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荔荔酒
Chapter 1
吴小江送走客人,回来时顺手给涂醒带了热水润嗓。最近镇上来听评弹的游客多,涂醒便也唱得多,声音沙哑了不少。
大学毕业后,涂醒便回到小镇接替涂爸爸,经营起祖传的评弹小馆。几年过去,生意总算有了起色。
吴小江旁敲侧击地提醒道:“涂醒姐,今天的庙会,你不去吗?”
庙会?
涂醒面上闪过一丝茫然。自从那人离开,她就再没参加过庙会了。
吴小江似乎没察觉到涂醒的异样,掰着手指头数:“糖葫芦、烤肠和棉花糖,这些都是你最喜欢的嘛,就去玩玩呗。”
半晌,涂醒才勉强勾起一个笑,低声道:“好,谢谢你。”
吴小江反倒不好意思了,将涂醒推进后院,一叠声地催促她去换衣服。
涂醒磨蹭许久,还是套上了最简单的T恤和牛仔短裤,脚上蹬一双黑白条纹的人字拖。
同几年前还在上高中时一模一样的打扮,仿佛流走的不过是时间。
吴小江瞪圆了眼睛:“你就不能稍微打扮一下?”
涂醒一抬手拍上吴小江的后脑:“管好你自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总玩手机偷懒,不专心练习三弦。”
吴小江心虚地别开视线:“我哪有。”
涂醒没再理他,慢慢悠悠地走出院门。
傍晚六点,距离庙会最热闹的时候还差两个小时。商家们正忙前忙后地搭棚子、摆台子,见涂醒来了,便热情地同她打招呼。
周围的一切都是熟悉的,连干净得不染杂质的蓝天、碧绿清澈的河水都没有丝毫变化。
唯独少了一个人。
想到他,涂醒心头难免酸涩,不自觉地便走到了河中央的拱桥上。那时,他试图阻止涂醒离开的脚步,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他拧着眉,难得现出焦灼难安的神色,沉声喊她的名字:“醒醒。”
涂醒紧挽住学长的手臂,用尽全力才能装作若无其事:“章知路,你走吧。”
Chapter 2
时间流逝,庙会渐渐人声鼎沸。大红的灯笼从街头挂到巷尾,爆米花的甜腻香气不依不饶地往鼻子里钻。涂醒被裹挟在人潮里,漫无目的地向前游荡。
几年来小镇的旅游业不断发展,庙会也由先前的只有逢年过节才有,变成每隔几周便会举行。
街上挤满了观光客,他们身穿统一颜色的小马甲,脖子上清一色挂着单反相机,不时便停下来拍照,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涂醒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涂醒买了一支超大号的棉花糖边走边吃,一不小心被人狠狠撞到了肩膀,直挺挺地向前栽去。
完蛋了。涂醒竟然还有心思神游天外,心想街上这么多人,就算摔不死,也要被人踩成肉饼,说不定还会引发什么轰动全城的踩踏事故。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她反而落入了一个怀抱。
不仅温暖,还透出一股熟悉的薄荷味。
涂醒受惊似的睁开眼,手忙脚乱地从那人的怀里挣脱出来,犹豫又期待地抬起头。
是章知路。
章知路的表情仍旧淡淡的,视线从涂醒脸上掠过,古井无波,仿佛刚才扶住的不过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涂醒讷讷地道谢,垂下头死死地盯着手中的棉花糖竹签。她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明知扭头走开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偏偏不知为何,很久没能迈开步子。
这时,一位笑容甜美的姑娘走到章知路身边挽住他,先是笑眯眯地瞄一眼涂醒,才甜甜说道:“知路哥,我们快走吧,不然别人该等了。”
章知路的回应淹没在人潮声里听不真切,涂醒也并不想听见。错身而过时,她缩起脖子,像乌龟躲回自己的壳。
旁边店面里毫无预兆地响起激昂的电子音乐,涂醒被惊出一声冷汗。
她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逆着人流向往回奔。但无论她跑得多快,还是被回忆攫取了全部的思绪。
Chapter 3
高二那年夏天连绵下了二十几天的雨,针线一样细密的雨丝斜斜地落下来,似乎没有停下的迹象。
涂醒妈妈的关节炎愈加严重,肿胀的手指连弯曲都做不到,更别提弹琵琶。
然而家里的评弹生意不能停,妈妈的医疗费、店面的租金,还有小工的工资,全部要仰仗这份微薄的收入来维持。涂醒咬咬牙,抱起了妈妈的琵琶。
她放学回到家,手脚麻利地换上鹅黄色的小旗袍,随爸爸一起上台。评弹馆的舞台小而窄,只能容下两张木椅和一张方桌,同观众的距离不过咫尺。
涂醒年纪小,本就紧张,平时练功也并不勤快,以至于开口时声音虽柔,但也显弱,听起来不过瘾。观众们大多是邻居,了解涂醒家的情况,倒也没有多说。
然而,就在涂醒松一口气时,一道严厉的声线响起:“唱不好就不要唱。”
章知路陪章奶奶坐在第一排中央,白衬衣平平整整,一条多余的褶皱都没有。他看着涂醒,眉眼中写满不屑。
闻言,章奶奶在他的腰上狠狠掐一把:“小孩子别乱说话。”
涂醒的眼眶一热,险些当场哭出声来。
章知路是镇上有名的好孩子,五官深邃,身姿挺拔,成绩也极为优秀。即便穿着最丑的校服,也是整条街上最靓的仔。
他是个规整且温和的人,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唯独对涂醒,总是有诸多不满,开口决不留情。
中场休息时,涂醒回后台休息,章知路不知为何也跟了过来,神色不明地揉着腰。
从小便是这样。章知路在涂醒的作业本上挑出每一道错题画上错号,嘲笑她的英语口语带有南方口音,还吃掉别的男生送给她的表白巧克力,最后总要被章奶奶押着来向涂醒道歉。
“对、对不起啊。”章知路的视线游移,不甚自在地摸着鼻子,“我、我也是为你好啊。”
涂醒别开脸,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红眼眶,硬邦邦地说:“我才不接受。”
她知道自己喜欢偷懒,一直疏于练习。但十六岁正是女生最在意面子的时候,有自知之明和被别人当众指出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章知路抿着唇,半晌才道:“而且,你确实需要多加练习。”
涂醒忍无可忍地抓起一把糖果扔到章知路身上:“你怎么总是嫌弃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Chapter 4
不过打从那日以后,涂醒真的开始每天早起在院子里吊嗓、练唱。章知路则在旁边背诵英语课文。两人偶尔拌嘴,场面也还算和谐。
“喂,”章知路把一杯热水摆在涂醒面前,“有进步啊。”
涂醒撇嘴,别过头去后却笑得见牙不见眼。
在反复的练习和演出中,暑假过得很快。再开学便是高三,自主招生等一系列事宜接踵而至。
因为自主招生考试是以语文、数学、英语三门为主,所以学校专门为有潜力的学生统一开办了补习班,利用每天的晚自习时间进行额外补习。
章知路自从中考开始便稳稳地占据年级第一的位置,名校B大唯一的名额当然非他莫属。
涂醒在高二文理分科后,成绩由高一时的六百名开外跃升至文科生的前50名,也获得了补习资格,成为章知路的同桌。
这天是涂醒的十七岁生日,但因为她最近一心忙着准备自主招生的事情,竟然忘得干干净净。
负责此项工作的老师按照学校给出的方法分配名额时,涂醒与另一位男同学同分,而学校能够争取到的A大名额只有一个。
A大是参加自主招生的大学里仅有的较为出色的文科类大学之一,和章知路的目标大学B大只相隔几条街。
如果没有自主招生的加分,A大是涂醒想都不敢想的学校。
几位负责老师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好临时召开小组会议进行商讨,吩咐各位同学先行自习。
涂醒咬紧下唇垂下头,默默地从书包里拿出数学试卷开始做题,直到身旁的人用手肘撞了撞她。
“干什么?”涂醒咬着笔帽含糊不清地问。她现在心里忐忑,口气算不得好。
章知路略显别扭地说:“你耐心一点,别紧张,也、也别害怕。”
被章知路戳破心事,涂醒只觉得羞窘。她狠狠地瞪他一眼,将他推得远远的:“快走开,不要烦我。”
章知路难得没回敬她一句,而是从桌洞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礼品盒假装随意地塞进涂醒的书包。
涂醒心中烦闷,懒得理会,只随口问:“这是什么呀?”
章知路的眼神晃了晃,好半天才艰难地憋出一句:“在精品店随便买的,送你了。”
“哦。”涂醒闷闷地应了。
等她再想要问什么时,章知路已经埋头做起题来,只差在脸上挂一个“请勿打扰”的牌子。
每天三个小时的补习课分成上、下两节,中间有半小时休息时间。下半节课的上课铃甫一打响,老师便推门进来了。
她的脸上挂着歉意的微笑:“我们综合考虑了两位同学入学以来的成绩,做出如下决定……抱歉涂醒,老师会尽量帮你从其他学校中挑选一所合适的大学。”
不待涂醒作出反应,章知路已经站起身,抬高声调道:“老师,这不公平。两位同学都是文科生,为什么要考虑高一期间的理科成绩?”
“章知路。”涂醒下意识勾住章知路的衣袖,看着他。
章知路垂眸,深邃的眉眼如往常一样平淡无波,却让涂醒感觉到难以言说的安定和放松。他继续道:“我认为,考虑升入高二以来的成绩变化趋势更合理。”
章知路的话听起来似乎很公平,实则偏心。涂醒的文理偏科严重,自从高二摆脱理科后,成绩便处于迅速上升的状态。考虑成绩变化趋势,对她最有利。
谁知章知路话音刚落,那位男同学毫无预兆地失声痛哭起来,边哭边喊:“A大是我的梦想大学!你们要毁掉我的梦想吗?!”
这话实在无理取闹,然而眼泪成功地勾起了所有人的同情心。大家纷纷将视线对准了坐在第一排的涂醒和章知路。
涂醒气得浑身发抖,她窘迫到极点,却不知如何反驳,只好怪罪到章知路身上:“你在乱说些什么?!”
章知路一愣,语带嘲讽:“是啊,我也是第一次发觉自己这么白痴。”
涂醒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拎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章知路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啪”的一声捏断了手中的笔杆,却没有追上去。
Chapter 5
自主招生名额的事悬而未决。
章知路似乎不愿意再理涂醒,却总在课间伏在走廊的栏杆上望着她的班级。
涂醒自然有所发觉,进出教室时手脚都是僵硬的,但又不好意思先去找章知路和解,就这样拖过了好些日子。
周末难得晴天,涂妈妈想要下床做些家务,一不小心滚落在地,当即疼得晕了过去。涂爸爸连忙带她去医院检查。一家人这才知道,涂妈妈的关节因为炎症不断加重,已经完全变形,恐怕很难再正常地行走。
涂醒同班主任商议后,决定不再参加晚自习,而是回家帮爸爸照顾妈妈。
“涂醒!”
身后蓦地传来熟悉的呼唤声。涂醒下意识地缩起脖子,在原地僵立许久才怯怯地回头。
章知路背着书包,闷不吭声地走到涂醒身边,同她一起往家的方向走。
涂醒揪紧书包背带,假装无事地调侃:“好学生也不去晚自习了呀?”
章知路瞥她一眼,慢吞吞地开口:“晚自习太无聊了,而且没用。”
涂醒下意识地想问:“那什么对你有用?”但她忍住了。她和章知路一起长大,当然明白他嘴毒却心善,这么做只是为了陪她而已。
就像之前当众指责涂醒唱功差,也只是为了督促她勤加练习。涂醒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明白。
晚上,涂醒忙到九点多才闲下来。章知路早在书房里等她,两人头对着头写数学题。
涂醒在演算纸上反复画着无意义的抛物线,许久才鼓起勇气问:“章知路,你以后肯定是要去B大的吧?”
章知路的笔尖一顿,墨水在试卷上洇出豆大的墨点:“以后再说。”
“那你还是回学校去上晚自习吧。”涂醒继续道,她习惯性地咬紧下唇,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现在晚自习都有老师讲解问题的,而且自主招生的补习也不能落后。”
章知路扔下笔,狠狠瞪她一眼:“闭嘴,做题。”
涂醒不服气:“凶什么啊!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后来,涂醒迷迷糊糊地趴在试卷上睡着了,隐约觉得自己的手似乎被什么东西温柔地包裹住。
她没有睁开眼,只是动作很轻地反握住男生宽厚的手。
少女的心事无法言说,少年的秘密自然也不必点破。
又过了几天,涂醒正趴在课桌上补觉,忽然被班主任喊去办公室。推门进去后才发现,不止是自己,章知路和章奶奶也在。
章知路绷着脸坐在沙发一角,显然已经被教训过了一通。
听班主任的意思,似乎是章知路想要放弃B大,转而考一所本地还算不错的大学。
班主任慎重地说:“章同学是我们学校今年冲击B大最有力的种子选手,绝对不可以轻易放弃。至于涂醒同学——”
“我不去A大了。”不待老师说完,涂醒兀自打断她的话。
老师顿了一下,赶忙说:“其实不仅是A大,还有很多学校都非常不错,学校会尽量帮你选择合适的。”
涂醒却坚持道:“我不参加自主招生了。”
就算老师不说,涂醒也清楚,于她而言,自主招生更多的可能只是“重在参与”。
而且,这段时间她仔细了解了相关的几所大学,它们普遍距离小镇太远,交通工具只有火车和汽车,回家一趟往往需要二到三天时间。妈妈病重,爸爸一个人难以支撑店里的生意,涂醒不能把他们丢下。
章知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老师,我已经说过了,是不是B大对我来说没有区别。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留在本地。”
涂醒捏紧了校服裙摆才勉强止住颤抖:“留在本地做什么?”
老师和章奶奶面露尴尬,谁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章知路别开脸,固执地抿紧双唇,不肯出声。
涂醒哑着嗓音,眼泪一滴滴砸下来:“如果你敢放弃,明天我就退学、搬家。”
就算别人不知道,涂醒却是清楚的。B大是章知路从小到大的梦想,她不能让他因为一时冲动便放弃。
章知路坐得笔直,望着涂醒很久没有转开视线,许久才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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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章知路不再跟涂醒说话,除了陪章奶奶,也再没来过涂家的评弹馆。涂醒白天上课,晚上和爸爸一起表演,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
高考前整理书柜时,涂醒无意中翻出章知路送她的那份小礼物。素淡的墨蓝色包装纸,其中掺杂着几缕金色丝线,精致又漂亮。
涂醒抱着它在地上坐了很久,手指反复摩挲着封口处的蝴蝶结,最终还是把它原模原样地放回柜子。
高考结束的当晚,学校为毕业生准备了盛大的欢送晚会。文科重点班和理科重点班理所当然地坐在一起。
体育馆内灯光绚烂,歌声不断,不时有表演者从舞台上往下扔糖果和花束。
涂醒有一下没一下地挥动着荧光棒,视线却定定地投向坐在斜前方的章知路身上。他把头发剃短了,五官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英挺,也更有距离感。
“再见。”涂醒在嘈杂的音乐声中小声嘟囔。
就像晚会终将散场,人也必将道别。
晚会进行到尾声时,校园电路突然故障,照明设施在几秒钟内全部熄灭,体育馆内漆黑一片,只剩荧光棒微弱的光源。
同学们在黑暗中兴奋尖叫,有人趁机大喊一声:“想告白、想拥抱、想道歉的同学抓住机会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因为这句话,同学们变得更加兴奋,开始四处乱走。涂醒一向怕黑,心脏一阵乱跳,正当她试图摸黑离开体育馆时,忽然被人握住手腕拉入一个怀抱。
那个怀抱温暖且宽厚,让涂醒有短暂的失神。
几秒种后,学校启用应急电源,体育馆内恢复照明。同学们失望的“吁”声此起彼伏。涂醒慌不择路地挣脱出那双熟悉的手,逃出体育馆。
她裹紧了自己的校服外套,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假装拥抱还在,那个人还在。
Chapter 7
涂醒的高考成绩中规中矩,如愿进入本地的一所大学念中文系。学校距离小镇只有45分钟车程,平时乘公交回家很方便。而且,还有不菲的奖学金。
章知路的成绩有些波动,好在仍旧能支持他进入B大念最热门的专业。
章知路离开时,涂妈妈握住涂醒的手掉了许多眼泪。只有成年人才懂,有些路只要迈出第一步,就再难回头,有些人注定会从此错过。
大一上学期过得飞快,涂醒认识了新的朋友,有写不完的作业和看不完的书,章知路仿佛从她的生命里完全消失了,往昔的岁月朦胧得像是一场梦。
大年三十的晚上,涂醒把孤身一人的章奶奶接来一起吃水饺。章奶奶怕章知路打不通家里的电话,特意要涂醒帮忙给他发短信。
章奶奶的记性不好,反复地对涂醒说:“知路忙着在学校建模,说是要参加国际比赛,如果拿到名次,就可以公费出国留学。”
涂妈妈在一旁小心地觑着涂醒的表情。涂醒只是笑眯眯地替章奶奶夹菜,看上去没心没肺,浑不在意。
约莫八点钟时,春节联欢晚会闹腾的前奏刚响起,涂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响了。
很轻、很快的一声。
涂醒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冲进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大门口。
章知路正要进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手上提一个最小号的行李箱,雪花堆积在他的头顶和肩头,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待章知路吃过饭,涂妈妈把羽绒服和钱包塞进涂醒怀里:“去,快带知路出去玩。小丫头每天闷在家里做什么?”
大年三十晚上的庙会热闹异常。
暖黄偏红的灯光映得章知路的皮肤愈加白皙。他微微抿着唇,鼻梁上架一副最朴素的黑框眼镜,有一种沉静温和的帅气。
涂醒偷偷在心里想,他喜欢她什么呢?她的成绩一向不算特别好,至少不能与他相比,长相也只能勉强算是清秀可爱。难道是喜欢她老是犯傻?
“要这个灯笼。”章知路醇厚的嗓音在耳边响。
涂醒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停在一个玩具摊位前,拿着玩具灯笼不愿松手。
章知路付过钱,将兔子形状的灯笼塞进涂醒手里。这种灯笼小时很常见,按下手柄上的开关还会响起刘德华唱的《恭喜发财》。
在刘天王喜气洋洋的歌声里,章知路的嘴角终于有了笑意:“我第一次来这里,你就是送了这个给我。”
章知路是初二那年才被警察送回镇上的。章父因为疲劳驾驶,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一家三口只有章知路侥幸存活下来,却也患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整日发呆,不愿说话。
涂醒并不介意,她的话多,自言自语也能玩得很开心。她抱着兔子灯笼坐在章知路身旁,给他放《恭喜发财》,也放《挥着翅膀的女孩》。
临走时,涂醒硬是把灯笼塞进章知路的怀里:“这个就送给你啦,不准还给我哦。祝你天天开心。”
章知路抱紧了灯笼,面上却十分嫌弃,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好吵。”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涂醒像个自体发热的小太阳,用暖暖的笑,包裹住章知路。
庙会街很短,不多时便看见尽头。章知路握住涂醒的手腕。他似乎有些紧张,嘴唇抖动着:“我送你的礼物,你打开看过没有?”
涂醒眨眨眼睛,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什么礼物?”
章知路深吸一口气,还想说什么,只见涂醒冲着不远处兴奋地招手:“学长!新年快乐呀!”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挣开章知路的手,跑过去挽住学长的手臂:“我和学长约好一起去玩,就不陪你啦!提前祝你比赛顺利,早日出国!”
“醒醒。”章知路沉声喊她的名字。
涂醒不自觉地一颤,紧紧挽住学长:“章知路,你一定要好好加油啊。”
说完便扭头离开。
学长先是一脸莫名其妙,接着又被涂醒转身后的眼泪搞得手足无措,只好搂住涂醒的肩膀哄了又哄:“学妹啊,你没事吧?咱们约好什么了?”
涂醒用力摇头,一味拖着学长向前走,落在章知路眼里便是情侣间恩爱十足的模样。
Chapter 8
再见是在电视新闻里,章知路站在镜头前代表科研团队向观众们展示最新的研究成果,说着涂醒闻所未闻的专业术语。
他戴了白口罩,又架着眼镜,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但涂醒还是一眼就认出他。
他已经彻底褪去青涩和稚嫩,应对记者刁钻的提问也显得游刃有余,毫不费力。
涂醒看完了新闻,躲进书房里,把那个小小的礼品盒从书柜里翻出来捧在手中。包装纸早被她小心翼翼地拆掉收好,盒子里躺着一本绝版的精装聂鲁达诗集。不知道章知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淘到。
涂醒最文艺的时候,每天对着章知路文绉绉地念:“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
那时她以为,像章知路这种只会背数学公式的死脑筋理科生,肯定不会懂得她不动声色的告白,就愈加肆无忌惮。
其实,章知路从来不就需要群星作陪衬,他本身就是一颗耀眼夺目的星星。
涂醒始终记得高一入学那天,章知路凭借中考第一名的成绩作为新生代表在全校师生面前作入学宣誓。微风拂动他干净的白衬衣,少年清朗的嗓音经过扩音器放大后,在耳畔久久回荡。
涂醒站在队伍最前排眯着眼睛望向章知路,心脏像是爆米花机在胡乱喷射爆米花。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明白什么叫作心如小鹿乱撞。
喜欢就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一瞬动心,永远心动。
涂醒抹干净眼泪,小心翼翼翻开扉页。不期然,一张泛黄的明信片轻飘飘地落进怀里。
清隽有力的字迹跃然纸上,是聂鲁达的《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如同一个吻,封缄你的嘴。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你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
这首诗带着太浓的悲戚,像涂醒亲手推开章知路那样。
她无法丢下病重的妈妈,独自离开小镇,也无法将世代经营的评弹馆丢给爸爸,眼睁睁地看着它没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身份保护了评弹的传承,但也使得真正出于本心学习这门技能的人越来越少,更别提精于此,专于此。
生长在评弹世家的涂醒对琵琶和三弦有一种难言的责任感,而章知路不应该被局限在小镇,他应该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涂醒抱紧了诗集,直到被硬壳封面硌得生疼。高考欢送晚会上,在黑漆漆的体育馆里,在同学们的喧闹声中,她就像这样被章知路抱在怀里。
章知路的身上总带着清爽的薄荷味道,甫一靠近,涂醒便知道是他。
然而这个拥抱太短暂,来不及体会,便被回过神的涂醒亲手推开。
Chapter 9
涂醒逛了很久才回到家。涂家的住房构造是典型的个体商户构造,前院是评弹馆,后院是生活起居的住所。因此,要想回家必定要经过评弹馆。
吴小江百无聊赖地蹲在门口,隔了很远瞧见闷头往回走的涂醒后,她赶忙冲回馆里。
涂醒心里憋闷,也就没有在意,只想躲回自己的房间睡上三天三夜,最好一觉醒来就再也不用见到章知路。
谁知,评弹馆里忽然传来歌声,声音温润如玉,像是浸过蜜的琥珀。涂醒身体快于意识地循着歌声走进去,一抬眼便见到章知路。
章知路坐在她表演时坐的木椅上,举着她用惯的麦克风在唱她最近很喜欢的一首歌。
还要多远才能进入你的心/还要多久才能和你接近/咫尺远近却无法靠近的那个人/也等着和你相遇/环游的行星/怎么可以/拥有你
最后一个颤音落下,章知路专注地看着涂醒,缓慢且清晰地重复:“还要多久才能和你靠近。”
涂醒张了张嘴,强颜欢笑:“别开玩笑啦,我刚才都看到你的女朋友啦。”
躲在一边的吴小江忍不住打断:“姐你别乱说,那是我女朋友,专门去接知路哥的。”
知路哥?
涂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目光呆滞地看看吴小江,又看看章知路,终于明白吴小江为什么总是偷偷摸摸地发短信,章知路又为什么会知道她最近很喜欢的歌。
“你们认识?”涂醒瞪着眼睛问。
章知路摸摸鼻子,略显心虚:“小江是我的本科师弟,一直很喜欢评弹,所以我就向他推荐了这里。”
见涂醒不接话,章知路又继续道:“我们团队的新实验室就在附近,我以后都不会离开了。”
涂醒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胡乱揉了一把酸涩的眼角,扭头便走。
章知路跟上来,一把抓住涂醒的手腕,不顾她的挣扎,把人牢牢地锁进怀里。他在她耳边叹息似的念:“醒醒,我喜欢你。”
涂醒挣扎的动作小了,她缩在章知路的怀里渐渐泣不成声,一边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下摆,一边咬牙切齿地说:“你竟然骗我,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
章知路迫不及待地给出承诺:“求你别原谅,最好一辈子缠着我要补偿。”
他紧紧地搂住涂醒,像是要穿越这许多年的时光,重新搂住那个在体育馆明明是自己甩手逃走却还偷偷抹眼泪的小姑娘。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放开手。
“嘭”的一声,不知是谁家的烟花在空中炸开,无比绚烂。
涂醒终于勾起唇角,贴上章知路宽阔的胸膛。她收拢双臂,抱住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
微风拂过,遮住月亮的乌云终于散去,明天大约会是晴朗的好天气。
更新时间: 2021-08-28 1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