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

发布时间: 2020-01-01 23:01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当时明月在

文/鹿鹿安

楔子

摄像机的监视画面里,主持人交错着双腿,姿态优雅,话语温柔。

“宋小姐,您觉得对您影响最大的人是谁呢?”

沙发对面,一直莞尔而笑的宋溪却沉默下来,眼角有一闪而过的疲惫。

影响最大的人,最感谢的人,最爱的人,最恨的人,都是那一个人。

001

宋溪遇见任柏予,是在五年前。

她在打工的咖啡馆里拾到一张画展的门票,太巧了,简直是老天眷顾啊。她翻箱倒柜,找出最贵重的衣服,对着沾了无数水渍的镜子细细地梳妆。亏得年轻,怎样都盎然。路过一家花店时,正好看到新鲜的白芍药,蘸着水珠,在风中摇曳。

她抱着那束花款款走进艺术馆,鞋跟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发出声响,她缩了缩脖子,抱歉地对着周围的人笑笑,然后站定在一幅油画前。

也是正好就站在了任柏予的面前。

她泠泠地站着,歪着头看画,浑然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一幅画。那时她才十九岁,新鲜得仿佛她怀中抱着的白芍药,大朵大朵的花,蓬蓬的,像要炸开来一样。不知怎的,任柏予想到了“绽放”这个词。

宋溪意犹未尽地转身,刚一回头,就愣住了。面前那个望着自己沉思的男人是怎么一回事。

她蹙起眉,任柏予却蓦地怔住,大脑竟一时空白了几秒。

“先生,先生?”

他回过神来。

“先生,麻烦借过一下。”她把怀里的鲜花换到另一条手臂上。

任柏予侧过身,她微笑着经过,才走出几步,身后就有人追来,“你好,我姓任。”

一张名片递到面前,宋溪只是一瞥,便看到了他尊贵的身份。脑子里闪过几秒犹疑,他已经将名片塞进了花束的牛皮纸包装里。她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愣住。出于礼节,她讪讪地开口:“你好,我叫宋溪。”

“美术学院的学生?”看她的打扮,他这么猜测。

宋溪只思考了三秒钟,然后点了点头:“是的,已经大二了。”

任柏予难得有耐心:“自己喜欢,还是父母要求的?我遇见很多学画画的学生,往往出于家庭的缘故,或者,嗯,文化课成绩不好。”

宋溪禁不住笑起来,鼻子皱着,煞是可爱:“我文化课成绩倒是挺好的,不过,”她顿了顿,很快说道,“我父母就是画画的,所以我打小就学画。”

“哦,书香门第。”他说。

她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颔首。

那天,任柏予亲自送她回去学校,她借故校外车辆不允许入内,把他挡在了门外。她等了很久,并没有等到任柏予提出再次见面的邀约,只好挥手与他道别。车子驶出去,她把那张名片取出来,低头又看了几眼,然后折起来丢进了垃圾桶,转身朝着公交车站台走去。

002

后来再遇见,是在城市广场。

那天风和日丽,宋溪围着一条长长的纱巾,罩着脑袋防晒,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广场上人很多,鸽子起起落落,任柏予的车刚刚路过,助理就开了口:“那是不是宋小姐?”

任柏予几乎快忘了,可一抬眸,立刻叫停车子。过了许久,他又沉声开口:“你去买下来。”

那天是个吉日,宋溪遇见了贵人,她的画全被买走,很早就收了摊。

第二天,第三天,仍是如此。

一周后,她仍旧乖乖地守在那儿,等着她的贵人。贵人说他开了一间很大的画廊,她卖的这些画很受欢迎,尤其是她自己的画。她咬着笔头,忍不住笑出声。坐在对面的顾客泛起嘀咕:“小姐,你在没在画啊?”

过往的人来来去去,有鸽子振翅飞向天际,俯瞰之下,一个颀长的身影正径自而来。他所注目的方向,风正好吹起宋溪的纱巾。

一只修长的手按在了画板上,她霍然抬起头,是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白衬衫、休闲裤,懒懒地交错双腿,坐在她的面前:“什么时候能够轮到我?”

她惊得快要把笔头咬断,先前的顾客似乎瞧出了苗头,打趣道:“追女孩要有耐心啊。”

他果真有耐心地等着,夕阳慢慢西斜,他依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静静地看着画画的人。她伸出手,捏着铅笔对着他比画,眼睛眯着。因为投入,所以嘴唇微微张开,有一股子憨态。一不小心对上他的眼睛,心猛地一跳,脸顿时红了,握着画笔的手不知该如何用力。她移开视线,深呼吸,恰好看到一旁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神色异常的小伙子突然撞了过来。尽管动作很快,她还是捕捉到他伸向任柏予口袋里的手。

“王八蛋,竟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她站起来,扔下画笔追了出去。

任柏予一时愕然,旋即却笑出声来。

助理在另一头截住了小偷,人赃并获。宋溪抢回钱夹,交给任柏予:“这里小偷很多的,你别带那么多现金出来,太惹眼。”

他接过皮夹,掏了两张出来。

“什么?”

“画画的钱。”

宋溪赧然:“我还没画完呢……”

任柏予把钱塞到她的掌心里:“没事,下次接着画好了。”

他说着便转身离开,宋溪迟疑地追了上去:“下次是什么时候?”

任柏予在车前停下来,对助理耳语了几句。宋溪这才后知后觉,面前的这位助理就是她等了一整天的贵人。她的视线来回于两人之间,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本的期待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任先生,你是在看我的笑话吗?”

“什么?”任柏予蹙起眉。

“你在看我的笑话是吗?看我每天在这里摆摊,给人画像,和别人讨价还价。识破了我的谎言,还很有趣地旁观,你就是这样看我的笑话的吗?”

助理忍不住解释:“宋小姐,事情并不是这样……”

“阿南。”任柏予制止了他,慢慢地朝着宋溪走过去:“给你造成了误会,我很抱歉。第一次来买你的画,是我自作主张想要给你支持,后来那几次,的确是因为你的画很受欢迎。宋小姐,阿南应该和你说过,我有一间很大的画廊,希望你能来做画手。”

说着,他又掏出一张名片,塞到她紧紧握着两张纸币的手心里:“这次不要再丢了。”

003

那张名片,在床头柜上放了整整一个礼拜。直到有一天,宋川看到了。她和他来回抢了好几个回合,直到次卧里传来几声急促沉闷的咳嗽,两人才安静下来。宋川盯着她,恶狠狠地问:“你自己好好想想,不要再故作清高。”

宋川摔门而出,当晚,次卧里的母亲突发旧疾。

夜里下起了瓢泼的大雨,宋溪浑身湿透,却等不到一辆出租车。宋川的电话又打不通,她急得快哭出来,突然瞥见了那张名片。鬼使神差下,她拨打了那个电话。

任柏予亲自驱车赶来,对她居住的恶劣环境并未露出讶异之色,直到母亲被送进急症室,任柏予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借了吹风机递给她:“快去吹干头发,别生病了。”

她接过,看着他,有些口拙:“你的头发也湿了。”

任柏予竟笑了出来:“那你动作快点。”

她在镜子前看到自己无助没用的模样,恨不得头发永远都不要吹干。

宋溪久久没有出来,任柏予探寻着敲门,没有任何声音。他推了推,门开了,宋溪蹲在地上双臂环抱,肩膀颤抖,她在哭。他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酸酸麻麻的。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拉起她,拽进自己的怀里,口吻像是在哄小孩:“好了,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

宋溪把头埋在他的胸口,终于哭出声来。

哭了一小会儿,她抬起头,泪眼蒙眬地望着面前的男人:“我帮你吹头发吧。”

她的手指轻轻插进他的发丝里,不知怎么的,脸却突然滚烫起来。两人一时无言,只听得到嗡嗡的风声。气氛异样起来,宋溪突然手一颤,吹风机离得太近,烫到了她的手背。

任柏予抓着她的手腕去冲凉水,她呆呆地站着,盯着他的侧影。为什么在人生最糟糕的时候,会突然出现这样完美的一个人呢?这到底是上帝的善意,还是一次不怀好意的玩笑?任柏予回头,看到她的恍惚,以为她还疼:“我去找护士要点烫伤药,最好抹一点。”

她盯着他,看得他无奈地笑起来:“怎么了?”

“谢谢你,没有你的话,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任柏予勾起嘴角:“得谢谢你自己没有扔掉那张名片。”

宋溪默了默,说道:“那些医药费,我会还你的。”

“可以,”他牵着她走出去,目光澄澈,“你来我的画廊,从你的薪资里扣。”

她盯着他牵着自己的手,脑子里来来回回飘荡着宋川的那句话,是的,她没有资格清高。

那晚,她把花瓶下的名片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里。月光清冷,而瓶中的白芍药,皎洁而纯美。

004

任柏予接到电话后没过多久,宋溪已经出现在他的办公室。一身工装背带裤,发黄的白球鞋,头发梳成两条麻花辫搭在胸前,面目干干净净,毫无粉黛。他从文件中抬起头来,一时失神,很快又恢复心智。

“进来坐。”

“不用,我说几句话就走。”她站在地毯上,手脚显得有些局促,但表情却是一股子坦荡。

他走到窗边,点了一支烟,等着她开口。

“任先生应该知道,我画画全是自学的,并无专业技巧,如果要在画廊里画画,我应该需要专业系统地学习。”

“好,我可以资助你。”

没想到会得到这么干脆的回答,宋溪一时没接住话,半晌才干笑出声:“任先生,我没什么能还给你……”

“你想多了,”他吐出一口烟圈,在雾气中眯起眼睛,“作为老板,这是我应该给予员工的培训福利。”

任柏予很大方,当晚,宋溪的银行卡里就多了五位数。她看着通知短信,有些恍惚地笑笑,接着又抱起被子蒙住头大哭起来。

但任柏予并不常来画廊,他有自己的工作,开画廊不过是他的一个兴趣罢了。

任柏予出现在画廊,是在一个乌云密布的阴天。他偶尔经过,突发奇想要进去看看。画廊聘来的店主和他寒暄了几句便自觉地离开,给他指了指深藏在里面的小工作室,用唇语说:“宋溪在里面。”

光线很暗,画廊里的灯光也是昏黄的,任柏予走着那一截短短的路,不知怎么的就有些紧张。他失笑,伸手摸了摸下颏,然后推开了工作室的门。不大的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工作灯,灯下,宋溪正叼着一支毛笔在作画。所有的光线都照在她的脸上,头发用铅笔盘在脑后,几缕松散着落下,却丝毫不显邋遢。她的脸上还沾有油彩,大概是不小心沾上的,却毫无知觉。似乎是遇到了瓶颈,她突然停下来,一把取下嘴里叼着的那支笔,抿着唇苦苦思索,又掐腰来回走动,再歪头看了一眼画,豁然开朗起来。

他无声地走过去,握住了她正要提笔的手。宋溪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因为动作太快,差点撞到他的下巴。她的呼吸瞬间滞住。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起伏,昏黄的灯光照出他的一边侧脸,一边处在阴暗中,有种神秘的力量,让她想逃,却又想更深入。

“任先生……”

她的声音发哑,几乎以为他就要俯下身来,然而那个吻迟迟未落,任柏予已经抽身,盯着她的脸颊:“你脸上有油彩。”

她匆匆退后平复着呼吸,伸手一抹,果然有油彩,不知是什么时候弄的。再抬头看他,眼底竟带着一股子戏谑。果然,他又在看她的笑话!她伸手抹了一把颜料,在他的脸上抹了一下。趁他没反应过来,笑着逃开。任柏予回过神来,好笑地去追。

逃到绝路,宋溪被抵在了墙上,敛了笑,深深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任柏予一条手臂撑在她的脸旁,另一条手臂刚好捧住她的脸,印出一个彩色的手掌。他原本还在笑着喘气,却在她的注视下渐渐沉默了。

“宋……”

他刚想说什么,突然,一个柔软的身躯扑了过来,莽撞的,生涩的,却坚定不移地吻住了他的嘴唇。他两只手举在半空中,胸腔一片震荡。接着,他听到她细小的声音:“任先生,我一直在等你,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仿佛尘埃落定,她倏地落下泪来。

窗外,一场大雨轰然而至。

005

雨水淅淅沥沥地下了整整一周,宋溪抱着膝盖坐在阳台上,晾衣杆上挂着任柏予的白衬衫。仔细看还是有一道油彩,她洗了很多遍,怎么也洗不掉。

房间不大,她一眼就看出这并非他的常驻之所。玻璃酒柜上摆满了红酒,她浅尝辄止过,竟有些喜欢。书架上有很多书,她这段日子也翻了不少。还有很多飞机模型,她看不懂型号,只是觉得好奇,举在手里在屋子里到处跑。

“你很喜欢?”他正在看报,偶尔抬头看一眼。

她不好意思起来:“我没坐过飞机。”

“我带你去。”

任柏予说到做到,一个月后,护照、签证通通搞定。他没等她收拾行李,直接把车停在了画廊门口。直到坐上飞机的那一刻,宋溪依然觉得自己整个人是飘的。

“系上安全带。”他在身边轻声提醒。

她慌乱之下没了章法,他索性俯身过来,几乎贴近她的胸口。“吧嗒”一声,她松了一口气。

飞机起飞,陡然仰起,仿佛坐过山车。她一颗心猛地窜到喉咙口,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裤管。任柏予伸手拢住她的头,另一只轻轻掰开她的手指,然后与自己的紧紧相扣。她闭着眼,顺势抱住他的胳膊埋向他的胸口。

他带她去的地方,位于坦桑尼亚印度洋,叫奔巴岛。她第一次见到建在水下的酒店,玻璃墙外全是蓝荧荧的海水,夜里亮起射灯,吸引了许多鱼类。她不敢靠近,怕惊动了它们。任柏予带她爬梯子通向屋顶,两人躺在海平面上的休息区。一抬头,星光烂漫,有一轮很圆的月亮,银辉脉脉,温柔而有力量,这是宋溪做几辈子的梦都不曾幻想过的。

她侧过身,看着他笑得弯了眉眼:“我小时候做过一个梦,梦到我和一个男人在月亮下跳舞。对了,你知道美少女战士吗?就像那样的,他穿着晚礼服,带着玫瑰,来到我面前。”

任柏予不禁觉得有趣,伸出手来:“来,我教你。”

月色蒙眬,海浪呢喃,宋溪有些沉醉,不由得把头靠在了他胸前。耳畔多了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竟跳得有些快。

“任先生,”她使坏,“你有些激动哦。”

下一秒,他便踩到了她的脚背。

“对不起,大概是太久没有跳过了。”他的表情有些尴尬,仿佛不小心透露了什么隐秘的情绪。宋溪没有留意到他的异常,扭头看向天边的圆月,心中一动,念起诗句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那时的她却并不知,这句诗的下一句是什么。

任柏予待她,几乎挑不出毛病。资助她学画,捧她当画家,照料她的衣食,甚至连家人都安置妥帖。但,只停留在那个模模糊糊的边界,进不得,也退不了。

宋川根据一张快递单上的地址找上门来,宋溪有些措手不及。她硬着头皮领他进门,他鞋子也没换,开门见山:“你在这里吃香喝辣,有没有想过咱妈还躺在病床上?”

“任先生有给她缴医药费,还安排了护工……”

“小溪,你是不是傻啊?”他闯进来,四处打量,开了一瓶红酒灌上几口,然后重重地搁在桌子上,“我就问一句,他打算什么时候娶你?”

“什么?”她睁大眼睛。

“我的意思是,你不如让他赶紧娶了你,这样咱们就有合法的、花不掉的钱了。”

“哥!”她惊怒,“你在想什么,他连碰都没有碰过我!”

是啊,多失败啊,他和她仿佛一点关系都扯不上。她一直叫他任先生,而她也不过是他画廊里的画手。任柏予给她的已经超出了预期,可她却觉得不够。她想要的更多,她想要他爱她,宁愿不要金钱、身份、荣誉,她只希望他能爱她。

天渐渐黑了,她摸出手机,第一次主动拨打了他的电话。

“喂,宋溪?”他向来直呼其名。

她紧紧抓住手机:“任先生,这周六你有时间吗?我有个朋友邀我看电影,她的男友也会一起。”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良久,响起他低沉的嗓音:“周六我要开会,你自己去看吧。看完就逛逛街,想买什么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宋溪已经捂住嘴,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任柏予在那头喊了她几次,她仓促地拭去眼泪,问:“任先生,你是不是结过婚的?如果是,我不会……”

“你想多了。”

电话“啪”地挂断,只余阵阵忙音,才擦干的脸瞬间又湿了。

006

任柏予一周没有出现,没有去那栋房子,也没有去过画廊。她辗转问过阿南几次,理由都是忙。直到最后一次,阿南憋不住说了一句:“先生在老宅,今晚举行家宴,招待客人呢,恐怕也不能去公寓了。”

她提前离开画廊,带着他给她的卡,在商场里刷了价格不菲的一套行头。黑色的修身连衣裙,漆红色的高跟鞋,珍珠项链和耳钉,头发烫了卷,披在肩头。阿南在老宅外见到她时,惊得下巴都快掉了,百般阻挠,却依旧没有拦住。

她踩着高跟鞋缓缓步入,阿南赶忙上前:“老爷,先生……”

穿着唐服的任老扬起眉毛:“这位是?”

阿南迅速回答:“这是宋小姐,是位画家,和咱们画廊签了约。”

任柏予回过头,便看到宋溪单薄伶仃的身影。她进退两难地站在门口,表情是强撑的镇定:“我是任先生的女朋……”

“阿南!”任柏予猛地站起来,声色厉荏,“送宋小姐回去!”

无声的车厢里,宋溪默默地流着眼泪。她脱了高跟鞋扔在地垫上,环着双腿蜷曲在座椅上。开着车的阿南从后视镜里看见,也不由得觉得怜惜,可欲言又止,只得作罢。

那晚,她的激将法起了作用,任柏予来了。

凌晨两点,他用钥匙打开了门。她一直没睡,惊慌地跳起来去迎。他浑身酒气地手撑墙站在门外,见到她,浑身一软就倒了下来。她艰难地把他扶到床上,脱去衣物,打湿了毛巾给他擦脸。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将她用力拽进自己的怀里。

“小溪,你会后悔的,我怕你会后悔……”

她趴在他胸前,忍不住泪盈于眶:“任先生,我不后悔,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任柏予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下一秒,滚烫的唇贴了上来。她躲不开,也并不想躲。这是她的第二个吻,那么炙热,仿佛在火上烧灼。

“任先生……”她哆嗦着,眼泪又要掉下来。

他一点一点吻干她的泪,呢喃地张口唤她,意乱情迷下,她却陡然听到那个名字并不属于她。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突然之间坠了下去,跌进了尘埃里。她伸手抵在他的胸口,哽咽着重复:“我是宋溪,我是宋溪啊……”

任柏予的动作一滞,理智已经回来,他扶住她的肩,将她一点一点推远。黑暗里,月光映照出她一脸的泪水。

夜太长,他发出轻微的鼾声,她蜷曲在他的身侧,一动也不敢动,徒然地睁着眼,看不到遥不可及的未来。任柏予的手放在她的脑后,时不时地摸摸她的头发。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却仿佛能得到一些安全感。然而宋溪却知道,这些习惯不过是为了另一个人。原来,他不爱她,甚至连一点男女之间的兴趣都没有,这比什么都可怕。

任柏予后来再也没有来过。

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离开,宋川开门见到她,伸手把鞋柜上的一盆花拂了下去,发出重重的响声,次卧里的咳嗽声更厉害了。

“你怎么能被赶回来?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们全家可都指望着你了!”

“哥,他不爱我……”

“要什么爱!你要钱就可以了!”

她忽地抬起眼,牢牢地盯着面前陌生的男人。半晌,她才自言自语般地摇头:“不,不是那样的……”

从第一次在画展里的回眸一瞥,到城市广场上她给他作画时颤抖的手,再到画廊里笨拙的初吻,她早就沦陷了。是她太贪心了,她竟然想拥有他的感情。

她辞去了画廊的工作,把银行卡里剩余的一些钱全取了出来,包在报纸里,郑重地交还给阿南:“这段时间,承蒙你的照顾。”

“宋小姐,其实任先生他也并不好过。”话说完,阿南就警觉自己多了嘴。

宋溪并未察觉,只是恍惚地笑笑,抬头问:“那个女孩,是个什么样的人?”

007

宋溪又买了一束自己最爱的白芍药,配了几朵白菊,孤身前往城郊的陵园。墓碑上的女孩,明眸流转,眉目之间竟真的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她苦笑着把花放下,沉默相对许久,最后才说了一句:“这是我最喜欢的花,希望你也喜欢。”

辞职后,她继续打工,抽时间去美术学院旁听,竟也有一些追求者,莽撞而又青涩。后来,她择了其中一人,两人常常相约去看画展、参加艺术节,在大街小巷进行涂鸦彩绘。夜幕降临,年轻人一窝蜂地拥进酒吧,男孩借酒壮胆,捧住了她的脸。

她仓皇而逃,在狭窄的小巷里,一脚踩进污水中倒在了地上。抬起头,夜色之中一轮皎洁的明月,她忽地笑出来,然后傻兮兮地念起诗词:“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可是,可是我就是一直生活在沟渠之中的渺小虫萤啊。”

她掏出手机,拨了一串牢记在心的号码。那边接得很快,任柏予的声音有些紧张:“宋溪?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找他,难道只能是求助吗?她觉得讽刺,笑着摇头:“我不是找你要钱的。”

任柏予沉默下来。

电流无声,过了很久,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任先生,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爱上我?”

黑暗中,坐在床头紧握手机的男人却没有作答。

宋溪轻笑着,仿佛谈论着不值一提的事情:“那,我是不是也不可以爱你?”

“宋溪……”他艰难地斟酌着,“我很珍惜你,我不愿伤害你。”

她已经泪流满面,污水湿了她的鞋袜,有些冰凉,她仍坐在那个水洼里,静静地开口:“放心吧,我已经爱上别人了。”

远处的酒吧霓虹闪烁,音乐和尖叫声渐渐遥远,她听到他沉沉的嗓音:“好,我会给你安排一切,城西的房子比较好,环境优雅宁静,适合你在那里继续创作,不过你们也可以自己去挑,不用担心钱……”

一声重摔,紧接着是“嘟嘟”的忙音,任柏予等了等,握着手机的手终究无力地放下。

宋溪站起身,一脚湿漉漉地踩过摔成两半的手机。

阿南很少在半夜接到自家老板的电话,专属铃声响起,他差点要从床上蹦起来。任柏予的声音显得很疲惫,叮嘱他:“你这几天去看看房子,小情侣小夫妻居住的,温馨点就好。”

“老板,谁要买房子?”

“宋溪的品味你应该也了解一些,就按照她的喜好吧。”

电话很快挂断,阿南却愣住了。他当即爬起来,一路狂飙到了公寓楼下。果然,老板又夜宿在这里。自宋溪走后他倒是常常回来。他捶门,过了很久才有人来开,果然一股子酒气。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仿佛那年那个女孩离世,老板就是这样,把自己灌得烂醉。

他扶起酒瓶,说:“老板,你又是何苦呢。”

任柏予陷在沙发里,揉着太阳穴,久久才开口:“阿南,一开始你就该阻止我。”

阿南不解,却并没有打断。

“我不该给她我的名片,也不该让你去买下她的画,更不该请她来画廊。”

“那是先生乐善好施,宋溪有天赋,应该得到帮助。”

“不,你不懂,我不该把她当成她的影子,我一开始就错了。”

一开始就错了,所以没有办法继续往前走,觉得对不起死去的人,更对不起她。她什么都没有遇到过,他怕她有一天会后悔,更怕她会恨自己。她还那么年轻,他不能把她框在自己的回忆里。

“先生……”

“阿南,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抬起手,把杯中酒悉数倒进喉咙里。

008

宋溪没有再和任何一个男生在一起过,没有人能比得过任柏予。从一开始,他就把整个世界都捧到了她面前。

除了,爱。

她把所有存款都留给了宋川,拿剩下的钱买了一张机票,护照还是他办的,没想到现在却有了用处。临行前,她把衣柜深处的那件白衬衫给取了出来,领口还有些油彩,洗不掉,像她对他浓烈的爱。

抵达机场时,有一辆黑色的奔驰车无声地停下,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走到她面前:“宋小姐,打扰了。”

车后座上,穿着唐装的任老静静地等着。她略微有些迟疑,但还是坐了进去。

“宋小姐,我调查过你的所有情况,这一点,我需要向你道歉。”

“任老,我和任先生其实并无关系,我的确只是个画画的。”

“我很欣慰,宋小姐要比上一位聪明。有些事柏予一定没有告诉你,你知道那个女孩是怎么死的吗?因为我不同意,柏予叛逆,逼得我用了些不好的手段。女孩心急之下去找柏予追问究竟,出了一个意外,发生了车祸。那天看到宋小姐,我生怕往事重演,幸好宋小姐是个聪明人。”

宋溪僵坐着,浑身发冷,任老笑着拿出一张支票递过来:“我听说,宋小姐一开始就是为了柏予的钱,这个我倒是默许的。如果你还有什么难处,也尽管开口。”

她猛地抬起头来,盯着老人依旧精明的双眼,挣扎着,却还是把问题烂在了肚子里。

航班信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站在安检外,把那张支票撕碎后扔进了垃圾桶。

原来最让她难过的,是他自始至终都以为她是为了钱啊。

任柏予的办公室里,等着签字的阿南欲言又止,老板已经走神三次了。

“任总……”

任柏予回过神来,抬头看他一眼,蹙起眉头:“出去,别多嘴!”

他取回文件,默默地走了出去。这时手机来了短信,他掏出一看,急忙转身又敲起门来:“任总,任总……”

任柏予把钢笔笔套扔过去,刚好砸在他的脑门上。

他捂着脑门身残志坚地说:“任总,宋小姐刚刚订了一张去法国的机票。”说着,他便匆忙走到衣架旁,取下了任柏予的外套。

“你干什么?”

“老板,你不去追吗?”

任柏予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僵坐了几秒,然后起身缓缓走到落地窗旁。天空中还有着飞机划过天边的痕迹,他突然笑了:“她竟敢自己一个人坐飞机了。”

尾声

两年后,任老逼婚再次失败,找来阿南帮忙劝导。阿南连声应下,转身笑而不语。这时手机又来了短信,他嘚瑟地赶回公司找老板打小报告。

“任总,宋小姐申请了××大学的学士学位。

“宋小姐得了××奖。

“任总,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宋小姐似乎交了一个法籍男友。”

“太好了,宋小姐和那位男友分手了!”

“任总,听说宋小姐要回国了……

“宋小姐要办一场个人画展,我给你提前抢了一张票,还是VIP的!”

阿南迅速把门票压在了总经理的铭牌下,轻巧地躲过他手里砸过来的钢笔,舒了口气,退了出去。

电视屏幕上,宋溪的采访还在继续。

女主持人问:“宋小姐,在国外求学的这些年里,你有没有觉得寂寞的时候?”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宋溪愣了一下,眯起眼睛笑了:“我和所有的人一样,异国他乡,倍思祖国,尤其是念到那样一句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下一句——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最最寂寞的时候,不是车子抛锚,不是鞋跟断掉,亦不是身无分文,在街头流浪。而是洗手羹汤,吃了几口就倒掉;是锦衣夜行,却穿给不相干的人看;是赏一轮圆月,蓦然回首,身旁只余清风。

最最寂寞的时候,是最美好的时光,你却并不在场。

任柏予静静地看着屏幕,她长大了,目光沉静,温柔却有力量。而这一切,却是他亏欠的。两年了,他总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了吧。

他想起月色下的那支舞,但愿自己还没有忘掉舞步。

压在铭牌下的那张门票,镀金的边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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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1-01 2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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