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比存在更永久

发布时间: 2021-03-16 20:03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消失比存在更永久

文/李米苏

1、

前天,我坐着地铁从浦东赶回浦西,昏昏欲睡,车到人民广场站,涌进潮水一般的人群,叽叽喳喳声不绝于耳,吵得头痛,我一直闭着眼睛,低着头。

突然在这些嘈杂的声音里,有一个人的声音进入我的耳朵。

是一个女人,她在与谁对讲着流利的英文,声音熟悉得让人心惊肉跳,我不禁抬头望去。她离我大概有三步之遥,梳了披肩的长发,齐刘海,化了妆,眼睛大得惊人,嘴角一颗蓝痣,嘴唇涂了粉红色,显得她原本就不太白的皮肤更加黑起来,穿了一件短的玫红色夹克衫,黑色牛仔裤,高到膝盖的长筒靴,完全是成熟女人的模样。

我愣了足有五秒钟,然后怕她瞧见,灰溜溜地滑出座位,逃到人群之中,像一条泥鳅,一会儿工夫已经钻到别的车厢里去了。

我的心怦怦地跳不止。

她叫小渔。

2005年12月25日,她带着从家里偷出来的户口本站在徐汇区民政局的门口等我,而我却失约,没有出现。

2、

我记得她以前不是这种打扮,她总喜欢梳短发,素颜,一条白色的棉裙子,我们一起逛街的时候,她就喜欢这样,而且喜欢笑,声音爽朗。并且她时时都在照顾着我。

比如,走路她会拉着我,也会捧着一大束鲜花等我在哪个路口,逛街时她抢着埋单,与人交流时必然是她出头,她还坚持一个月每天送早餐到我工作的地方,直到我受不了同事们说笑,不让她再来了。

她时时散发着母性光环,将我看成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儿童,而且一直不断地提醒我相信自己,说你一定行的。

可我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民政局的门口?

我回想起很多我们以前的故事,却找不到合理的答案,那时候的我,凡事缺少承担的勇气和能力,唯一可做的只有躲和逃。我与她之前,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她的热情与我的冷漠形成反比,她越是想要接近我,我越是躲得远,像躲债一样,恨不能立刻逃到其他城市里去。

3、

小渔是我在上海某艺术院校读书时的同学,学院里的各系是选读的。起初对她也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而她总是迟到,很快所有人都记住了她。在我们快毕业的时候,她又迟到了,全班都在笑她,她环顾四周,发现只剩下我旁边的一个空位子,便坐下了,然后大大方方扯过我的书,说,让我瞧瞧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搭理她,我不喜欢疯疯癫癫的女生。

很快就毕业了,她主动打我电话,说从老师那里得来的,我想了半天才记起她来。她说,你陪我下午去公司取东西,对了,你会骑电瓶车吗?

不会。我说。

那我载着你。她说,快点出来,我在徐家汇等你。

她不由分说地命令着我去找她,而我竟然真的去了,没有什么想法和理由,就那么傻傻地赴了人生第一约。

她穿了粉色的纱裙站在港汇的路口,推着她的电毛驴。

快上来,来不及了。她也不跟我客套,直接坐在了车上。

我哦了一声,跨步上车,她就开起来了。

把着我的腰。她说。

我只敢用两根手指掐着她的腰,透过薄纱衣裙,可以结实地感触到她的体温,这让我十分尴尬,而她竟浑然无觉似的。

我等在一个星级酒店的外面,她去取东西,她在这里上班,有时白班,有时夜班,所以她会上课时迟到,也会在课堂打瞌睡,老师叫她起立,全班哄笑,她就跟老师嬉皮笑脸地开玩笑。那天,我们去了一家咖啡店里喝东西,她给我讲她的故事,我像个标准的白痴听众一样,一边“吸溜吸溜”地喝,一边听她说话。

她父母是知青返城,她虽是上海人,户口却没处落。她先回到上海读书,寄居在奶奶家里,没有她的房间,她便睡在沙发上,叔叔和婶婶对她从没好脸色,她虽然不自在,却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浑浑噩噩的读到初中毕业,她很快考上了一个中专,开始住校,这才彻底离开了奶奶家。

她读书还算努力,也没有多么优秀,多半是因为贪玩,但她情商很高,很快交了一些不错的朋友。毕业之后,她就工作了,一家跳到另一家,基本都是在星级酒店里,她人缘好,所以发展不错。

我爸妈刚回上海没几年。她说,我们没房子,只能租房子住。

我也是。我说。

可我们是上海人啊,在上海却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她说,所以,我发誓一定要好好工作,赚钱,给我爸妈买房子。

你很了不起。我说。

你也很了不起。她说,我大概都能猜到你的一些经历。

你长得很好看的。她毫不知羞地说,是我很喜欢的那种男孩子,一看就是老实的人。

没多久,她又约我见面,是去她家里。

为什么?我问。

没有为什么,就是去玩玩。她拍了拍电毛驴说,快上车吧。

我跟她去了她的家里,一个很偏僻的又脏又旧的楼,她爸妈都在家,她爸很爱说话,拉着我聊时局,上海话我听不懂,只好频频点头,她妈不爱说话,一直在厨房忙着烧菜。

我第一次登门,竟然两手空空,还在他们家吃了一顿饭。

说来也巧,那天刚好上海电视台播了一段对我的采访----我因为在艺校表演的关系,上了《今日印象》,我们正吃着饭,电视就播出了这一段,她指给爸妈看,她妈只说了一句,他本人比电视上好看。就这一句话,却好像不是在说我。

吃完饭,她拉着我看她家里的陈设,这张桌子在旧货市场花了50块淘的,那个大衣柜才80,还有那张床,只有70块。她如数家珍地向我炫耀着她的战果:都是我一件一件弄到家里来的,我可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啊。她非常自豪。

事后,她跟我说,爸妈对我印象很好。她问她妈,米苏长得好看吗?

她妈说,好看。

她说,那我嫁给他行吗?

她妈说,行啊,可是你们有房子吗?

她说,没事,我给他买。

我一直处于被动,莫名其妙的就被人扯进了一段情感当中,仿佛自然而然地,我与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而我自己竟然不知道。

4、

从那之后,她便每天把早饭送到我公司里来,风雨无阻,起初我还不好意思接受她的好意,后来也就习惯了,而一个月后,我的同事们一见到她出现在公司门口便集体起哄,搞得我非常窘迫,告诉她,不要再送来了,她问为什么,我说不太好,她说那你记得要吃早饭。

那时候的我一穷二白,来上海也没有多久,一无所有,蜗居在一处窄小的公寓里,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所以不敢对她太过热情,可她却从不计较这些,始终不离不弃地在我身边。我从来没有主动约过她,也从来没有送过她什么礼物,她倒是一直想着买东西给我。

记得有一次,她到庙里求了一串佛珠送我,我以信仰基督教为由退还给了她,她挺失落的,不过当即表示理解,我好像还送过一条围巾给她吧,也是出于礼尚往来,她当时笑着说,如果是戒指就好了。

我们之间没有一句承诺,有时很长时间不见,她一来找我,便一直说个不停,为了逗我开心,而我做的最多的只是沉默,她问我是不是一直有心事,其实没有,我那时候头脑空白。

有一天,我一个人在家里喝酒,是同事送的,我没有可以共诉心事的好友,便一个人喝,小渔打电话给我,我说在家里喝酒,她便问清我的地址,跑过来找我。

她来的时候,我已经喝了大半瓶,想想自己的人生,不免有些伤感,她突然拉着我的手说,你放心,有我在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天,特别感激她在。

但我从始至终没有给过她承诺,我一直认为我不适合婚姻,婚姻是一座牢池,而我却是飞鸟,我只属于天空,我不能也不会,安心于平凡,我的内心有一团火种,而我表面却是如此云淡风轻。

她经常来帮我做家务,收拾房间,烧饭给我,而我却没有炊具。她便敲我邻居的门,左边借个锅子,右边借把菜刀,她嘴甜,邻居都很喜欢她。而我一直以来的冰山样的性格以及曾经得罪过邻居的那些事,都被她的甜言蜜语一一化解。以至于很久之后,我的邻居还会突然问我,那个短头发的小姑娘呢,怎么不来了?

可是再热情的火焰也烧不化千年的封冰,直到火焰渐渐熄灭,她与我的来往少了很多。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她说,你的世界五颜六色,可我却无法进入。

对不起。我说。

你是介意我的家庭?还是根本看不上我?她说,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我说,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但是,一旦我选择婚姻,那个人一定是你。

我等你。她说。

她就这样痴痴地等着我的回答,一天又一天。

5、

这一年的年尾,她突然约我去七宝划船。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她说,你来七宝找我。

天气有些冷的,我依约到了七宝,她站在那座古桥边上,仍然是满脸笑容。

我们去划船。她说着,先跳进一艘木船里。

我跟着下去,我们并排坐在船头,船家拿着一只长的桨,轻松地拨弄着水纹,船在慢慢行动,冷风吹过来,她的头发长长了。

我要出国了。她说,上个月我和我妈去北京面试了一个工作,是“全球加勒比嘉年华游轮”,中国只要两个人,我就冲到北京去了,我英文没那么好,但我会逗他们笑,有个考官是黑人,被我逗得一直笑个不停,他们让我回家等消息,结果昨天通知我了,准备去美国了。

真好。我说,你有好的未来,你叔叔他们肯定很羡慕你。

是的。她说,那你怎么想?

我没怎么想,觉得很好。我说。

哼。她不太高兴。

我无法给她殷实安然的生活,我的世界里只有动荡和流浪,今天我暂栖在上海,明天就不知该漂向哪个城市,我无法给她一个答复,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她要走了,她有更美好的未来。

我们登记吧。她说,我想跟你结了婚再出国。

为什么?我问。

这样,我不在国内的话也不怕,等我回来,你还是我的。她说。

我值得你这样吗?

值得。她说。

那个划船后的下午,她拉着我去K歌,偌大一个房间只有我们两人,她说喜欢听我唱歌,她唱歌走音严重,她说,我唱一首歌给你,不好听也不许笑。我说好的。

她唱了苏芮的《牵手》“也许牵了手的手,今生不一定好走……”她眼里轻泛着泪花,感染了我,我也很难过。

分开之后的晚上,她打电话给我。

米苏,12月25日早上九点半,我在徐家汇民政局门口等你,不见不散。

那两天,我一直犹豫不决,我想就此结束漂流生活,又怕给不了她要的,哪怕是平凡,而眼下的她刚刚要踏上光明的前途,她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和未来,她不该这么急着嫁给我。

两天之后便是圣诞节,那个一心一意想要嫁给我的姑娘,一大早上,穿得美美的,傻傻地站在徐家汇民政局的门口,手里捧着一大束红玫瑰,而她要等的人却没有来。

6、

后来,她就出国了,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以及对我的失望踏上了异国的土地。

那之后的她,便在游轮上工作了,七大洲四大洋都留下她的足迹,半年之后,她打我手机,很兴奋地在电话里说,我昨晚枕着南极冰层的撞击声入睡,那感觉真是奇妙。

她并没有责怪我太多,反而问我过得好不好,她自解地说,幸亏当时没有登记,不然就不好出国了,会有移民倾向的。她说还有一年半就可以回来,我们还可以去登记。

你回来再说吧。我说。

我希望你也可以来这里,我们一起工作。她说,明年还有招聘计划,到时我帮你问问。

果然第二年,她帮我联系了一个暂时回上海度假的船长,我也去见了他,他拿出一本书样的资料让我填写,全部是英文,我看了整整一下午,于是作罢,我想我不适合出国工作。

第三年,小渔回国,打电话给我,先问我是否单身,我说是的,她说,我们去登记吧,我已经回国了。

我说,等你下次回来的吧。

她说,为什么?

我说,你在国外或许会碰到更好的。

她就不开心了,很久没有同我联系,直到她准备再次出国时才跟我打了个电话。

我们约在徐家汇见面,她黑了也瘦了,但热情不减,眼睛笑得几乎找不见了。

见到你真好。她说,以前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我也是。我说。

在国外很多人追我,嫁给他们我就可以留在那里。她说。

那你为什么不嫁?我问。

你说呢?她盯着我看。

你会遇到更好的。我说,再出去走走吧。

好的。她说,记住你的话。

她讲了很多国外的见闻给我,听着十分有趣,我虽很羡慕,但清楚自己的能力。我也想出去,哪怕不是很好的工作,能够让自己的英文水平飞快高升也是好事。

两年后,我们的游轮就到亚洲了,我还会回来。她说,你不要再拒绝我。

我有什么好的。我说。

你给我踏实感。她说,让我想安稳下来。

她出国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有一天,她通过邮件发了几张相片给我,人变白了,也胖了些,不过笑容依然纯真。

她在信上说,有个菲律宾的同事在追她,中国春节的时候,组织了所有外国同事演了一场戏为了向她表白,大家都在起哄,但她不想嫁给他。

信尾她说,如果我嫁给了别人,你会同意吗?

我回复了她,做你认为对的事情,但在做每一个决定的时候问问自己,值不值得?

我想她懂得我的意思。

又过了一阵子,晚间,她突然打电话给我,大声地在里面说,米苏,生日快乐!只有一句话,电话就断了。

那天正是我的生日,而她算准了时差打电话过来,还是让我很感动。

邮件里她说,那天是在船上打的电话,信号太差,也不知道拨没拨通,她喊了十几遍“米苏,生日快乐!”她相信总有一句我能听到。

我确实听到了。

7、

几年之后。

我坐在从杭州回上海的高铁里面,窗外春意盎然,满地是绿油油的植被,阳光铺满了天地之间,一派鲜亮的景象。

一个电话打进来,起初没听见,然后断掉,是国际长际,心头一惊,应该是她。

结果电话响了第二通,我接起来,果然是小渔,她在电话里面咯咯地笑,她问:你这几年好吗?

我说很好,然后问她在哪里,她说今天在越南。

她继续追问,你结婚了没?

我没回答,先问她,你呢?

你猜。她说。

你结婚了,对吗?我说。

是的。她说,我没有再找你,后来就嫁人了。

嫁给了谁?

也是我的一个同事,马来西亚人。

挺好的。我问,他对你好吗?

很好。

那就好。

我有两个儿子。她笑着说,每天都很吵。

真好。

你呢?结婚了吗?她问。

我停顿了两秒钟后说,是的,我也结婚了。我骗她。

她那边愣了下,真的吗?没有骗我?

没有。我冷静地说。小渔既然已经结了婚,我更不能给她希望。

那么她是上海人吗?

杭州人。我随口说。

你们有孩子吗?她声音越来越低。

一个女儿。我说。

也很好。她说,我就喜欢女儿,可惜我生了两个儿子。

一时间无话,我们都握着电话,听里面沙沙的声音。

我下个月回上海了。她说。

探亲吗?

不是,彻底回来了,不想在国外了。她说。

那不跟他去马来西亚吗?

不去。她说。

又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想跟他离婚了。

为什么?

我发现我不爱他。她说,而且他的缺点越来越多。

不是他的缺点越来越多,而是你已经越来越了解他了。我说。

你爱她吗?她声音有些微哽咽。

爱。我说。

她又沉默了。

米苏。她说,如果我说还想跟你结婚,你能够跟她离婚,然后娶我吗?当然,我要带着两个儿子。

这次换我沉默了。

可是。我说,我为什么要跟她离婚,她很好。

哦。她声音里有无尽的失落,我知道的,以前我们无法在一起,现在更不可能了,我有两个儿子,你有一个女儿,我们的压力会非常大的。

是的。我说,如果他不是有非常让你难以接受的缺点,而且你内心还爱着他的话,就不要离婚了,离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她那边半天没有声息,后来她说,我想家了,我想回上海了。

电话就挂断了。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一路都在想着我和她这些年的过往,像一幕幕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后来,我换了手机号码,没有通知她。

消失会比存在更永久。

8、

2015年,我35岁,依然单身。

我坐着地铁从浦东赶回浦西,昏昏欲睡,车到人民广场站,涌进潮水一般的人群,叽叽喳喳声不绝于耳,吵得头痛,我一直闭着眼睛,低着头。

突然在这些嘈杂的声音里,有一个人的声音进入我的耳朵。

我想起,她是小渔。

我记得,2005年12月25日,她带着从家里偷出来的户口本站在徐汇区民政局的门口等我,我站在另外一条街的转角处犹豫不决地远远地看着她,而她却没有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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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1-03-16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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