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蓝筝
江瑟啊江瑟,早知两人都逼不得已要割舍,你后不后悔和我在吹雪渡边拜天地?
一
除夕之夜,府外张灯结彩,爆竹声声,不用想也知道薛定川此刻凯旋,是如何耀武扬威。而我,不得不和一群垂头丧气的残兵败将窝在这破败的府邸里看月亮。
“军师,吃个馒头吧。”
“滚!”
高琛是我名义上的主子,此刻面对我的满腔怒火却显得战战兢兢,仿佛一只委屈巴巴的大狗,默默地将馒头搁在了破碗里。
就在我和自尊相持不下的时候,一只肥头大耳的灰鼠从墙角窜出来,扣下一大块馒头就跑。
连一只耗子都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我!
我终于气哭了,哭得很大声。
高琛和他手下的残兵们全沉默下来听我哭。
他一动不动地蹲在我面前,手足无措地说:“军师,要不……要不咱投降吧?我倒不是怕死……只是,唉,你别哭啊……”
我恨啊,太恨了。
说句犯上僭越的话,先帝昏聩无能,以至于分封的亲王动不动就为扩张领地交战,塞北的游族也跟着蠢蠢欲动,天下乱成一锅粥。
在战事未定的时候,民间流传有一句话,“北楚南江,归心之主可令天下安昌”。这“楚”自然说的是我慕楚,因为我辅佐高琛,一直在塞北平乱。而“江”便是江瑟那厮,他辅佐薛定川,在偏南的封地讨伐那些不听朝廷诰命的亲王。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军队里也绝容不下针锋相对的两个谋士,于是我和江瑟各随其主,天南地北。
经过三年的苦战,高琛平定了边疆之乱,薛定川也差不多将诸侯收服了七七八八。
薛定川心中定是想要除掉我的,而以他的狼子野心,我也绝不能容他先一步入京。两军在断背山迎面相逢。
论谋略、论军队,这一仗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该输,我已用计将大批薛定川麾下的精锐困在山谷之中,两面皆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势,封山放火不就完了。可高琛犹犹豫豫、不愿听从:“军师,那是上千条人命,若倾数灭之,不善、不义啊。”
咱也不知道两军交战善不善有谁来管,反正那大批败将成了俘虏,被他浩浩荡荡地带在军中,趁着月黑风高夜烧光了我们的粮草,溜之大吉。
如此一来形势陡然逆转,我军如丧家之犬,被薛定川耀武扬威地押解入京。假如我还能活着出去,定要以一本血泪铸成的“良禽择木而栖”流传千古。
被软禁在京城某废弃府邸的第五日,一双暗花翻金底的黑靴子停在我面前。
那人我认得,正是上次高琛手下留情之后,烧掉我们粮草的混账副将,姓李。
李副将此刻戏谑地拍一拍我的肩:“军师大人,请了。”
仇人相见,我怒火翻腾,谁料高琛比我还要愤怒,直接一拳招呼上去。两个人在泥地上翻滚扭打,高琛不是对手,不一会儿便被压在下面一通狠揍。
他的脸肿得像个猪头,还在大叫:“不准你碰楚楚!”
“够了。”
我上前将两人拉开,被揍了一顿的高琛看上去更狼狈可怜。他照例用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我,估摸着觉得我一去不回了。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江瑟也好,他的主子也好,都不会让我死的。比起我,他们更想杀的人是我的旧主高琛。
我随那位李副将走出废宅,上轿,入宫。
启祥宫此刻正是推杯换盏的庆功宴,幼帝虽然坐在中央,和那群宫人相比,却显得有些噤若寒蝉。倒是右侧的江瑟,饮酒自如。左侧的男人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意味不明地笑了。
“楚妹,阔别多年,别来无恙。”
薛定川,我的嫡亲哥哥。
他总是这样一副虚伪的面孔。好像当年编织不祥之身的谎言、让我不得已随母姓,渐渐受整个家族唾弃,流亡在外的罪魁祸首不是他。
二
薛定川为了将自己惜才求贤的戏唱下去,将我交给了江瑟,让我们好好叙一叙话。
北楚南江,在相隔了上千个日夜和无数谋略厮杀后,终于对席而坐。
我心知他必然要劝我归降,等他先开口,谁知这厮不声不响,像个锯嘴葫芦。
就在我忍不住要催他“有屁快放”的时候,他抬起一双黑沉沉的眼,轻声说道:“慕楚,前些日子京中落了场雪,我梦到你了,那时我就想,重逢之日不会太久。”
我被他这句话生生地噎住了,杀千刀的江瑟拿准了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他那话但凡有三分可信,当年就不会弃我于不顾。
“我也梦到过你。”我微笑,刻意顿了顿才说,“一剑穿心,好大的血窟窿。后来你猜怎么着?我笑醒了。”
我看他神色凝滞,跟着又补上一句话。
“回禀你家主子,我已有喜在身,是高琛的孩子,要么就杀了高琛,我随他一并死了干净。但想让我辅佐姓薛的,那是做梦。”
他终于豁然而起,烛火都随之震颤。
“你说什么?!”我的衣襟被一只大掌攥住,每一个字都咬牙切齿,“慕楚,你出尔反尔!”
我料不到他会说出这句话。
要追根溯源的话恐怕要将老皇历翻到天璇二十年,那时天下还未大乱,也是一个下着细雪的冬日,我和江瑟稀里糊涂地拜了天地。
我二人同拜在当时声名显赫的苏老门下,世人都以为他辅佐三公,要么住在朱门阔宇内,要么该归隐仙山,其实他也只是个无妻无子的小老头儿,在吹雪渡撑船渡客。
而今想想,那几年在江边的日子当真是最快活安逸,那时候师父最喜欢教我们一些奇门暗器,让我和江瑟斗来斗去,斗得鸡飞狗跳,他自己笑倒在船上。
我曾一度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长,直到天璇二十年入冬之后,师父的身体迅速枯竭下去,服再多的汤药也无济于事。有一次我煎好了药,师父却悄无声息地昏倒在船头。
我在递过药碗的时候,触及他冰凉枯瘦的手,骤然间意识到,这个老人将不久于世。
“唉,能不能不喝药?怪苦的,又没用。”
又没用。
在听到最后三个字时,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或许从未见过我哭,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脑袋:“人总有一死嘛,我活得够久了,再活下去真成老妖怪了。”
当晚他将我和江瑟叫到船舱内,煮了一盅梅花酒。
细雪无声地落下,江面雾凇沆砀,远远看上去宛如天地鸿蒙时的纯白。
师父拢着大氅围在炉边问江瑟:“阿瑟,你喜欢慕楚吗?”
他蒙了片刻,磕磕巴巴地说:“就……就那样。”
师父笑了笑,又问我:“丫头,你呢?”
“烦死他了。”我说。
“唉,你这样的脾气……”老人叹息,忽然一拍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二人不如结为连理,让为师临死前也好安心。”
我以目光细细地描摹江瑟的脸庞,利落乌黑的眉,狭长清亮的眼睛。他无疑是好看的,就算生得不好看,我也愿意为了师父、为了这些年相处之情应下。
于是在这雪夜,我和江瑟对着天地拜了三拜,算是礼成。
师父点点头,微笑着闭上眼睛,这一闭就再也没有转醒。也许正应了“干戈寥落四周星”的话,次年开春,冰雪消融的时候,肃亲王率先攻城略地,旋即天下大乱。
三
若说我对江瑟从始至终没有动情那是假的。
这小子虽然可恶,但总归长得有几分姿色,况且我们又各一肚子坏水,着实没那样厚的脸皮祸害别家。
那时玉陵城中已是风声鹤唳,商肆大多闭门不出,想打散工都找不到地方。我和江瑟怀着一腔“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愤。
“都怪你,我觉得去包子铺打零工也未尝不可!”
“哈,是谁一顿吃了十个包子?你那招子瞧不见老板的嫌弃?”
“那你倒是说个法子,我方才看到一只路过的流浪狗都比我肥硕!”
我破天荒地将他打量了一番,再次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清逸俊秀的脸。
“那你想如何?难道你我活生生饿死,师父就高兴了?”
他如奓毛一般地跳起来:“什么死不死的话……”说完之后,似乎灵光一现,“死?死……对啊!”说完用力一掌拍在我的小身板上,“咱们有路了!”
半个时辰后,江瑟裹了张草席,我脖子上挂着木牌往街边一跪,酝酿着哭哭啼啼。
这委实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法子——只等一个纨绔恶霸将我买下,估摸着他会顺手差使两个手下把江瑟拉去城郊埋了,那时我们再来个翻脸不认人,得了银子城外会合。
后来,一切都超脱了我和江瑟的预料。
一位将军停了下来,偏偏他曾拜会过师父,偏偏他又认出了装死的江瑟,遂下马,出重金买走了江瑟的“尸骨”。
我拎着银两溜出城外,可是江瑟如同那徐庶进了曹营,任我在乍暖还寒的荒林中苦守一夜也未曾现身。
我没等来人也就罢了,偏偏祸不单行,好死不死地撞上了一伙纨绔子弟刚刚寻欢作乐完,顺势掳走了瑟瑟发抖、冻得半死不活的我。
大抵从那一时开始,往后的一切跟着也错了。
我趁那群纨绔子弟酒后作乐时打晕两个守卫,连夜逃了出去。谁知此人的父亲在朝为官,竟顺藤摸瓜地牵出了我的身份,是早年间薛家逐出的孽子,于是一时间满城通缉。
堂堂苏老的弟子,在他尸骨未寒之际,竟沦落到不得不流窜逃亡。
高琛便是在那时出现的。
他骑一头枣红良驹,披着墨色貂裘,勒马在市井之中,拦下了准备缉拿我的人:“她犯了什么罪?你们是官家还是谁人府上的?羁押令呢,卖身契呢?”
一群人面面相觑,为首的人认出了他的身份,有些讪讪地说:“高衙内……这……这……这……”
他自然说不出什么名正言顺的理由,难道要说是自家主子先强掳民女?
高琛只冲我飒然一笑:“姑娘,上马!小爷带你走,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拦我?!”
四
那时我想,江瑟大抵不会来找我了。也许是无奈之中最后的退路,我入了高琛的帐下,从一个孤女,一步一步谋略着走上军师的位子。
高琛并不是个善于打仗的人,他能有今日凭的是祖上的基业,身边跟着的自然亦为同类。
我与他的狐朋狗友两看生厌,互不买账。
他们觉得我不过是高琛一时兴起宠爱的金丝雀,我嫌那伙人都是一群酒囊饭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记得一年中秋,正逢高琛生辰,一群人在兰芷町中喝得酩酊大醉。
我看着一轮弯月排云而出,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师父。
自己现下这副样子,和被豢养的姬妾有什么区别吗?
他曾经寄希望于我能入朝为官,福泽一方百姓,即便生逢乱世,大抵他也希望我这双手是用来搅弄风云,而非只能在亭中弹一曲古筝。
我的下巴猝不及防地被一只手捉住,男人喷洒着酒气叫我的名字:“楚楚姑娘,我看琛哥对你一刻也离不开。我就奇了,论姿容你也不算绝色,怎么就拿捏住他了呢?”
我强压怒气,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那人却几番拦住我的去路,笑嘻嘻地扯我的衣襟:“你不过就是图安稳荣华呗,跟高琛或是跟我都是一样的。”
我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掴过去。
那人在惊愕之余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东西?一个豢养的流莺罢了,爷调笑你算看得起你!”
话刚落,一道黑影从身后迅猛地扑过来,高琛和那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细枝末节处我已忘了,只记得那人满头满脸见了血。高琛像是发怒的豹子,被三五个人拉扯半天才停了手,最后仍不忘狠狠地补上一脚,戾气十足。
我折身便走。
这便是我委身的地方啊。
高琛追上我:“楚楚,你恼他还是恼我,都是应当的,你打我,只要你消消气,怎么打都成。
“楚楚,真的,我高琛敢顶着祖宗之名发誓,我对你绝无轻薄之意!你……你是极好的姑娘……你别不说话,你打我!”
说完他竟然真的闭上眼睛抻过来一个脑袋。
我黯然不语。
夏虫不可语冰,高琛从来不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就像我也不会明白,烽烟四起之际,怎么还有子弟在此饮酒高歌。
“不是恼你,”我低声解释,“我恨自己生不逢时,空有一肚子墨水,注定是要辜负师父多年栽培了。”
他满脸不谙世事。
“高琛,皇帝昏庸,内有诸侯割据攻城略地,外有塞北游族蠢蠢欲动。高家也是朝廷所封四大族之一,如今局势动荡至此,你去外面看一看,有多少百姓颠沛流离,有多少流民为一壶水、一箪食而丧命?而此夜,我们仍在此纵情享乐。”
“楚楚,那么你想——”
“我想清君侧、平朝野、定山河、安天下。”
他沉默了好久,似乎在思考。
“既然如此,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高琛伸出手,似乎是想帮我擦泪,犹豫片刻之后还是缩回去了。
“我从未经历过厮杀战场,但若能让楚楚欢喜,那就去做吧。”
高琛说到做到,果然和那些狐朋狗友一一了断,重整军马,我随军一起踏上了塞北之路。
而就在同年,薛定川座下铁骑声名鹊起,携裹着腥风如利刃般扫向诸侯,自然,众人也知道了那个运筹帷幄的军师——江瑟。
五
宫中有溶溶夜色,半爿明月排云而出。
晚风翻起满院花草香,涟漪一般慢慢地浮散。这原本该是极静谧的,然而却仍能听到宫闱内吟唱的歌声。
我静立在玉华宫的窗棂旁,想起在薛府也是通琴艺的,遂令身边看守我的人取一把琴来,慢慢地弹奏一曲。
一道影子逆光推门而入。
薛定川在身后讥笑道:“你便是靠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活下来的?”
我未转身,只是将手放在琴弦上:“薛将军,如今朝纲未稳,百废待兴,不如敞开了说话,你留高琛一条命吧,他威胁不到你。”
薛定川诧异似的一扬眉,笑了:“你竟不为自己求情,惦念着那傻子?”说完他将笑意徐徐收敛,“你如今身为阶下囚,拿什么和我谈呢?”
我冷笑:“江瑟。”
“江瑟如何?”
“他是否知道,你当年曾经暗害我娘,逼我出府?他是否知道我在薛家经受的一切?”我连声逼问,“薛定川,你应该了解他的,若他知道这些,会怎么样呢?”
这是一个连我都自认荒谬的筹码。三年前他弃我不顾,我在高琛的帐下曾经暗地里寄出了许多信,我想若是他当初身不由己呢?
辗转十八地,我便写了十八封信,鱼沉雁杳。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最后,我是带着绝望断了念想的。
未承想,薛定川答应了。他出门时忽然回首倚在门侧一笑:“慕楚,你只料定我怕他知道当年的真相,可你自己就不怕他知道你利用他的挂怀,去救另外一个男人吗?”
在被软禁在玉华宫数十日后,我被解禁,见到了高琛。
他穿回了妥帖干净的衣裳,坐在红檀木桌后净手焚香。
“楚楚,你来了,快坐!”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让我想起“乐不思蜀”的话,心底悲凉。我转念一想,要是高琛清楚自己的处境,岂不是更悲凉?
高琛优哉游哉地品酒。
我忽然醒悟: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也许,他本身就不适合在乱世成为一个枭雄。
是我逼他走到了如今的境遇。
“你别叹气。”高琛替我抚平眉弯,目光细细地打量我,忽然轻声说,“楚楚,你与江瑟和好吧,他会护着你的。”顿了顿又说,“至少比我有用。”
玉盏已举到嘴边,我忽然僵住了。
一大颗眼泪滚到腮边,顺势落入酒中。
“那你怎么办啊?”我说,“若我和江瑟冰释前嫌,阿琛,你该怎么办呢?”
在此之前的许多年,甚至就刚刚我还在怨他迟钝,忽然间触及他清亮如泉的眼睛,心里的弦蓦然崩断了。高琛以手握拳支在桌沿,血却慢慢地从他口鼻之中滴落下来。
我惊起。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在天旋地转的惊痛中,我红着眼咬牙四顾。
“薛定川,好,他骗我,我要杀了他!”
六
高琛却扯住我的衣袖,渐渐声微:“楚楚,这是我自个儿选的路。薛定川不会放过高家,我不能成为他要挟你的把柄。若他要你亲自杀我,我也不愿在死后成为你心中的魔障,还有一事,我对你和江瑟始终抱愧……”
“那些你寄过去的信……是我扣下的。”他的目光是祈求我的垂怜,卑微如尘,“不然我怎么留住你呢?你必然是要去找他的。”
“我这样的人死了,楚楚,你不必惋惜。”
我抱着他倒下来的身躯,从温热到冰凉,再无声息。
宫人发现我的时候吓坏了,她们试图让我放开怀中早无声息的人,我却红着眼睛怒吼:“谁敢?!”
最终一只修长细白的手伸出来,轻轻覆上了高琛的眼睛,替他闭目。
江瑟睫羽垂下:“慕楚,无论你是否相信,我竭尽全力寻觅你的下落,一直未曾间断。”
高琛这一辈子,也就骗了我这一次,而这次又误我半生。
我双眸已干枯,无泪可流。
我淡淡地说:“世事阴错阳差,说到底都是寻常。可是江瑟,我和薛定川的仇是非要了结不可的。于公于私,我一定要同他算账。”
他凝目看我。
“我知道,他很器重你。”我说,“江瑟,你大可置身事外,不必知晓我和薛定川的私仇。”
他的笑意凝住:“你更该知道,我必然会帮你。”说完声音低了下去,“数年前我曾错失过一次,不能再重蹈覆辙。”
我扬起下巴,冷笑道:“江瑟,别太小看了人。不需要你蹚这浑水,我照样能将姓薛的真面容撕下与你看。”
他终究离开,脚步踌躇仍含隐忧。
我的笑意随之渐渐隐去。
江瑟啊江瑟,早知两人都逼不得已要割舍,我亲眼看到爱着自己的人死在面前,你要背弃自己追随了几年的主公。早知如此,你后不后悔和我在吹雪渡边拜天地?
七
高琛自尽,江瑟来见我,这些想必都被玉华宫的宫人悉数传到了薛定川的耳中,想来他已对我起了杀心。
毕竟,人到了穷途末路,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
我身边的宫女玉蝉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也许她不知道,我这人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第一次相逢是在衣香鬓影的宫宴上,她立在薛定川身侧。那时我便知道,这是薛定川的人。
我去找小皇帝下棋。
她照例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小皇帝不大高兴:“你站得这样近,挡着朕的光了。”
“奴婢是为陛下的安危着想。”
“那你便搜她的身,免得下个棋都不得安宁!”
我眼见少女进退为难,轻笑道:“是我仪容不整,才惹陛下心烦。玉蝉,你去问掌事要一瓶桂花油来梳头罢。”
她忙道了声“是”,匆匆地退下。
我一面认真布局,一面佯作漫不经心地道:“其实住在这玉华宫也好,民女瞧这字画皆出于国手,还有这帷幔上的鸾凤,细节处真是巧夺天工。”
小皇帝落下一枚黑棋:“‘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再好的刺绣字画,一把火也就成灰了。”话毕,他抬眸看我,“该你了。”
“眼见是死局啊。”我皱眉道,“皇上精于棋术,民女实是自取其辱。”
“死局吗?”
“四面楚歌,为何不是死局?”
他食指轻轻敲动一棋子:“你说,若是釜底抽薪,又当如何?”
两厢凝视间,我心底狠狠一颤:那样澄澈而锐利的眼神,和前些日子怯弱的他分明判若两人。
“朕能保全自身。”他飞快地低语,“但,朕能信你吗?”
“皇上可以不信民女,但必须信苏——”
屏风后传来脚步声,我笑着伸手拂乱了棋局,哗啦啦地作响:“要输!要输!民女无能,丢了师父的脸面,实在惭愧!”一面说,一面恭恭敬敬地引退了。
入了夜,殿外唯有细弱的虫鸣,更显寂静。
我一面对镜梳妆一面问:“今儿怎么不见上夜打更的宫人?”
玉蝉赔笑:“许是奴子疲怠了,明日再问责也不迟。”说着用桂花油将我满头青丝梳上去,“姑娘怎么忽地想起梳洗了?”
我微笑道:“不是为了能让你们里应外合、水到渠成吗?”我一面说一面倏然转向她。她受惊之下手一跌,玉瓷瓶掀翻在地,浓郁的桂花香便散溢而出。
“奴婢愚钝,不胜惶恐!”
我秉着灯烛静静地看她:“你是该惶恐,若你了解薛定川。”我说完后,随手将烛火撂在地上,“玉蝉啊,他是不会让隐患活下去的。此前的我是,此刻你亦是。”
火炉带倒,纱帐牵扯,瞬间燃起冲天火舌,倒映在我瞳中。
焚烧的书卷和繁密的锦衣,以及那些摊在案桌上的绫罗,令火势一路如蛇般恣肆曼延。玉蝉跌跌撞撞地要逃,却发现整个偏殿宫门紧锁。
惶恐一层一层地浮现上来,她难以置信地喃喃:“不会,不会的,将军不会放弃我的……”
我笑,笑意无不苍凉:“曾经在断背山,也是这样一场大火。一饮一啄,莫非天命?”
倏然间,雕花镂窗被一脚踹出个窟窿,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兜头喝道:“去他的天命!”
八
“慕楚,你个负心女,这就是你所谓的妙计?!”
“皇帝呢?”我未曾想到江瑟会赶来,在浓烟里艰涩地开口,“这江山可以没有慕楚,但不可没有天子。”
江瑟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捞起来,在掠身后退的刹那,梁柱塌陷,我二人眼睁睁地瞧着玉蝉湮灭在火海里。他双眼通红:“与我合谋不就成了,你又何必剑走偏锋、拿命来赌?!我们隔了那么久,重逢才几日啊!”
我的确瞒着他,甚至没有想过自己有生还的可能。
但别无他法啊,江瑟。
我算不准薛定川何时对你、对我、对幼帝下手,要让他尽快图穷匕见,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漫长如半生,在大片长廊梁柱轰然倒塌之前,江瑟将我拖拽出来。
劫后余生,不胜侥幸。
直到我们冲出火海,才发现四周早有重军把守,森然林立,难怪那么久迟迟无人救火。
除非有人下令。
高琛死后,我连日神情恍惚,突然冷不防地问身边的小婢要桂花油,想来她转头就告诉了薛定川。正如我通透他的诡计和城府,他也一样对我的手段洞察在先。
但他未必想得到,我还有命出来。
薛定川勒马,目光阴沉地落在我二人身上,试图劝和自己帐下的军师:“阿瑟,你心悦天下任何一个女子,我都会成全,唯独她不行。此女妖孽祸水——”
“你信口雌黄!”我恨声咆哮,“是苏老云游到薛府,曾褒扬于我,你便处心积虑地编排了不祥之身,将我逐出府去。薛定川,我敢保证绝无虚言,你呢,你敢不敢对着天起誓?!”
他却并未理会我。
“阿瑟,这些年来我待你不薄,今日便要你做个取舍。”薛定川抽出腰中的青龙佩刀,扔在了江瑟面前,“杀了她。”
“若我不依呢?”
“那就对不住了。”薛定川嘴角勾出冷冰冰的笑,“玉华宫走水,你和慕楚以身殉主,火海无情,我能做的就是将你三人风光大葬。”
果不其然。
江瑟的目光似隐隐落在军中,又似乎飘向天际,语气无不憾然:“难道今日是你我都破不了的死局?”
我上前一步,站在薛定川面前:“就算你我私仇在先,你竟置天子性命于危难之中,实在枉为人臣。”
他听到我口中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不由得放声大笑:“死人是不会开口的,至于忠奸臧否,你一介女流说的不算,史书工笔说的才算。”
我抬眼,浓云散去,玉轮朗朗清辉、天光倾泻而下。
“很好,诸位将士都听见了。”
我迎着身后猎猎的火光,拾起那把沉重的青龙刀,指向苍穹:“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话音落地的同时,薛定川眼中的惊愕转瞬即逝。他身后的副将一挥刀,他脖颈一热,血溅三尺,立死当场。
众军愕然之余,只见幼帝满身泥水地从黑暗一隅走出来,纵然刚从池塘凫水而出,那张面容依然淡然自持。
待到众军反应过来,转瞬间跪了满地,卸下兵刃向皇帝行礼告罪,我听见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南楚北江,盛誉汤汤,今日得见,才知名不虚矣。”
江瑟不知从哪里抽出来一把折扇,风度翩翩地扇风。我却瞧得仔细,他后颈全是汗呢。
后来我和江瑟一并去了供奉历代国士的灵堂前,恭恭敬敬地给师父叩头奉香。出来时正逢云销雨霁,漫步在行宫的石阶长廊上,看朱红色的宫墙外,天空刚刚露出宛如甜白釉的底色,斜斜地挂着一小弯月,一排雁阵掠过,如今听鸟鸣也是清爽怡人。
我二人忽然对望一眼,似乎不约而同地想开口,又默契地收了话。
“呃……”
“我先说。”我抢在他前面,“江瑟,那些信的去处我已知晓,这些年错怪你了。”
“嗯。”他淡淡地应声,然后便负手走在前面。
我追上去:“喂,你就没有话说吗?比如——”
“比如被你子虚乌有出来的孩子?”他目光落在我的小腹上,“哟,身怀六甲也不耽误你闯刀枪火海,佩服,佩服!”
我被他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青,恨不得原地撞宫墙。
江瑟任我尴尬了好一阵,才出言解围:“罢了,我方才想问你的是,那一日大火,是你着意设局,瞒天过海,但——你什么时候认识他身边的李副将?”
“你忘了断背山一战?当初我曾与他就薛定川是不是良主相争不下,和他立下赌约,若有朝一日,他主子说出背信弃义的话,他当为国斩之。”
我说完之后,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高琛,神色微微黯然,若非生在乱世,又或者他没有遇到我,也许他能荣华安稳,度过余生。
九
又一年春至,冰雪顷消,棠棣堆雪,幼帝册封江瑟为国士,和当年师父的官职一样,下朝后单独召见我,问我想当个什么官。
我想了想,十分诚恳地回答:“民女迫不得已兵行险着,令陛下身处危难之中,承蒙宽仁不曾降罪,岂敢多有奢求?”
小皇帝用那双漂亮幽深的眼眸看着我,似有不满:“别同朕闹些虚礼了,听着累得很。”
我讪讪地赔笑。
“你二人都是苏老门下弟子,朕不能厚此薄彼,徒惹群臣非议。”
我道:“那……陛下随便赏民女什么,也是恩典了。”
他将笔一挥:“好,那么朕把国士赏给你为夫!”说完竟要取金册拟诏,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什么?!”我大惊失色,顾不得礼数就要扑上前去,“万万不可!”
“为何?”
“我——”
“你莫非不喜欢江相?”小皇帝煞有介事地苦心劝我,“朕自幼在宫中,见惯了云谲波诡、人心凉薄。这两情相悦是极难得的事,楚卿,你可别让自己追悔莫及。”
我神色微微怅然,但终究还是郑重稽首。
“陛下,高琛救过民女,往后数年礼敬有加,如今尸骨未寒,我却要嫁作他人妇,可不是成了您口中的凉薄之人吗?”
小皇帝静静地看着我,那双过于早慧的漆黑瞳子仿佛能看穿一切。许久,他点了点头。
“朕会命人以西统将军的名位将他风光下葬。只是楚卿,逝者已矣,你要守多久?三年之期,也算是尽到心意了。”
我微微苦笑:“谢陛下苦心,只是国师年少英才,不该也陪着我……”
小皇帝急得站起来,连声调都变了:“他……他愿意的!”
我目光掠过之处,只见那烟云般的软烟罗云纹垂幔之下,露出一双黑底描金的靴角。
我心中百感交集,终付之一笑。
“如此,我也是愿意的。”
更新时间: 2022-11-06 1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