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时
01
“沈归期!”
“有!”
“出列!”
日光斜斜地攀过紫禁城巍巍城墙,打在主干道旁的敞院中,身穿军绿色衬衫的沈归期微微抬起下巴,帽檐下的脸清秀好看得十分出众。他向前踏了一步,出列。
“向右转!齐步走!”
“你今天的早操取消,去会客室!”
班长生长在北京,透着京味儿的嗓音很是嘹亮,在他手下待得久了,沈归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执行命令。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会客室的门口。
沈归期推开门走进去,明晃晃的阳光转眼被他关在了门外。
会客室的圆桌边坐了个人,白色的羽绒服挂在衣架上,裙摆被刚刚一闪而过的风吹动。她回头,见是沈归期,露齿一笑:“过来坐。”
沈归期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会儿,转身就走。
“走的话就是违抗军令。”声音软软糯糯,让听惯了京片子的沈归期有点儿恍惚,仿佛回到了江南水乡的流水间。女孩见他停住了脚步,语气略带得意,“还不快来坐下?”
沈归期转过身:“就在这儿说。”
“可是你太高了,仰着头我好累啊。”
“时昭!”
“嗯?”时昭托着下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人畜无害的模样让人发不出火来。她懒懒道,“沈归期,你们出操太早了吧?睡那么短的时间你还能长高吗?”
沈归期冷冰冰道:“我一米八五,不用再长了。”
时昭愣了愣,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眼见人又要不耐烦了,她连忙道,“好啦,不逗你了,这次找你有正事。”
据时昭所言,她作为故宫博物院的新人修复师,主修钟表。老师去国外学习,上面派下任务,要求修复一八七五年制造的南京钟,开春要送去上海展览。时间紧,任务重,她压力很大。
沈归期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起早贪黑,路上很危险。当然啦,我不是重点,重点是南京钟需要人保护。你是保卫部队里我最信任的人,这个任务舍你其谁?”
沈归期不为所动。
“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分上,救救孩子吧!”
“没两小无猜。”
“看在我们青梅竹马的分上!”时昭立即改口。她冲沈归期眨了眨眼睛,先礼后兵:“我都跟你们班长打好报告了,这次就是要带走你,由不得你选择。”
沈归期沉默了半分钟,叹了一口气:“时昭,怎么那么执着啊?”
时昭愣了一下,眼圈瞬间就红了。
好一会儿,她才说:“我从小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02
时昭和沈归期是在遇冬市七月路一起长大的,她从小脾气就执拗,属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被虎咬了也要一边跑一边骂虎的那种。比如此刻,哪怕沈归期正在看书,她也要絮叨一二:“总之要爽了再说,你说对不对?”
沈归期正在学习,物理晦涩难懂,他皱眉:“时昭。这道题怎么解?”
少年人穿得清爽,白衬衫的袖口卷上去,白皙的指节修长,他把书往旁边挪了挪,说:“很麻烦。”
时昭拿起笔,笔尖触上纸张,“唰唰唰”一气呵成:“套个公式就行了。”
沈归期:“……”
作为阳明高中远近闻名的学霸,时昭不用太刻苦就能考到年级前十。她丢下笔,拍了拍手,苦恼地说道:“就因为我马上要高考了,所以这次寒假去故宫学习的机会,白白便宜了魏小鸢!”
“既定事实,再说也不会改。”沈归期说。
“那我憋在心里不就憋死了吗?”时昭瞪了他一眼,“你就是什么都憋在心里,会得心理疾病的。”
沈归期语气冷淡:“不会。”他合上书:“我在校广播站工作,说的话很多了。”
时昭“啊”了一声:“我至今都很迷惑,你这样的闷葫芦是怎么当选广播站主持人的?是不是靠美色?”
沈归期抬头看她一眼,说:“声音好听。”
沈归期的声音是真的好听,刚过了变声期,低低的,富有磁性,落在耳中很享受。但时昭知道沈归期之所以去报名当主持人,只是为了学分。
沈归期成绩一般,高考想报军校,文化课达标后,品德素质是加分项,所以他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骑着车去学校,准时去广播站打卡,叫住校的同学起床。
时昭问他为什么不住校,至少可以多睡一会儿,沈归期沉默了会儿,问:“那你晚上自己回家?”
言下之意,是担心她的安全。青春期的小姑娘,最爱胡思乱想,给个关键词就能脑补出一场大型青春偶像剧,更何况沈归期给了她八个字。时昭感动得泪眼汪汪,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说要陪他去学校。
冬日里下了几场雪后,天越发冷了,时昭裹着羽绒服,蹲在家门口等沈归期出门。也没过多久,对面的门被打开,沈归期推着自行车走了出来,看到时昭,他愣了一下:“时昭?”
时昭抬起头,鼻子冻得通红,她可怜巴巴地说:“沈归期,我忘了戴口罩。”
沈归期无奈,他停好自行车,把口袋里的口罩递给他,说:“刚洗过,还没用。”
沈归期的口罩又大又厚,把她的小脸挡了大半,声音闷在里面:“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拿?”
沈归期不假思索道:“你的房间在三楼。”
时昭不甘心:“那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在这儿等你?”
他们走出了巷子,长长的路,雪被清理得很干净,沈归期跨上自行车,示意她上来。时昭不肯上,非要他说出原因来。
沈归期慢吞吞地将羽绒服的帽子戴上,语不惊人死不休:“心疼我。”
03
时昭觉得误会大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解释,沈归期就打开了广播站的话筒。轻缓的音乐响起,紧接着是校歌,激昂向上。
时昭拍了拍沈归期的肩膀,在他看过来时,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门口,意思是:我饿了,我去吃早饭,先走了。沈归期盯了她一会儿,拿过书包掉了个方向,书包里的零食掉了出来。
他用口型示意道:“吃吧。”
时昭悻悻地打开一个小面包,咬了一口,后知后觉地扯过一张纸写了字递给沈归期,字条上写着:“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说,再不给我吃的我就走了?”
沈归期侧过脸,声音低到不能再低:“不是吗?”
“当然不是!”时昭翻了个白眼,随即又有些得意,她碰了碰沈归期的肩膀,“你就这么怕我走啊?”
校歌播完,沈归期没空跟她聊了,嘴唇微微靠近话筒:“同学们,早上好……”
早上好……个头!时昭打了个哈欠,勉强打起精神吃完了面包,就着沈归期富有磁性的声音倒头就睡。她是被铃声吵醒的,分不清是下课还是上课,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沈归期正靠在椅子上翻书。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了,沈归期的手顿了顿,抬眼看着她:“醒了?”
时昭问:“几点了?”
沈归期说:“第二节课刚下课。”
时昭:“……”
沈归期惜字如金,用几个字就解释了为什么没叫醒她:“没忍心。”
时昭气得牙痒痒:“让我来给你扩写一下吧!你想着反正你逃课逃惯了,前面两节课又是讨厌的物理课,干脆就不去了。是不是?”
沈归期懒得反驳:“是。”
时昭放下狠话:“要是因为你,我被罚站,我就跟你拼了!走,上课去。”她扯过沈归期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教室走。两栋教学楼是连接着的,好巧不巧在走廊上遇到了班主任,班主任一见她就关切地问:“你怎么来上学了?”
时昭:“呃……”
老师是在讽刺她还知道来上学吗?
班主任问:“烧退了吗?”转而瞪了沈归期一眼:“她都生病了,你还不拦着她?赶紧带回家休息。”
沈归期说:“她非要来。”
他扯起谎来一点都不脸红,等班主任走了,才跟时昭解释:“我帮你请假了。”
时昭大怒:“那你怎么不早说!”
沈归期神色淡淡:“你没问。”
时昭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出来,她勉强站稳身子,对突如其来的休假有点儿适应不过来。她问沈归期:“我们去哪儿?”
沈归期抿了抿唇,问:“你想学样新东西吗?”
作为学霸,求知欲是必备的素质,所以对于沈归期的提议,她举双手赞同。当她站在“新东西”面前时,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好大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射击?”
“嗯。”沈归期已经戴上了护目镜,他举起桌上的枪,似乎是怕她打扰他,飞快地说,“你第一次来先玩个初级的,等我过完瘾就带你去玩。”
他一口气说那么多话,时昭还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只听“砰”的一声,子弹划破空气,正中靶心。沈归期摇了摇头,头微微向左歪了歪,指腹微动。少年人脸上的神情是少见的轻狂,傲气有之,不羁有之,是令人怦然心动的模样。
时昭捂着心口,小声说:“怎么办,沈归期?”
沈归期刚好打完弹夹中的子弹,听到她喊他的名字,侧过脸,明亮的眸子含着笑意:“什么?”
时昭说:“你太好看,我好心动呀。”
04
冬日下雪时的故宫是最迷人的,红墙白雪,一夜间北京就变成了北平。时昭出门忘了戴围巾,冒着风雪哆哆嗦嗦地从偏门进了紫禁城。换岗的警卫员跟她认识,和她并排走在一起:“还没修好吗?”
时昭说:“早着呢!”
警卫员笑:“你是想扣着归期不还给我们吧?”
时昭一听这话,脸热了热,却也没有否认:“请首长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待沈归期同志的,争取让他带个女朋友回去。”
“那也要看归期愿不愿意。”警卫员抬了抬下巴,“你去问问他。”
时昭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沈归期穿着军大衣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他低着头踩雪,马靴踢踏,雪花飞舞,晃晃悠悠落在他的睫毛上时,却显得那样恬然。两人离得近了,他听见声音,抬起头来。
时昭抬手:“早啊!”
沈归期对她点点头,又向警卫员敬了个礼,警卫员走的是另一条路,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先走了。见时昭还站在原地,沈归期的眉头微皱:“还不过来?”
时昭小跑过去,小脸红扑扑的:“你还来接我啊?”
冬日天亮得晚,雪将长街照亮,雪光映在两人的身上。沈归期垂下眼睛,见风卷着雪花往女孩的衣领里钻,她还仰着头巴巴地问他怎么还来接她,心里不由得来了气,不耐烦地牵了牵嘴角:“冷吗?”
时昭点头:“冷。”
沈归期把围巾递给她,等她胡乱系上后才说:“前面路堵了,要绕路,跟我来。”
北方的雪下得松散,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上面,发出咯吱的响声。时昭跟在沈归期旁边絮絮叨叨,聊故宫的历史,聊她修复的那座钟的典故,说她修复完这座钟就要南下学习了,聊到最后,她停在宫殿的门口,说:“沈归期,以后看不到你这张好看的脸,我该怎么办呀?”
沈归期一愣,旋即笑了笑,呼出的白气飘散在空中:“赶紧去工作。”
时昭以为自己眼花了,等沈归期都要走了,她才小声喊他的名字:“沈归期。”他顿住脚步,她的声音在风雪中听着有些模糊:“你以前就这样,我一夸你好看,你就笑。”
沈归期回过头:“你知道为什么吗?”
时昭问:“为什么?”
沈归期说:“因为你说实话的时候,特别可爱。”
譬如那次在射击场,他侧过脸看向她时,看见女孩身上罩着宽大的训练服,护目镜也戴得歪歪斜斜,眼里却像是有星星一样,满口跑火车乱撩人:“那么心动怎么办?”
他笑了笑,“啧”了一声,给她出主意:“少看我两眼?”
时昭说:“好主意!”
但眼神总是控制不住,越不想看越要看,不能正大光明地看,那就偷偷地看。等在射击场玩了个尽兴后,她又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这里不错,那我就原谅你耽误我一天的学习吧。”
见沈归期正慢条斯理地摘手套,她又忍不住问:“你说要考军官学校,是认真的啊?”
05
沈归期很认真,被家长连番轰炸,各种劝都劝不退的那种认真。甚至在除夕夜闹了次不大不小的离家出走。隔着一扇门,时昭听见沈归期一向温柔的妈妈冲他喊:“你就是受的苦少了,想不开给自己找罪受!”
“嘭!”关门声夹在鞭炮声中很是刺耳,时昭出门偷看的时候,恰好看到沈归期走出巷子。她想了想,咬咬牙追了上去。
沈归期腿长,走得快,时昭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眼看追不上了,沈归期却突然停了脚步。
时昭离得太远,想“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背碰瓷都碰不着,她在心里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沈归期转过身,她立刻清了清嗓子:“归期,有话好好说,不要冲动,我们先……”她张大嘴巴,结巴道:“你不会是……哭了吧?”
沈归期生得漂亮,眼角泛红时更甚,她看得心脏怦怦跳,觉得自己有点儿把持不住了,在心里嘀咕了两句“冷静”,哪想一抬头,沈归期已经近在咫尺,还一把抱住了她。
时昭彻底失语了。
时昭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他扯着手腕走到了七月河旁,晕晕乎乎地坐在长椅上。隔着七月河,对面是个小酒吧,大年夜的,居然很热闹,里面的人在高声唱《难忘今宵》。时昭跟着哼了两句,这才反应过来:“你抱我干什么啊!”
沈归期答非所问:“我没有。”
时昭抬头:“啊?”
不断有烟花被点燃,炸开在乌蓝的夜空中,沈归期坐在一片璀璨的夜空下,线条干净的侧脸被火光照亮,他轻声开口:“我不是受的苦少才给自己找罪受。”
“我知道啊。”
“你不知道。”沈归期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所有人都喜欢聪明的小孩,而不聪明的小孩最好会说话,会取巧,会以自我贬低来赢得大家的喜欢。当然,最好循规蹈矩,最好很好说话,最好平凡,最好不要提及‘梦想’这样宏伟的词。”
时昭从没听沈归期说过那么多话,惊讶地瞪着他,好一会儿才反驳他:“你不平凡啊,你……”
长得好看啊!
时昭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夸,憋在心里,说出口的却是:“你这个很好!”她做了“比手枪”的动作,说:“十环,超帅!”
“不务正业。”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这么能说?”时昭吹胡子瞪眼,“说,你是不是被人魂穿了?”
“……”
“那听听聪明的孩子说的吧!”时昭从口袋里摸出根“仙女棒”,又摸出一盒火柴。
沈归期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她的脸一热:“给点儿气氛,喏。”
她把火柴盒塞到他手里。他抿了抿唇,还是听话地抽出火柴棒,火柴头贴住盒子一侧,猛地一擦,火苗便晃悠悠地燃了起来。时昭把“仙女棒”伸过去,借了点火,璀璨的烟火便噼里啪啦地向半空中蹿去。
她盯着火光,轻声说:“你知道吗?沈归期同学,要成大事者,就必须有人阻拦。”
“是吗?”沈归期一脸不信。
“是!”时昭信誓旦旦,“越受人阻拦就越叛逆,越要一条路走到黑,走着走着,天就亮了,路就坦荡了,你就看见我了!”
沈归期正感动着,一听最后一句话,觉得不对,疑惑地“嗯”了一声:“怎么就看见你了?”
时昭得意地说:“我聪明嘛,所以走得快了些。”
她安慰般地拍了拍沈归期的肩膀,他的肩膀上落了点儿雪,被她轻轻拂去。她抿唇,换了一副认真的神情:“反正,归期啊……”
“我会等你就是了。”
06
像“仙女棒”转瞬即逝的烟火,沈归期的离家出走也不了了之。一向不善言谈的沈归期跟父母长谈了一次,利弊全部摊开说明,虽然没有得到支持,但也没有遭到那么强烈的反对了。他们采取了迂回战术。
头一个被迂回的,自然是时昭。
沈母感情牌打得啪啪响,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保家卫国是好事,可我们只是平凡人家,只想他一生顺遂,没有波澜。你,懂吗?”
以时昭的聪明,想懂还是挺容易的。但是关心则乱,一牵扯到沈归期,她的脑子就一团糨糊,没听懂沈母想表达什么,她又能做什么。沈母嘀咕了一句:“跟归期待久了,你也变笨了。”而后直接挑明了来意:“你想想法子,看能不能提高归期的成绩。”
哦,这个时昭听懂了,是让她给沈归期补习来着。
平白多了相处的时间,时昭自然举双手同意。南方的冬日取暖全靠抖,沈归期给时昭倒了一杯水,说:“取暖。”
时昭始料未及:“我以为你会把我扔出去。”
少年不怕冷,穿着单薄的毛衣,额上竟然还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坐在书桌旁,说:“成绩也很重要,你能教我最好。”
“哦——”时昭意味深长道,“看来沈同学以前是拉不下脸让我教你是不是?”不等沈归期说话,她又继续说:“不用解释。你放心,我这个人吧,就爱为人师表,虽然学生笨了点儿,但我有的是耐心。”
然而事实证明,她太年轻,见过的世面太少,不知道学生太笨真的影响教学。她拿着中性笔,笔尖戳在试卷上:“这个不是教过吗?换了名字,数字都没变,你就不会了?”
沈归期坦然道:“忘了。”
时昭一口老血喷出来,倒在沈归期的床上,长叹:“我有个好主意。”
沈归期问:“什么?”
时昭侧过身,松软的被子有淡淡的清香,她好不容易压抑住心跳,脸又莫名红了起来,只好不去看沈归期,背对着他出主意:“你去当义务兵,在军队里考军校容易些。”
不是多好的主意,却很切实际。沈归期沉默了一会儿,说:“再试试吧。”
时昭寻思着试试就试试呗,知难而退就是了。她躺得舒服了,不愿意起来,小声嘀咕:“沈归期,你家用的什么洗衣粉?好香呀。”
空气安静了半秒中,时昭猛地坐起来,着急忙慌地辩驳:“我没耍流氓!”
沈归期眨了眨眼睛,他皮肤白,望过去的时候显得很恬静。
时昭有点儿罪恶感,正想着要不表演个落荒而逃好了。哪知道还没付诸行动,沈归期忽地抬手,碰了碰她的脸,说:“撒谎。”
时昭蒙了蒙:“啊?”
沈归期说:“脸红了,在撒谎。”
时昭的脸更红了。
07
时昭所修的南京钟任务紧,以至于她在过年期间也忙于修缮,并未放假。除夕的紫禁城不似以往热闹,闭馆后更显得萧条。
修文物是件细致活,时昭早早练就了不为外物所动的技能,等修补完了一块,才缓缓地站起来,转了转脖子。恰好身后厚重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风卷着雪花吹进来,转瞬又被关在了门外。
沈归期站在门口,军大衣上落了雪,又悄无声息地融化掉。
时昭冲他一笑:“吃完饭啦?”
沈归期点头。他受了命令来保护文物,平日吃住都在这里,但除夕夜破例,去队里吃了饭,又匆匆回来。他看了看时间,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时昭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我早该回去了。”
沈归期挑眉。
时昭恨他是块木头,长了这些年岁,不挑明就不能领会她的意思,只好再坦白一些:“你以为我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还不是在等你!”末了,她可怜巴巴道:“室友回家了,就我一个,过年很凄惨的。”
“所以?”沈归期问。
“所以我要留下来,你陪我守岁。”
她的心思如明净的雪般铺在他的面前,那样柔软,不染尘埃,让人不忍破坏。沈归期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地把军大衣脱了下来。
时昭的眼睛亮起来:“你同意了?”
沈归期反问:“这是你的地方,难道我赶你出去?”
时昭嘚瑟道:“算你识相!”她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快速地找到春晚的直播平台。正在播歌舞类的节目,唱唱跳跳的,年味十足。
时昭看得兴冲冲,沈归期却有点儿心不在焉,好一会儿才问:“不饿吗?”
时昭摸了摸肚子:“有一点儿。”
沈归期站起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泡面,自顾自地下起面来,还打了个鸡蛋,热腾腾地端到她的面前:“出去不方便,凑合一下。”
时昭眨眨眼睛:“你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
沈归期错开她的目光:“没有。”
“明明就有。”时昭小声反驳,她将一次性筷子掰开,低头吃了一口面。雾气氤氲中,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眼眶忽地红了,像只小兔子一样看向沈归期。
饶是沈归期早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见到女孩哭,也不免惊到了,又觉得无奈,放软了声音:“哭什么啊?”
时昭撇了撇嘴角,说:“都怪你。”
她干脆放下了筷子,掰着手指数落他:“你别说我自作多情啊!你明明就对我很好,非说不好。明明跟我两小无猜,非说不是。明明舍不得我,非说舍得。你才撒谎,撒谎都不脸红!”
沈归期静默地看着她。
过好一会儿,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还在怪我,对吗?”
虽然不想承认,甚至当初的那点儿责怪也早随着时间烟消云散了,但偶尔想起来,时昭还是想跟沈归期打一架。
08
那是那年寒假过后的事情了。
沈归期说再试试,是认了真。他辞去广播站的工作,依旧晚睡早起,在一模时考到了全校三百名。
时昭接了他广播站的工作,她一边翻着成绩单,一边满口跑火车,一不留神脏话飙了出去,恰好被广播站的老师逮了个正着。老师微笑。
时昭干巴巴笑道:“检讨,我懂。”
她是好学生,没写过检讨,很干脆地找到源头——沈归期。她把一张白纸拍在沈归期的面前,说:“八百字检讨,谢了。”
沈归期毕竟还要靠她补习,逆来顺受地提笔就写。
时昭坐在他对面,托着下巴看他。少年很安静,睫毛轻颤,挠得人心里痒痒的,她舔了舔嘴唇,喊他的名字:“沈归期。”
“嗯?”
“你说想考军校,国内那么多军校,你想好哪所了吗?”
沈归期的手顿了顿,说:“时昭。”在听到她的回应后,他又继续不走心地写检讨:“我没想好。很失败是不是?”
“我之前都在干什么呢?明明比别人幸运,有自己的目标,却还是在虚度时光。心很大,能力却不足,还自怨自艾,说自己不聪明,说自己不讨喜,都是些没用的话。”沈归期把笔放下,看向她,眼睛红了一圈。他笑了笑,说:“那天我跟我爸妈聊了,下个月开始住校,最后再努力一把。”
时昭一愣:“那……那我回家怎么办?”
沈归期没有说话。
答案清晰明了,无论并肩走了多久,早晚也要分开走。哪有那些矫情的理由?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不破不立的成长,是不可见的未来里,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长大没有正确答案,沈归期认定了的,就是对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起长大的人,天各一方的多的是,他和时昭也不能例外。录取通知书如约而来,是与时昭相隔千里的城市。他走得早,一张车票的距离,却如银河般在两人之间划下了鸿沟,也将她的少女心事封尘在了十八岁。
“其实我跟别人在一起过。”时昭盯着那碗凉透了的面,说,“没谈两天就分手的那种。同学都说我眼高于顶。可是我见过了宇宙,还是喜欢你这一弯月色,这怪我吗?”
“……不怪。”
“我甚至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我。你每年回不了几次家,还都是挑我不在的时候。我就想你是不是在躲我。可是我又想,你躲我干什么?后来,偶尔有一次,我看到了你给同学写的同学录。在‘有没有喜欢的人’一栏里,你写的是‘有’。”
“我赌是我,所以我来找你了。你说我固执也好,不知羞也罢,都这个年纪了,我不想给自己留遗憾了。这该死的几年空白时间,已经够了。”
“时昭。”
“嗯?”
“我们班长以前是护旗队的,要在国旗下站岗,他女朋友也在北京,但两人见一面很难,有次我看见那个女孩看了一下午国旗,两人也没说上一句话。
“这样太苦了,我不想我们也这样。所以我狠心赶你走,可是你太执着了,有我没有的勇气。”
“所以——”时昭轻轻地拉住他的胳膊,“你在同学录上写的有喜欢的人,是我吗?沈归期,你告诉我,是我吗?”
沈归期望向她,他穿过了紫禁城的重重宫墙,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她的面前,眉眼间似还带着风霜,却终于应了她的话:“是你。”
这些年,他去过许多地方,山川湖海见过,宇宙繁星见过,而他心心念念的,又何尝不是她这一弯月色呢?
他贪恋的,又何尝不是那句“走到天亮,你就能看见我了”?
他终于把天走亮了,也真的看见她了。
更新时间: 2020-10-26 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