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翎均(来自飞魔幻)
新浪微博: 翎均未叹
没有什么抵得过那年济州梧桐,有凤来栖。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一
秦太后大摆寿宴的那夜,冷宫之中的祭祀也在从容不迫地进行着。天子凤岐久跪灵前,以无尽的缄默和悲痛祭奠他的生母,后妃们亦跪伏在后,间或发出真假难辨的饮泣。
这场红白喜事的暗中较量,终于随着寿宴的临近尾声而图穷匕见,寿宴这厢的靡靡歌舞才罢,冷宫那头袅袅奏起的哀乐便见缝插针地传来。秦太后自然听得清楚,她端坐高处,此时朝众人高高举起的琉璃樽微颤,佳酿银线般倾垂而下又溅开,弥散在空气里的酒意沾衣欲湿,令那哀乐听起来越发如泣如诉。
在场的秦氏族人多有不忿,秦太后却频频摆手,一再笑说没事。只当哀乐唱至“惜哉佳人,未逢白首”一语,她勉力维持的笑到底是僵住了——凤岐恐怕不是在惋惜他早逝的母妃,而是在咒她不得善终。
秦氏族人终于拍案而起,他们一面高呼着“太后万寿无疆”,话里话外却多处提及凤岐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已然触及了秦氏容忍的底线,奉劝太后早做决断。
秦氏确实有同天子叫板的本钱。
早在前朝末年,便是济州秦氏与当朝太祖携手攻入旧皇都,事后却主动退让称臣。太祖对此无限感愧,许诺秦氏万世封侯的同时,也定下皇族祖训——秦氏有女,当择为后,生而有子,须立为储。以示两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千秋万载,共拥江山。
此条近亲联姻的祖训历经九世,帝王体质愈弱,皇嗣多有夭折,终于在先帝那里出了岔子。先帝原有三子,可两位嫡子早亡,最后仅有宫婢所生的幼子凤岐幸存。扶持一位卑贱天子尚在秦氏的忍受范围之内,因为凤岐孤掌难鸣,而秦氏子子孙孙无穷匮,只要下任天子重新流回秦氏血脉,不怕不能纠正先帝旁逸斜出的那一点偏差,将天下掰回正轨。
只可惜,凤岐自继位以来,勤政到了呕心沥血的境地,他为百姓兴修水利、减免赋税,更是开放科举、拔擢寒门,试图从根源上破除济州秦氏至高无上的特权。这种堪为贤君典范的种种举措,落到秦氏眼中全是罪过,因为这带来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后宫至今一无所出。
这才是秦氏族人特地从济州赶来为太后贺寿的真正目的,秦太后哪里不知,一声祝颂帝王的“万寿无疆”,她又哪里受得起。
“诸位叔伯还请放心。”秦太后两腮酡红,似乎沉醉,醉了就容易说大话,她也不例外,“在拥有秦氏血脉的皇嗣降生之前,哀家一定好好活着!”
二
在寿宴之上大放厥词不过两月有余,秦悬就后悔了。
因为这日一早,礼佛的念珠尚未握进手中,小黄门便焦头烂额地赶来长秋宫通风报信,说是凤岐要废后,就连圣旨都拟好了。
济州秦氏恃势擅权,横行不法,小秦后也承袭了家族惯有的骄横跋扈,素来不为凤岐所喜,所幸有秦悬镇着,后位还算安稳。可没料想先前那场红白喜事成了帝后反目的契机,小秦后自然更愿意恭贺自家太后的寿宴,不过为博夫君的青眼,才勉强改为出席凤岐母妃的祭祀。
不过跪拜一夜,小秦后便觉得自己娇生惯养的膝盖跪坏了,关上中宫殿门便开始抱怨死者不过是最卑贱的宫中绣娘,竟也配让世家出身的嫔妃们下跪磕头。贵贱颠倒,何等滑稽。
凤岐极少涉足后宫,小秦后并不担心隔墙有耳。谁料旁人拿她跪了婆母一夜的功劳在天子耳边不断进言说好话,凤岐也自觉冷落了皇后,而这久违的临幸,正巧将小秦后的咒骂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
凤岐是天子,也是君子,盛怒到极点也不过拂袖就走。但与此同时,他更是个寻常男子,需求也好、惩戒也罢,他破天荒地开始频繁临幸后宫。可想而知,中宫除外。
隔月便有宫妃怀妊,可就因为那妃子自知家世寻常,如此天大喜事也只是小心翼翼地瞒着。而小秦后这段时日醋海生涛,当真是往死里作践承宠的妃嫔,因此孩子没能保住。讽刺的是,那妃子生怕得罪济州秦氏,只推说是自己福薄命贱,这才承受不住龙脉。
凤岐又岂容蒙蔽,不过稍加查证,小秦后残害皇嗣的罪名就坐实了,再有先前她诅咒天子生母的罪过,一国之母不贤无德,废后的理由不可谓不充分。
自先帝驾崩,秦悬只是吃斋礼佛,鲜少过问后辈的事。可这日小黄门除了带来凤岐即将废后的消息,更是递来了济州千里加急的家书,那里头附有秦氏家谱和兵符拓印。叔伯们的意思很明白,一个小秦后废了,济州还有无数适龄待嫁的秦氏女亟待入主中宫,而一个孤立无援的天子,又何以对抗秦氏执掌的半壁江山、三十万雄师?
秦悬苦笑着叹气,她才将家书的最后一角舔来火舌烧尽,凤岐便踩着时辰前来请安。
近年来,两人私下里不管如何斗法,面上的功夫总归是做得挺漂亮。凤岐照例过问嫡母的饮食睡眠,问完就走,难得被叫住。秦悬自知理亏,并不直言为小秦后分辩,以免再触天子逆鳞。她只是提起那位失子嫔妃的抚慰和安置,以求善后,两厢太平。
她的语气温柔如慈母,可面对年龄相仿的庶子就显得相当做作:“陛下还年轻,皇嗣总会有的。”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肉麻,她顿了一顿,又厚着脸皮添了句,“皇后事先并不知道刘妃有孕,此事实为无心之失。陛下且宽赦这回,哀家保证下不为例,可好?”
他原本不耐烦听她的巧言令色,可话至此处,他又转过身子,隔着云雾锁烟的九重碧纱帐将她的身影捕获。向来是天下猎场之上百步穿杨的高手,有的放矢无从招架,他笑起来,眉眼天生讥诮,是蕴藏暗涌的挑衅:“忘记告诉太后,李嫔也有了孩子。如若这回再出差池,朕能否认定皇后是有心为之,不贤无德?”
她脱口而出:“不能。”
他的两撇剑眉才彼此交锋,下一刻就听见她笑眯眯地吩咐殿外:“送一碗藏红花和一条白绫去李嫔宫殿,哀家不喜欢把人逼进死路,所以给她选择。”
凤岐额角鼓动,下意识地想要喝住匆忙赶往李嫔处的小黄门,但最后鬼使神差地攥紧了眼前碍事的幢幢碧影。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撕碎它,一如它所用以隔绝的那位毒妇。不过是时机未到,唯有忍耐。
最后他咬着牙笑起来:“太后信不信报应?”
沉默是场兵不血刃的战役,直到良久过后,那重重摔上的殿门和骤然而至的暴雨才泄露出他已离开的事实。野旷风惊,雨碎苍苔,纱帐挥舞着咆哮,漫天漫地的深浅凝碧像海潮呼啸而来,泼了她一身彻骨寒。
她当然相信,所谓报应。
“你不就是吗?”
三
据说李嫔得到太后懿旨之后,寻死觅活地哭了半宿,最后还是选了那碗藏红花。
这天下,逆得了孤家寡人的天子,却逆不得济州秦氏满门。
废后之事无人再提起,一如被众人遗忘掉的刘妃和李嫔,不过是天子和秦氏对抗之下的可怜棋子,弃若敝屣是她们注定的命运。小秦后志得意满,群妃道贺之时不忘称赞娘娘宅心仁厚,否则陛下忙着治理河朔之地的水患,刘、李两家子侄何以升官加俸,风头无两?
小秦后撇撇嘴,因为知道在背后替自己收拾烂摊子的人是谁,因此格外不屑和愤懑太后的胳膊肘总爱朝外拐。
可即便如此,某日小秦后才听完阖宫妃嫔前脚的哭诉,后脚就赶到了长秋宫,也哭哭啼啼地求太后做主。
原来凤岐此番前往河朔之地治理水患,途中竟与亲兵失散,不幸遭到刺客袭击,是当地的一位民女奋不顾身地替他挡了一刀。而这位民女本事了得,救得了圣驾,也爬得上龙床,冲着这份惊天功劳,凤岐纳她入宫已成定局。
济州秦氏人在天边,心挂朝堂,也匆匆来了多封家信,一为让小秦后提高警惕,二为逼迫太后下懿旨,坚决不许天子纳此民女。一个凤岐就够了,若再让寒门女子率先诞下皇嗣,那可真是贱上加贱,国无宁日。
秦悬的心思却在别处:“陛下遇刺,可有受伤?”
小秦后霎时睁大水意淋漓的双眼,捏紧了帕子哭得更大声。
秦悬命人即刻收拾好简便行囊,微服赶往河朔之地的途中,却与回程的御驾劈面相逢。凤岐不喜奢侈,御辇是历代帝王之中所罕见的狭窄简陋,即便被挡住道路,用以彰显天威的也仅剩骏马不安的几声长嘶。
凤岐颇为困惑地掀开车帘,就见道中有梧桐,枝盖攀天,其下立着一位素钗麻袖的单薄女子。杏花桐影重合搅乱光阴,倒还像是他初到济州的那一年。
十年前,先帝嫡妻大秦后所生的两位兄长接连去世,父皇为了向济州秦氏低头示好,也是为了护住庶子的性命,便主动将他送往济州,再三叮嘱他务必寻得一株合适的梧桐树带回京中。
济州有习俗,一户人家若是生了女儿,便会在庭院种下一株梧桐。待梧桐长成,枝盖漫出院墙,过路之人便知道此家有女待嫁,可以上门提亲,而那株梧桐也会被砍来充作嫁妆。
可等到凤岐到访济州秦氏,才知哪有什么梧桐树,简直处处是梧桐林。那时他常在林中舞剑,跟随他的老太监就在一旁念念叨叨地讲起如今皇族的衰微和秦氏的枝繁叶茂,其间不住叹气,倒惹得凤岐笑起来:“太祖爷糊涂定下的一道祖训,本以为血脉交融,两家共好。谁知到头来却成了可鄙蚊蝇,尽吸吾家之血,以肥秦氏。”
老太监惶恐不已地捂住他的嘴,可少年气盛哪肯罢休,一把纯钧剑势不可当地弹出手心再收回,霜寒扫开剑气嶙峋,千枝万叶便践踏在了他足下,而倚在树上打瞌睡的少女也不幸遭受池鱼之灾,被他一剑扫下树来。
他已忘记自己那时的心境和言语,却记得波泽的流云和轻转的碎阳,梧桐心形树叶的光斑虚化了她的面部轮廓,令她有着被光影朦胧裁剪的岁月温柔。
依偎在凤岐肩头的女子忽然发出疼痛的闷哼,将他拉回现实的同时也提醒着他,凶手的同族此刻就在对面。于是他冲秦悬冷笑:“朕大难不死,太后很失望吧?”
她垂下眼:“有点。”回身坐入马车内,她对着盈满车室的灵丹妙药唉声叹气,“亏得哀家带来这么多剧毒,只想着陛下若还在苟延残喘,也好来个致命一击。”
凤岐喉结微动,青筋虬结的手背甩下车帘,喝令御辇回宫,半晌后却又倒退回来,手指道中梧桐。侍从们这才惊慌失措地想起了自己的失职。
天子所行处,不留梧桐树。
四
新人春禾入宫足有小半年,这才病歪歪地来长秋宫请安。
在这五个月间,春禾椒房专宠,小秦后砸碎玉石宝器无数,群妃更是孜孜不倦地成日来太后耳边吹风。她们开始念叨起刘妃和李嫔的好处,都说二者虽是碧玉小家女,《女则》《女训》好歹熟稔在心,哪像如今这位下贱民女,还不知要掀起怎样的污风猛浪。
秦悬含笑聆听,一言不发,只在外头通传新人觐见时,开口将群妃打发了去,为的是不让春禾难堪。谁知到头来还是难堪,因为春禾匆匆闯进,不待施礼便梗着脖子要她评判:“都说宫中的娘娘皆来自名门,最是贤淑懂礼。可自妾身入宫以来,频频受她们凌辱谩骂不说,方才见了面,她们竟然还拿妾身的家世开腔,说妾身不愧是做麦芽饴糖生意的,难怪日日夜夜黏得陛下下不了龙床!”
秦悬正吃着群妃们孝敬的点心,听完此话不由得噎住。她强憋着笑,抬手唤来宫女递上帕子,掩面吐出一颗麦芽饴糖,在春禾发觉之前收拢掌心,笑意甜过残留唇齿的滋味:“哀家自会替你做主。你的身子骨还没养好,可别再气坏了。”
她言出必行,又罚年俸又降位分,惹得整个后宫都闹腾起来。小秦后红着眼眶将她盯死:“太后莫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春氏恃宠而骄,您总会后悔的。”
小秦后并没有说错,春禾虽然出身寒微,气性却是傲慢得一览众山小,又因凤岐刻意袒护,渐渐地便忘记了本分。某回分明是她挑衅皇后在先,却敢在秦悬面前反咬一口,不过看准了太后耳根子软,凡事都爱息事宁人。
秦悬果真应下春禾各种逾矩的要求,话毕,却眼角一弯,是蓄谋已久的一招请君入瓮:“这样吧,即日起,你便搬来长秋宫与哀家同住,偏殿正好空着呢。看谁还敢欺负你。”
春禾当场就傻了。
自那以后,济州秦氏咄咄逼人的家信总算消停,随之而来的却是凤岐的诘难。他公然来长秋宫要人,要几次被秦悬驳回几次。借口编排了无数,谎言掰扯了万千,她自己都觉得没意思,终于破罐破摔地朝凤岐摆手道:“人好端端的,就在偏殿,陛下进去吧。哀家不拘你什么时候结束,也严禁旁人偷听,绝不会坏了陛下的敦伦大事……”
天子高大的身躯陡然一震,羞极气极便连眉骨都通红,他隔着九重碧纱帐怒指着她,一字一顿地问:“秦悬,你要不要脸?”
她别过脸去:“哀家要不起。”
从前她被凤岐一剑扫下梧桐树,坐在满地的残枝败叶上昂首端详他许久,久到他几乎要气急败坏地反咬一口,她却忽地粲然一笑,天生的没脸没皮:“殿下就算砍光此处也无妨,但请留下臣女的这株梧桐。因为殿下不想娶,臣女却还是想嫁的。”
高门也好寒门也罢,普天之下的待嫁女儿若被论及婚事,少不得要跺脚捂脸地藏进内院。饶是见多识广如凤岐,遇到这样不要脸面的对手也一时傻了眼。胸腔滚烫如汤沸,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此刻的脸色,这该是愤怒,又或者只是羞恼,因而他此生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要不要脸?”
老太监后来告诉凤岐,那是秦氏家主仅有的女儿,家主深明大义,教养出的女儿也非寻常闺秀可比,不出意外是定然要嫁入皇家的。换言之,父皇口中最适合的梧桐,就是秦悬。
对于她的大不韪之举,老太监竟满面堆笑地称赞:“秦氏嫡女果然不一般,慧眼识珠,勇气可嘉。”
可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越被安排就越是恼火怨恨,越是恼恨就越难不去在意——在意她自从厚着脸皮说要嫁给自己之后,却又对自己浑不在意。
他的困惑和焦灼日复一日地清晰直至豁然明朗,源自某天她微微鼓起的腮帮里的一颗糖。
她好甜食,百无禁忌,却没有哪份滋味流连于她的笑意绵长至此。也是自那天起,她的身侧多了一道身影,少年被烈日炙烤风沙摧残过的肤色如千锤百炼的铜器,时刻映衬着他的赫赫功勋。
那人跪在秦氏家主面前汇报任务和行迹时卑微又恭敬,策马将秦悬抱到胸前却相当放肆。良驹从梧叶桐影里嗒嗒踱出,她明暗相间的眉目成了湖光水色的此间缩影,所行之处有山花漫开。
老太监醍醐灌顶,多方打听之下问出了那位少年的家世来历,遂捶胸顿足地感叹秦氏嫡女简直是不分尊卑,有眼无珠。话毕,老太监才惊觉凤岐过分长久的沉默,以为他动了怒,吓得不敢再出声。
“梧桐栖凤凰,百鸟不敢犯,何况乌鸦。”迎向一脸惶惑的老太监,他又淡淡发问,“你方才说,那人叫什么名字?”
五
凤岐在长秋宫的偏殿待到了天光大亮,宫女得了秦悬示意,硬着头皮送了碗避子汤进去,出来复命时碗中已空。
秦悬一宿未眠,见状也不过疲惫地点点头,只一抬首,却是凤岐衣冠凌乱地站在殿门外。他来得突然,她没来得及放下纱帐,因此茫然承接了他眼中所有兜不住的山呼海啸。
“朕当初害得太后同心上人生离死别,如今太后就要朕断子绝孙。这算不算报复?”
“食君之禄则忠君之事,卫衡是秦氏门客,护主而死是死得其所,与陛下无关。”她似乎不欲多说,转而朝他笑起来,“什么断子绝孙,陛下千秋万代,一个嫡长子而已,其后陛下无论要和谁诞育子嗣都无妨,就像先帝……事缓则圆嘛。”
凤岐无端一愣,她便见机同他打商量:“一个秦氏女所生的皇子。哀家替你护住心上人。”
他的拳头紧握又松,缓缓收至腰后,终归是点了头。
天子开始频繁摆驾中宫,帝后和睦是全天下人乐见其成的事,为此烦忧的只有春禾。
秦悬忧心她不理解凤岐的苦衷,哪知却是多此一举。春禾在她提着养生药品和珍奇赏玩踏入偏殿的前一刻,就将满脸泪痕擦干抹净,不卑不亢地昂起脸:“太后不必安慰妾身。陛下出身寒门,心系百姓,所爱之人也必是寒门女子。与皇后不过逢场作戏,有什么打紧。”
仅凭天子盛宠是撑不出名门世家的后台和底气的,可惜这小女子一概不知,只是倔强。秦悬微微哑然,到头来也只是叹了口气。
小秦后有孕之日,济州秦氏族人来到京中朝贺,架势蔚为壮观。秦悬的父亲去世多年,她疲于应付这些血脉至亲的陌生人,着意避开茫茫人潮,拾阶而下时却意外感受到掌心一脉冰凉,来源是春禾用以扶住她的手。她顺着春禾怅然的目光望过去,恰好看见同样遥遥看过来的凤岐。
他不知已然凝望此处多久,只在与她目光交汇的瞬间冷硬地偏过脸去,侧颜坚定仿佛下定决心。
小秦后胎像稳固的次月,秦悬便主张要放走春禾。宫人一再劝她,至少等皇后生下的是位皇子再说,若是公主岂非功亏一篑?可她并不打算再等。
她亲自来到偏殿,春禾攒着冷淡的笑意望过来,而她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春禾被这一掌打得几乎呕血,却还是梗着脖子朝她道:“凭什么你们可以在我每次承宠后送来一碗避子汤,我就不能断送掉皇后的腹中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们的命就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秦悬不再同她废话,转头就冷声命令等候在外的小黄门:“秘密送她出宫,越远越好,不得有误。”她鲜少这样疾言厉色,众人都被吓住,唯唯诺诺地上前拉拽春禾。
春禾大哭大叫,恨不得闹个你知我知,天翻地覆,可与秦悬擦肩而过之时,又诡异地平静下来。她幽幽地问:“知道我为什么叫春禾吗?”
秦悬迷惘地转身,而春禾凄然地勾起唇,被拉走前只留下泪光潋滟的一眼。
六
春禾没能逃远,因为朝贺而来的秦氏族人仍然驻扎在京中。
即便太后尽力封锁了皇后失子的消息,可济州秦氏在宫内处处都有眼线,暴露只是时间问题。而春禾在逃亡途中依旧大声哭喊,行迹很快就为秦氏部下所发觉。
第四日向晚,春禾的遗体被送回宫中,端的是万箭穿心。凤岐跪在担架一侧,听闻紧促的步伐之声猛然抬起头来,眼中血丝密布,秦悬在其间捕捉到自己惶然的倒影,在他眨眼之间被红线绞至破碎。
是夜,长秋宫的殿门被纯钧剑砍断,纱幔在刀光剑影中化作漫天梧桐雨,遍地惨绿。秦悬跪在佛前,手中念珠的系绳也被他轻巧地一剑挑断,木质珠串骨碌碌地淌了一地,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捉,却被他烫得惊人的掌心反制。
他信守承诺,给了她一个流着秦氏血脉的皇嗣,她也尽力维护着春禾的平安。只可惜天下久病,无药可医,他们都身处这苍生熔炉里,圆满总是不可说,不敢提。
“太后总说,只要一个秦氏女所生的皇子就好,天下就此太平无事。所以为了这个目的,秦氏可以在河朔之地毁堤放洪,不顾数万生民的安危制造水患,只为警醒于朕。朕不肯受辖制,你们就派遣刺客来取朕性命。你们不仁不义,糟践天下,竟然只为了一个流着罪恶血脉的孩子。”他失控大笑,半晌后又将她往榻上一推,“那么我若是和你有了孩子,不也可以吗?”
她还能冷静地回视他,当他只是太过伤心震怒,以至于失了分寸。不过要她偿命,用不着这样玉石俱焚,早在嫁给先帝那年,她就盼着今日,死亡原本就是她寤寐求之的事。
可就在她抬手去夺剑柄时,他已然看出了她的意图,一了百了这种好事,他岂能让她称心如意?剑刃在推诿中深深划进他的手臂,几串血珠浇过她的眉睫,入目所及只剩烈焰无边。
她终于再度感受到了切肤之痛。
那时先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大秦后耐心耗尽放手夺权,她草拟一封诏书发往济州,要求秦氏护送凤岐回京,代父治理国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大秦后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待秦氏子侄尽数入京,先帝父子孤立无援岂能相抗,天下或许就要改名换姓。
远在济州的秦氏族人又怎会不知个中深意,可当叔伯们都为自己即将拥有的王爵封地而沾沾自喜时,身为秦氏家主的秦悬父亲却愤怒地摇了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秦氏开国之初甘愿称臣,则万世为臣,岂能终始参差,苍黄反复!”
父亲被亲兄弟毒杀的那夜,秦氏最忠心的门客奉家主遗命,护送凤岐往北边逃离。大秦后震怒,不惜亲自出山缉拿这位不听话的庶子,终于将凤岐拦截在河朔之地。最险要的关头唯有鱼死网破,遴选死士之时,凤岐着意在卫衡跟前多站了片刻,言有所指地问:“听说你特别擅长近身偷袭?”
于是,大秦后死在了卫衡手中,而卫衡死在了万箭穿心的羽箭之下。
凤岐驱虎吞狼,一次就解决了两位宿敌。可他并未料到秦氏的野心还在千秋万代,他们在秦悬年满十八岁的那天逼她嫁入天家,却不是嫁给他,而是补了大秦后的缺。只因先帝尚未完成他应尽的义务,他需要一个与秦氏女所生的孩子继承大统,而非凤岐这样的卑贱孽种。
继后入主中宫当夜,深宫这半才挂起红绸,那半就响起了刺耳的恸哭,飘满白幡——济州秦氏族人趁着进宫朝贺之际,秦悬的叔伯一举绞死凤岐的母妃,为大秦后报了仇。
先帝耗尽一生,却还是没能护住心爱之人。那夜秦悬戴着凤冠,行尸走肉般被按坐在先帝身边,而先帝也威严尽失地被小黄门灌入合卺酒。他在痛失挚爱的癫狂中怒斥济州秦氏的豺狼行径,末了却又攥住秦悬的手,呈现出一抹近似报复的笑意,在她耳边轻声道:“朕的两个嫡子其实十分康健,为何夭折……你猜猜?哈哈!”
在那之后,先帝就疯了。
先帝死在翌年的除夕夜,形状狼狈,布巾塞口。太医们验尸时将布取出,才知那是凤岐母妃生前为先帝所缝的手帕,其上绣着二人姓名,宛如寻常布衣夫妻。
一道共拥江山的祖制,两个拘泥于血缘的家族被扭曲的人性缠裹。百余年来父疑子,妾谋妻,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业障造尽,仿佛诅咒。苍生熔炉,从来无人无辜,也无人幸免。
“你凭什么以为这些年来,只有你一个人在熬?”凤岐掐紧身下女子的脖颈,近乎动了杀心,偏她只是望着虚空,泪水静默地糊了满襟,令他悚然松开手,一时无措竟似少年,“我不知道,不知道当年害死卫衡,你就会被当成先皇后的替身嫁给父皇。我若知道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
她终于回神看他,他却蓦然又寒了眸色,冷笑道:“若我早知如此,当初我还是会杀了他。我宁可你嫁给父皇,困囿深宫求死不能,也好过看着你和他远走高飞,做一对快活鸳鸯!
“所以秦悬,不要原谅我。”
七
因小秦后失子一事,怒发冲冠的秦氏族人这回进驻京中,便再没打算离开。
他们将京城密不透风地围困起来,朝中臣子屈于秦氏的压力,多多少少上交了职权,其中就数刘妃和李嫔的家人最殷勤,两家女儿分明在宫内受尽了小秦后的欺凌,到头来竟依旧不改奴颜婢膝。
情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秦氏族人也晓得这点。在刘李两家的帮助之下,他们顺利架空了皇权,如今只等济州秦氏的三十万雄师一路打到京师,天下从此就能改姓秦。
也因此无人再去关心皇宫这样一个掌中之城,和茫然游离其间的诸多棋子。
凤岐自春禾故去便醉生梦死,小黄门也渐渐懒于关怀他的去向。因此当秦悬毫无征兆地吐出她最爱的甜食之时,宫人只当她胃口不济。开胃的粥点小菜才布好,她却惨白着脸拂掉了满桌的杯盏碗筷。
她再怎么不要颜面,心如止水,如今也感受到了极致的难堪和恐惧。从前她非要一个拥有秦氏血脉的皇子,妄想着徐徐图之,天下迟早太平,却不晓得因果报应,谁都躲不过。那些无辜夭折的孩子走投无路,终于出现在她的腹中。罪恶的根源其实从未消弭。
她开始尝试绝食,可入夜总是迷迷糊糊地被人硬灌进了参汤和流食,荡悠悠地吊着性命。趁着某回神志清醒,她猛地睁眼攥住那人的手,故意将它覆上自己的小腹。见他惊痛般意欲缩回,她恶意地笑起来:“你也说过,皇族和秦氏所生的孩子是罪恶的血脉,那这个孩子算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把他打下来?就像你指使春禾谋害皇后腹中的胎儿那样。”
“那不一样……”他沙哑着嗓音回答。
有什么不一样呢?相逢即是错,其后种种皆为恶果,都是报复。她再度闭上眼,而宫外狼烟已起,宫内哭声迭沓,头一处就是小秦后所在的中宫。
没人知道小秦后自尽的真实因由,她的父亲是如今济州秦氏一言九鼎的新任家主,待秦氏正位天下,她就是最尊贵的大公主,如今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傻啊,真傻,自负目空一切的老宫人聚在一起嗑着瓜子看笑话。病态的普世规则摧残着世人对人性最根本的认知,他们只能看到代表着权势利益的铁蹄践踏天下,却看不见深宫之中一段真情别有根芽。
最后还是闭门不出的太后亲手为皇后敛了棺,宫人们惊叫着避让出一条路,为她形销骨立的消瘦,更为她明显隆起的小腹,而她只是无动于衷地任人指指点点。
凤岐闻讯赶来时,她已回到长秋宫,就坐在宫顶的琉璃兽脊梁上垂首瞧他。他并不担心她会做傻事,夹在家国琐事之间这么多年,她总是笑着把心放在刀石上磨,一眨眼,仿佛日子也就熬到了头。
“已经看得到两处烽火蔓延到京师了。”她眉眼焕然似有春光跃动,还像是她十五六岁时最好的年纪,“一处从济州来,是为白烟,一处从河朔之地来,却是红烟。你说像不像我入宫那日,像不像我大摆寿宴那日?”
红白相催,这一生中的不平和欢愉,极悲和极喜蓦然交汇,他心神俱动,朝她点头。她便笑起来:“那年你初来济州,我就同你说我想嫁人了,并没有骗你。”
“嗯,我知道。”
“可你不知道,我坐在树上瞧他舞了十天的剑,听他说了我十天的坏话。我很生气。所以我用一个不算谎言的谎言,骗了他十年。”
匆忙嫁与先帝的那年,没人记得属于她的梧桐,后来她命人砍了它做成念珠,日夜按在心口妄想着度化痴念,到头来却还是惘然。
没有什么抵得过那年济州梧桐,有凤来栖。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八
河朔之地以北有六州,勤王军队以红烟为信,进京伐秦。他们起义的步调之所以如此整齐,只因一个人的死。
当初春禾曾问秦悬,可知她名字的含义,只因春禾根本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代号。
春禾二字,灭日为秦,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春禾在河朔之地遇见凤岐并非偶然,她的兄长卫衡临死之前曾有嘱托,要她继续扶持凤岐。
她那时拉住兄长的手号啕大哭:“殿下不是已经派了别人去行刺秦皇后吗?大哥为何还要去送死?”
后来她才晓得,在这新旧秩序的倾轧里踏出一步的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就像她和卫衡,也像凤岐。
凤岐假借盛宠之势迎她入宫,每夜燃起的红烛之下都是堆积如山的文书,勤王军队的官员任免和战力部署,就这样一天天不为人知地填满。春禾嚣张跋扈,蠢得让人不屑防备,又有谁知道她其实在暗中一再向河朔之地传递信息?时机来临,她以万箭穿心的身死唤起河朔之地以北群雄响应,中原板荡,灭秦之举一触即发。
秦氏为了篡位,进京的皆是掌权人物,因而秦氏军队在外征战,却时刻记挂着京中主公的安危,斗志不振、调动乏力,久而久之自然抗不过天子精心安排的勤王兵。
红烟压过白烟之日,秦氏族人的头颅堆满了通往皇宫的大道。勤王军大多出身草莽,深受秦氏迫害,因此高声叫嚣着杀尽秦氏最后一人,还天下苍生以净土。凤岐却在亲手斩下秦氏家主的头颅之后,闭上了宫门。
他以袖抹去纯钧剑上的殷红,朝等候庭中的秦氏最后一人走去。而后他挥动剑刃,准确劈下,秦悬由是闭上眼,想着自己终于解脱了。
然而这份轻松只是因为身上冗重的翚翟被割开挑起,而凤岐已脱下龙袍,替她严丝合缝地裹上。
他将那件翚翟胡乱地披在肩头,束起的墨发也因玉簪的抽离而散落。他任发敷面,佝偻脊背,故意叫人分辨不出体态面目,就如同他还在做着困兽之斗,就如同他才是那位秦氏余孽,一朝太后。
她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难以置信地扑身上前,却被人拦住。是刘妃和李嫔的家眷,他们也是凤岐在此局之中安置的最后两枚暗棋,此刻破开宫门冲到近前,不过为着护她全身而退。
天下久病,一道祖制只是导火索,人性贪婪才是根本。她总以为事缓则圆,效仿先帝之举就能将秦氏血脉慢慢从皇室拔除洗净,归政于天子,还太平于天下。可这其间千万孤魂无处申冤,多少罪孽亟待清算,贪图折中之法只会错上加错,此局早已无法可解,唯有他死,一切才能真正结束。
他为殉道而生,图谋至死,唯一的私心就是她。他没有骗她,他们的孩子不一样,从今往后,他们两家会从青史之上彻底被抹去,那个孩子则可以一张琴半壶酒,三尺剑万卷书,可以再无负累地平安长大。
他耗费数年,砍光了方圆千万里的梧桐树,却又在千万里外遍植梧桐,恭候她往后的岁岁年年。
当初他在她过寿之时唱起的那句“惜哉佳人,未逢白首”从来就不是对她的诅咒,他只是惋惜此生终究无幸见她白首。
她被人越拖越远,喉头因哭喊而喑哑再也发不出声音,双目泣血似是永不原谅。他却笑着再度提起剑,背过身缓缓走向那即将被勤王军撞开的宫门。
他想到了那年的济州,他在梧桐树下初次舞剑,剑气凌风划落斜里枝叶无数,却有不期然的心形叶瓣从正上方飘落,只因有人不自知地握紧了枝蔓。
那真是拂在肩头,痒在心上。他从第一天起就知道,却始终没有告诉她。
他其实也骗了她十年。
更新时间: 2020-08-14 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