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尧番番
她的前方一片漆黑,但她身后,星光汇聚,灿若银河。那是她自己挣来的坦途。
1
大雪簌簌地下了一宿,已经到了次日下午,还没有一点想要停住的念头。
她举着雨伞出门,湿黏的雪花粘在雨伞上、头发上,也粘在她半旧的靴子上。街道上的雪已经被清扫过了,车轮驶过的痕迹彼此交错。只是人行道上的积雪胡乱堆了一层又一层,被无数人踩过,湿、滑、脏,若不小心摔倒,就会弄得一身污渍。
虽然脚下难走,虞铃还是抬头看了看。远处电线上落满了积雪,以阴沉的天空为幕,就像水墨画里疏影横斜、错落有致的枝丫。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她突然想起中学时学过的一篇古文中的佳句,微愣神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美术馆门口。
“南城竟然真的下雪了,还是这么大的雪。”虞铃推开美术馆的门,里面只亮了几盏光线微弱的灯,布展人显然刚开始工作,画作被随意堆放在角落里。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读书那会东郊这边还是一片山林,没想到现在竟然也高楼林立,而你也在这里拥有了自己的美术馆。”虞铃朝他走去。布展人没有回头,只是起身关上了角落里的一扇窗,虞铃这才觉得屋里暖和了起来。
“你还不是一样,兀自从荆棘丛中杀出一条路来了。”季成霖终于回过头来。这么些年没见她了,她整个人的气质温和了不少,只是那双眼睛出卖了她,那是一双倔强地想要赢的眼睛。
季成霖想起初见虞铃那天,她整个人显得有些怯懦,身体僵直,唯有那双眼睛是清亮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就是她这十几年来的人生最好的注解。
2
2007年冬,天气预报说南城将有一场大雪,虞铃就是这个时候转学到南城高中的。
她的到来还比不上一场雪那么让人期待。班主任在讲台上介绍新同学,班里有一大半学生只是望着窗外,想要捕捉哪怕一丁点雪的影子。
她父亲是见义勇为的烈士,听闻其父事迹,南城高中校长深受感动,做主让虞铃转入南城最好的高中。
她声音小小的,快速做完自我介绍,攥紧书包带子坐到老师指定的座位上,从书包里把课本掏出来,一本本地放进课桌抽屉里。
“南城怎么可能会下雪。”一个男生忽地坐到她旁边,他刚打完篮球,说话时有点喘,额前碎发也湿了一小半。
“刚运动完是不能立即喝水的。”看到他拿起水就喝,虞铃轻声说。
男生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放下水杯说道:“我叫季成霖,以后我们就是同桌了,有什么事跟我说,我会关照你的。”
他大方伸出手打算跟她握手,不料角度一偏,打落了她的课本。
“不好意思啊。”季成霖连忙弯下腰捡起课本,此时夹在里面的一张人物小像掉了出来。
那是用铅笔随意画在草稿纸上的,应该画了有段日子,淡淡的铅笔印迹有些模糊。
“你会画画?”季成霖问。
虞铃不回答,只是把画夺了回来,快速夹回课本里。她突然把头也埋下去,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
季成霖有些错愕,胡乱抽了几张纸递给她。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大家的注意力又被从窗外传来的声音吸引了。
“下雪了!”
“哪里是雪,只是下雨好吧。”
虞铃闻声也往窗外望。天空灰蒙蒙的,淅淅沥沥的雨滴竟奇迹般地平复了她的思绪。她转过头来对季成霖笑笑:“刚才抱歉啊,我只是想我爸爸了。”
季成霖一愣,她家里发生的事,他也是有所耳闻的。他从小家庭关系和谐,生活优渥,从未淋过大雨,却突然有了想为他人撑伞的念头。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季成霖问道。
“我叫虞铃。”虞铃清晰地说,恰好摊开的课本翻到了《雨霖铃》这一页,她指了指标题,“就是这个‘铃’字。”
“我名字中的是这个‘霖’字,好巧啊。”季成霖指了指她课本上的“霖”字。
虞铃没再说话,只是专心地看起书来。往后的几天,季成霖发现她几乎成天待在座位上,不是埋头看书,就是在笔记本上记些什么,和班里的同学也大都没什么交流。他好奇地问道:“南高这么多社团,不参加一两个玩玩吗?整天埋头学习多没劲啊。”
“抱歉啊,我只想专心读书。”虞铃飞速地回答了他,好像和他说话是虚度光阴一样。
最近的一次月考很快到来,虞铃只考了个处于中游水平的分数。班里开始有人议论,说县高转来的学生果然不行,只是会死读书而已。
“我爸妈太夸张了,只是一次月考考砸了而已嘛,用得着给我买这么多习题集吗?”季成霖拉开鼓鼓囊囊的书包,把里面的习题集倒出来堆到桌面上,“虞铃,帮我分担几本?”
虞铃小声地说了句“抱歉”,接过他递过来的习题集,眼角微微发红。他这次排名班级第三,虽然不知道他以前成绩如何,但能取得这样的排名,根本不需要这些基础的习题集。虞铃心里明白,他是专门为她买的。
在还不到一个月的相处里,他为自己带过好几次早餐,以“买多了”为托词;他借她的笔做笔记,还回来时笔已经换上了新的笔芯。自父亲去世后,社会各界的爱心人士想要资助她们母女,但都被她们谢绝了。虞铃从不喜欢接受别人的施舍,但季成霖不一样,他是那么真诚细心,足以让人坦然地接受他的善意。
就好像在大雨中行走,有人施舍一间小屋让她躲雨,她却只会接受一件随手递过来但饱含纯粹善意的雨衣。季成霖就是那个递给她雨衣的人。
3
“虞铃,待会活动课帮我个忙。”季成霖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放心,十分钟就行,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虞铃点点头,被季成霖带到了美术社团的画室。
“这不是快比赛了嘛,想让你帮我挑幅画送去参赛。”季成霖带她来到自己的座位旁,拿出几幅画递给她。
“你不是让我来选画的。说吧,到底是什么事?”虞铃只看了一眼,就仰起头问他。
“你果然是专业的,一眼就看出来我这几幅是组画。”季成霖弯下腰,从抽屉里拿出一幅画,“当时只看了一两眼,可能画得不是太好。”
那是一幅色彩鲜艳的油画,虞铃依偎在爸爸身边,甜甜地笑着,两人的神情都是那么放松、自在。
“我可以改一改吗?”沉默半晌,虞铃问道。一支画笔被快速地交到了她手上。
“下巴没有这么圆润,颧骨要高一点,皱纹应该也深了几分吧……”她细细地改着画,改好后一抬头,季成霖右手撑在桌子上看她,不经意间与她视线相对,他立刻移开了目光。
“每年家里人过生日,我们全家都会去照相馆拍全家福,可惜从去年开始就没了。”虞铃叹了口气。
季成霖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却听见虞铃轻轻地笑了起来:“谢谢你,我和爸爸又有了一张新的合照。”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她说“谢谢”,以前的她天天把“抱歉”挂在嘴边,别人稍微对她好一点,就惊慌失措得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朋友嘛!”季成霖也笑了起来,“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现在对你开放了,你以后如果不开心,或者想要放松,都可以来这里画画。”
“谢谢你,季成霖。”虞铃把画笔轻轻地放回他手中。她对上他的目光,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软了下来,厚重的盔甲开始慢慢褪去。
她连说了两次“谢谢”,季成霖倒不好意思起来,他挠挠头道:“我约了人打篮球,先走了,你可以留在这里画画。”
他摆摆手,抓起书包走出画室,刚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扭头对虞铃喊道:“明天下午篮球赛记得去看,我们班对战五班。”
他说完就跑着离开了,微风吹起他的衣角,他没听清她的回答。
第二天的篮球赛,虞铃没来。
她果然是目标坚定的女生,除了自己的目标,其他一切事都不重要,一切都可以放弃。中场休息时,季成霖一边喝水,一边略带不甘地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
其实他有些羡慕她。像她这样目标清晰的人本就不多,而在这些人中,愿意为自己的目标扫除障碍,一门心思直奔终点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而他,恰恰相反,是个自由散漫的人。
季成霖想起有次晚自习,他终于忍不住问虞铃,鼓足了劲学习到底为了什么。
“我想触碰到自己的边界,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强,我想凭借自己的努力开辟属于自己的天地。”她破天荒认真地回答了他的提问,“其实像我这种普通家庭出身的人,路是比较窄的,努力读书是最好的选择。”
她是强者,所以生活的重担朝她压过来时,她只会更强,像风雨中挺立的松。
直到比赛结束的哨声吹响,虞铃都没出现在篮球场。季成霖打完比赛奔跑回教室,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认真地坐在座位上看书。
季成霖叹口气,他本以为他们已经是朋友。她奔往人生目标的路上,除了读书以外的东西,她便通通当作障碍吗?
4
暑假很快到来,虞铃也回了清荔县家中过暑假。爸爸去世后,家里的负担完全落在了有慢性病、长期需要吃药的虞母肩上。她在家附近开了个小面馆,勉强维持生计。
虞铃每天都会到面馆去,闲时找张桌子看看书,忙时便到后厨帮忙。
一个寻常的傍晚,虞铃正在后厨忙碌,妈妈急匆匆地走进来说:“你的同学来了。”
虞铃感到好奇,走到厨房门口挑起帘子一角望了望,一下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她匆忙放下帘子,把刚做好的葱油面递给妈妈:“您先端过去,我马上来。”
虞铃走到水池边,认真洗了把脸,把扎得松乱的丸子头放下来,掏出镜子理了理刘海。她又脱掉沾了不少油污的围裙,细心检查自己的衣服上有没有溅上油污,发现没有后,她舒了口气,这才从厨房走出来。
“你怎么来了?”虞铃问道,声音里有些许局促。
“班里组织野营正好来清荔县,想起你说过你们家的面馆在这附近,想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你。”季成霖说,“这面真香。”
“班级活动?铃铃,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虞母望向虞铃。
“帐篷、登山杖都要自备。”虞铃答道,“挺贵的。”
“你这孩子,我们家不至于差这点钱。”虞母埋怨道,“不要总是一个人闷着,多参加班级活动不好吗?”
“晚上还有活动呢,大家会一起看萤火虫。虞铃要是没事的话,我带她一起过去吧。”埋头吃面的季成霖抬起头来,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虞铃这才发现那里放了两根登山杖。
“以防万一,出发前我带了两根登山杖,虞铃就用我的吧。”他补充道。
虞母道了谢,转身走进厨房:“铃铃,我也给你做碗面,吃完后你和同学一起去玩吧。”
“登山杖,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吧。”虞铃问,眼睛却是不看他,只是看向了窗外层层叠叠的晚霞。
“反正家里有多的,顺手带上了。”说话间,一碗汤面已快见底。季成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浅金色占据了大片天空,鱼鳞状的云朵被烫成了粉色,飘在远处的小山上空,像给小山涂了层薄薄的胭脂。
“谢谢你。”她的轻声言谢又把他的思绪扯回来。他猛然间回头看她,她的眼眸被霞光映成金棕色,清澈得能从里面看到他的投影,于是他发现了自己微微的愣神和随即而来的慌乱。
季成霖连忙避开她的眼睛:“不用谢,朋友嘛。”
清荔山虽不高,但地势险峻处坡度也极大,虞铃很快体力耗尽。走在前方的季成霖犹豫地伸出一只手:“我拉你吧。”
虞铃只是摇摇头,握住登山杖的手一使劲,才终于又爬上一处陡坡。
等来到季成霖说的最佳观测点后,虞铃才发现同学们都不在这里。
“大家呢?”
“大概是在平坦地带烧烤或者聊天吧。萤火虫多分布在遮蔽性强、湿度大的地方,清荔山就这块地方适合观赏,只是爬上来不容易,而且空气潮湿让人感觉不舒服。”
虞铃这才觉得这边空气黏糊糊的,她的发丝粘在脖颈上,她伸手拨了拨头发,又轻微甩了甩头。
“快看。”季成霖突然靠近,压低身体和她平齐。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了在林间飞舞的萤火虫。
虞铃只在电视上看过萤火虫,在她的想象里,是幽暗的森林,闪烁的星光,四处飞舞的萤火虫,以及阵阵惬意的凉风。
然而此时,她和季成霖一起蹲在草丛里,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萤火虫的微光混乱、摇摆。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源于周围湿热的空气,还是自己不安分的心跳。
“虞铃,你们为什么一直不接受社会捐赠呢?”湿热空气里,季成霖的声音有些失真。
“我爸爸救人是不图回报的,他是勇敢的、善良的,我和妈妈也一样。”虞铃伸出手,“你看,我和妈妈都有双手,我们可以靠自己慢慢过上更好的生活。”
她手指修长,皮肤不算细腻,右手食指和中指上有薄薄的茧,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季成霖却觉得,这双手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双手都要美。
“你挺像斯嘉丽的。”他突然说。
“《飘》?”虞铃笑了,“我万万不及她迷人。”
“我觉得,你像她一样有野草般蓬勃的生命力。”
虞铃不答,过了半晌,季成霖又说道:“大多数人欣赏玻璃罩子里娇艳欲滴的玫瑰,我却更欣赏百折不挠的野草。”
此时恰好一阵清风吹来,虞铃连忙站起来,呼吸了几口清新空气,想让风带走她耳后的红晕。
“想不到昆虫还挺有意思的。要不我大学就学习与昆虫相关的专业吧。”季成霖心不在焉地道,转而他又问虞铃,“你呢?”
“法律。”虞铃说。
5
大学时,虞铃如愿学了法律,只是她没想到,季成霖真去学了植物保护。
她拼命学习,拼命实习,获得最好的成绩,得到了很多赞美。而季成霖,却依旧过着散漫人生,学习凑合就行,一阵子对话剧感兴趣,便找了个小剧场,一耗就是半年;一阵子突然想玩乐队,便开始学贝斯,组乐队,他的人生总是随心所欲。
“虞铃,大学毕业后打算干吗?”
“进律师事务所。”虞铃告诉他,“收到了几家律所的offer,你帮我看看。”
“怎么没有远宁律师事务所?”
“我哪敢想啊,学历不够,经历也不够。”虞铃舀了一口冰激凌放进嘴里。
“不试试怎么知道。”季成霖说,“我这几年玩的东西,哪样不是从零开始的。”
虞铃没把这次聊天放在心上,没想到几天后,她收到了远宁律师事务所的面试通知短信。
“我替你投的简历。”季成霖的信息几乎跟面试通知短信同时到达她的手机。
面试并不是很顺利,可她居然也获得了offer。看着一脸惊讶又雀跃的她,季成霖只是微笑:“这是你应得的。”
“那你呢?毕业后打算做什么?”虞铃问。
“可能还是画画吧。”季成霖歪着头,“没想好。”
发第一笔工资那天,虞铃找了家看着精致的私房菜餐厅请季成霖吃饭。
“上高中时以为,上大学了就轻松了;上大学时以为,工作了就轻松了。现在工作了,一路看来,人生哪有轻松时刻,反而是发条越上越紧。”虞铃感叹。
“是你让自己绷得太紧了。”季成霖给她舀了一小碗汤,“你这样一直跑啊跑,有没有想过,某天登上高峰后,反而后悔没有停下来看一看沿途的风景?”
“不会。”虞铃回答得斩钉截铁。初入职场的她,就像一个初登上航船的水手,只看得见开阔蔚蓝的大洋,对风暴暗礁不屑一顾。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看萤火虫吗?在登清荔山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布满湿滑苔藓的石头、清脆婉转的鸟啼、横乱错杂的枯枝比山顶更迷人吗?”
虞铃没有立即回应,季成霖又问道:“如果再加上我呢?”
虞铃一愣,她其实隐约听懂了他的意思,但又不敢确定他的心意。
“你是愿意自己一往无前直达山顶,还是更愿意和我一起走走停停?”他认真地看向她。
“我不知道。”虞铃目光暗淡下来,不敢回应他的爱。
一瞬间,她好像突然读懂了自己。她的要强,她的自尊,虽是个性使然,但也有部分是来源于她那隐秘的自卑。他的人生充满众多选择,他人生中的任何一条路都是阳光灿烂的,她如果不想做那攀缘的凌霄花,便只能让自己拼命往上走。
“我现阶段只想好好工作。”
“那我便与你维持现状。”
6
虽说大律所工作繁忙,虞铃免不了经常熬夜、四处出差,但好在也跟着精英律师学了很多,也经手了不少案子,两年来成长得非常迅速。季成霖好像也慢慢定了下来,开始一门心思画画,想要开一家私人美术馆。
几通电话依旧没被接通后,季成霖想了想,按了另一个号码。一刻钟后,他驱车到了一家私人会所。
“虞铃。”他的声音冷冰冰的,眸里的寒意瞬间让她酒醒了几分。
季成霖快步走过去,端起她喝了一半的酒,直接倒在坐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身上。
“哎,小季你这是干吗,这都是你妈的重要客户!”坐在另一边的一个中年男子慌忙起身,拿出手帕给男人擦去衣服上的酒。
“我们季家不需要这些所谓的客户。”季成霖扶起醉醺醺的虞铃,径直出了门。
突如其来的风贴着虞铃的皮肤吹过,她打了个寒战。季成霖脱下外套罩在她身上,语气依旧冰冷:“酒醒了?”
“你不会生气了吧?”虞铃小心翼翼地问,“他……就是碰了下我的手,我立刻就把手抽走了。你知道,有些饭局是避不开的。”
“虞铃,你就这么委屈自己吗?”季成霖红着眼道,“你宁愿委屈自己,也不和我在一起?”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虞铃脑内一团乱麻,愣愣地看着他。季成霖把她扶上车,又细心地系好安全带:“先送你回家休息。”
虞铃半躺在后座上。季成霖连着蓝牙和人打电话,她断断续续地捕捉到了零星几个词语,来不及细想,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清醒时,已经是凌晨一两点,客厅的灯还亮着,虞铃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发现季成霖还坐在沙发上。
“你还没走啊?”
“怕你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他的语气没有丝毫缓和。
“我之前也不知道那个老总会那样,以后那种饭局不去了。”虞铃坐到他身边,正欲跟他聊聊其他琐事。在他车上听到的那些词语突然串联在了一起,她一下子呆住了。
“怎么了?”注意到身边人的欲言又止,季成霖转过头去看她。
“季成霖,远宁律师事务所是你家的。”她的语气十分确定。
“是的。”
“所以说,从我进这家律师事务所,到接过的案子,再到获得的荣誉,都是靠你得到的?”
“不,我只是给你提供了机会。”
虞铃脑子一片空白,感觉世界在一点点塌陷:“进行英语面试的时候,我说得磕磕绊绊,坐在我旁边的候选者英文流利、表达清晰,结果是我被录取了。我刚进来就有最好的律师带我,作为一个新人接了很多不错的案子,旁人都羡慕我运气好,只有我自己觉得这是对我努力的奖赏。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这一切不是靠我自己,是靠你得来的。”
“虞铃,你太偏激了。”季成霖语气软了几分,“你何必要把所有的帮助拒之门外呢?”
他终究是变了。虞铃深吸一口气道:“你想研究昆虫,便学这个专业,学了之后发现不喜欢,你便可以敷衍地学习课程,去专心画画。如果哪天你不爱画画了,你可以去玩乐队、可以出国,你的人生自由自在,你有无数选择。可是我不一样,季成霖,你知道吗?我的人生就是一条窄路,容不得出错。”
“你难道就不能和我在一起吗?”明明是一句告白的话,却带上了几分愠色。
“我们在一起吧!我可以为你遮风挡雨,可以让你的人生有更多的自由的选择。”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溢出几丝温柔,声音里有祈求的味道。
“不,你给的自由不是自由。”虞铃说,“我想要的是自己劈山开路的自由,不是跟在他人身后,寻求他人庇护。成霖,我们不合适。”
她是想要赢,但她只想靠自己的力量赢。
季成霖走后,她斜倚在沙发上,随意翻看手机,看到师姐之前发给自己的信息,想了想,回了一个“好”字。一个月后,她从远宁律师事务所辞职,动身去了宁城。
7
那次和季成霖争吵过后,他俩默契地退回到了普通朋友的位置,两人的聊天页面除了节日祝福,已经看不到对方在自己生活中存在的更多痕迹。
虞铃在新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更加繁忙,她碰到了更多让人殚精竭虑的案子,承受了更多苛责和不解,也因此成长得更快,短短几年,已经成了律师事务所独当一面的律师。
距离元旦祝福刚过去几天,季成霖的头像闪烁了一下,他说:“我的私人美术馆快要开业了。”随后附上了地址。
虞铃想了想,把这条信息认真收藏起来,并订了花篮给他送过去。
只是她没想到她那么快就要回南城。几天后,老家打电话过来,说母亲被车撞伤了,让她赶快回家陪护。
她立刻回南城,把母亲从县医院转到南城最好的医院,所幸母亲伤势不严重,在医院静养即可。这些年在外拼搏,她回家的次数也少,和母亲朝夕相处的这几日,虞铃才发现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皮肤也愈加松弛。
母亲午睡时,她坐在窗边削苹果,突然想起季成霖说的:“在登清荔山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布满湿滑苔藓的石头、清脆婉转的鸟啼、横乱错杂的枯枝比山顶更迷人吗?”
她随即摇摇头,沿途风光是一种恩赐,只有季成霖那样生活优渥的人才能得到。如果她不去登顶,现在母亲也不能躺在舒适安静的病房里,而是蜷缩在家里的床上,为生计担忧。
“铃铃,这些年辛苦你了。”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你从小要强,别人玩耍时你也在用功读书。其实妈妈一直心有愧疚,我一直想你和其他孩子一样,想玩就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喜欢的男孩子出去约会。”
“妈,别说这些了。”虞铃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笑着说,“我现在不也漂漂亮亮吗?”
虞母也笑了,突然问:“你在南高时,有个要好的同学,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想到母亲还记得季成霖,虞铃愣了一下回答:“一直有联系的。”
“那就好,你这倔强拧巴的性格能交到真朋友,我当时挺开心的。”虞母握了握她的手,“他现在还在南城工作吗?你也别天天守着我了,去和老同学见见面吧。”
虞铃推辞不过,撑着伞走出医院。
8
她的视线落在他手上那枚小巧精致的钻戒上。
发现她的视线后,季成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挡住戴着钻戒的手,随后又拿开,顺势摸了摸那枚钻戒,道:“我订婚了。”
“对方一定是一个像你般自在如风的人吧。”
“你想错了,只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喜欢依赖我。”
他曾亲口说过欣赏野草,可最后爱上的,还是玻璃罩子里的娇花。
也是,她的人生一路走来荆棘遍布,而他的前路风和日丽,没必要和她一起淋雨。
“提前祝你新婚快乐。”虞铃把抱在怀里的鲜花递给他,那是她买来庆祝他的私人美术馆开业的。一路上,鲜花受了点雨雪的侵蚀,恹恹地低着头。
“谢谢,那我也祝你今后一切顺利。”季成霖接过花,小心翼翼地安放好。
他放花的样子极其温柔,她突然想起了高中时的那场篮球赛。她学着其他女生的样子,买了一瓶矿泉水,打算在中场休息时递给他。可惜她来晚了一步,还没走到篮球场,她就看见他被众多女孩子簇拥着。他是那么耀眼,他的光芒让她落荒而逃。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他看着她走出美术馆。她的前方一片漆黑,但她身后,星光汇聚,灿若银河。
那是她自己挣来的坦途。
更新时间: 2023-06-10 2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