摆台的速度简直可以按秒计算——因为不能错过每晚九点直播的港姐选拔赛。
那一年的港姐冠军热门人选是谭小环和李绮红,可辉仔却迷混血小姐活丽明。我们常常吵得不可开交,费迦南就站在一边由着我们闹,自己调到亚视看警匪剧。
记忆里那段日子充实而丰盈,除了那位没完没了纠缠我的复习班的男同学,我想我一定会后悔没有买那台在太古城看中的富士胶片机记录下这一切。
港姐决赛日的傍晚,我再次拒绝了男同学的表白,恼羞成怒的他跑到警亭招来了一群警察。我跑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幸运女神眷顾我,在怡和大厦门前,我撞见了费迦南。他好整以暇地笑问我是不是被人追债,警哨声逼近,我急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拽着他一块跑。
周末的皇后广场和金钟的太古广场是港九菲佣们的休闲聚集地,我们越过正在唱露天卡拉OK的菲律宾妇女,撞散了一桌牌局,惹得她们手叉腰在后头骂骂咧咧。
很久以后我想起这起逃跑事件,忍不住怀疑当时费迦南的智商一定是被我传染了,否则他怎么会胆大到直接抢了停在路边的铃木摩托车,载着我一路风驰电掣地从中环开到天星码头。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一晚,天星小轮渡穿过整座灯火璀璨的维多利亚港,夜风温柔似水,我几乎想放声尖叫。
后来我们又回到湾仔,广场大屏幕下聚集了无数人仰着脖子观看港姐决赛,歌手何家劲作为嘉宾献唱。一片屏息声中,主持人最终宣布谭小环摘得桂冠。在爆发的欢呼声中,我兴奋地扑到费迦南身上庆祝:“我就知道会是谭小环,辉仔输了!辉仔输啦!”
他略微野蛮地扯开我的手,我这才注意到他过分苍白的脸色。
我扶着他挤出余兴未消的人群,在广场的喷泉边坐下。他颤抖着手解开领带,靠在一旁吃力地喘气。辉仔和救护车赶到时,他已经失去意识,我唇色惨白地看着他们将他抬上车后绝尘而去。辉仔像是见怪不怪,说他愿赌服输,下次请我去吃烧腊。
费迦南不在餐厅的日子,我开始跟美珍姐学做吧台。后来我拿着从弥敦道淘来的邱淑贞签名海报贿赂了辉仔才知道,原来费迦南患有先天遗传性心脏病:“医生说他至多活不过十七岁,你看他不是照样熬过来了嘛。祸害遗千年,你放宽心啦!”
毕竟他那天晚上犯病是拜我所赐,我始终觉得心里有愧。
辉仔拗不过我,带我去到他在九龙的住处后就溜了。费迦南穿着居家服躺在床上,平日看惯了穿黑衣的他此时倒有点像文艺片里的懵懂少年。我把矮柜上的药瓶规整好,又去厨房烧了一壶开水,玻璃水杯冒着丝丝热气,他还是不肯睁开眼。
我静静地望了他有半个钟头,半小时后我起身,却被他沙哑的声线绊住了脚——
“喂……”
003
我人生的第一次下厨献给了费迦南。
不得不承认,他病时低声柔软的恳求,就像一剂强心针扎中了我。我坐巴士跑去元朗买食材,熬了一锅地道的上海风味的小绍兴鸡粥。小时候我体质差时常发烧,烧得迷迷糊糊还念念不忘小绍兴鸡粥,二婶婶急得没办法,魏复西则会骑车去杨浦买回来喂我喝。
“后来我一生病他就问我想不想喝粥,再后来他去了美国,就再也没有人问我了。我只好尽量不生病,这样就不会老是想起他。”
费迦南在床上静养的半个月时间里,我抽空便来看看他。他还是一样对我爱答不理的,我只好扮演调动气氛的角色。那天天气明媚得不像话,他破天荒地告诉我他的母亲也是上海人,怪不得他的港普听起来没有其他人那么别扭呢。
我乐颠颠地跟他讲起上海,讲魏复西用攒了一年都没舍得花的红包钱带我去外滩边的东风饭店吃沪上的第一家肯德基。他的精神好了些,还刻薄地挖苦我是不是“土包子”。
香港悄悄进入深秋,那些童年趣事仿佛也因为冷空气的缘故逐渐沉淀下去。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在讲起魏复西时,我的语气已变得越来越释怀。
1994年的秋日犹如幻梦般短暂,“玫瑰岁月”因为某位美食家的推荐而生意兴隆起来。美珍姐新雇的男服务生手脚笨得要命,有一回添水差点烫到客人怀里可爱的小baby,吓得她血压激增。
不忙的时候,我就跟着费迦南去采购。我最喜欢逛旺角的金鱼街,那里五彩斑斓的水族箱简直比海洋公园的还要浪漫。在油麻地,我们也经常碰见剧组的人在拍戏。有一回我在宝灵街试旗袍,戴墨镜的猥琐星探狗皮膏药似的缠着费迦南想签他当明星。
对方吃瘪离开的模样实在是可怜,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结果旗袍腰部“刺啦”一声开了线,尴尬得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意外的是,费迦南非但没有嘲笑我,反而很快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一直到铜锣湾,我的耳根还是火烧般滚烫。
那时铜锣湾还没有跻身世界租金第二贵的地方,为了感谢他替我解围的绅士之举,我请他吃了鱼肉烧麦和云吞面。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我心满意足地走在拎着大袋小袋的费迦南身边。书店门上贴着简媜《四月裂帛》的简介,微风过处,空气里能闻见樟树和柠檬的清冽香气,我惬意地吟诵起曾经读过的句子来。
费迦南突然打断我:“这也是魏复西教你的?”
魏复西爱看书,房间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我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他停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红扑扑的脸蛋:“为了他千辛万苦偷渡来香港,值得吗?”
那双沉黑如夜海的眸子里氤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微微怔住,喉咙里的话尚未脱口,他便错开目光径自往前走去:“美国那么多金发碧眼又热情的美女,万一他喜欢上别人了怎么办?”我张了张嘴,他只丢下一句“傻女”。
如果那时我就能看清我与魏复西之间的情谊不过是家人那样的亲情,那么在收到他和女友在自由女神像前的合影时,我也不用哭得那么伤心了。
那个女孩我认得,是他从前参加“英语角”中的一员。这封信到来的前一天,我甚至还花了大半年的积蓄买了一块最便宜的浪琴手表。因为那块表看起来很合适魏复西那样的斯文青年。
辉仔生日那天,我假装潇洒地把表套在了他粗壮的手腕上。
之后大家又去听了1994年华纳群星怀念黄家驹演唱会。
其实那年周华健唱《真的爱你》时出过一段小插曲,音响断电的一分多钟时间里,万千歌迷们清唱完了整首歌。我一边哽咽一边唱得极为卖力。
我想当时我一定是喝多了,不然怎么敢把眼泪全部揩到费迦南的衣襟上。
费迦南当时也一定是喝多了,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叫我“陈静芝”,然后在我懵懂地望向他时,低头吻住我的唇。
004
弗洛伊德说,没有所谓的玩笑,所有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
费迦南吻我的那晚过后,这句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徘徊。我不知道他那个似是而非的吻究竟藏了几分假、几分真,向来胆小懦弱的我,选择了若无其事地逃避。
1994年年末到1995年伊始,王菲的唱片在香港销售惨淡,美珍姐一边擦杯子一边播了一首张学友的《秋意浓》。她说:“每到换季时,我们老板总要去医院做客一段时间。唉,我的股票可怎么办啊?”
我到底还是去了养和医院,见到了虚弱又暴躁的费迦南。我躲在门外,一直等他入睡才进去。辉仔守了两天两夜,黑眼圈重得像熊猫,我推他去走廊的长椅上休息。
夜半时分,一道热烈而难以忽视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月光下,费迦南的脸清矍消瘦,我不自然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刻意避开了他眼里涌动的情绪。
他说:“小时候我和我妈咪开玩笑,逛街时偷偷躲起来,结果发病差点死在厕所。在医院抢救过来后,她大哭了一场,从此我再没开过任何玩笑。”
我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想出去叫医生,他却握住我的手用力一拉。我忍不住低声惊呼,双手抵在他的胸膛上紧张到结巴:“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气息渐渐逼近,漆黑的眸子里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我从未见过他那样认真的神情,他说:“陈静芝,我还想再吻你一次。”
1995年2月4日,周星驰和朱茵主演的《大话西游之仙履奇缘》在香港上映。至尊宝说出那段被后人奉为“爱情圣经”的台词之后,我询问坐在我身边认真看电影的英俊男子:“你是不是早就对我一见钟情了?”
费迦南的目光停留在紫霞仙子身上,仿佛懒得搭理我这种俗气的小女生的问题。
我不甘心:“那为什么你一开始不帮我,后来又让辉仔打跑了那几个咸湿佬?”
他终于看了我一眼,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恨得牙痒痒:“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因为那时候你还不是我女朋友啊。”
那段时间,我结束了复习班的功课,准备报一个英语班系统地学习英语。费迦南却觉得我是多此一举,花钱请别人还不如求助身边这个港大肄业的“高才生”。魏复西生日那天,我厚着脸皮跟辉仔要回了那块浪琴表,然后附上一封长长的信寄往纽约。
转身的那一刻,我以为我的初恋就这样仓皇而圆满地画上了句号。
可命运就是喜欢一作弄人为乐。
1995年5月8日,香港本地电视台全是邓丽君在泰国清迈去世的消息。最早听她的歌是通过二婶婶的留声机,她经常一边哼着歌,一边在厨房忙活。谁知如今美人却突然离去,从此香消玉殒。那天是费迦南从澳门出差回来的日子,辉仔撺掇我一起去中环码头。
美珍姐雇的男服务生依旧毛手毛脚的,出门前,他哭丧着脸把我拉进费迦南的休息室,抽屉里那沓厚厚的信被咖啡打湿了。金色阳光从落地窗透进屋里,就像一面能还原一切真相的明镜。
未曾想过会有一天,在不知不觉中,我竟也扮演了一回狗血港剧的女主角。
那天我没有如约去接费迦南,他在码头等了很久,等到我把所有信一封封烘干,又一封封念完,他才回到了“玫瑰岁月”。我红着眼睛盯着满脸错愕的他,甚至期望他能为自己说一句辩解的话。
可是他没有。
那天香港街头传唱着邓丽君曾经脍炙人口的那些歌曲,我把信统统砸到费迦南的脸上后就跑了出去。最后与皇后大道中街为邓丽君举行追悼活动的歌迷一起,蹲在角落里哭得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
005
魏复西从未放弃与我联系。
他寄到“玫瑰岁月”的那些信,其实都被费迦南扣下了。
魏复西以为我忘了他,我以为魏复西忘了我,假如不是新来的男服务生的失误,也许我会被费迦南制造的假象蒙在鼓里一辈子。
离开“玫瑰岁月”后,我消沉了好几个月,那段时间我几乎把香港岛走了个遍。
这个令我曾经有过一丝归属感的大都市,转眼间又穿上了它光怪陆离的华袍。我想过写信将这一切真相告诉魏复西,但站在太平山俯瞰那灯火辉煌的夜,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香港的第三份工作,是在庙街一户单亲家庭辅导小孩的作业,晚上也帮女主人摆地摊卖盗版影碟。1995年的香港仍然充斥着很多不安定的因素,那也是我在香港过得最为窘迫的时期。
先前在太古城相中的富士相机已经被人买走,我只好买了一台二手徕卡,但价格还是贵得要命。
我穿夜市上三十五块钱淘的盗版李维斯,涂十块一支的廉价口红,和影院海报上的钟楚红拍了一张合影,连带上一笔钱寄回大陆。二婶婶回信说挂念我时,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花三天的饭钱进荷里活(好莱坞)看陈可辛新上映的片子。
1996年12月2日,我看了张曼玉和黎明演的电影《甜蜜蜜》。
李翘与黎小军阴差阳错的爱情并没有很打动我,反倒是故事尾声——李翘跟着豹哥来到美国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她去洗衣房取衣服,豹哥就坐在街角抽烟等她。短短几分钟时间,昔日的江湖老大便倒在了血泊中。医院里,李翘平静地让医生将死者的尸体翻过来,银幕上出现熟悉的米老鼠文身,那是豹哥曾经为了哄她开心文上去的。张曼玉失声痛哭的那一刻,我的眼泪也终于决堤了。
最傻的那个人,才是爱情里陷得最深的那一个。
就像我,就像费迦南。
那晚我没有再躲跟了我好几天的辉仔,电影散场后,他开车载我去了文华东方。下车前,他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我在一群衣冠楚楚的人中看见了费迦南。他醉了仍强撑着,我悄悄靠近他身边,握住他冰凉的手。他嫌恶地甩开,转过头看清是我,慢慢地,脸上浮现出得逞后的天真笑容。
在计程车上,他眉目倦怠地靠在我的颈窝熟睡,望着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白皙的手背上布满输液留下的青青紫紫的针眼,那时我以为自己明白了辉仔那声叹息的含义。
后来我将所有行李都搬来了九龙,鸠占鹊巢。
久病沉疴,费迦南对药物的气味非常反感,我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哄着他吃下去。我见过他心悸发作的样子,那种痛彻心扉的折磨也反过来加注到我身上,像一把刀在凌迟着。
我试着一点一点改变他的心境——房间的厚重窗帘换成了白色棉布纱,干干净净的墙面贴上了我喜欢的电影的海报,阳台上也摆满了我从隔壁阿嬷院子里刨回来的鸡蛋花和姜花。
下午我赤着脚踩在地板上拖地的时候,他就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书。兴致好的时候也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为了一两块钱的差价和老板娘纠缠不休。
可惜尽管我绞尽脑汁,每日换不同的菜式轮番做,往往他只吃几口便会放下筷子。
那是香港1996年的年末,他和辉仔时常愁眉不展。有时深夜起来喝水,我能看见他靠在沙发上吸烟。迷蒙的白色烟雾模糊了他的面目,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惶然。
之后很久,我沿着回忆的长廊再走过这一段,我曾经万分珍惜的安宁岁月,原来只是暴风雨肆虐前的宁静。
006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顷刻间,香港股民大肆抛售港币和股票。为了能在回归前赶上移民加拿大的末班车,美珍姐带着一家老小在皇后大道汇丰总行大厦门口坐了三天两夜。
“玫瑰岁月”的三家分店倒闭了两间,费迦南忙得焦头烂额,背着我抽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因为美珍姐的离开,我又重新回到餐厅,除了尽心服务好每一位踏进店门用餐的顾客外,其他的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那段时间是香港电影业由盛而衰的开始。
杜琪峰引领的“银河映像”以飓风之势注入当时状态低迷的香港影坛,掀起了一股持续了二十年之久的黑色潮流。神情愁苦的行人步履匆匆,嘉禾旗下的影院撤掉了所有文艺片的海报,娱记追着那时一直拍不出好片的尔冬升导演从我身边呼啸而过,那张印着四十六岁Leslie的传单被踩得面目全非。
为了留住餐厅,费迦南不得不与那些自诩高洁雅士的阔佬虚与委蛇。
我比谁都明白“玫瑰岁月”对他来说意义何在,那是他母亲的心血,更是他倾其所有也要守护的珍宝。所以那次在港景街的St Betty撞见他和某名媛共进烛光晚餐的场景时,我的心居然平静得犹如冬日的维多利亚港。
港人说得好,时间不应该浪费在无用的事情上。对啊,人人自危的特殊时期,哪有闲情容我去想那么多?
白日辛苦地工作,煮一大桌美味佳肴才够犒赏自己。费迦南的衣服比人还娇贵,我蹲在露台的大木盆前洗得小心又小心,肥皂水溅得满地都是。等费迦南带着一身的疲惫和酒气回来,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假寐,借着月光,他拂开我脸上凌乱的发丝,仔仔细细端详我的脸。半晌后,他抱起我回到卧室,然后轻声关上了门。
我仿佛能看见他独自坐在桌边尝那些已经冷掉的饭菜。晶莹的泪水从眼眶滑落,我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声音,可眼泪却怎么止都止不住。
蓝黑色的乌云遮挡住明月,我看到了我和费迦南的未来。
同年6月20日,香港灰蒙蒙的天空又覆上一片厚重的阴霾。九龙新嘉里大厦发生五级火灾,四十一人罹难,八十多人受伤。1994年《东邪西毒》上映我没能去看,后来想想也许是老天赐我的福佑,可我当时却没能参透。
火灾发生前,我正在大厦十五楼的怀旧影苑重温那部戈达尔式的闷片。浓烟如蛇般幽幽地窜入放映厅,电线“噼噼啪啪”闪着火花砸落下来,失控的人群纷纷拥向幽暗狭窄的通道。我和一名圣若瑟英文中学的女学生沿着楼梯爬到九楼——火光漫天,那是通往轮回的烈焰之门。
我还来不及拉住那个学生,她已经破窗跳了下去。烧断的梁柱砸中我的脸,我强忍着肌肤的剧痛一遍遍拨打那个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持续的忙音将我拖入地狱的深渊。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场火灾引起轩然大波,伊丽莎白医院的电视上滚动播放着香港总督的致歉视频以及此次事件的相关报道。人生有时候就是那么残酷,明明是劫后余生,心里的劫难却逃不掉,而且是那种无法转圜的致命重创。
画面中,记者激动地采访冲进火场勇救某名媛的英俊男子,两张熟悉的面孔,让我想起前两天在St Betty外见过的场景,麻木地关掉了电视机。
至尊宝没有和紫霞仙子终成眷属,我的盖世英雄也没能在我窒息绝望时踩着七彩祥云出现。因为在他们心中,都有更重要的珍宝要去守护。
007
1997年的那场金融危机,中央政府用一千六百亿美元拯救了香港。
费迦南也如愿保住了“玫瑰岁月”。
餐厅重新开业的前夜,我接到从大陆打来的电话,素来威严的二叔在电话里泣不成声。二婶婶被查出了肺癌晚期。
那晚我独自静坐了很久,而后回房静静地收拾行李。费迦南将一个很特别的戒指盒放在我的手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我低着头,眼泪溢满眼眶。
后来我回去上海送走了二婶婶,又启程踏上那片曾经无数人趋之若鹜的美国金沙滩。那个戒指盒被我塞在包里一直不曾打开过,即使很多次想起,我也没有打开它。
我在纽约一家肮脏的中餐馆找到了魏复西,油腻市侩的男子,和我记忆中干净清秀的少年判若两人。他没有如愿找到体面的工作,过上富足的生活,也没跟“英语角”女孩走到最后,而是和餐馆老板娘的女儿结了婚生了子。
年轻的我们为了信仰义无反顾,最后又狼狈地臣服于残酷的命运。欧阳锋说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那是因为没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住失去后的痛。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祖国。
回上海前,我带着那个戒指盒来到唐人街的典当行。
盒子里放着的戒指是由四颗红豆穿成的,底下塞着一张纸。字条上写: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关怀我,请千万记住,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那是那年我们走在铜锣湾充满樟树和柠檬清冽香气的街上时,我一时兴起念了一遍的句子,他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老板的小电视机里在转播交接仪式,查尔斯王子致辞完毕,鲜艳的五星红旗冉冉升起。那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而我的爱情也终将掩埋于那段流金年华之下,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望向纽约那被高楼大厦分割成四角的天空,我突然无比怀念1994年的香港的深秋。
可那些往事啊,大概会随着那群南飞的大雁穿过胭脂色的远空,渐渐褪去,了无痕迹。
更新时间: 2020-05-27 2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