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绒
1.我的少年
二十六岁那一年,周窈出版了第一部个人摄影集。
正逢年末,铺天盖地下了一场大雪,她抵达市中心最大的那家书店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街边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光束裹挟着风雪,竟也有几分温暖的错觉。
摄影集在网上卖得很火,甫一铺货到实体书店,就被拉了一条高高的宣传横幅,挂在进门就能看见的显眼位置,书架边上围了不少小姑娘,个个神情雀跃地拿着书叽叽喳喳地讨论。
周窈莞尔,掏出手机,对着这副景象拍了一张照片,点开了微信置顶聊天的那个头像。
“之前跟你说过的摄影集已经出来了,人气好像还不错,不用你花钱帮我买个几百本充场面了。”
虽然是放在微信置顶的位置,但其实周窈和他的聊天记录并不多,往上拉也只需划几下就到了头。两人上一次聊天还是平安夜的时候,她发了一长串不知道从谁的朋友圈那里复制过来的恶搞短信,稍稍修改了几个字,逗他玩。
“你好,我是圣诞老人!由于金融危机,物价上涨厉害,我的雪橇和麋鹿暂时被银行扣押了。借我一千块,把它们赎回来,我可以去你家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这明显是骗人玩儿的,对面那个笨蛋却二话不说,老老实实地给她转了钱过来。周窈无语凝噎,点了退回,本想教育他一顿,让他不要这么傻,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要小心网络诈骗。
最后发过去的却是:“好啦,小朋友,说出你的圣诞愿望吧。”
周窈眼睁睁看着被她备注“小朋友”的人,对话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足足过了五分钟,对方才发来了六个字:“祝你圣诞快乐。”
之后就再也没有回音。
他人在西北山区做研究,信号差是常有的事儿,周窈也没在意,礼尚往来地给他回了一条:“也祝我家小朋友圣诞快乐,天天开心!”就这样结束了聊天。
这一次给他发消息,周窈也没指望他能很快回复,所以电话铃声响起时,她还恍惚了一下。
“喂?阮与时?”
听筒那边的男生低低地“嗯”了一声,似乎是想了好久,却还是只说了三个字:“恭喜你。”
周窈的目光漫无目地地落在摄影集的封面上,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个笑:“恭喜我什么?我还要谢谢你。多亏你长得这么好看,才能让我的作品大卖。”
周窈的摄影集的名字叫作“我的少年”,一语双关,既是指少年时代,也是指阮与时。
从封面到封底,他的影像贯穿了整部影集,也贯穿了周窈整段少年时光。
玻璃门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了。临近春节,书店里到处挂满了“福”字,周窈呵出一团白雾,拢在手心,轻声地问:“小朋友,今年要回家过年吗?”
2.是阮与时从天而降解救了她
周窈记得自己是在十二岁的时候,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台单反。
周家在榆城是大家族,周窈作为家族中她这一代唯一的女孩儿,几乎是被当成公主一样,捧在掌心长大的。才提及想要学什么,那边家里就把所有的器材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她性子跳脱,从来坐不住,所以在同龄人可以开个小型钢琴演奏会的时候,她连在观众席待半小时都受不了。秋天,院子里落了厚厚一层枫叶,一只硕大的长翅蝴蝶从落地窗前飞过,周窈抱着单反,猫着腰从场馆钻出去,一路循着蝴蝶飞走的路径追到外面。
蝴蝶没找到,小孩儿倒是撞见一个。
那是一个很小的男孩子。
从当时才十二岁的周窈嘴里说出这话,好像有点儿奇怪。可那个男孩子差不多只有十岁模样,看着只有小小一只,长得粉雕玉琢,像用白雪捏出来的似的,精致秀丽得尤为惹眼。
倒也不算一无所获。
周窈想着,调好镜头焦距,抬起手臂对着他按下快门,然而脚尖踩碎枫叶的簌簌声把人惊走了,她只来得及捕捉到他的半张侧脸,在那时庭院里的光影调和下,却是出乎意料地和谐。
回家后,周窈把照片洗了出来,妥帖地装在相册的第一页。然而之后的两年,因为再没拍出满意的作品,相册里迟迟没有添进新照片,直到那个“小雪团”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说来也巧,在知道他的名字之前,周窈就给他起好了这么一个外号,后来他背着包,拎着少得可怜的行李到周家那天,真好也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宛如宿命一样。
带他过来的是周窈她爸,他深知自家女儿霸道又顽皮,特地嘱咐她:“这是阮大夫的儿子,以后会住在咱们家,不许欺负人家。”
阮大夫先前一直是负责调理她爷爷的身体的,工作一向尽心尽力。
周窈比面前的男孩子要高出一点儿,她微微俯下身,看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平生最友善的微笑:“我叫周窈。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他大概不擅长和陌生人讲话,开口格外艰涩:“阮与时。‘与时俱进’的‘与时’。”
很久以后,周窈才知道他名字的另外一层含义——他很早去世的母亲就姓时。在阮与时的母亲去世十年后,他的父亲也因为沉疴在身,撒手人寰——医者终不能自医。
顾及着这么多年的情分,阮大夫留下的唯一的儿子就被接到了周家。
周窈的爸妈整天忙生意,少有能待在家里的时候,周窈以往都是由保姆照顾,这下正好多了个玩伴,心中很是欢喜,只可惜这个玩伴太过沉默。
她念初二,阮与时上学早,虽然比她小两岁,但只比她低一个年级。两个人一起上学、放学将近一个月,但正儿八经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还都是她问他答。
“在新学校过得怎么样?”
“新老师讲的课还习惯吗?”
“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的文具呀?”
得到的回答都十分简短。
只是时间一长,周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期末考试前的一天。那天积雪封住了道路,眼看天色暗下来,保姆仍被堵在路上没能回来。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周大小姐,已经饥肠辘辘,就在她差点儿要啃生玉米的时候,阮与时从天而降,解救了她。
分明是还个小朋友,切菜的姿势却已经十分娴熟,周窈看得眼花缭乱,下一刻,赶紧把锁在柜子的单反翻了出来,对着他的背影拍了一张照。
阮与时听见快门声,下意识转过头来看她,周窈也不觉得尴尬,大大方方地恭维他:“我给我们阮大厨拍个照。”
她只是叫着玩儿,倒是没想到阮与时的厨艺真的这么好。
一整碗排骨面吃完,周窈整个人心悦诚服:“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厨神在人间。”
小朋友虽然安静寡言,但性格乖巧,大概是从没被人这么夸张地夸奖过,耳郭烧红一片。
他微微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她:“你喜欢吃什么,以后我都可以给你做。”
3.阮与时小朋友,新年快乐
那天,听到阮与时说的话,周窈内心的心疼其实远大于感动。
她这样的年纪,“寄人篱下”这个词都还尚且只是在书里读过,对阮与时而言,却是亲身经历。他在周家谨小慎微地做好每一件事,生怕行差踏错一步,惹得她不快。
还是个小朋友,心思这么重,长不高怎么办?周窈满腔长姐如母的忧心,只能想各种办法让他慢慢习惯这个新家。
没过几天,期末考试的结果出来。周窈在学习上花费的工夫不多,成绩无功无过,但这不妨碍她人缘极佳,一进教室就被好友拉过去跟她讲八卦。
“听说初一有个转校过来的小学弟,几乎考了全科满分,总分甩第二名将近五十分。”
一听到这个消息,周窈就自动代入了阮与时。放学后,她去楼下班级门口等人,果然在宣传墙上年级大榜的最上面找到了他的名字。
不怎么把成绩当回事儿的周窈,竟也油然生出一股与有荣焉的感觉。
她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给他奖励,耳边蓦地传来一阵对话。
“阮……阮与时,你好厉害啊!我能加你QQ,寒假的时候问你问题吗?”是个软软的女孩子的声音,让人听了就不忍拒绝。
周窈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家小朋友回答,结果就听见阮与时说:“我没有QQ。”
“那……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也没有电话。”
没想到小阮同学在班上走的还是这种冷酷路线。周窈心里好笑,赶在小姑娘泫然欲泣之前,赶紧替他道了个歉,把人带走了。
阮与时没料到她在场,回家的一路上都有些不知所措。周窈看穿他的不安,主动道歉:“对不起,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
“不过,其他同学都有QQ,你要不要也注册一个,好跟大家联系?”
她嘴上跟他打着商量,在他应下的下一秒就帮他注册好了号码,顺理成章地先把她自己添加为好友,加入了家人分类。
只不过周窈一直不知道,直到QQ逐渐被微信取代,阮与时的好友列表里,也始终只有她一个人。
阮与时刚到周家的这一年,春节来得特别晚,快到二月下旬才姗姗来迟。
最后一场雪在除夕当天落下,那天周窈起了个大早,在家门口堆了大大小小好几个雪人,然后捧着最好看的那一个,风风火火地闯到阮与时的房间。
他正在背单词,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寒气吓了一跳,再然后,就看见了周窈半藏在雪人后面的脸。少女的脸颊因为刚刚跑得太快,染了一抹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深夜星辰密布的天空。
周窈兴冲冲地对他扬了扬下巴:“许个愿吧。”
“……可以对着雪人许愿吗?”他有点儿蒙。
“这是周窈仙女定下的规矩,”她向来有把胡言乱语说成真理的本事,“但是只有对着我的雪人许愿才有效。”
于是阮与时就保持着手里拿着单词书的姿势,正正经经地闭上眼睛默默许愿。
再睁开眼睛时,他对上了周窈清亮而满怀期盼的目光。
“阮与时小朋友。”她郑重地叫他,桃花眼弯成好看的弧度,对他说,“祝你新年快乐。”
“希望新的一年,你也可以把我当成家人。”
4.把这个笑容妥帖珍藏
其实周窈一共许了两个愿,都和阮与时有关。
一个是他能早点儿融入这个家。
另一个是小阮同学身体健康,快快长高。
许愿这种事儿向来讲究心诚则灵,所以等到阮与时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他已像小树苗一样,从比她矮一截拇指的身高,长到周窈要踩着半级台阶才能和他平齐的高度。
过了变声期的小阮同学声线更沉了,还是不怎么喜欢说话,面对她的时候,却多了几分唠叨。
“青市那边气温低,你带的裙子都太薄了。相机是贵重物品,要随身带着,别放在行李箱里……”
高一结束后面临文理分科,周窈所在的班级组织了一场夏令营,作为大家的分别仪式,地点就选在青市。她虽然爱玩,但并没有离开家人独自外出旅行的经历,此时听着面前男生的叮嘱,摸了摸鼻尖,感到几分羞愧。
“好啦好啦,都听你的。”周窈乖乖点头,忽然想到什么,眸光一亮,“既然这么放心不下我,那小朋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阮与时还愣着,周窈越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阮与时平时一心读书,节假日也几乎从未出去和同龄人玩耍过。爱学习固然是好事,但过分孤僻也会影响心理健康。周窈自己毕竟是女孩子,有的时候难以弄清楚他们男生的想法,正好可以请她班上相熟的男生帮忙开导他。
半晌,阮与时问:“可以吗?”
周窈应道:“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是我家属嘛。”
周窈提前在班级群里拜托大家多照顾阮与时一些,所以刚坐上去往青市的高铁,前排的男生就转过头来邀他一起玩游戏。
“游戏”这个词压根就没在阮与时的生命中出现过,周窈暗叹自己失策,刚要找个借口劝阻,就见阮与时答应下来,从男生手里接过游戏机。
天才的智商从来不局限于课本,所以哪怕刚接触,阮与时也只玩了两次,就刷出了这台游戏机上的最高分。男生间的友谊产生得格外容易,眼见周窈带过来的少年这么厉害,心态早已从开始的受托照顾他,变成了真心结交他。
那个贡献了游戏机的男生盯着最高分半天,突然道:“我怎么觉得1017这个数字,有点儿熟悉啊?”
周窈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好像是我的生日?”
话音一落,她立刻转头看向身侧的人。高铁空间窄,座位之间距离挨得近,她身上浅淡的茉莉花香若有似无地缭绕在他的鼻腔中。
阮与时皮肤白,每每脸红都格外明显。他张了张嘴,说:“刚好打过了一千分……”所以就选择停在这里。
他们关系摆在那儿,没有人多想,只感叹他们姐弟情深。
周窈笑眯眯地应下,开开心心地说:“我们家小朋友当然最厉害啦。”
在青市的旅行一共五天,最后一天大家退了旅馆,在野外扎营等着看日出,周窈和阮与时的帐篷搭在一起。
哪怕是青市这样气温素来偏低的地方,临近水边的草地还是少不了蚊虫。周窈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血型,反正自小到大,她都是最爱招蚊虫叮咬的那一个。
闹钟定在凌晨四点,但是没睡多久她就被蚊子咬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忽然看见她的帐篷前坐着一道身影。周窈心中生出一抹警惕,霍地起身掀开帘子,才发现坐在那里的是阮与时。
夜里气温才二十度,他就着穿一件薄薄的T恤配短裤,短短几个小时,裸露出来的皮肤就满是被蚊子叮出来的小疙瘩。
周窈一股气冲到脑门上:“你这是在干什么?以身饲蚊?”
阮与时不说话,周窈要在他旁边坐下,他却不让。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他刚刚真的是在帮她挡蚊子。
周窈没法子,从包里翻出花露水,蛮横地往他的胳膊和腿上喷,本来是很气的,但涂抹的时候,还是没忍心,放轻了力道。
“阮与时!”她恶狠狠地威胁他,“你是不是存心想让我心疼死!再被我发现你这样,我们就绝交!”
这已经是她能对他说出的最狠的话了。周窈以为自己可凶了,但她天生长着一张软乎乎的脸,发脾气都像在撒娇。
阮与时缓缓地移开视线,跟她道歉:“对不起。”
他知道自己应该再表现得诚恳一点儿,可是心里刚被她喂了一大口糖,唇边不自觉地就有笑意散开。
周窈看得有点儿呆。
小朋友不常笑,一笑起来就总让人想把这个笑容妥帖珍藏。
那天到最后,大家的相机里都是各式各样的平原日出,只有周窈的专业设备里,是各式各样的阮与时。
5.只是一直不愿去懂
暑假之后的高二,紧锣密鼓的学习步上了正轨。
饶是周窈这样不怎么把学业放在心上的人,也被周围紧张的学习氛围感染得战战兢兢。她学的是理科,主要是因为不想背书,但一堆的化学方程式和各种生物细胞器也够她头痛了。
阮与时知道了以后,每天早晨她起床睡眼惺忪地吃早餐时,小阮老师就在她耳边念叨着知识要点。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优秀,以市中考状元的成绩考进她所在的高中,被老师和校长寄予厚望,学习进度远超班上同学一大截,辅导她都绰绰有余。
换个人大概会觉得被年纪比自己小,年级比自己低的人辅导是一件丢脸的事,但周窈乐于接受,最开始还会一边听他念一边打瞌睡,再在他莫可奈何的目光中猛然惊醒,后来她慢慢就习惯了,咽下一大口吐司面包后,再重复一遍他刚刚讲过的话。
有这么优秀的弟弟,周窈也从不藏着掖着,高二分了新班级,她还是一早就把阮与时介绍给身边所有朋友认识,请了一圈人喝奶茶,麻烦大家多多照料他。
朋友一针见血地说:“我觉得是你这个弟弟在照料你才对。”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高二第一学期已经快结束了。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圣诞节之前的一个周五,学校举行了文艺汇演。周窈班上出的节目是舞台剧,她被抓壮丁去演女配角,脸上画着浓重的舞台妆,穿着一身单薄的演出服。
周窈特别怕冷,即便体育馆里开了暖气,她还是被冻得牙齿打战。她临终托孤一般把羽绒服交托到了阮与时手里:“等我这边谢幕下去,你就把我的衣服送到后台啊。”
阮与时一把握住她的手,冰冷的触觉冻得人一激灵,周窈偏过头不解地用眼神询问他:怎么啦?
他这才放开手,唇边换上了最合适的微笑:“加油。”
按阮与时凡事都准备得妥妥当当的性格,肯定不止是送衣服这么简单。周窈班上的节目结束后,他是带着一杯温度刚刚好的红糖水过去的。
后台人来人往,乱成一团,阮与时却一眼就看见了周窈……以及她身边,早他一步给她披上外套的那个男生。
是那次去青市递给他游戏机的男生。阮与时一直知道周窈和他关系好,但是没想到会好到这样的程度。
他紧紧地抿着嘴唇,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
后台的灯光并不怎么明亮,但女孩子漂亮的面孔近乎流光溢彩,她双眸中满是笑意,是阮与时没怎么见过的那种笑。
即便是胸腔里卷过了一场疾风骤雨,阮与时也只停顿了三秒钟,就继续向着周窈走去。
她身边的男生先看见了他,熟稔地朝他挥手:“弟弟,我们在这里!”
周窈也立刻转身,从人群中挤过来,动作自然地把身上披的外套扯下来,换上他带过来的衣服,然后捧着他泡好的红糖水小口地喝着,对他粲然一笑:“就知道我们家小朋友最贴心了。”
她对他的亲近毫不遮掩,像是融进了血液里一样,但就是这份无须避讳的坦荡,让阮与时的一颗心不受控制地不断下坠,沉入海底,掩埋在泥沙深处。
三年前,周窈许愿,希望他可以好好做她的家人。
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一直不愿去懂。
家人,和喜欢的人,从来都是两个概念,有着天然的,无法跨越的沟堑。
6.我对你没有秘密
周窈高考那年,榆城迎来了近十年来气温最高的一个夏天。
最后一场英语考试结束,铃声响起,阮与时在考点门口等人,遥遥望见了熟悉的身影,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一阵风似的撞进他怀里。这阵风还湿漉漉的,他胸前的衣服被沾湿一片。
早有媒体报道过这届高考的难度,这两天考试哭着从考场跑出来的学生也不在少数。阮与时心下一紧,焦急又笨拙地安慰她:“没事,大家都觉得卷子很难,考完就不要再想了……”
打断他的是一串克制不住的笑声,周窈从他胸前抬起头,露出一张狡黠的笑脸:“被我吓到啦?我脸上的不是眼泪,是汗!考场里连风扇都不开,热死我了!”
她憋了一大堆话和考试心得要跟他讲:“小朋友,明年你高考一定要记得带风油精,准考证多打两张,可以用来当草稿纸。哦,还要给你煮绿豆汤……”
自说自话半晌,周窈才发现阮与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意识到自己逗人逗得过分了,当即示弱:“是我的错,让你担心了。”说完又叹了一口气,“我是你姐姐嘛,比你大两岁,没那么脆弱的。”
以往她这么自称,阮与时都会默认,但这次似乎被她气得不轻,脱口而出:“你不是我姐姐。”
周窈闻言一怔,茫然地看着他,笑意僵在脸上,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阮与时自知失言,喉咙却像被人捏紧,吐不出一个挽救的字。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将胸口那山洪一样剧烈奔涌的情绪悉数压了下去。
他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对不起”,却没说是为了什么而道歉。
在周窈看来,她和阮与时之间的冷战开始得莫名其妙,她将其归咎于阮与时迟来的青春叛逆期。网上也说,男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有一段时间特别渴望被周围的人当作大人对待,要给出一定的私人空间。
于是到高考成绩出来的这一段时间,周窈都很少再去打扰他。
她有点儿恋家,大学都报在榆城或者临近的省市。网上填报志愿的那天晚上,班上在烧烤店吃散伙饭。因为班上大多数人都已经年满十八岁,所以席间开了不少酒,周窈也跟着喝了两口。
初次喝酒的人总是把握不好度,她开始觉得身体里有醉意蒸腾的时候,掏出手机,给阮与时发了时隔半个多月的第一条消息,颠三倒四地写道:“六月底的星空最好看了,小朋友要不要一起来看星星?”
阮与时的手机和她的手机绑定了GPS定位,所以二十分钟后,他就到了烧烤店门口接人。
虽然喝醉了,但周窈酒品好,乖乖地跟着他走了。他俩出来的时机没赶好,正撞上周窈班上一个男生和另一个女生表白。
阮与时的脚步停了下来,周窈还埋着头往前走,一下撞上他的背。她揉了揉额头,顺着阮与时的目光看过去,她神经有些迟钝,还没察觉到怎么回事,就听见阮与时说:“……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吗?”
从高二的文艺汇演那天,阮与时就在心里认定了他们的关系。
晚风徐徐吹来,周窈清醒了几分,明白他误会了什么,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们只是好朋友。”
“阮与时,我对你没有秘密。”她认真地说,“如果我有喜欢的人,肯定会告诉你啊。”
说完,她又像个追求公平的小孩子一样,问他:“你呢?”
“什么?”
“你遇到喜欢的女孩子,也会告诉我吗?”
阮与时真的要感谢那天晚上的夜空。月亮隐匿在云层里,错落的星子遥遥挂在天边,善解人意地没有把他双眸中的水光照亮。
在转过下一个路口前,他哑声对她说:“好。”
7.此生再也无法说出口
大学四年期间,阮与时很少再回榆城。
周窈高考的下一年,他参加了高考,不负众望地考了省状元,去了首都最好的学校读书,学习的专业是典型的理工科,七个字的专业名复杂到周窈一直难以拼出全名。
不过这不妨碍她为他高兴:“真好呀,我们家要出个科学家了。”
他要带去首都的行李和当初带来周家的一样少,周窈到底是有了一年住校经验的人,给他采购了质量最好的床垫、被子和枕头,连同一批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一起用快递寄到阮与时的学校。
东西太多,他们俩搬不到快递站,周窈又叫来了一个大学校友帮忙。
来人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眉目清秀端正,能看出性格十分温柔和善,是周窈的学长。
这次阮与时没有再错认两个人的关系——周窈言而有信,在大学里交了男朋友就第一时间带来给他看了。
学生时代的恋情总被人不看好,周窈和那个学长却是例外,两个人顺利地由校园走入社会。双方都是榆城本地人,在周窈大学毕业那年,互相见过了家长。
那一年,阮与时读大四,寒假要回榆城拿一份材料,周窈时刻关注他的动向,终于在机场堵到了他。
阮与时太久没回来,周窈本来都差点儿要冲到首都把人抓回家了,一见到他,她又没了脾气:“跟我回家过年,有什么事儿等春节之后再说。”
在周家过的第七个新年,除夕那天上午,周窈照惯例捧了个小雪人扣响了他的房门。
彼此都不是稚童了,周窈却还是跟他说:“阮与时小朋友,过来许个愿。”
时隔四年的一次许愿机会,阮与时闭上眼睛想了很多事情。
其实,他好几个假期偷偷去了她的学校,看她和她的男朋友。心里怀揣着某份见不得光的期待,又害怕期待成真,伤害到她。
他在她面前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踏错一步,却在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从第一步起,就走偏了轨道。
他今生跟她相遇得太早,是不是就提前透支了所有的缘分。
……
这么多年来,七个一模一样,不曾改变的愿望。
“周窈平安健康,一生幸福。”
8.一万八千秒
二十六岁这一年,对周窈来说发生了很多大事儿。
除了出版第一部个人摄影集外,她还和学长结束了多年的恋爱长跑,即将步入婚姻殿堂,去拍了婚纱照。
照片发到朋友圈,几乎顷刻间就塞满了祝福。
阮与时看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的评论淹没在人海,却被周窈一眼捕捉到。
他说:“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周窈回复:“今年你乖乖回榆城,我就快乐。”
周窈的婚礼定在大年初七,但阮与时到底没有回榆城过春节。
新的研究项目在赶进度,他为了腾出初七的假,除夕都加班到深夜,回到住处时,浑身疲惫得倒头就睡着了,可四处都是过年的气氛,耳边缭绕着隔壁邻居家不绝于耳的嘈杂声音。
这么差的睡眠环境里,他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片寂静的洁白,仿佛回到那一个冬日。屋外雪花轻飘飘地落下,他第一次见到周窈。
小小年纪不知道什么叫怦然心动,亦不知道这份心动会伴随他十多年,不光没随时间磨灭,反而历久弥新。
阮与时是在凌晨一点,被手机轻微的振动声吵醒的,是周窈发来的消息。
真奇怪,外面吵成这样,他都能沉沉睡着,她一条短信,却轻而易举地将他从梦中唤醒。
“阮与时小朋友,一个人在外面过年好好吃饺子了吗?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还是不怎么好看,中间我跟人出去放烟花了,拍了好多漂亮的照片,发给你看看。”
屋内原本一片漆黑,阮与时坐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外面的灯光缓缓地流泻进来,当他翻到周窈发过来的第三张照片时,室外有人应景地燃起了鞭炮。
爆竹声中一岁除。
晨光还有五个小时才会跨越半个蓝色星球,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那就让他再想她一万八千秒,余生皆是道别。
更新时间: 2020-11-13 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