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对于人生的千百种形态而言,安于平淡是幸福的一种,安于流离是幸福的另一种
文/沈熹微
阿任是我的高中同学。确切地说,他在高二时插班过来,2002年。
见到阿任的第一眼大家都哗然——他看上去很有一点沧桑感。“大家好!”这个男生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绍,“我是阿任,比你们大两岁,前两年在福建厦门的一间工艺厂打工,存了点钱就回来读书,请大家多关照。”他声音朗朗,眼睛奇亮,矮小的个子却自显一种坦荡挺拔,手中还拿着颗精致的翠绿色工艺白菜,阿任骄傲地说,那是他的作品。
对于16岁的我们而言,福建是中国地图上的一个南方省份,它靠海,繁华,遥不可及。南下打工族更是只能在电视和报纸上才能触及的陌生群体。面对少小远行的农家少年阿任,养在温室的我们突然间生出一种不愿意说出口的同情和羡慕,倒是他足够率真热情,很快与大家打成一片。那些日子我们最有意思的课间活动,就是趴在阿任的桌子前听他讲远方。
阿任的远方,有海和高楼,有夜晚潮湿的风,有技术车间里彻夜不熄的灯火。
可想而知少年的打工生活是艰辛的,印象中阿任却从来没有吐露一丝抱怨,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城市,为区区几百元钱工资加班熬夜受委屈肯定是常事,这原本辛酸的一切从阿任的口中讲出来,无不充满了体验的快乐。阿任告诉我,他是车间里的一把好手,每天加工的工艺品数量总是位列前茅,他说厦门是座干净美丽的城,闲暇时会和工友出去逛,肚子饿了买碗拌面吃便很满足。
我喜欢听阿任说话,也常常在想,如果后来没有学美术,阿任一定会是个不错的文字工作者,任何事物只要一经他描述立即变得鲜活生动,包括几十公里路外的那个山坡上的家,他不提家徒四壁,也不提日子不易,只说家后面有片干燥的沙土最适宜种藤梨,父亲多年以前洒下的种子现在已经长成一圈小小的果园,他们全家人的生活就结在那七八棵树上,虽然稀疏简朴,却像梨一样甘甜。
想过要和阿任一起去果园看看,可是为了节省车钱,每个周末他都徒步而回。这路途实在使我望而生畏,同窗两年,遗憾从未成行。不过偶尔能在周日的黄昏看见阿任,他拎着一小袋米在公路上迎着夕阳健步如飞地往学校的方向走,晚霞的光照在他脸上,总那么喜气洋洋富有生机。
再见到阿任是在多年以后,听闻他在昆明某大学念研究生,与我同城,便立刻在网上给他留了我的联系方式。电话来得很快,阿任的声音一点都没变,开口就咋呼呼地问我死女子你这么多年跑哪儿去了,我在这边咯咯地笑,老友重逢最担心人面全非,还好,我们都是老样子。
约在南屏街的新华书店碰面,我在二楼看烹饪书,觉得有人扯我衣袖,转头就看见阿任,真是一点没变,圆脸宽唇,微微一笑便没了眼睛。那天他穿着浅蓝色格子衬衣,深蓝色针织背心,朴素清洁的衣着,比过去微微胖些,大概在我身边悄悄站了很久,满脸都是“你这个糊涂虫”的表情。
我们坐在百大新天地楼上的快餐店吃饭,向彼此说起这些年,算起来高中毕业后没再见过,对方的消息大都是零星地从校友录的空间里得到一些。阿任说他大学毕业后在宜宾的一所技术学院教美术,本来已经在家乡县城里存钱买房,之后考上研究生,遂将房子卖掉出来求学。
而我的这些年没什么好说,断断续续地工作生病,没有恋爱,两句话便可讲完。
有几分钟我们都沉默下来,咬着麦管吸杯子里的橙汁斟酌措辞,毕竟不再是没心没肺的少年,一旦触及现实难免感觉艰涩。我暗暗思忖,想来阿任家里的状况仍是不太好,否则何须卖掉房子缴学费。问他恋爱了吗?他说谈过两次,不过对方顾虑他的家境,最后嫁了别人。是的,我想到阿任早已到了适婚年龄,不用仔细去看也能在他发间见到点点花白,少年时候就有的白发,而今更是明显。
其实也好,一个人挺自由的。阿任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外面安顿,将父母接出来。
话题沉重,我忍不住岔开:这些年去了不少地方吧?
是啊。说到旅行,阿任眉头开了,他说,你知道我喜欢玩,过去总是趁假期出门,带着画板和学生一起四处写生。现在在云南更方便,得空便和同学去玩,实在没伴我就自己玩。上次还偷偷过境去越南呢,没被逮到,狠狠玩了好几天,还带了一堆小家具回来倒卖……说着阿任得意地笑,他的声音略微尖锐相似女孩,在餐厅里引起不少人侧目。一向唯恐在公众场合失礼的我这次丝毫没有介怀,而是羡慕嫉妒恨地打听着他的旅行线路,仿佛重新找到孩提时候春游前夜的激动。
之后我们坐公车去海埂公园,那时是十月,海鸥还没有飞来。我和阿任坐在码头的长椅上被滇池腥臊的大风吹着,和过去一样,仍是他说我听。
阿任说起他到昆明后参加针对艾滋病人的爱心组织,为同性恋义务普及卫生知识的经历,又聊起去四月从宜宾骑车去西安,在风沙里来来回回折腾一个月,一路上吃尽苦头也饱尝乐趣。我坐在旁边静静听他说着这些或别开生面或惊险刺激的故事,心里被一股温热的感动充盈着。流水带走了我们手中的光阴,念书的同学大多有了稳定的工作,纷纷走进平淡的婚姻,面对他人踏踏实实按部就班的步伐,我一度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是顽固而孤独的,并因此常觉羞愧,可是多好,眼前的阿任显然是我长路上的同伴。
旅行的本质是孤独的,它与庸常幸福对比,更容易让人在无数曲折中对自己产生一次次的怀疑质问。使我们始终得以坚持的理由除了远方,还有旅途中邂逅的一个又一个同伴。我感动于那些偶尔交逢的瞬间于途中小站共坐对饮的缘分,亦珍重内心短暂相遇随即作别的伤感,其后我们背向而行各散天涯,仍旧独自上路,却因为知道对方的存在,有了继续前行的勇气。
我相信唯有一直走在路上,才有看见更广阔世界的可能。
尽管如此,在阿任对我讲起他下一个目的地是新西兰时,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完全可以想想看,一个农村里出来的男孩,一份月薪不过一两千块的助教工作,他说要去大洋彼岸南半球,这听起来更像是狂妄的梦,只适合装裱起来挂在墙壁上日日瞻仰。
可是《陌生的阿富汗》的作者班卓写到:有的人不能去很远的地方,往往不是因为没有钱。
她说,只要我想去,我就能去。
梦想的力量有多大,须得它完全灌注到你的身体,像猎猎的风鼓起厚重的帆。
阿任的签证在大学毕业那年就办好了,当时学校举行对外交流活动,为在校学生提供出境游学的机会,他没钱参与,但仍旧申办了新西兰的签证,期限是八年。他说,那样美的地方,我总有一天是要去的,现在还有三年,我还有三年的时间来存够八万的旅行保证金,然后就可以去了。
说着他的小眼睛又眯上,他望着远方,好像看见那个人间仙境般的国度在地平线上慢慢浮现。这个梦想太美太炫目,我亦是沉浸其中不能说话,但我知道,新西兰像一颗种子埋在阿任的心里,它坚韧地生根发芽,迟早是要破土而出的。
前几天我和阿任联系,问他明年年初有什么出游计划。在家中蛰居整个冬天,我感觉自己内心的那只海鸥在蠢蠢欲飞。阿任说他已经结束了研究生课程,现在回到宜宾工作,因为毕业后的几笔不小的花销,他必须埋头苦干一阵才能继续上路。他对我说夏天吧,夏天时我应该有钱又有闲。不知道这算不算约定,我兴致勃勃地查了整晚的线路,未出发就先愉快起来。
对于人生的千百种形态而言,安于平淡是幸福的一种,安于流离是幸福的另一种,须得把选择当成享受而并非承受,才能在各自的路上有更多美好体验。像阿任,以及那么多始终走在路上不需要理由的同伴,无论我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无不是听从灵魂深处最真实的召唤,因为心在远方,梦想有多远,你就能走多远。
更新时间: 2013-09-22 1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