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朝歌
01
炽热的六月午后，延迟的光线从窗外绵延照来，面馆外立了一排茂密粗壮的树木。斑驳的日光落下来，在许青蓝的脊背上印下深浅不一的光影。
许青蓝垂着眼，闷头吃面，两臂之间带起的阴影像是夜航船上的帆，涨满了风尘仆仆。
许青蓝的对面坐着宋闵，他跟前的面一口都没动，只是抽着烟，看许青蓝大口大口地吃着。
“再过几天，哥就要走了。”
许青蓝的眼皮掀起来，浅浅地看了宋闵一眼，他的面部轮廓很鲜明，不说话的时候，嘴抿成一条线，看起来倔强又不易近人。
宋闵了解许青蓝的个性，只这一眼就看出来，许青蓝还是乐意跟他待在一块儿的，哪怕是听自己说说话。
宋闵当兵几年，练了一身腱子肉。他退伍以后就做了私人保镖，跟了冯家公子四五年，如今姓冯的死了，他也没理由继续待在那儿了。是的，他之前侍候的是冯家公子，是有名的年轻慈善家。不久前，冯公子暴毙家中，唯一的小妹也死在了距离冯家不远的海滩上。
想到这儿，宋闵看了一眼许青蓝，少年胳膊上的瘀青还没彻底消退，脸上的伤也结了疤，他吃东西的时候很安静，喉结微动，带着少年特有的蓬勃气息。
宋闵灭了烟头，想起几个月前他初次见到许青蓝的场景。
就是在被冯家保镖包围的那片海滩上，所有弟兄屏息凝神，看着平静的海面，有人叫了一声：“还活着，冯小姐还活着。”
他们说的是绿袖。她的车就在不远处，一辆粉色的轿车安静地停在昏暗的海滩上，就好像它的主人，曾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
人很快搭救了上来，大家把他扔在海滩上，虚弱地喘着气。大家一脸失望，连宋闵也低低骂了一声，不是绿袖，是一个不认识的少年。
救上来的人是许青蓝，他浑身湿漉漉的，没了力气，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的野兽。
直到绿袖的尸体被打捞上来，许青蓝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不远处已经没了呼吸的绿袖。
冯公子死在家中，妹妹绿袖又溺毙在此处，宋闵心里一团乱麻交织，长筒靴踢踏几步，他停在了许青蓝的面前。
“你认识她？”
许青蓝盯着宋闵，他湿透的发丝黏在额前，脸色发白，一副惊慌失措的面容。
“说话。”靴子踢在许青蓝的身上，力道已经很轻了，宋闵没了好脾气。
许青蓝还是不吭声。
宋闵气急败坏地转了一个圈：一夜之间，冯家死了两个人，有钱人家都是通气的，他实在难保自己以后的饭碗。他盯着许青蓝，而许青蓝只是看着不远处僵硬的绿袖，他好像发现了什么，还来不及细究，就下意识骂骂咧咧了：“你是不是哑了？”
话音刚落，许青蓝的肩膀抖动着，他闭上眼睛，睫毛颤抖，像日落时一掠而过的鸦尾。宋闵看到他紧紧攥着的双拳，看到他下颌处紧绷出来的弧线，进而听到他咬紧牙关后压低在喉咙处破碎的呜咽声。
天快亮了，海天一线处有橙黄色涌出光点，洒在寂静无声的海面上。宋闵看着好看的大男孩躺在湿冷的地上，新鲜的日光出来了，微光浩渺下，他终于哭出了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宋闵好像听出了许青蓝在哭什么。
如果不是他们，许青蓝本来也该死了的。少年哭泣着，无能为力，是他宽厚仁慈地搭救了自己。
02
早在市区还没重建以前，面馆就在蓝天福利院附近。走三个路口，经过一个老人的水果摊，拐过来右手边第一家就是面馆了。
那时，十五岁的许青蓝脖子上挂着福利院的证件，他拎了两盒草莓，一双眼睛清透澄净。他留着简单的寸头，像鹿一样露出彷徨的神色，迎接着老板上下打量他的目光。
这是福利院院长批准了的社会实践项目。许青蓝从记事起就在福利院，那是一个民主的幼儿集中营，每一年都有新的孩子拥进来，在他们曾经待过的餐桌上享用营养餐。听说可以外出锻炼，许青蓝率先打印了一寸照片，沿街询问，有没有地方需要人手。
老板看他还算老实，便同意他留下来。于是周一到周五，他每天都早出晚归，只有周末的时候他才来半天。
面馆当时还是日式装修，推拉门上粗糙地喷了浮世绘风格的彩画。许青蓝戴蓝色头巾，系着围裙，端着托盘远远走过来的时候，像以前日式漫画上清冷的男执事。
绿袖是店里的常客了。
周六那晚，她像往常那样进店，找了安静的角落坐着，其他顾客认得她这张脸，连吃相也端庄起来。
绿袖在摆弄了十几分钟的筷子后，终于坐直了，她远远地冲柜台处忙碌的人影叫了一声：老板。连声音也很好听，举动亦是彬彬有礼。许青蓝带着菜单走了过去，他站在那儿，等着她跟他报单。
她留着齐额的卷曲的长发，穿了衬衣、马甲、西装套裙，白色的长袜及膝，尖头皮鞋更是光滑。许青蓝心想：她和电影里的女孩好像。
绿袖看着他，眉眼弯弯，同他搭话：“你是新来的？”
许青蓝点了点头。
忙完手头事情的老板正好赶了过来，冲绿袖寒暄着冯公子怎么没过来。许青蓝知道冯公子，据说是当地有名的地产大亨，年轻有实力。更多的，他想起福利院客厅处摆着的那套沙发，以及墙上放大挂着的照片。
绿袖笑了起来：“他最近忙着呢。”
老板一边应着话，一边对许青蓝吩咐：“小碗海鲜面，加一个溏心蛋。”绿袖的口味持久不变，通常情况下，她一进门，外面的人就会通知厨房下面了。
那天，许青蓝立在门口，头顶的灯影落下来，把在角落吃面的那个身影笼在一片虚无里，他想起电影里的那个女孩。
《洛丽塔》，许青蓝看这部电影的时候，第一次偷了室友的烟来抽。电影结束后，他弓起瘦削的脊背咳嗽，喉咙里是难以言喻的不舒服，如鲠在喉，吞吐不下。
这边，绿袖突然抬起头，许青蓝来不及收回自己的眼神，四目相对下，绿袖冲他笑了笑。当她临走的时候，碰巧许青蓝站在门口，她停下脚步，他自觉地避让。
绿袖笑了起来：“我看你一晚上都在发呆。”
许青蓝本来想摇头，他就不善争辩，这种话听起来就好像专心干活的他被评价玩忽职守。但是绿袖说一晚上，他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不觉得她看了他一晚上。
03
许青蓝的社会实践在冬末结束，老板给他包了大红包。那天，他把店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回了福利院以后，一直待在那儿没地方去。等过了新年，面馆开门，又扩展了隔壁的店面，老板托人来找他，他便回去了。
再见到绿袖，是在春光大好的七月。听老板说绿袖是高中学，成绩很好，是老师也喜欢的那种人，而且……而且她还有个好哥哥。
等到绿袖放了暑假，她又来面馆。有了空闲时间，她整个夏天都待在店里，许青蓝听说她好像考试考得不错，马上要去国外读大学。
有一天，店里没几个人，绿袖便去找老板说情，带着许青蓝翘班去玩。那天午后，天气突然阴下来，凉风吹着，像在酝酿一场暴雨。
绿袖带着许青蓝到了对面废弃楼房的最高层。她穿着白色碎花裙，脚踝处露着长长的白色网袜，穿了一双玛丽珍酒红皮鞋，她不好好走路，反而一直在踢踏。
许青蓝看着她靠在楼台处，风轻轻吹过来，撩开她的长发，露出窄窄的腰身，她很瘦，是让人怜惜的那种瘦。
绿袖仰头感受着风力，一头如海藻般顺滑的长发飘在风中，有几绺微动着，落在了许青蓝笔直的肩膀处。她闭上眼睛，像是不经意地慨叹：“我真不想长大啊。”
许青蓝笑了笑，嘴角弯起，仿佛是被她的孩子气愉悦到了心坎里。在许青蓝眼里，她大概是那种值得被珍藏起来的女孩。在他眼里，她的长袜永远是白色的，她光滑的脚趾永远粉嫩。
多年后，哪怕绿袖葬身海底，尸身肿胀难以辨认，许青蓝还是这么觉得的。
夏天总是过得很快，绿袖没有和许青蓝告别，就去了国际学校。没有了绿袖的陪伴，许青蓝的冬天就过得艰难了，他不怎么想起她，因为日日忙碌，面馆开了连锁店，他成了副店长。
经常会有在附近读书的女生进店来，门口处的招财猫一遍遍讲着“欢迎光临”。秋日盎然的风光同日日光临的女生一起，给店里平添了一丝生机。
许青蓝习惯了一个人过冬天，南方的冬天潮湿阴冷，他买了发热的电热毯，在风雪覆盖的日子里，他梦见了一片汪洋。
梦里的绿袖，拉着他说要去看鲸鱼。
绿袖说鲸鱼是不该出生在海洋里的，说它从陆地蜕化，历经许多年才走下了海底。
梦里的许青蓝是会讲话的，他看着绿袖，以一种善意的好奇询问：“它们不该在海里，那应该去哪儿呢？”
没听到回答，许青蓝就醒了，他发了高烧，隔日去看医生，说是扁桃体严重发炎，要去做切除手术。手术倒是顺利，为了配合医生开口，他打了半麻。临近瞌睡前，他看到冷冰冰的剪刀伸进他嘴里，在眼皮合拢前，他看到一股殷红喷出。
锋利的剪刀轻巧地“咔嚓”一下，没由来的，许青蓝想到了梦里的那群鲸鱼。在睡着前，他还在想鲸鱼没有去到海里，它们游到了他的嘴巴里。
多么滑稽的梦，在沉沉睡去前，他告诉自己，要记得将这个梦讲给绿袖听。
04
第二年，许青蓝十九岁生日时，绿袖破天荒地出现了，她倚在店门口，没进来，柜台的那只招财猫一直在冲她招手。
许青蓝在收银台核对款项，看门外有个熟悉的人影，扫了一眼，继续低头记账。半天后，他才抬起头，以电影画面里常见的定格状态看着绿袖。
不怪许青蓝认不出来，绿袖剪了头发，她好像瘦了很多，刘海与眉持平，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她穿着黑白相间的运动服，外套拉链拉得很高，宽松的校裤改过裤脚，松垮垮地搭在她的高帮帆布鞋上。
绿袖背着书包，手里抱着几本英语教材，走到许青蓝面前说：“我饿了。”
绿袖身上没钱，许青蓝给她叫了小碗海鲜面，加一个溏心蛋。面没上来的时候，她也不说话，许青蓝坐在对面，等着她开口。
正巧这时有其他女同学捧着蛋糕进来，许青蓝拔高的卓越身姿与内敛的稳重性格让他在附近的女中学生里十分受欢迎。绿袖看了一眼，好像有些诧异：“你今天生日？”
许青蓝许是有些不好意思，起身走到那群女同学跟前，比画了半天，她们便放下了蛋糕，一群人雀跃地离去。隔着窗子远远望去，她依旧能看出她们的欣喜。
直到面端上来，绿袖用筷子把鸡蛋戳破，鲜嫩的蛋黄融在红绿相间的面汤里，红色的是虾仁蟹肉，绿色的是葱花香菜。绿袖也不着急吃，拿筷子卷了细细的面条，吹了几口，然后才吃了起来。
一碗面吃完，绿袖安安静静地趴在桌上做题。许青蓝坐在她面前看书，看她的英语教材，过于娟秀的英文字迹，让他第一次生了遐想。若他是她的同班同学，那相处起来又是怎样的光景？她还会不会在身无分文以后，来找他吃一碗面？
正思索着，店里响起一声“欢迎光临”，有人乘着夜色而来，许青蓝抬头看他。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价格不菲的西装外套，他看了一眼灯下的绿袖，也没看其他人：“你怎么不回家？”
绿袖看着他，许青蓝看着绿袖。
他发觉她的眼睛闪烁，是一种故意的挑衅。她不说话，空气中便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尴尬。许青蓝上前替她收拾书本，他觉得他们兄妹吵了架，于是主动做中间人。
冯公子转过头，问许青蓝：“你们认识？”
许青蓝点头。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许青蓝没说话。
绿袖却突然开口：“和他没关系。”
许青蓝能感应到一道无名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落落大方，就好像对待每一个光顾这间店的顾客一样，他帮她把书本装进书包里。
于是听到绿袖补充：“你看到了，他不会说话，所以……和他没关系。”
那晚，绿袖被冯公子带走了，方才还摊在桌上的一堆教材卷子，转眼间成了巧克力蛋糕。蜡烛被店里的服务生仔细点亮，一堆人催促着许青蓝许愿。
在蜡烛摇晃的光亮下，许青蓝双手合十，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悄悄念道：
希望你快乐。
05
许青蓝做店长那年，福利院拿了政府的补助款拆迁，搬到了另一个区。他只好在面馆周围租了房子，一栋老式的居民区，没有电梯，他的房间在三楼。从小小的窗口看去，他能看到附近中学的绿皮操场。
他的薪水渐渐丰厚，后来找医生看了声带，看有没有恢复的可能。他是从小不会讲话的，医生拿着手电筒在他张大的嘴里照了照，让他跟着“啊”一声。
他努力照做，回应的只有一个过于模糊急促的音节，像病危的老人，插了氧气管发出的“呜呜”声。
那年七月，许青蓝一边做着康复训练，一边留心店里，但是绿袖再没出现。
许青蓝跟着买了一套大学的英语教材，晚上睡觉前看一看，跟着耳机一起阅读文章。他读不出饱满圆润的单词，只是凭着网上查来的教案思索，猜测绿袖学到了哪一章。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知道绿袖放了暑假回来，许青蓝抱着补满笔记的英语课本，出现在了冯家别墅的门口。他本来打算给绿袖送书的，院里人声鼎沸，像在举办什么聚会。他穿着白衬衣、牛仔裤，还挎了包，一身打扮虽然奇怪，但是好在门口没人拦着。
进来以后，许青蓝才发觉这里别有洞天，他自觉往人多的方向走。绕过白色阁楼，走过花园石板路，他才发现冯家后院有一处游泳池，而周围树木遮挡，偶尔有稀疏的光影落下来，在水池上映照出浅淡的光圈。
许青蓝一眼就看到了绿袖，她穿着黑色吊带短裙坐在水池边，两只脚一晃一晃，一双人字拖虚搭在脚上，随时有可能掉下去。她的头发剪得更短了，露出整张小巧的脸颊，那刘海像是自己胡乱修剪的，远远看着，像一头桀骜不驯的斑羚。
绿袖在和一圈朋友开玩笑，双手懒洋洋地撑在身体两边，用很随意的口气为大家叫了气泡酒。她也倒了一杯酒，举起来，周围的人呼朋引伴地热闹着。她一抬头，就看到了许青蓝。
许青蓝冷着一张脸走过来，绷紧嘴唇，脸部线条坚毅而冷清，然后他伸手把绿袖拉了起来。
许青蓝带着绿袖离开了聚会的地方，任凭身后的人面面相觑，看不明白状况。
出了门才发现外头日光炽热，许青蓝脱下衬衣给绿袖披着，穿在他身上笔直有型的衣服到了她身上宽松许多，甚至比她原本的小黑裙都长出一截，风轻轻吹过，露出她光滑细腻的小腿。
许青蓝带她去了面馆，二楼有洗手间，他把她拖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他冷着一张脸。她自觉地打开水龙头，洗去棕色亮片的眼影，以及艳丽的口红。
恍惚间，绿袖听到身后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低着头不敢抬起来，鼻子不知怎么突然发酸了，只好一遍遍捧了水拍打在脸上。周围不过方寸之地，她能闻到许青蓝身上清淡的香味，那香味像他一样典雅周正。有那么一瞬间，她差一点脱口而出了。
许青蓝俯身过来，拿了毛巾给她擦脸，清洗过后的她像三年前一样干净清爽，只有一双眼睛红红的。
许青蓝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所有的疑问被压下了。他喉结微动，最后把她抱在了怀里，一双手抬起来，他迟疑着，拍了拍她的背。
绿袖低着头，隐约看到身上白衬衣飘动的衣摆和她脚上并排的十个红色指甲。她身上有一种初出茅庐的风情，可是在许青蓝面前，她总是可以当作一切都纯白无瑕，好像还可以回得去。
绿袖吸了吸鼻子，她靠在他温热的胸膛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许青蓝。”
他收了臂膀，好像在回她：嗯。
“你要是我哥就好了。”
许青蓝安抚性地拍着她的肩，像普通兄长给予安慰一样，有温情而不带任何目的。他本来是生气她不学好，但是被她这样一说，他气消了一半，从心底里觉得怀里的女孩似乎从未长大。
而绿袖瑟瑟地缩在许青蓝的怀里，她有许多话没说出口。
例如躲着许青蓝的这一年，她也曾在夜里点灯，为他写过许多没头没脑的信。大约是讲她的身世，几乎和许青蓝如出一辙，只不过他被冯家的老人领养后，从外地福利院的寝室搬到了小洋楼上。她的床上有了更多精美的礼物，她再没见过福利院门口那排茂密粗壮的香樟树。
所以小时候想起这些来，绿袖总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不过她也知道，倘若哪一天她离开人世，说来说去，或许只有许青蓝会为她痛哭一场。
其余的，其余的人，绿袖想到在人前称他为哥哥……那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只是这样简单地想起，她心里便陡然升起强烈的不适，生理上产生排斥。宛如许多个黑夜以前，他第一次触摸她，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冰冷战栗，像人极度饥饿时，吃到了过于甜腻的冰激凌，只是那么一口，胃里便翻江倒海。
但是绿袖没说这些，她踮起脚尖，拍了拍许青蓝的肩：“那我走了。”
许青蓝点头。
“我大二以后课业很多，以后可能暂时不会过来了。”
许青蓝依旧点头。
“你……照顾好自己，不许抽烟喝酒，更不能熬夜不睡觉。”
许青蓝笑了笑，他的眉眼骨相俱佳，这样一笑，仿佛春风在身侧摇荡。他的意思像是告诉绿袖，你先管好自己吧。
绿袖坦荡荡地摆摆手，然后迈出了面馆的门。转身的时候，她差一点就要哭了，但是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告诉自己哪儿有勇敢的人呢？只有旁观者才告发。
每一个当事人都恨不得告诉自己，别出声，别回头，所有糟糕的往事啊……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当作一场梦才好。
许青蓝站在门口看了她许久。
之后听宋闵说起绿袖在冯家的种种遭遇，许青蓝的拳头狠狠砸在墙壁上，直接砸的下场就是污了那面白墙，一点点血溅上去，后来的几年都擦不掉。
那血迹擦不去，回忆便戛然而止。
06
冯公子死了，绿袖也没了，冯家的案子被压了下来。
年轻的冯公子被自己疼爱的妹妹错手杀死，偏偏这个妹妹还是一个神经病，隔日又淹死在了海中，这案子虽然漏洞百出，但好在没人追究。
是的，冯家老一辈的叔叔们为了压下这桩丑闻，为警方出具了绿袖有精神分裂症的诊断书。
冯公子是被水果刀刺伤的，那把刀上有绿袖一个人的指纹。正好绿袖有精神病，正好患病的人死在了海中央。
方才在面馆，宋闵结了账以后，说要带许青蓝出去散散心。许青蓝比画着，要去那片海滩。宋闵没搭理他，给几个朋友打电话，说带一个小兄弟去唱歌。
许青蓝打落了他的手机。
宋闵的脾气上来了，本来就攒了一肚子的埋怨，这会儿全部发泄了出来：“我们都叫她冯小姐，你是不是真以为她就是一个千金大小姐？我告诉你，那个姓冯的根本不是他的亲哥哥，你知道他带她去做什么吗？从她十八岁开始，去唱歌，去酒局。她才那么小，就被逼得什么都去做！”
“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件事。在那个几乎天天有人看着的房间里，你知不知道她被打过几次？她什么都不是，你看她外表那么光鲜，那都是她在骗你……”
那时，面馆不是用餐时间，店里根本没几个人，周围一切显得那么安静。说话的宋闵突然停顿了，因为许青蓝扑了上来，他的身形没有什么攻击性，却只是凭着一股近乎执拗的蛮劲把宋闵死死地抵在墙上。面馆里响起桌子倒地、啤酒瓶摔落的声音，他一双眼睛通红，紧紧地拽着宋闵的衣领不放。
他一直遐想的女孩并不是城堡的公主，她落了难，始终待在更幽暗的深渊。
许青蓝的一颗心抖得疼痛。
宋闵看了许青蓝许久，放低了声音：“我以前有一个弟弟，人特别安静。后来，我在去外地打工的路上把他弄丢了。”说着，宋闵把许青蓝拎着自己衣领的手拿下去，“自从我见了你以后，就觉得你跟他特像，真的，我弟弟也不会说话……”
“你不说就没人知道她的事，只要你不说，我就带你离开这儿。”
许青蓝的耳朵嗡嗡作响，像是失去了全世界的声音。他愣在原地许久许久，揣测绿袖以前在他面前露出的端倪，可是想来想去，却只想到她那张酷似洛丽塔的年轻脸庞。
许青蓝一拳头砸在墙上，身子却渐渐滑落，跪立在地上，连弯曲的脊背也颤抖着，如阵阵秋风刮过，抖落了一地凄凉。
他的喉咙里响着一阵阵沙哑的声音，短促，模糊，不像是垂死的挣扎，倒像是小声的呜咽求饶。
在面馆吃完面以后，已经准备离开的宋闵带着许青蓝飞驰在路上。路过花店时，宋闵停下车，许青蓝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带了一束雏菊上车了。宋闵一边开车，一边从车前镜看了他一眼：“你听哥一句劝，跟哥一块走吧。”
许青蓝不答，手上血肉模糊，却捧着一把明艳的黄花。
绿袖的事，他之前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出事那天是情人节，有一部音乐电影的宣传铺天盖地，他的票是女学生给的，一共两张，说是送给许老板和女朋友的。他没有女朋友，却还是收了票。那天晚上，他等在冯家门口，转了又转。
后来门开了，在过于寂静的夜色下，摇晃走出来一个人影，许青蓝瞧着像是绿袖。
绿袖穿了红色长裙，外面套了灰格子西装外套，层层叠叠的裙角摇曳在她的脚踝处。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与夜色一样寂静。
绿袖没想到会看见许青蓝，眼睛眨了眨，然后冲进了许青蓝的怀里。
许青蓝离得近了才看见她光滑的脸蛋上有点点细小的微红，他缓缓抬手，轻轻将微红蹭在指头上。
绿袖的脸上全是血。
许青蓝抬起头，一瞬间着急了。绿袖却莽撞地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住他，他挣脱不开，喉咙里响起低哑的呜呜声。
“许青蓝。”绿袖的声音听上去特别冷静。
她仰着头，专注地看着许青蓝没有被任何东西玷污过的眼睛，那一刻时间静止，仿佛宇宙也睡着了。
“你有没有……梦见过鲸鱼？”
这是多么奇怪的对话，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冯家大宅在他们身后发出幽幽的光芒，像是在警醒他们这一夜过后，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安逸时光。
你有没有梦见过鲸鱼？有，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
于是在料峭的春夜，他们两个人开车去了海边。
绿袖的车十分粉嫩，是适合洛丽塔一样女孩的颜色。她开着车，绕了不少远路，不过终于找对了方向。其间，许青蓝把绿袖沾染了血的外套脱掉，然后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穿着。
许青蓝什么也没问，或者，他也不敢问些什么。
他过于贪心两人独处的闲暇时光。
终于到达海边，绿袖的兴致看上去好了一些，他们找到一顶废弃的帐篷，约好一同看第二天的日出。
绿袖抱膝而坐，给他讲自己许久以前做过的梦。庞大沉默的鲸鱼在深海里缓慢游动，她好像醒不过来，只看到鲸鱼一只只游进了她的嘴里，像往日收纳悲喜痛苦时，她麻木无声地吞没了怪物。
许青蓝静静地听着，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再醒来时，身旁没了温度，他缓慢撩开帐篷的门帘，全世界一片漆黑。
他走遍了海滩，也没有发现绿袖的踪迹。
那是没有日出的时刻，人世间百鬼夜行。
绿袖死了，死在了海里。
07
许青蓝答应了宋闵离开这个地方。
临走前，他给绿袖带了一束花。
宋闵靠在车门前，正在给其他兄弟打电话。他的嘴里咬着半截牙签，一双眼睛随着远处的许青蓝移动。
和对方约定离开的时间好像有冲突，冯家势力太大，迟一天离开，接触过真相的他们就多一天危险。宋闵不耐烦地回了几句，那边的人不知道讲了什么，宋闵吼了一声，瞥见许青蓝回头看他，他微微思索后，拿着手机走开了。
许青蓝抱着雏菊站在海滩处，凝视着化成一线的遥远的天边。昏黄的光辉照在浑浊的海面上，黄昏到来了，斑驳的光影叠在眼前，在海面上蓬勃生辉，夕阳总是无限美好。所有的至死不渝其实都应该在这一刻实现，在西方人叫作狼狗的时间里进行宣誓与怀念。
许青蓝安静地看着远方，微风吹过来，他眯起眼睛，不远处果然有绿袖在跟他招手。她依旧留着齐额的卷曲的长发，穿着几年前的旧裙子，衬衣、马甲、西装套裙，白色的长袜及膝，尖头皮鞋更是光滑。
许青蓝安静地看着她，她还是留长发好看一些。
两个人隔着不远的距离，中间是过于冰凉的海水。绿袖一边笑着，一边用脚尖撩拨着裙角下缓缓浮动的水流，海面晃起涟漪，她看到许青蓝朝着这边走过来。
“我真不想长大啊。”
她的脚尖踢踏着水下的鹅卵石，长袜已经被打湿，印出一片花样般湿冷的深色印迹。说话间，许青蓝已经走了过来，他还是那么安静，不动声色地脱下衬衣，为她挡在腰下，挡住了那翩跹出花蝴蝶一样的裙角边。
他安静地站立在那儿，一双眼睛却只盯着心爱的女孩。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呢？她知道他有多担心她吗？
可是他没说话，只是眼角微微发红。
巨大的夕阳映在绿袖的背后，一半江水瑟瑟，一半江水通红。
“我带你去看鲸鱼好不好？”她略微一歪头，笑眯眯的，看出来她的心情真的很好。说完话以后，她故意鼓起脸颊，露出一个非常俏皮的表情。那一刻，海风吹起她的刘海，许青蓝看到她饱满的额头，看到她一双如孩子般狡黠的眼睛。
“好啊。”许青蓝笑了笑，宠溺地把手伸给了她。
于是绿袖牵起他的手，这是一个非常熟练的动作，似乎在梦里梦外排练过许多次。
指尖触摸着指尖，他们十指紧扣。
大海安静地注视他们两人模糊的身影，他们牵起手，对视一眼，开怀大笑起来，往更深更险的大海慢慢走去。
风吹着寂寥的海面，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宋闵惊慌失措又歇斯底里的呼喊声。
那呼喊声隐隐带着风声，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许青蓝，你给我回来……”
孤寂的风持续吹着，吹得人耳朵发痛。
连风也知道了，许青蓝没有回来。
时间回到许青蓝刚走出帐篷的那天。
眼前灰茫茫一片，许青蓝奔走在黑暗中，他的衣袂翻飞。在夜色下，他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瞪着前方像行走在废墟上的探照灯。他整个人冲着海中央前进，以疾驰于风的速度奔跑进了一片汪洋中。
那一刻，极度的寒冷铺天盖地把他包围，海水呛进了他的鼻间，他不断地张开嘴，不断地呼唤，海水灌进来，带着绝无仅有的咸湿。
他从未料想过她身上的那些悲惨遭遇，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唯一的念头就是他可以去陪她。
他本来就是被世界遗弃了的人，在灰暗的人生尽头，却始终有个明亮的她，一尘不染地站在那里。她是他对不可预知的未来唯一的盼望。
所有沙哑的呜咽声被大海吞没了，他整个人被大海吞没了，而眼泪被海水冲刷着，一滴一滴重新汇聚成另一片小而绝望的海。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
一分一秒，有人失去了呼吸，有人渐渐沉入海底。
沉入了海底的许青蓝也曾发出过声音，小而细碎的叫声，像鲸鱼的哀鸣，并不撕心裂肺，只是寂静。
绿袖，绿袖，剩下死一样的寂静。
原来他始终没有带她走，也始终没有牵过她的手。
更新时间: 2019-11-24 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