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荒邪魅一笑
“曾经喜欢过,可这份喜欢已经面目全非了。”
一
陈夏走到班级门口的时候,里面正闹得不成样子。她透过窗户看去,同学们正三三两两地聚成一堆,不知道在聊什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她紧了紧书包带子,正准备进门,就听到有人叫了付洲的名字。
“喂,付洲,你不会真对陈夏有好感吧?”
陈夏猛地顿住了脚步。她稍微朝后撤了撤,借着门框的遮挡看向最里面的少年。
他被平时玩得好的几个人围着打趣,隔得太远,陈夏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看到他的鞋尖在用力地碾着地。他的脑袋微微低垂,一直没有出声。可他们不放过他,仍在追问。
许久之后,她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说道:“没有。”
有人接腔道:“我就说嘛,怎么会有人喜欢陈夏那种……”说话的人夸张地比了个圆的形状,紧接着他周围的人都笑开了。而付洲仍站在那里,稍微偏了偏头,像是在附和那人说的话。
她方才还抱有期待的心突然重重地落在地上。她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直到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还不进去?”
陈夏这才反应过来。许是刚才的事她还没有消化掉,所以并没有回头去看拍自己的人是谁。她只是垂下头,用一如往常慢吞吞的步伐,走进了教室里。
那阵喧闹声终于在她进门的那一刻彻底消失,她抬起头,对眼前的人说道:“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眼前的人便挪了挪脚,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付洲便眼睁睁地看着陈夏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面无表情,看不出高兴或者不高兴。他心里有些发慌,干脆找了“快上课了”的借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看着前桌的陈夏,又将本子翻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你都听到了?
他在本子上这样写道。
付洲想把本子传给陈夏,可还没等他伸出手来,就见班主任走了进来。那个秃成地中海的中年男人敲了敲讲桌,他只得不情不愿地收回自己的本子。
因为心里有事,他并没有听到讲台上的老师到底说了些什么,直到有个穿便装的男生拎着包,走到了陈夏的旁边。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他听到那个男生问道。
“嗯。”陈夏回应。
他努力抻着脖子往前看,想看看陈夏的表情,可她始终处在一个让他看不清的角度。他只觉得心慌,又有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付洲只得拿起本子,撕掉了自己刚刚准备问话的那一页,重重地手写上了三个字。
——对不起。
二
然而直到下午,付洲都没能将那个本子递给陈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付洲说的话被陈夏听到了,她下午并没有来学校。付洲坐在座位上发呆,只看到前桌空荡荡的抽屉。
老师不知道在讲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想着怎么去和陈夏道歉。直到陈夏的新同桌叫住他:“听说你和陈夏住得很近,可以拜托你把这个带给她吗?”
付洲接过东西看了一眼,赫然是陈夏的书,为什么会在这个人这里?还没等他继续疑惑下去,那人就已经解释了缘由:“我是转学生,还没有书,所以陈夏把她的书先借给我了。”
“这样。”付洲点点头。他本来就发愁自己用什么借口去找陈夏,现在对方的拜托几乎算是瞌睡了给递了个枕头。他接过书,随手翻了翻,这才发现扉页贴了一张星空贴纸,但他没当回事,又将自己写了“对不起”的纸条夹进书里。
他在下晚自习后去找陈夏。
他们两家住得近,同一栋楼同一个单元,还就住在正对门。
付洲特意绕到她家的窗口,那里面亮着温暖的、橘黄色的灯光,但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人。他的心里莫名有些发怯,深吸两口气,好不容易才给自己壮了胆子去敲她家的门。
可他的手都还没落到门上,门就猛地被人打开了。他的手晾在半空中,正准备露出一个笑来,就看到陈夏姐姐焦急的神色。她见到门口有人,先是吃惊,紧接着就是庆幸的神色。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就被陈蓉拉住了。
“付洲?你来得正好,夏夏休克了,你带她去小区门口,我现在去开车。”
他的心猛地一跳,手上的书掉到了地上。他没想起来捡,立刻跑到屋子里去找陈夏。此刻她正躺在沙发上,身上还穿着没来得及换下来的校服。她的脸色很差,付洲想叫她两声,可嗓子眼里就像卡了什么东西,硬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只得铆足了劲抱起她就往小区门口冲。
所幸陈蓉来得及时,在他脱力前将陈夏接到了车上。他放心不下,也跟着上了车。等到人坐稳了,这才重重的舒了一口气,看向躺在他大腿上的陈夏。她的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没有反应。
他此前对人休克这件事没什么清晰的概念,直到这会儿才真切地感受到一阵恐慌。他坐在车里,感觉自己都要呼吸困难了。
他努力地吸了两口气,像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对不起,对不起,我今天撒谎了,你赶快醒过来,醒过来我就跟你道歉,跟你说实话……”
三
陈夏被送进了急救室。
他跟陈蓉都等在急救室外面,她坐在凳子上眼神放空,而他焦急地在走廊里踱步。
付洲的心跳得很厉害,悔意也铺天盖地地涌上来。他并不清楚陈夏到底是怎么了,陈蓉也没有具体跟他解释,他只得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上午所说的话。
“没有。”
没有对陈夏有好感。
他没有在别人嘲笑陈夏的时候说出哪怕一句维护她的话,甚至如此坚决地给自己的心意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叉,因为他怕。
陈夏不知道怎么了,在青春期像个气球,身材迅速地膨胀起来。她个子高,在男生里也不差,足足有一米七八。这样的身高,胖起来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座小山,再加上她沉默寡言,人缘并不好,因此理所当然地成了班里人群嘲的对象,连带着跟她一起回家的付洲都被一直打趣。
再加上“写真门”事件,她几乎被贴上了洪水猛兽、细菌病毒的标签,但凡对她释放出一点善意的人都会被视作“邪教”,班里人分成了鲜明的两个梯队,一边是“讨人喜欢的人”,一边是陈夏。
在少年的世界里,不好看就是原罪。
于是在这两个梯队里,他选择了大多数人,放弃了陈夏。
他的脑子里来来回回放的都是上午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冷冰冰的一句“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陈蓉叫住了他。许是在急救室门口等人的时间太过漫长,她终于找到了跟人说话的理由。
“付洲,今天谢谢你。”
她好不容易开了口,却是这样一句话。付洲不知道怎么回,张了张嘴,好半晌才吐出一句:“陈夏是怎么了?”
“系统性红斑狼疮。”陈蓉回。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声音有些飘忽,“好几年了,难治。她吃激素药,发胖得那么厉害,硬是把一个好好的姑娘折磨成现在这样。”
付洲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好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干巴的一个“嗯”字。
他们结束了这段简短的谈话,走廊里再次安静了起来。付洲走到急救室门前,想透过那扇磨砂玻璃看清楚里面的景象,却是徒劳。他的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地振动,他将它摸出来,接听电话。
是他妈妈,问他这天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他随便找了理由搪塞过去。
付洲想在这里再多待一会儿,起码等到陈夏从急救室里出来,可陈蓉注意到了他这边的情况。
她偏了偏头,问他:“你妈妈打的电话吗?你先回去吧,很晚了。”
的确是很晚了。他们晚上十点半下了晚自习,现在已经临近十二点。他抿了抿嘴,点头:“好。那等夏夏出来,你通知我一下。”
“好。”陈蓉应道。
那天他终究没能等到陈蓉的通知。他几乎是睁着眼熬了小半夜,隔一会儿就看一眼自己的手机,可那上面始终没多一条新的信息、一个新的电话。
他想打给陈蓉,可陈蓉新换的电话号码他还不知道。他想敲陈夏家的门问问她到底怎么样了,可那盏温暖的橘黄色的灯一直没有亮起来,就连学校,陈夏都没有去。
连续两个星期,陈夏的位子上都是空荡荡的。他坐在她的位子后面,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是空荡荡的。
四
他在两周后,才再一次见到陈夏。
她大病了一场,脸色是肉眼可见的差。付洲想问问她现在的情况如何,却始终找不到跟她搭话的机会。倒是她的那个新同桌殷勤得很,忙前忙后地帮她打水打饭。
付洲憋屈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趴在桌子上睡觉的陈夏,努力地给自己找能同她搭话的理由。可还没等他想出来,陈夏的桌子就“哐啷”一声响,位置偏了一大片,就连她的书都被带得掉在了地上。
是玩闹的同学碰偏了她的桌子。大概是真的不小心,同学迅速道了一句“对不起”就跑了,连地上的东西都没有捡。而此刻的陈夏却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似的,睁大了一双因为刚刚睡醒而显得迷蒙的眼,满脸愕然。
付洲走下座位,想要躬身帮她捡起掉落的书,却有个人先他一步弯下了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他伸出的手便僵在半空中。
像是为了掩饰尴尬,他收回自己的手摸了摸脖子。他偷偷看向陈夏,却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两个人的目光只接触了一瞬便各自转开,他看到陈夏从自己身上移开的目光放在了她对面的人身上。
“谢谢你,言易。”她这样说道。
付洲看向已经换上了新校服的言易。他长得很帅,刚一来就成了高一(四)班的新晋“班草”,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对陈夏献着殷勤。
付洲有种不妙的感觉。
在陈夏的有意躲避和言易的事事包圆下,直到星期三,他都没能找到可以和陈夏搭话的机会。好不容易才到了体育课,他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团火快要烧起来,必须要靠打篮球挥洒汗水才能浇灭。
可他好不容易扬起的兴头却被体育老师无情地打破了。
他们距离期末考还有五周,为了专心复习,最后一个月就不上体育课了,这节课要用来体测。
女生测八百米,男生跑一千二百米。付洲垂头丧气地应了声开始准备热身,余光却瞟到有男生脱掉校服外套,塞给了第二组才开始跑的女生。他灵机一动,看到了远离女生堆站在一棵柳树下的陈夏。
于是,他也脱下了自己的校服,走到陈夏面前。她抬眸看他,有光从柳叶的缝隙中照射进来,在她脸上打下一层漂亮的光斑。他突然觉得有些紧张。
付洲没忍住咽了一口唾沫,犹豫了好几秒,终于挤出一个笑来:“那个……我怕跑起来会热,能拜托你帮我拿一下校服吗?”
那天的那件事过去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搭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做了亏心事,他对着陈夏时总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愧疚感。
而陈夏定定地看着他,就那么看了好几秒,看得他几乎没勇气继续站在她面前递衣服,她才张口。
“夏夏!”可很快就有人将她叫住了。
陈夏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只看到那个转学生言易又一次抱着校服走了过来。
言易已经热身结束,脑门上有亮晶晶的汗滴,他直接将自己怀里的校服塞给陈夏,又露出一个笑来:“拜托啦!”
“好。”陈夏应声。
言易很快又跑开了。
付洲放下自己僵着的手,听她说道:“抱歉。”
五
陈夏拒绝和好。
也可能是他每次找的机会都不对,更可能是卑鄙小人言易从中作梗。总之自从言易来了,原本他陪陈夏做的事情,都换成了言易去做。
他们一起去上体育课,一起去老师办公室,一起打扫卫生,一起回家,一起吃饭。
而他的道歉大业还遥遥无期。
付洲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朝前看着。忽然有人过来往言易的抽屉里塞了什么东西,厚厚的一沓。
没过多久,言易就跟着陈夏回来了。他想出声告诉言易有人在他的抽屉里放了东西,可还没等他张开口,言易就先一步在桌洞里摸到了它。
那是一沓纸,上面印了一些人的照片,都是付洲曾经看过的。他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看向陈夏。可陈夏只是呆呆地看向言易,似乎在等言易说些什么。
付洲一边期望言易说些什么,好让陈夏再也不愿意理他,一边又希望起码能有一个人,能够坚定地站在陈夏这一边。
他们诡异地僵持着,等言易看完那一沓照片,教室居然也随着他的动作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等着看戏,可言易不慌不忙的,直到翻完最后一页,才看向陈夏。
从付洲的角度,能够清晰地看到言易脸上带的笑。他伸出一只手去摸摸陈夏的脑袋,笑着说道:“不错嘛,现在模特图拍得这么好啦?”
教室里没有人出声,只有陈夏。她呆呆地看了言易好几秒,这才轻轻地“嗯”了一声。这件事被高高地拿起,轻轻地放下。
付洲坐在他们后面,看到言易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付洲猜她是哭了,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也什么都没有做。
他呆滞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破碎,并且远离他了。
这就是“写真门”的始末。
陈夏在姐姐陈蓉的某宝店铺里做大码模特,不知道哪天被班上的同学看见了。但凡是她拍的照片,都被打印了一份。某天他们来到学校时,看到的便是遍地散落的陈夏的照片。
照片上的陈夏自信又漂亮,穿着漂亮的衣服,化了妆做了发型,可在班里的陈夏土里土气,壮得像座小山。他不知道是谁开了腔,起了一句“陈夏怎么这样啊”,接下来就是根本没有着落的一些难听的话。
然后所有人,都主动或被动地站在了陈夏的对立面,将这个胖女孩钉在了耻辱柱上。
时至今日,付洲宁愿相信这是哪个嫉妒陈夏的人做出的事情。
六
付洲去找了那个往言易桌洞里塞照片的人,然后和他打了一架。他又去精品店里挑了一盏星空灯,在明信片上认真地写了道歉的话,赶在晚自习下课后去找陈夏。
等他一路小跑赶到车棚的时候,陈夏已经走了。她坐在言易的自行车后座上,同言易笑笑闹闹,而他没有叫陈夏。
他的脚步仿佛在地里生了根,艰难得一步都迈不出去。
他最终只是加快了回家的速度,赶在陈夏到家之前敲开她家的门,然后拜托陈蓉将星空灯和明信片放在陈夏的桌子上。
直到高考前,他都没能和陈夏当面说出一句“对不起”。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高考之后。
他们已经没什么事了,多出来一个无事可做的漫长暑假。陈蓉敲开了他家的门:“付洲,我们要去拍片子,后勤请假了,你方便过来帮一天忙吗?”这句话说完,陈蓉又怕他不答应似的补上一句,“发工资的哦。”
他站在门口,顿了好几秒才问道:“陈夏去吗?”
陈蓉便弯起眉眼笑,冲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说道:“夏夏肯定要去,她是模特呀。”
于是付洲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着陈蓉出了门。他们开车去,陈蓉做司机,陈夏坐在后座。他站在车门口犹豫了再犹豫,终于将手上的东西一股脑放在了副驾驶座上,而自己去了后座。
陈夏坐在后座的最左边,而他坐在最右边。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陈蓉也仿佛没有调节气氛的打算,只顾着开自己的车。
这股沉闷的气氛压得付洲很不舒服,他偷偷偏过脸去看陈夏。比起高中的时候,她瘦了好多,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能看到她漂亮的下颌线。她的眼睛闭着,眉头微微皱起,看起来只是闭着眼休息,而没有睡觉。
付洲咽了口唾沫,这才叫了她一声:“陈夏,你吃早餐了吗?”
他没话找话聊,所幸陈夏还算配合,她摇了摇头。他心中一喜,立刻伸手从包里摸出一个蜂蜜小面包。
那是他早晨起了个大早,特意跑到老街去买的。小面包的底被烤得焦黄酥脆,上半部分又香香软软,是以前陈夏最爱吃的东西。
那时候他们还在老街住,陈夏跟他是青梅竹马,两个人形影不离。街边的老人打趣说他不跟男孩子玩,整天带着陈夏,是不是想让陈夏当他的小媳妇。
那时候他的胆子多大呀,每次有人一打趣,他就会响亮地回道:“那当然了!”
那时候笑他的人更多,说他小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说他哪里知道娶媳妇是什么意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心底就埋下了名叫“陈夏”的种子。
陈夏爱吃蜂蜜小面包,他就节省下所有的零花钱去给她买。不过是小学生的年纪,竟然能忍住其他男孩都去的游戏厅的诱惑,把钱省下来给陈夏花。
可怎么那一天,他偏偏就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呢?
怎么那一天,他就突然开始惧怕班里同学因为他喜欢陈夏而嘲笑他了呢?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被陈夏的一声“谢谢”打断。大概是这个蜂蜜小面包让她想起来了些什么,她的脸上终于带了些真诚的笑容。
付洲也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来。
从这里到拍摄地有一段距离,他们总算是打破了长达一年的僵持,开始聊天。他斟酌再三,到底还是问出了自己实在是在意得不得了的问题。
“陈夏,你和言易很早就认识了吗?”
七
陈夏和言易是初中时候认识的。
那时候陈夏刚得病不久,于是留在了老街那边上初中,顺便治病;而言易选择了一所更好的初中,顺便搬了家。
陈夏当时在言易的爸爸那里看病,一个私营诊所,她就是在那里认识了言易。她吃中药,家里不方便熬,后来言易和陈夏混熟了,她就干脆整个周末都待在了言易家的诊所里。他看着热气蒸腾的砂锅给她熬药,她就坐在一旁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分给他自己爱吃的小零食。
两个人就在充斥着浓重药味的诊所里,成了朋友。他见过陈夏所有的面貌,他见过高高瘦瘦的、漂亮的陈夏;见过得知病情崩溃大哭的陈夏;见过撤下长袖遮盖后皮肤上有着红色斑点的陈夏;也见过像被打了气的气球一样发胖的陈夏。
这么长的时间里,足够他抛却对美丽皮囊的在意,认真喜欢上陈夏。
陈夏剪掉最后言易说喜欢她的那一段,其他的通通告诉了付洲。
“这样啊。”他却表情僵硬,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点。他干笑两声,努力压抑住自己试探的欲望,可最后还是问出了声。
“我感觉言易喜欢你呀。”他故意用了陈述句,用调侃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而坐在他旁边的陈夏只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大约是心里的感觉传达到了身体上,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胃难受起来,发酸发痛,他又掩饰似的笑了两声,偏过头去。
他觉得四肢都没有力气,就像他没有力气改变那个上午他的沉默一样,他也无法改变现在这样令人难过的局面。
拍摄在下午两点开始。
比起一年前,陈夏已经瘦了很多,拍的衣服也换了风格。她穿了法式复古风的小裙子,露出自己纤长的脖颈和精致漂亮的锁骨。
她还穿了高跟鞋,方头的,有细细的鞋跟。付洲跟在她后面,看她在陈蓉的指挥下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生怕她一个不小心从台阶上跌落下来。
等到拍摄结束,她已经累得够呛。现在正值盛夏,天热得不得了,因此付洲早早地就准备了冰水和太阳伞。陈蓉前脚喊了结束,他后脚就过去将冰水递给她,又替她打着伞,尽管已经是傍晚,它显得有些多余。
有难得的凉风温柔地吹拂过来,吹起她的裙角,露出了她小腿上蝴蝶似的红色斑点。她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想去按住自己的裙子,可脚步一个踉跄,直直地崴了下去。
所幸付洲反应快,及时拉住了她。可即使这样,她还是崴了脚。
陈蓉已经收拾好东西先走了,此时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他看着陈夏忍痛的脸,忽然弯下腰去抱她。
他将陈夏整个人抱起来,又让她拿着伞,就像曾经她犯病的那个夜晚一样,他坚定地抱起她,一步一步走向出口。
他听到怀里的人的声音。
“谢谢你,付洲。”
她的声音那么细、那么小,很快就被风吹散了,可仍让付洲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吸了一下鼻子,然后转开话题:“陈夏,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模特吧。”
八
那天之后,付洲就结束了赋闲在家的日子。
他去找陈蓉要了陈夏不同风格的照片,又找到相熟的人替她做了Casting(模卡),他自愿担任起她经纪人的身份,替她四处投模卡换来面试的机会。
陈夏也很争气,从淘宝模特做到杂志模特,最后硬是凭着一张生图火爆全网。
可就像很久以前,班里有人爆出来她做大码模特的照片一样,又有人发出了她高中时候的丑照。
照片上的胖子看起来又土又丑,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她是整容了。
她爆火的时候,有多少人曾称赞过她美丽的容颜,现在就有多少人骂她,恨不得将她踩在泥里。
付洲坐在工作室里,一边打电话做公关,一边又在微信上联系陈夏,生怕她想不开会感到难过。可他发了无数条消息,陈夏愣是一条都没有回复。他心急如焚,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要出门找人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直到手机“叮咚”一声,响了起来。
那是微博特别关心的推送,原来是陈夏发了文。她并没有像他要做的公关一样,试图努力将自己的过去都遮掩掉,而是再坦诚不过地写了一篇长文。
他从头看下去,看她说自己得病,说自己曾经很胖被人嘲笑,说谢谢她的经纪人付洲和她的好朋友言易,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支持她、帮助她完成梦想,说她怎样减肥怎样治病,最后,她成就了现在的自己。
长文结尾的地方,她发了最后一句话:希望所有胖胖的姑娘都不要再因此折磨自己,而是要努力蜕变,成为自己更喜欢的模样。
他呆愣地站在原地。
已经很久了,他们没再讨论这个话题。他做陈夏的经纪人,两个人既是同事也是朋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曾作为她生命中那样重要的存在时,那样伤害过她。
他不为她说话,不承认自己的喜欢,在别人嘲笑她的时候为了融入大家自己也跟着笑,他将自己完全困在了那个盛夏的上午。
可他没想到,原来在陈夏的心里,他依然是可以和言易相提并论的,带给她那样大的力量的人。
付洲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点下了“转发”。他想要打电话给陈夏,可拨通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喂”了一声,紧接着就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哽咽,于是陈夏也假装不知道。他忽然有种想和陈夏表白的冲动——之前她犯病时,他曾在车上一遍又一遍地说,要是陈夏醒了,他一定把自己所有违心的话都收回去,一定要把自己所有的真心话都说出口。
他已经不再畏惧承认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可能在其他人眼中不是那么好的人,也做好了因此被其他人讨厌的准备,可他唯一没做好的,就是看到陈夏和另外一个人牵着手的准备。
原来陈夏早已经来了工作室,她就在工作室外面发出了那篇长文,然后和言易牵着手,走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口。
他酝酿了无数遍的话,终于在眼前这一幕里被卡在了嗓子眼。他看到陈夏眉眼弯弯,对他说“谢谢”。
他便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说“不用谢”。他忘了这两个人是怎么走出去的,也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
他联系公关,说准备好的文不用发了。然后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透过落地窗,看楼下手牵着手离开的两个人。
虽然已经下了楼,但言易仍然没有松开牵着陈夏的手。她一早就知道,她发出这篇文以后,付洲也许会说什么。
可没必要。
他们都将彼此困在那个上午太久了,他应该走出来,她也是。于是她带来了言易当工具人。
“可,为什么呢?你不是也喜欢他吗?”言易这样问道。
“也许吧。”陈夏回答道,“曾经喜欢过,可这份喜欢已经面目全非了。”
让遗憾永远遗憾,让美好永远美好,让他们的时间停留在那无数个燥热的下午。别人调侃他是不是想娶陈夏做小媳妇,他认真回答。这就够了。
更新时间: 2022-05-30 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