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小川
我记得我曾经问过刘小溪。
我问她,你为什么那么爱他?
为什么在你心里,他和另外那些走进过你生命的男人会那么不同?
刘小溪说,她有时候也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却一直找不到答案。
他搬进来后,刘小溪第一眼见着他,看到他脸上涂着厚厚的科颜氏白泥面膜,穿着大T恤衫,戴着复古眼镜,他房间里黄莹莹的落地灯,把他照得更瘦,更高。
北京的桑拿天漫长而焦灼,一天下来,整个人身上都黏糊糊的,而阳台上那一大蓬房东先前留下来的夜来香,串串乳白色小花暗香浮动,虽没有风吹进屋里,却能撩起阵阵凉意。
他见刘小溪进来,就笑嘻嘻迎上来讨好说,美女,为什么选我当室友?这里地段好,出小区大门左拐两三分钟就是太阳宫地铁口,房子又是新装修的,别说价格低,就是再加上一千大洋,这阳光好房分分钟就能租出去。
刘小溪立在他房间门口,一只手撑扶着门框歪头看他,她说,我就是犯懒,不喜欢多事儿的人。
记得那天午后他来看房,天下起瓢泼大雨,天色愈来愈阴沉,刘小溪料想他一定不会来了吧?正这样想着就听见他敲门。他全身湿透了,那飞鸟花色白衬衣紧紧贴在他皮肤上,底下肌肤颜色隐约可见。
刘小溪递给他一块毛巾,他接过去一边擦脸一边观察房间摆设,他很快看到阳台上那盆夜来香,历经疾风骤雨,地上早已残花败絮一片。他竟径直走过去将其往里挪了挪。
刘小溪想他面目清秀,心也细,看上去事儿应该不会多,而且最主要是他虽然有女朋友却也难得相聚,比起那些过来看房的小情侣和单身女,显得好相处多了,所以她当下决定让他住进来。
新室友是个文艺男青年,他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类型的书,建筑类的、心理类的、艺术类的、小说类的,刘小溪偶尔去挑他的书看,廖一梅、村上春树、冯唐,这些都是她的心头好。
很多人都说在北上广,很难找到城市归属感。北漂八年,刘小溪住过地下室,住过四五家挤一处的合租房,奋斗那么多年,搬过那么多处地方,刘小溪都能轻松营造出家的感觉。
刘小溪说这其实很简单,只要你爱这个城市,只要你把心交给它,它就能给你温暖。人和城市是需要建立信任感的。
下班路上从地铁口顺手捎一束鲜花捧回家,或者在巷子口买上一把烤串,外加一听可乐,推开阳台的窗,让城市晚风吹进来,疲惫也便被吹散了。
家的感觉一定是弥散在空气里的怀旧气息,或是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好比厨房里的油烟味道,或是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墙壁、木地板味道,也许房子先前住的是别人,有一天你接手了它,久而久之那味道便也就成了你的味道。你顺手打开电视,里面传出哪怕是《新闻联播》的背景声,都能让你那颗疲惫漂泊的心沉静下来。
有一天我问刘小溪,你的新室友怎么样。
她说,挺好啊,住进来俩月相安无事,而且他女朋友一直没来过。这让刘小溪怀疑他有女朋友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我有意引导,你怎么不问问?
刘小溪白了我一眼说,你知道我压根儿就不是八卦的人。
刘小溪不是不善言辞的人,也不会没事装高冷,出去派对、旅游,分分钟就能跟陌生人打成一片。可是自从新室友住进来,刘小溪觉着家里竟生出一丝奇妙的氛围。
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腼腆。他说刘小溪的微信头像和他之前网约对象的头像相似,竟发了些莫名其妙的内容给她,刘小溪跟他语音调侃,他倒大大方方嘻嘻哈哈一笑而过。
事后我说,傻子才会把网约对象看错吧,我倒觉得他是在有意勾搭你,只怪你不解男人的风情和那些惯用的小伎俩。
刘小溪又白我一眼说,所以可见你也是用惯了这样的手段吧?
我苦笑,真不是,迄今我还没有遇见一个女子让我这样处处刨坑、处心积虑过,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可悲。
有一个周末夜晚,刘小溪窝在床上看书,突然听见他在客厅喊刘小溪帮忙,他说洗衣机排水管漏水了。
刘小溪脸上正敷着面膜,她跳下床,胡乱扯过浴袍套在吊带睡衣外头。她一手拽住自己的领口以免走光,一手则拿盆接水,他们挨得很近,甚至能感受到彼此身上弥漫出来的温度。他目光如火,烧得她脸蛋一阵阵发麻发烫。
他们合作了半天,漏水问题终于解决,刘小溪心里顿生安全感,她想,家里有个男人终归是要好很多啊。
他们打开洋酒庆祝,看他笑得那样天真,她突然害怕这种无所不在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就是家的味道,这种味道无论你渴盼多久,一旦降临,总让人猝不及防,你深深地沉醉下去,再也难以戒除。
刘小溪心里很有一种引狼入室的感觉,即便他不是狼,他也是一颗慢性发作的毒药,一颗定了时的炸弹。
他们看似相处随意,却日渐亲密。
刘小溪眼巴巴地等着他毒效发作,等着他定时爆炸。
他们一起吃早餐,无论谁做都会多备一份。他会长久迷恋一种食物,有段时间他极其热衷三明治。他做的三明治很简单,吐司、煎香肠、煎鸡蛋、沙拉酱,再搭配牛奶。而刘小溪喜欢加入西红柿和牛油果,再煮上两杯咖啡。
他似乎从来不知道厌倦,而刘小溪在吃了两周的三明治后终于忍不住换成了白粥。
他睡眼惺忪地出来,笑着问候,早啊,勤劳的厨娘。
刘小溪不动声色地说,大概我不阻止,你就会一辈子只吃三明治吧?
他脸上依然明媚,说,有可能啊。
有一次我抱了几本刚读完的小说送去刘小溪家,进门的时候见他正在厨房忙碌,而刘小溪依然窝在床上看书。
他从厨房探出头说他刚炸了薯条,但是失败了,让我们赏脸过去吃点儿。
刘小溪趿拉着棉拖鞋跑去厨房笑话他半天,她说,这是她迄今见过最优美的薯条了。
我忍不住调侃,我说你们整得真像二人世界。
刘小溪太容易坠入一段感情了,她依然那么爱做梦,对待生活中的人和事,她从来不知道设防。
可是到底为什么那么重视他?他与那些曾经进入过刘小溪生命里的过客到底有什么不同?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只吃三明治的专注吗?回想过往的点滴,刘小溪大概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那样一起朝夕相处,心怀依恋过吧?
后来,他女朋友终于还是来了,那是个金发碧眼的意大利姑娘,虽然只待了两天,但依然让刘小溪失落不已。
他和意大利姑娘在房间有说有笑,他们一起喝酒,一起看电影,一起在房间里调情尖叫。
刘小溪把音乐开得很大声,后来干脆用耳机堵上了耳朵,可是刘小溪心里还是刮起了风下起了雨,就像他们初遇时的那场夏雨一样,下得铺天盖地,下得迷乱了眼睛。
刘小溪打电话给我,她说她心里难受。
我说,他现在什么都不是,却已经占据了你的世界。
我说,刘小溪啊,要知道他是有女朋友的,你们应当保持距离。
可是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毕竟,这个城市里的人大多寂寞。很多人在一起不是因为喜欢相处,而是因为害怕孤独。
临近过年放假,有天晚上,他俩靠在沙发上看斯嘉丽·约翰逊主演的情色科幻电影《皮囊之下》。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刘小溪牢牢记住了这个主演的名字,再也忘不掉。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等待电影缓冲,他转过头突然说,刘小溪……
刘小溪转头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将她按压在身下,他开始狂热地吻她,他的吻那么热烈、那么要命,都快要把她吻化了,甚至让她忘记了挣扎。
他炙热的双唇贴在她的耳畔,直勾勾地说,告诉我,你多久没做爱了,你真的不想要吗?
这一句句话逼问得刘小溪竟然无法反驳,她像蛛丝上的猎物一般无处可逃。她鬼使神差地想,是啊,何必一直寂寞呢?
那灌满了毒药的弹丸,终于爆发出惊人的威力,他在刘小溪心头炸开了一道明晃晃的口子,她不用再眼睁睁守着盼着了,那原本看不着摸不透的世界终于清晰了,那一天天积蓄的能量,从这道口子里喷射出来、一泻千里。
他很瘦,很疯狂,他的冲动和白天简直判若两人,刘小溪抱着他,就像抱住一团坚硬的骨头,可是他动作粗暴,浑身滚烫,刘小溪忍不住忘情地把身体投了进去,就像来了灵感的画家一样,他手中的画笔蘸满颜料,在纸上着急发泄灵感,泼洒渲染那团迷乱而抽象的世界。
他不止一次告诉刘小溪,说她就像那盆夜来香,在晚风里摇曳身姿,静静吐露芬芳。
一开始,刘小溪只当他文艺青年诗性发作,后来听得多了,刘小溪真觉着自己是夜来香了。摄影师孙郡用水墨工笔画风拍了孙俪,拍了范爷、刘雯,还拍了《百花录》,如果把一个女子对应一种花卉,想来,刘小溪一定就是这夜来香了。
他和她道歉,他发来信息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明天我就要放假回家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什么鬼!?
刘小溪莫名想笑,心里却空荡荡的。
随着农历新年临近,小区里人们行色匆匆,他们的神情也变得更专注、更冷漠。
再过几日,整个北京城人口将去一大半,那时候北京的道路将不再拥堵,雾霾也将散尽,这就是北京的年味,冷冰冰,却难得清澈,就像找回最初背着装满梦想的行囊来到北京时的记忆,那时候的疏离感是对这个城市最大的感受。
刘小溪并没有告诉我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她不准备加入返乡潮,她要留下来过年。
小时候刘小溪妈妈曾带她算命,那算命先生说“刘小溪”音同“流溪”,留不住,也回不去,只会一味向前奔流,要么汇入大海,要么中途干涸。
她是个没有家的人。所以刘小溪在北京那么多年,很少再回老家,她说妈妈改嫁后,那个家就不是家了。
刘小溪问我怎么安排,我说家里父母都老了,必须回去,回浙江的票并不紧俏,飞机,高铁,随买随走。
春节期间,我有事没事就给刘小溪打电话,我害怕她寂寞。刘小溪在电话那头却活得有滋有味,不是在后海溜冰,就是在去逛庙会、吃火锅的路上。
假期结束后,刘小溪和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是刘小溪心里却有种隐隐的预感,他们这种莫名的关系并不会结束。
有一天晚上,他喝醉酒回来,直条条地躺床上,嘴里却不停地喊着刘小溪的名字。
他说,刘小溪啊,刘小溪,我好冷。
刘小溪走进他的屋子,他嶙峋的肩骨露在被子外面瑟瑟发抖,刘小溪估摸着他是发烧了,帮他盖好被子后,刘小溪就回到自己房间取体温计。
她想,孤身一人在外最悲凉的莫过于生病后的无人问津。所以常有人言,在这座城市里,人连生病的资格都没有。
远处烟花绽放,忽明忽灭。刘小溪想,是谁这般放荡,大冷天在三环内燃放爆竹呢?大底也是因为寂寞吧?
他突然赤身裸体推开门闯了进来,这一次刘小溪没有一丝反抗,她想,既然已经发生,那就顺其自然,继续发生该发生的吧。
她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贪恋他的身体,他粗暴的做爱方式并不是她喜欢的,可要命的是,她丧失了拒绝的能力,或许唯有放纵才能让内心充盈。
那晚,他睡在了她的房间,他的身体很烫,连嘴里呼出的气都是热的。整个晚上他们十指相扣,直到天明。
女人们向往的爱情大概就是和一个喜欢的人一起失眠,一起入眠,又一起醒来吧?
有一回,他弟弟来北京旅游,他弟弟和他很像,高高瘦瘦却阳光可爱。他弟弟正读高三,一心想要报考北京的大学,他说他就想趁着假期来北京看看,这样会让他更有动力。
他们仨相约去故宫,还去了长城。三月的长城,远近景致辽阔而苍凉,寒风呼啸,星星点点的积雪藏匿在斑驳的黑岩之间,铮亮的白,锐利刺目。刘小溪穿得少,他把自己的围巾摘给刘小溪,而自己却冻得耳根通红浑身打战。
刘小溪过去来过很多次长城,我说那长城有啥看头,光秃秃一堆石头,刘小溪说每次去的心情不同,景色也会不同。刘小溪说,这次和他们哥俩去长城是她最开心的一次。
经过一天折腾,那晚他们哥俩早早睡下,而刘小溪却躺在床上开启加班模式,可是没过一会儿,他蹑手蹑脚推门钻进了刘小溪的被窝。哄女朋友睡觉的小故事
刘小溪小声责怪,你弟在呢。
他狡猾地笑,我弟睡着了。
这一次他们没有做爱,这一次他只是搂着她。她轻靠上去,听见了他的心跳。
我不止一次质问刘小溪,你们现在到底算什么?
刘小溪答不上来,她也没有勇气跑去跟他讨要答案。可是刘小溪发现自己的行为越来越怪异无常,她会牢牢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她会因为他整夜整夜的失眠,直至崩溃。
突然有一天,他消失了。
刘小溪发了疯地满世界找他,他的电话处于关机状态,刘小溪就打他公司电话,打他弟弟的,还找来了意大利姑娘的电话,电话里意大利姑娘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他们已很久没联系,他们早已分手。
刘小溪恨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恨的资格。
他们到底算什么?
刘小溪努力不去想他,她害怕回家,所以那段时间经常约我喝酒,她每天都在外面晃荡到深夜才回去。
终于有一天,他重新出现在刘小溪面前,刘小溪强忍怒火说,我们喝酒吧。
他愣了愣说,好。
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却彼此沉默。
人和人大抵这样,即便他穿透了你的心,你的身体,你的灵魂,却依然在某一刻一不小心陷进冰冷的沉默,你发现你们有着难以逾越的陌生距离。
刘小溪说,这段时间你去了哪儿?
他说,就是心情不好去涠洲岛走了走。
刘小溪喝了口酒,脸上多了些神采,她努力挤出笑容说,你来说说我吧,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
他和她四目相视,他说,你很好。
刘小溪冷笑,你能真诚点吗?
他说,我怎么不真诚了?
刘小溪说,如果你是真诚的,那你就不问问我,问我是怎么看你的?
他问,你是怎么看我的?
刘小溪说,你根本不是什么好人。
刘小溪说完,眼泪就夺眶而出,她将杯子里的红酒一口饮尽后起身离开。她还是没法启齿问他,你到底爱我吗?你到底爱不爱我?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他在背后轻声说,刘小溪,我要去新加坡了。
刘小溪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新加坡几个字听得真切,她的肩头禁不住上下颤动起来。
他说,是的,刚收到的工作录用通知,估计一个月后就要离开北京了。
刘小溪强忍悲伤说,那,恭喜你。
刘小溪此时倒是释然了,那些爱不爱的问题再也不必问出口,再也不用告诉他曾因为他彻夜失眠,因为他的消失而满世界寻找。
如果时光倒流,她一定把他当成最陌生的邻居,井水不犯河水。
有人说,放过别人,其实真正放过的是自己。然而太多人喜欢为难自己,和自己较劲儿。也许我们无法选择自己怎么想,但是要知道,让你受苦的是你的想法,不是那个人和那些事。
临走前的一个晚上,他手忙脚乱在厨房煮面条。刘小溪记得他刚搬来不久那会儿也煮过面条,那次他煮失败了,因为煮了很久,那面条依然是夹生的,刘小溪笑他奇葩一朵。
刘小溪不忍他再折腾,于是走进厨房调侃说,连煮面条的技能都没上线,在新加坡能活下去吗?我真为你深表担忧。你出去吧,我给你做。
她关上厨房的门,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说,刘小溪你丫就是犯贱,你知道吗,他就一渣男,你应该在面条里放泻药。
刘小溪淡淡地笑,她说她永远羡慕那些爱憎分明的女孩,她们爱会爱得用力,恨会恨得彻骨。
有的人天生就不具备这种能力,他们做不来,也学不会,他们说话做事瞻前顾后,他们永远在找一个最佳尺度,他们不忍心伤害任何人,可是最终被伤害最深的往往是他们自己,而旁人全然无法明白他们做出的努力。
就像夜来香,夜晚最芬芳,夜晚,是它们最好的颜色。
不久,他就飞去了新加坡。他的房间很快腾空了,他的书,他的碟子,一并他的气息全消失了,唯独那盆夜来香。刘小溪想起他以前无论上班多忙都不忘给它浇水,春节的时候怕它冻坏,他还特意把它挪到了房间。现在,它在阳台上郁郁葱葱,一刻也不曾忘记生长。
有一天,刘小溪接到中介电话,有人约了看房,刘小溪拿了拖把准备打扫他的房间,她看到床底下掉了一张用拍立得拍的相片,刘小溪拿在手上,照片上是他们仨站在长城烽火台上的合影。他没有看镜头,他正侧脸看她。
他的房间空置了很久,中间也有不少租客在中介陪同下来询问的,刘小溪一个也没有看上。
半年后,她接到一个陌生号,是他的声音。
他只说,夜来香。
刘小溪问,什么夜来香?
他说,我现在住的地方长了很多夜来香。我又见着夜来香了。
刘小溪说,你就为了这给我打电话?
他说,我想回来。
他说,世界上最近的距离不是唇齿相依,而是,我在千里之外说,我在路上,而你,依然在等我,就像那夜来香,寂寥,隐忍,幽香成片。
更新时间: 2021-01-21 1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