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幸有
她拨动凛冬的一处荒原,因此换来了一片盛开的玫瑰。
1
二〇一四年七月三日的佛罗伦萨,和往日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邮局门口贴了出售世界杯纪念币的大海报,遛狗的妇女路过时,仍把目光放在那只耍赖不肯走的贵宾犬身上。一旁的街边市场,蔬菜商贩正昏昏欲睡地架着腿,日复一日地听着卫星广播电台的新闻。
城市的另一端,层叠的楼宇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其中一间屋子内,白劭临正颓丧地坐在地上。
敲门声持续了十多分钟依旧不停,对方拿出了门不开便不走的架势。白劭临只能无奈地起身,门刚敞开,一股凉爽惬意的风就轻轻吹过。
白劭临一脸严肃地望着眼前的人。她穿了条浅蓝色的碎花连衣裙,栗色的波波头短发上还别了枚兔子发卡,脚上则踩了双不合脚的大码居家拖鞋。
即使瞪大了眼,她的表情也威慑不到人。
林萝低着头,将提前想好的腹稿一股脑儿地全部说出:“先生,你好,我是你楼下的住户。你家的水管估计有裂缝,凹槽漏出的水顺着管道总会滴到我的房间里,这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困扰。请你务必找个时间修理一下。”
半小时前。
刚放暑假的林萝正窝在屋子的沙发上看碟片,面前的折叠小桌子上堆满了零食。
暑气在凉爽的室内被消解,影片播到一半,林萝打起了盹儿。在她翻身时,那条波希米亚风格的薄毯掉到了地垫上,她也全然不在意。
她睡得惬意,迷迷糊糊地摸出遥控器,按下暂停键。
从房间内传出的水滴声在静谧的室内一下子变得突兀,观察了几分钟,林萝判断滴水的源头来自楼上。
跟楼道管理员说明完情况,确认了那住户家中有人,林萝当即就决定要去楼上投诉。
林萝说完,白劭临始终不接腔。
她沉默片刻,再次开口,说出自己想到的解决办法,还小心翼翼地附加了一句:“您看这样可行吗?”
他还是没有应声。
还真是个难搞定的人。林萝腹诽。
她抬起头,看到灯光下的他,表情疏离且冷漠。
他该不会是不能说话吧?林萝做出猜测的同时,打开手机备忘录,决定打字给他看。
只听“啪”的一声,大门被合上了。
几秒后,他将一张便签贴到墙上,又迅速关了门。
林萝凑近,看到纸上笔力遒劲地写了三个字:知道了。
猜想得到“验证”,林萝下楼时有些怜惜地道:“他在日常生活中一定不太容易,说不定还遇到了不少困难。”
滴答的流水声搅得林萝有些心神不宁。她耐着性子等了几天,楼上的人还是没有处理漏水的水管。
林萝决定自己去找修理工。
她把师傅带到楼上去,这次,她拍了许久的门,都没等到那人开门。
就这么烦闷了一阵子,有一天,林萝走出电梯时,正好在楼道拐角碰到了白劭临。他戴了顶几乎挡住眼睛的渔夫帽,完全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回到家,林萝当即写下:请你在三天内修好漏水的水管,否则我就……
她把想到的威胁话都写上了,那张纸摊开足有她的半个身子那么长,写好后,她就将“宣告单”贴到了他的家门口。
当天下午,房间里终于不再滴水,林萝的心情登时由阴转晴。
只是,晚间她出门丢垃圾时,看到那张长纸贴到了自家门口。她发现,那些威胁话的旁边被添了两个字:反弹。
林萝拎着垃圾袋,又好气又好笑地站在原地。
2
电话响起时,林萝正在洗头发。
她胡乱抹掉手上的泡泡,按下接听键。动物保护协会的会长在那头说,有人反馈,在特殊教育学校里有只需要被救助的西伯利亚森林猫。
林萝和另一位志愿者同伴一同前往,给猫喂了点儿水和猫粮后,同伴说要先把猫带去驱虫,让她晚些时候回协会做登记。
林萝这天没什么事,索性绕着这所学校闲逛起来。坐在花园里的很多人都有着“特殊面孔”,她平时鲜少关注残障人士,看到这里的不一样,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林萝带着好奇,继续四处张望,其他教室都坐满了人,只有走廊拐角的那间教室静谧无声。
她直接推开后门,不承想,这个班级里居然也在上课。
学生们都没有察觉到林萝的到来,所有人的目光仍在讲台上。身形修长的男老师正背对着他们,朝投影仪比手影动作。
看了一会儿,林萝越发觉得有趣。她放慢动作,轻手轻脚地拉开后排的一把椅子。她刚要坐下,就有松动的螺丝掉落,紧接着,那把椅子“砰”的一声倒地了。
听到动静,那位老师立即转过头。
居然是他。林萝有些吃惊。
而那些学生还是无动于衷地背对着她。她后知后觉,原来他们都是聋哑人。
注意到老师变化的表情,有些学生这才扭过头。林萝的神情慌张,局促又尴尬地站在原地,连声道歉。
有几个人先笑了起来,他们拇指按住食指,握成了一个小圆形,身体向前微倾,并朝她点头。
林萝对这一连串的动作疑惑不解,旁观了全程的人眉毛稍抬,适时地开口解释:“这个手语是表示‘原谅’的意思,孩子们在跟你说‘没关系’。”
这人竟然会说话!
想到他先前不说话的冷漠态度,林萝的脸色霎时变得不善,气鼓鼓地盯着他。
等白劭临一走出教室,林萝就喊住他:“喂,站住!”
她气势汹汹地将他拦住,质问道:“你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我觉得,”白劭临看了她一眼,“我那时没有说话的必要。”
林萝被白劭临说得噎住,但又拿他没办法,只能抡起拳头,对着他的背影,朝空气砸去。
这人的背后却像长了眼睛般。他回过头,看到林萝挥出的手臂,嘴边露出一点儿笑,评价道:“搞背后袭击可不好。”
林萝揪紧衣角,脸上一片绯红。
3
“砰砰砰——”
给花卉松土到一半,林萝被陡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一跳。
林萝简单冲了一下手,透过门眼警惕地瞄向外面。看到白劭临,她困惑地开门,问道:“你有什么事?”
“把你早上收到的那封信还给我。”他举起手里的信封,耸肩道,“这封才是你的,邮差送错了。”
林萝就要接过,白劭临又迅速收回手,目光落在她还沾了泥垢的手背上。她悻悻地缩手,嘴角一抽,只能折回洗手间认真洗手。
交换信封时,林萝觉得奇怪:“不对啊,我这封信的地址没弄错……”
“看仔细了。”白劭临的声音从她头顶倾泻下来,“你是E11号,我是F11号,油墨花了,‘E’字印得不太清晰,容易看成‘F’。”
林萝将两封信件拿在手里辨别,看到签名处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的这封署名是一个叫“Lino(利诺)”的人。
再一看,他手中的那封,果真印有自己的名字——Isabela Lin(伊莎贝拉·林)。
白劭临忽地笑起。林萝有些茫然地看他:“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他摇头,嗓音压得有些低,“只是觉得有点儿巧,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Lin’。”
林萝看向信封角落那不起眼的中文名,他名字的读音也是她的姓氏,她便跟着轻轻笑了一下。
在林萝转身时,白劭临看似随意地问她:“需要帮忙吗?”
他从刚才就注意到,放在门口的那些花耙和锥子,他大致猜到了她在做什么。一向不爱多管闲事的他迟疑了一下,继续说:“给植物进行嫁接之类的事,我想我是行家。”
“不用了。”林萝想也没想地直接拒绝了他。
林萝按照网上的教程,继续钻研起“移花接木”的方法,理论是科学的,到她这儿,实践起来却总是失败。
她折腾了半天,窗外的霞光早已隐去。
望着一地的狼藉,林萝给植物移栽的信心逐渐熄灭。苦恼了许久,她最终决定去找楼上那位奇怪的邻居帮忙。
“什么事?”白劭临抓了抓头发,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嗨——”林萝攥紧手指,看到换上了睡衣的他,讶异道,“你这么早就准备睡了?”
他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高挑的身子给她带来了些许压迫感。
林萝抿了一下嘴,将目光别向一边,挣扎了几秒后还是鼓足勇气一气呵成地说出请求。
没等她将礼貌性的话说完,白劭临便直接把门关上了。
林萝先是一怔,而后撇撇嘴,蹲在原处发起了呆。
4
白劭临再次打开门时,就看到林萝双手捧着脸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起身的那瞬,林萝脚底的酸麻感更明显,一不留神,眼看就要跌落,她适时抓住了他面前的门把手。似是毫不在意这丢脸的举动,她勾起嘴角,浅笑道:“你这是改变主意了?”
“我只是……”白劭临侧身拿起一把园艺修枝剪,扬起下巴笑了笑,“到储物间找工具去了。”
尽管他的手里抱了一袋重物,步伐却还是迈得很快,林萝需要小跑才能跟上。好不容易赶上他,她调侃道:“我觉得以你走路的速度,完全不需要搭电梯。”
“嗯,我只走楼梯。”
“啊?”林萝愣住。他住在九楼,也就是说,他每次都得一口气爬九层楼的台阶?
真是个奇怪的人。
白劭临在林萝的阳台上环视了一圈,先搬起那盆枯萎的洋甘菊观察了几分钟,才做出判断:“由于你嫁接的技术不规范,加上养护不当,造成了根系腐烂,所以才会导致它的枯萎。”
林萝垮下脸:“那……”
“放心,还有救。”白劭临先对土壤进行消毒,接着用检测仪测试土壤温度,拿工具刀修根和剪枝后,最后才进行扦插。
弄完后,白劭临将盆栽逐一归位。
林萝盯着他宽阔的后背,和他闲聊起来:“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伴着机器运作的声音,风扇不断地吹出风,夏日的暑意却不见消弭。
白劭临的动作似是顿了一下,半晌才答:“那时只是来散心,没打算久待。过了几个星期,我看到了一份合适的工作,就临时起意,决定留在这里。”
他的声音轻缓,又带了些慵懒,尾音落下时,几乎散在空气里。
他指的工作应该是在特殊教育学校当老师吧?
“来散心?你那时失恋了吗?”林萝开始想入非非。
“弄好了。”白劭临脱下手套,抬手将落在林萝头上的花瓣拿下,顺便将她额前过长的刘海撩到一旁。
林萝抬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灯光下,他的眼睛里映着她此刻的样子,两个人都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直到他的一句“你还要这样看到什么时候”才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
林萝回过神,脸颊不自在地发烫。在白劭临收拾工具时,她连忙跑去厨房拿了前几天刚做的饼干准备送给他。
没等她张口,白劭临就摆手表示谢绝。走到拐角处时,他转身对她说:“晚安,伊莎贝拉。”
5
秋天到来时,动物保护协会印了宣传手幅,准备分给附近的居民。协会还制作了立体广告牌,由于人手不足,迟迟没有拿去各个站点派发。
林萝自告奋勇地让会长把这份差事交给她,并保证她会顺利完成任务的。
因为是周末,来植物园参观的人也多。和园长商量了一番后,林萝挑了几处显眼的空地摆放广告牌,可即使是这样,还是没什么人去看上面的内容。
林萝本就苦恼,到了中午,更是越发丧气。正当她准备要收拾东西回协会时,抬起头的瞬间却不经意看到了白劭临的身影。
林萝甩甩头,又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的方向,只为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
白劭临将手里的铁锹放到一旁,熟练地跟面前的人比手语,也许是“说”到了什么愉悦的事,他点了一下头,嘴角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白劭临像是察觉到了这道探究的目光,在他目光挪向这边时,林萝条件反射般惊惶地蹲下来,并顺手抓了张广告纸挡住自己的脸。
白劭临走过来,拿开了林萝挡脸的纸,蹙眉道:“你鬼鬼祟祟地躲在这做什么?”
“我……那个……”林萝有些紧张,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只能双手叉腰,反问他:“那你又在这做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多余。他穿着植物园的工作服,一看就知道是这里的职工。林萝问完就后悔了。
实在找不到新话题,林萝只能随手指向栽种在一旁的植物幼株,硬着头皮问他:“这是什么植物?”
“这些是细齿缨草,要到春天时才会开花。”白劭临耐心地解答。
林萝点点头,接着找了个借口就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可是一面对他,大脑就会不受控制地短路,呼吸就会变得紊乱起来,鼓噪的心更是迟迟不肯恢复平静。
她觉得这样的感觉真是奇怪极了。
6
林萝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跑到园长办公室,请求他把白劭临的资料拿给她看看。
“我想找他学手语,所以想具体了解一下他。”林萝诚恳道。
“你直接把这个想法告诉他就好了,学习手语可用不着看简历。”
林萝软磨硬泡了许久,园长仍旧不为所动,不管她用什么借口,园长都能找到理由反驳她。
见她要继续纠缠下去,园长打发道:“这是员工的个人隐私,不能随意泄露。”
林萝知道园长不是好糊弄的人,但没想到他会这么不为所动。她噎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出临时想到的措辞:“不瞒你说,其实我正在追求他!”
园长挑了一下眉,感兴趣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林萝几乎拿出毕生的演技,张口就胡诌了一堆看电视剧时学到的话术:“想要了解一个人,走进他的过去便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毕竟在那时……他的生活,我不曾踏足和参与过。”
见园长有些动容,林萝适时双手合十,眼巴巴地央求道:“拜托您了,就让我看一眼,好不好?”
林萝没想到简历上的信息会那么完整、具体,那是一份完美的履历,无论是白劭临毕业的学校还是工作经验,都称得上出类拔萃。
让她更诧异的是白劭临过去从事的职业。他竟然曾是建筑事务所的首席设计总监。
想到白劭临在特殊教育学校教书,还有在植物园里刨土时的样子,林萝怎么样都无法将这份简历上的他和现在的他重叠到一块儿去。
看完后,林萝说出疑惑:“你那时为什么会录用他?”
园长清了一下嗓子,答道:“虽然他学的专业与植物学无关,但他在植物的培育和养护方面,有着大量的知识储备和丰富的经验,我可没理由不聘用他。”
在林萝走出办公室时,园长又叫住她,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了解一个人,不一定要走进他的过去。最关键的是,你要找到并拿到开启他心房的那把钥匙。”
7
翌日一早,林萝就出现在了植物园。
林萝找了几处新的空地安放那些广告牌,一旁的讲解员正在介绍后方那些成排的亚热带灌木的品种,以及远处巍峨的山脉。
林萝站在角落兴致勃勃地听了起来,周围的人也都专注无比。就在这时,有两个看上去八九岁的小孩儿互相拉扯到一块儿,其中一个接连说了几句气愤话,另一个则始终沉默着不回应。
短短几分钟内,原本融洽的场面就变得冲突起来。有人开始交头接耳,林萝率先察觉出不对劲,冲上前将那两个小孩儿挪开,又把其中一个的手臂收下来。
那个小孩儿将手攥得紧紧的,林萝看他的眼神更添了些怜悯。当她正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办时,有个人正好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是白劭临。
白劭临半跪着,飞快地比手语和面前的小孩儿沟通,本就哀伤的小孩儿脸上顿时落了泪。他把手抵在脖子上,又比了几个手势。
林萝看不懂,只能无措地站在原地干着急。
白劭临安抚好那个小孩儿后,告诉林萝:“听力正常的人可以趾高气扬地叫嚣挑衅别人,而聋哑人只能无声地表达愤怒。但是我们正常平视他们就好,有时候不经意流露出恻隐之心,反而会对他们造成二次伤害。”
早上发生的这段小插曲很快被人淡忘,林萝却有些耿耿于怀。她从来没有想过无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她第一次意识到语言分很多种,除了常见的视觉语言、听觉语言,其实还有那些被自己忽略的肢体语言。
到了中午,林萝正坐在椅子上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在她半梦半醒间,隐约看到了个人影。她猛地睁眼,正好对上白劭临不悦的神色,表情里还多了些难以接近的冷峻。
林萝以为他还在为上午的事介怀,干笑了一声,正欲开口,他便有些咄咄逼人地质问她:“谁让你没事乱看我的简历?”
林萝撩起耳侧的头发,讪讪道:“不好意思,但我发现你是个很有才华的建筑师……”
白劭临听了这话后越发感到不快,神色更加疏离了几分。没等她把话说完,他便转身走人。
林萝咬了咬嘴唇,压低嗓音嘟囔:“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人。”
“你说什么?”
林萝抬起眼眸,生气道:“我说,你莫名其妙!”
“看什么看?我说的又没错。”说罢,她装作镇定自若地挺直腰板。
白劭临没有反驳,只是复杂地望了她一眼就离开了。
8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动物保护协会的宣传逐渐有了成效。这天林萝拿着协会制作的感谢礼去植物园,准备送给园长和园内的工作人员。
到了植物园,她却没有看到白劭临,一问才知道他已经辞职了。
算上时间,正是那天他们不欢而散之后的事。
林萝觉得白劭临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没想到,几天过后,她和他又碰面了。
前段时间,特殊教育学校和动物保护协会联合,为听障儿童筹集了买人工耳蜗的款项。好巧不巧的是,林萝那几个星期正忙着准备毕业论文的事,也就不知道这个消息。
直到特殊教育学校的孩子们来协会玩,她才得知了这事。
白劭临的头发长了些,他正侧身和一个小男孩儿交谈。林萝移开视线,颇有微词地在心里想:越是不想见到的人,就越是会见到,真是冤家路窄。
在林萝正想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地离开时,白劭临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来跟伊莎贝拉打个招呼吧。”
林萝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和白劭临的目光正好对上。他指向正懒洋洋趴在矮凳上的那只猫,露出了让她无可奈何的笑容:“我是在说它,它名字也叫‘伊莎贝拉’。”
林萝有些错愕,脸颊逐渐泛红,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那些戴上了人工耳蜗的孩子们,清楚地听到了猫咪的叫声,还真实感受到了鸟雀清脆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一整个上午,他们都兴奋得到处乱窜。
在会长和学校校长的交谈中,林萝得知,特殊教育学校由于建筑物老化,加上设施不齐全,需要拆掉重建,他们即将搬到一个临时转移点。
但让校长伤脑筋的是,设计新学校建筑楼的人选还没有敲定,他们的经费有限,找到的建筑师总是超过预算。如果再不敲定人选,只怕工程就要延误了。
林萝的双眼一亮,瞄向站在不远处的人,小声地提议:“可以让白劭临试试,他不是刚好当过建筑师……”
林萝不知道校长和白劭临说了什么,只知道尽管校长恳求了几遍,他还是一再回绝。
经过这么一遭,她和白劭临本就还没破冰的关系,变得更僵了。
在他走后,林萝得知了另一件让她觉得惊诧无比的事:他因为有被困在电梯里的阴影,所以才只走楼梯。
林萝到家后,先发了封反馈邮件给动物保护协会的负责人。准备关掉电脑时,她又不由自主地点开搜索引擎,凭着记忆,她查了一下白劭临就职过的那家事务所。
她找到网站的历史摘要,特地点开几年前的报道,几乎每条推送里的照片都会出现白劭临的身影。
他带领团队设计过好几个惊艳的建筑:树屋酒店、星空餐厅、漂浮于水上的会议中心……其中不乏拿了国际大奖的作品。
在那些施工现场或是达成合作的大合照里,林萝一眼就能找到白劭临。在一张照片中,不同于其他人的正装打扮,他只穿了件简单的卫衣,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对着镜头露出温暖的笑容。
那时的他,模样不似现在的沉稳俊朗,清秀的容颜里还带了几分初出茅庐的少年锐气,这样的他,于她而言,陌生又熟悉。
林萝试图找到早年间的其他报道,可是很多网页都加载不出来了。在她有些失望时,发现了一个旧报道中的端倪。
上面说,白劭临和事务所的另一个创始人因为意见不合,导致一个工程停滞,最后以解约告终。
这也是他参与的最后一个作品,这件事过后,他就离开了事务所。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水珠拍打着植物叶片,园长的话在林萝耳边回荡着,她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
她想试着找到那把能打开他心房的钥匙。
9
转变发生在四天之后。
那天林萝帮楼道管理员把铲雪工具拿到楼顶上,下楼路过阁楼时,正好听到从里头传来的钢琴声。
林萝站在原处认真地听了一会儿,辨别出曲子是巴赫F小调赋格曲,编号BWV857,是四十八首十二平均律里的第二十三首。
她鬼使神差地推开半掩的门,墨绿色的地砖上隐隐积了不少灰,她被呛得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听到声响,白劭临立刻抬起头。生怕他的态度又会和之前几次一样,林萝不自在地抓了下后脑勺,正要解释,他就发问:“你把门关了?”
“怎么了?”林萝有些惴惴不安。
他叹了口气:“那门坏了,只能从外面开。我们出不去了。”
“啊?”林萝紧张起来,“那现在该怎么办?”
“只能等了,管理员下午三点时会来楼道例行检查。”
相较于她的慌张,白劭临的反应倒是显得有些平静了。
阁楼的墙纸已经斑驳脱落了一部分,那架钢琴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阳光透过屋顶的缝隙洒进阁楼内,他们坐在椅子上,说起对彼此的初印象。
林萝说着,控诉道:“有一次你在洗衣服,未拧干的衣服淌下水珠滴到我的阳台上,害得我刚买回来的那盆龙舌兰受到了不小的摧残。”
白劭临被她说得一时无言。
林萝又一次说起让他帮特殊教育学校设计房子的事。她犹豫了一霎,说:“这世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只有你怯懦不敢面对的往事。”
她看着他,神情专注,眼中好似有希望的光。
白劭临不自在地别开脸:“我听到脚步声,好像有人上来了。”
林萝的话被白劭临记到了心里。
过去的事历历在目地浮现到他眼前。三年前,他跟合伙人为了建筑的选材不留情面地争吵起来。考虑到裂缝控制,以及楼面和屋面的活荷载,他坚持沿用复杂的纳米技术,合伙人却违背他的意愿,使用了更简单的材质。
这件事最后闹得很不愉快,设计费迟迟没有下拨,导致工程停滞。意外也接踵而来,他在检查现场时,电梯出现了故障,他被困在里面接近五个小时。被救出来后,他得知自己被很多家事务所拉入了黑名单。
在那之后,白劭临为了散心,来到了这座城市。偶然间看到特殊教育学校在招手语义工,因为他的母亲是教国际手语的老师,他从小便学会了不少手语打法,于是就报了名。
起初白劭临对合伙人也不是没有怨愤,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东西逐渐褪了色。他学着释怀,但他还是一蹶不振。
在漫长无尽的日夜里,在整个城市沉睡之后,只剩他的独自挣扎,他开始逃避一切和建筑设计有关的事。
他想到林萝的提议,心下还是有些惶然,他已经几年没有执笔设计过什么建筑了。
这几年里,他将自己困在自己圈好的安全地带里,和不熟悉的人保持距离。林萝的出现,扰乱了他一直以来循规蹈矩的沉闷生活,更突破了他建立好的防线。
白劭临听见有个声音在说:承认吧,你对她动心了。
10
林萝请特殊教育学校的校长帮她一个忙。
他们把白劭临叫到学校附近的一座高层建筑里,林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焦急:“请到十二楼来找我,快点儿。”
白劭临下意识地要走逃生梯,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入口处的大门紧闭。他挣扎了一番后,闭着眼睛走进升降梯里。
随着数字逐渐增加,白劭临的心跳也不断加快,到六楼时,他感觉到有个人握住了他的手。他一愣,睁开眼的那一瞬正好对上林萝安抚的目光。她的手比他的小了许多,此刻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安下心。
电梯很快在十二楼停下,白劭临踌躇了几分钟,才跟上林萝的步伐。
楼层的过道旁摆了许多建筑模型,白劭临认出,都是他过去的作品。
他的心里涌起异样的感觉。
尽头那间屋子的大门在这时突然敞开,学生们相继走出,每个人的手里举了一块牌子,上面的文字组成了一句话。他们站成一排,灯光亮起,白劭临看到了那句话:请帮我们设计一个新的家好不好?
站在一旁的林萝手指纠结在一起,回忆起学了几天的手语动作,生疏地比了几个动作。
白劭临轻轻地笑了起来。在这一刻,他一直以来防卫的界线,悉数消失了。
“你最后三个动作做错了。”白劭临的眼里全是她。
林萝紧张地问他:“那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白劭临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她笑。
答案其实近在眼前。
11
半年后。
特殊教育学校搬到新校区的那天,举办了一场庆祝会。
林萝跟白劭临学了些基础手语,已经能跟那些聋哑孩童进行简单的交流了。
在她正跟那些小孩儿拍手击掌时,有个人指向她身后,露出惊讶的表情。
林萝不明所以地回过头,一切就像电影画面一样,白劭临朝橡树林这边缓缓走来。他在她面前站定,从背后拿出一把花束:“这些玫瑰来自厄瓜多尔,花语是:对你的承诺。很巧的是,名字就叫‘伊莎贝拉’。”
等她接过花束后,白劭临将掌心朝向自己,接着握紧拳头,小拇指朝上,比了字母“I”的手势。手语的最后一步,他的食指和小拇指伸直,其余手指弯曲,做出“U”的比法。最后,他的手指指向林萝。
他这是在对她说:“我爱你。”
林萝有些慌乱,踌躇半天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低着头的样子像个无助的孩子。
白劭临吁了口气,天晓得他现在有多紧张。半晌后,他说出压在心底的话:“过去几年里,我一直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社交恐惧症越来越严重。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你总是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和你熟识后,你总能给我带来未知的惊喜与落寞。也是因为你,让我有了重新开始的勇气。”
“从前我觉得,生活中发生的事用眼睛来见证就好了,不需要什么过多的语言。”白劭临尽量保持镇定,“可是现在我发现,有些事更需要亲口说,哪怕是无声的告白。”
林萝一脸不可思议。阳光笼罩着他们,白劭临半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问她:“我亲爱的伊莎贝拉,你想接收那把能开启我心门的钥匙吗?”
“你猜,如果我没有找到那把钥匙,会怎么做?”林萝突然反问。
林萝抬起亮亮的眼睛,回答道:“那么我会尝试撬开。”
“你成功了。”白劭临捧起她的脸,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以后,换我走向你。”
这世间所有的事,都不过是一物降一物。命运安排他们相遇,他自欺欺人地逃避过、无动于衷过,实则心弦早已被拨动。
一生短暂,爱却漫长,太阳靠近赤道,她靠近他。她把他藏在心头,心动落于心弦。她拨动凛冬的一处荒原,因此换来了一片盛开的玫瑰。
——我把所有的阳光都储存起来,直到遇见你。
——亲爱的伊莎贝拉,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更新时间: 2022-10-03 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