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楚觉非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只需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就能把寡淡的一餐饭变得有滋有味。
1
表盘上的时间一点点流逝,桌上的牛奶芋圆一点点变凉。
赖夕瑶在等电话,窗外夜色沉沉,她握着笔在便笺上无意识地乱画,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写的竟是:我喜欢你呀,小鬼。
她暗自吃惊,赶忙将便笺揉成一团扔到一旁。手机铃声乍响,她提起那碗半冷的牛奶芋圆,披上外套,匆忙跑下楼。两人才小半年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一些,路灯下的影子一直延伸进楼道里,像是在迎接她。
祁元朗笑起来,一边向她走来,一边要摘掉口罩。赖夕瑶制止了他,警觉地环视了片刻,才把手里的吃食递过去。他故意不接,两手揣在衣兜里,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倒向她的肩膀,像大熊玩偶从货架上失重坠下似的。
她有些担忧地腾出手来探他额头:“巡演很累?”还好,没有发烧。
“超级累,飞机上又难受得睡不着。”元朗弯着腰,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里,无声笑着,“新来的经纪人太凶了……你回来好不好?”
听到最后一句话,赖夕瑶如梦初醒,把他毛茸茸的脑袋推开,淡淡地说:“我以为我的辞职,足以让你明白了。”
可少年倔强地把脸别向一边,甚至一把扯掉口罩:“明白什么?”
“明白某些既定的规则,明白破坏规则要付出的代价。”她顿了片刻,语气加重,“以及,明白我对你的态度。”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静默。晚秋的风刮过破旧挡雨棚时哗哗地响,像在下雨。另外还有一些细微的声音——飞蛾一次次撞向路灯,却无法触碰到灯芯,因为中间阻隔着一个坚实的灯罩。长此以往,飞蛾总会筋疲力尽地离去。
“好吧,我明白了。”祁元朗垂下眼睛,睫毛在漂亮的脸上投下阴影,“我本以为你会请我上去坐坐,然后……祝我生日快乐呢。”
赖夕瑶再次把牛奶芋圆递给他,试图用笑容打破尴尬:“喏,之前答应要给你的东西。可不许再说我食言了。”
元朗接过来,打开袋子看了一眼:“你在开玩笑吗?我要的不是这个。”
“明天有生日见面会吧?”她不打算继续纠缠下去,“成人礼更要好好表现,多朝镜头笑一笑。”
“你就只和我说这些吗?”
元朗的笑意冷下去,一双眼睛似要把她看穿。但她仿佛是下定了决心,继续保持着毫无破绽的微笑,毫不避讳他的目光。
最终还是祁元朗先垂下了眼睛,像是确认了什么,妥协地点点头。他慢慢地戴上口罩,声音听起来很闷:“那好,就这样吧。但是,如果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姐姐,别太快就忘了我。”
声音抖得支离破碎,他好像很怕任何一方再说下去,转身就走进明亮的街灯下。而那碗牛奶芋圆挂在他的手腕上晃荡,就像一首歌谣轻快的节拍。于是这个少年大声唱起了歌,一路踢着石子,像是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离别那天,祁元朗穿着亮橙色的飞行夹克,可是在夕瑶的眼中,那个背影分明迅速地灰败下去,深秋的晚风一吹,就寸寸破碎,悄然散去。
赖夕瑶目送着那个背影,直到他完全在视线里消失,才低下头抹了抹眼睛——亲爱的小孩,生日快乐。每一天都要快乐。
她一共陪祁元朗度过了两个生日,十七岁那年,她祝他万事胜意,心想事成;而这一次,她愿他能够尽快学会接受这不圆满的人生。
2
第一次遇到元朗时,赖夕瑶很郁闷。
彼时她刚结束大学毕业答辩,独自提着行李去北漂。她向全国最大的娱乐公司投递简历后,隔天就收到初试通知,顺利得让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五月的清晨还有些冷,夕瑶夹在一群上班族中,等待红灯变绿灯。她踩着高跟鞋,摇摇欲坠的,在一步裙的禁锢里飞快地竞走。她仰着头,数着那个娱乐帝国的楼层,眼看就要登陆彼岸,一辆共享单车忽然从旁边拐过来。刹车片磨得尖叫,她猝然摔倒。
赖夕瑶不顾小腿上的瘀青,蹙眉看着还没来得及过水的崭新套裙上扎眼的污渍——车把手上挂着的塑料袋撞洒了,雪白的牛奶和滑溜溜的紫玉、黄玉沿着裙子的纹路滚下,把她对这次面试的信心浇灭了一大半。
她恼怒地抬起头,发现肇事者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还有些婴儿肥,长长睫毛下是一双蒙着水雾的眸子,眼角微微下垂,也许还有点近视,半睁半阖的逗号眼睛看起来非常蒙。
祁元朗愣愣地看着自己闯的祸,微张着嘴唇,想道歉,又欲言又止。夕瑶只好坐在马路边上拿纸巾擦拭裙子,抬头见男孩还僵在单车旁,无奈地伸出手:“喂,扶我起来呀——小鬼!”
少年回过神,在原地犹豫了半晌,右手缩进外套袖子里朝她伸过来。夕瑶觉得他的动作有点好笑,但还是拽着他的袖口站起身。她已迅速想出对策,面试时,她可以把裙子转一个面。
“下次骑慢点儿。”她朝少年露出微笑,“快去上学吧。”
她收拾好心情,继续踩着高跟鞋踏上征程。走进公司大门后,她瞟见男孩还站在那里——没有看向她,而是低头盯着洒了一地的牛奶芋圆,一副好可惜的模样。
遇时匆匆,别时也匆匆,如同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但夕瑶没想到的是,她很快就和那个“熊孩子”再次碰面了,而且是在公司的练习室。
她站在门口,念出抽签卡上的名字——祁元朗。她一眼就认出他是那个“熊孩子”,他也立刻认出了她。他正汗水淋漓地歪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休息,脸上仍有些藏不住的兴奋,一双眼睛越过湿漉漉的刘海儿,遥遥地朝夕瑶望过来。
这回赖夕瑶仍然很郁闷,甚至颇为失望。
她通过了层层面试,岂料最终考核通过后,HR递给她的不是一份试用期合同,而是一份对赌协议:实习经纪人凭抽签选择所负责的练习生。公司虽开出了高得令人咋舌的薪酬,但在练习生出道前,工资累积不发。
也就是说,如果祁元朗在最终选拔时被淘汰,她不仅会失业,这一年也等于在当义工。
赖夕瑶叹了一口气,勉强回过去一个微笑。很明显,祁元朗在几十个练习生里年纪是最小的,白天应该还要上学。周围的哥哥们高大帅气,眼睛里都燃烧着一团火,而他简直就像混在狼群里的小狗,还是一只莽撞又爱发蒙的小狗。夕瑶忽然觉得自己小腿上的瘀青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中午,赖夕瑶端着餐盘路过就餐区,看见元朗正独自坐在角落的餐桌旁,沮丧地埋头扒饭。练习生的一日三餐制定得很苛刻,高蛋白加低卡蔬菜,远远望去,盘里一片寡淡。
她撇下同事,在少年的对面坐下,问:“怎么啦,不开心?”
“没有。”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她的餐盘,又迅速低下头,“我只是觉得,姐姐不喜欢我。”
“我是你的经纪人,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她不急着动筷子,托着腮看小家伙埋头吃饭,“你不好好念书,跑这儿来啃菜叶……这么想当大明星?”
赖夕瑶其实不想立刻放弃他、放弃自己,只是不知他如何想。接下来,祁元朗包着饭粒,含糊不清地回答了她所有问题:生长于闽南,家里一群弟弟妹妹,来首都是因为被公司的星探发现,且对方许诺了帮他转学、提供餐宿和每月补贴。
“我知道你被公司骗了,签那个协议……”祁元朗口无遮拦,吓得夕瑶赶紧捂他嘴巴,但被他灵活地躲开了,“不过没关系,我会让你赢的。”
少年眼底闪过一抹锐利的光亮。夕瑶一时语塞,见他那双长睫覆盖的圆眼睛又耷拉下去,还顺带瞟了一眼她的餐盘,她就明白了。
“你这是在对我说话呢,还是在对我盘里的鸡腿说呢?”她忍俊不禁,把鸡腿夹到他碗里,不忘给他宽心,“你比他们都小,还在长身体呢,可以多吃一点儿。”
也许她一开始就想错了,这个少年并非毫无野心,只是背井离乡的生活让他过早学会了隐忍。她之前毫不掩饰对他的失望,实在是他残酷生活的帮凶。
午后的阳光照在窗台的一小盆豆瓣绿上,嫩芽圆润饱满,汲取夏日的养分努力生长着。于是,她也含笑拾起筷子。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只需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就能把寡淡的一顿饭变得有滋有味。
3
赖夕瑶在练习室外观察了一周,决定帮祁元朗开小灶。
“我明天出去找兼职,一起?”傍晚她还在格子间敲键盘,同事丁晨凑上前,“我的天,没工资的差事还做得这么起劲!这种事本就是人各有命,何况你家那小鬼,舞蹈老师都不上心。”
赖夕瑶敷衍了几句,继续埋头敲计划书。她学舞十年,后来因为腰受伤了才放弃走职业舞者的道路,在大学念的专业是策划营销,在追星的年纪还入过明星后援会。帮助元朗的事,她可以说是得心应手。
她新建了一个微博账号,每晚除了给元朗补习舞蹈和文化课之外,还要拍照、修片,发在社交网站上。照片里的少年或认真沉静,或阳光开朗,加之惹人怜爱的长相,逐渐积累了一些关注者。
公司决定公开选拔过程,在视频网站上开了一档节目,定期上传练习生的影像。节目的前期宣传做得不错,首播前夕,已在社交网站上掀起了热烈的话题讨论。赖夕瑶这才将微博名改成“祁元朗一号应援站”,带节目话题发帖。
彼时两人正在深夜的舞蹈教室里,盒饭上插着两双筷子,元朗拽着湿透的T恤领口擦脸,眼睛还是被汗水刺激得睁不开。
她扔过去一包纸巾:“明天就是初次选拔了,学校的假请好没有?”
元朗疲惫地仰倒在地板上,拖长声音“嗯”了一声。她无可奈何地蹲下来给他擦脸,发现他已迅速沉沉睡去,软软的脸颊任凭纸巾揉搓,呼吸声均匀绵长。夕瑶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深夜一点了,公司安排的宿舍又在外环,这时候把他叫醒,等他回去又该折返了。
手机一直在振动。夕瑶给他盖了件外套,关掉练习室的灯,席地而坐,点开了手机消息。除了一条催收房租的短信外,其他的都是微博评论和转发提醒。她深知节目初期路人缘的重要性,耐心地逐一回复。
夜渐深,手机终于安静了,但她还保持着兴奋,索性把开账号以来发的所有微博重新浏览一遍。
于是,元朗在这半年里发生的变化,清晰地在照片中呈现出来:婴儿肥褪下去,圆脸渐渐瘦削出棱角,又赶上抽条的好时候,个头也拔高了一大截;训练卓有成效,身形也挺拔了不少,真是和半年前那个莽撞的孩子判若两人。
节目录制当天,正好是祁元朗的生日。夕瑶提前去了化妆室,在造型师身后提意见。刘海向后梳再喷上喷雾定型,这是元朗第一次尝试露额头的造型,干净清爽中又有几分成熟。他乖乖地坐着,任凭造型师摆弄,却从镜子里朝她眨了眨眼睛。
“如果我通过了选拔,你有什么奖励吗?”
上台前,少年半分紧张都看不出来,是个心态很好的孩子。夕瑶顿时也轻松不少:“我给你准备了生日蛋糕,还不够吗?”
蛋糕小小的,甚至不够插满十七支蜡烛,却足以承载一个愿望,比如——心想事成,选拔通过。
“不够。之前你碰洒了我的牛奶芋圆,”元朗站在台阶上,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些许狡黠,“记得赔给我哦。”
她忆起初见时“火星撞地球”的事故,没想到让少年心心念念的,只有那碗浪费掉的美食。
赖夕瑶哭笑不得,示意他俯下身,帮他调整耳麦:“好好表现,你要是最后能出道呀,要什么都可以。”
“真的?!”耳朵被硌得不舒服,元朗歪着脑袋无意在她手心里蹭了蹭,“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了!”
演播室后场大门缓缓打开,主持人正在念他的名字。祁元朗朝她露出一个欢快的笑,然后迅速直起腰,转身向最后几级台阶,向那片明亮、璀璨的灯光走去。
4
公司的选拔赛制很残酷,几期节目后,已经有一半的练习生被淘汰了。祁元朗实力不算出众,好在网络投票人气高,暂未被淘汰。
公司给足国庆七天假,而丁晨已把所有东西打包好放进纸箱,越过隔板向大家告别:“祝贺各位,离发财又近一步!姐们先跳槽去当娱记啦!再这么耗着,房租都快付不起了……”
夕瑶被戳到痛处,想起了房东每天一催的电话。她没告诉父母实情,近期生活费都是大学时做兼职的存款,房租从押一付三后就一直拖着,身份证都抵押给房东了。
深秋白昼渐短,下班时已是金乌西沉。室友给她开门,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色。她旋即注意到自己的卧室房门大开着,书桌上和床垫上空荡荡的,行李在角落里堆成了一个小山。房租拖了太久,房东已是仁至义尽,她没什么可抱怨的。
夜深露重,赖夕瑶拖着半人高的箱子,沿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
西五环比起市中心略显荒凉,路面积水,映出街边小旅馆艳俗的灯箱。她在公交站考虑着先找个地方熬过今晚,天亮后再给家里打电话。
烟蒂划出一道颓靡的红光,坠落在马路低洼处。赖夕瑶抬起眼睛,一个黑影带着满身烟酒气凑了上来。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侧身躲过醉汉的非礼,对方却黏上来,言语举止越发轻佻。她在寂静的小巷里高声求救,却只有流浪猫惊惧地回应。孤独、无助和恐惧朝她袭来,她挣扎着脱下高跟鞋狠狠地砸过去,趁那人吃痛叫骂时,扔下行李落荒而逃。
秋夜的冷风刮着她的脸颊,肺叶的炽热盖过了赤足奔跑的痛感。当她终于喘息着撞进明亮的街灯下时,她趴在天桥的栏杆上俯瞰着川流不息的车辆,才开始庆幸自己能重返人间。
她摸遍衣服、裤子上的口袋,只剩下了两枚硬币,够买一瓶矿泉水。时钟指向十一点,街上行人渐寥,便利店的店员开始做清扫。赖夕瑶翻出手机号码簿,从头滑到尾,又重新滑回去。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她能联系的人,似乎只有祁元朗。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应该是在和哥哥们一起聚餐吧,没准要玩通宵。他总觉得他下一场就会被淘汰,所以每一次晋级都要去庆祝。
赖夕瑶尝试着拨过去,电话竟很快就接通了:“喂?姐姐吗?”
如同阳光下慢慢融化的砂糖,刚过变声期的嗓音,带着温暖甜蜜的沙哑。赖夕瑶莫名觉得鼻酸,赶紧咳嗽一声,别扭地改口:“我来查岗,看你是不是还在外面疯……”
“小姐,抱歉,我们要打烊了。”店员来擦拭餐台,冲她笑了笑,“您也早点回家吧。”
夕瑶讪讪地走出便利店,站在路灯下继续接电话,那边元朗已经机警地察觉到了异样:“你在哪儿?”
她含糊解释了几句,具体事件只用“抢劫”一词带过。
“来我们宿舍吧,你都无家可归了,就别拒绝了。”祁元朗不由分说地做了决定,“发一下定位,我在地图上选个路线,我们在中途碰面。”听筒那边窸窸窣窣,似乎那边的人已经在穿外套了。
四周街道寂静、凄清,和半小时前的场景别无二致。她执意不挂电话,一边沿路线去和元朗会合,一边大声和元朗讲电话,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这时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胆小,或许是今晚发生的事,让她忽然变得很脆弱。
“你不和他们一起去通宵,是因为要回宿舍喂猫?”夕瑶正路过街心公园,忍不住打趣,“自己都是个孩子,还要去养别人,哦不,别的猫。”
“能不能别小看我……”元朗忽然顿了一下,“等一下,我好像看到你了。”
通话切断,赖夕瑶抬起头,喷泉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白色卫衣和运动裤,左手插兜,右手转着手机,像在玩指尖陀螺。他何时长这么高了呢?她每天偷偷给他塞鸡腿,似乎有几分功劳。
祁元朗全身笼罩在街灯暖黄的光晕里,忽然看着她笑了——也不知他究竟在高兴什么,弯弯的眼眸里繁星点点,酒窝牵动嘴角,毫无保留地露出一排小牙。
他是那样明快活泼,浑身散发着挥霍不尽的朝气。赖夕瑶正要向他走去时,路边缓缓驶过一辆车,车窗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头发蓬乱,针织衫领口已经变形,皱巴巴地斜在肩上。
她忽然不敢再向前半步,勇气消失殆尽,原来只是一瞬间的事。远远地看着他一直保持那副涉世未深、天真愉快的模样,就已经很好了。她把脏兮兮的脚拼命往暗影里缩,反倒引起了祁元朗的注意。
他向来聪明机灵,此刻更是什么都明白了,笑意渐渐淡去,僵硬地愣在原地。
夕瑶感觉一颗心开始疼痛,冰冷的矿泉水也在胃里作祟,不由得弓下腰去。在她以为他会扭头离开时,那双眼睛里却浮起了温柔和坚定。祁元朗迈开长腿,走出那片光晕,朝她所在的黑暗一步步走来。
“姐姐,是我。”他缓缓在她面前蹲下,“我来接你了。”
他们谁都没去看对方的眼睛。在无声的静默里,元朗忽然拉起她的手臂,轻轻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接着他转了个身,胳膊穿过她的膝弯,把她背了起来。
那天夜里,祁元朗背着她走了很久很久。街边商店的灯一盏盏熄灭,隔着衣料,那副炽热的身体让夕瑶的心脏一点点回温。
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只是一场梦。无家可归也好,落魄狼狈也罢,就算最后失业也没关系,至少她在家有父母,而在这里,她还有祁元朗。
说来可笑,她竟会对一个少年产生依赖感。忽然,元朗似乎被什么吓了一跳,偏着脑袋在她胳膊上蹭。这似乎是他的一个习惯,脖子或脸颊痒的时候,懒得用手挠,总是歪着头往肩膀上蹭,带几分孩子气。
“别怕,不是虫子。”夕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是我的眼泪流到你衣领里去了。”
“谁……谁怕了?”祁元朗嘴硬地反驳了一句,又低声嘟囔,“还有,以后别摸我的头了。”
气氛就此缓和了许多,他背着她上楼,灯一盏盏亮起。
“赖夕瑶,谢谢你给我打电话。”元朗忽然说道,“其实你哭的时候更可爱。”
“没大没小,叫姐姐!”夕瑶有些无奈,“我早就说你的三观有问题,骑车撞人的时候你心疼碰洒的食物,现在别人哭,你还高兴了。”
“不是……”他腾出一只手摸出钥匙,让她帮忙开门。锁芯咔嗒转开,那只名叫菠萝的小花猫用鼻子轻轻把门撅开一条缝,好奇地望着两人。
菠萝一点都不认生,夕瑶蹲下来顺它柔软的毛,爱不释手的模样。
祁元朗在后面默默地看着她逗猫,忽然觉得,有些话若是不确定会带来什么后果,还是暂且埋在心里吧。
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不只可以照顾猫,或许……还可以照顾你。
赖夕瑶,我要怎么证明呢?我从来不是你眼中的小孩子。
5
当祁元朗的名字最终出现在出道名单中的时候,赖夕瑶在后台暗自欢呼尖叫,啃老的时代终于过去了。
元朗本人却很淡定,当晚给她发来一条短信:别忘了,我要什么都可以。
原来他还在念着她之前许下的承诺呢。夕瑶很快从丁晨那里打听到市中心有一家做闽南正宗牛奶芋圆的甜品店,但元朗再也不能随意出行了。出道的七人组成新团体,人气如日中天,她可不敢再冒险带他出门。
公司给组合派了一个很有经验的总经纪人,夕瑶的权力被分去了很多,但工资仍按着协议给,她反倒乐得清闲。可微博上歌迷开始催她更新照片,甚至要求她组织应援活动。经纪人的工作还没熟悉,她现在又重操旧业,变回后援会的会长了。
祁元朗随组合开签售会时,夕瑶排着长队,抱着厚厚一摞专辑无奈叹气。进入签售会的要求很高,需一次性购买数十张专辑,因此,很多歌迷央求她帮忙代购。
人龙在活动厅里七弯八拐的,她踮起脚,见元朗正坐在签售长桌的末尾,在一堆歌迷送的公仔之间接过专辑签名,再笑眼弯弯地站起来和歌迷握手告别。偶尔有女孩提出想拥抱,他就把脸藏到玩偶后面,让对方不好再强求。
“赖夕瑶!”丁晨在不远处朝她打招呼,晃了晃挂在脖子上的长焦相机。
上次被房东赶出去后,夕瑶急于找栖身之所,正好看到丁晨在朋友圈帮房东发布的招租信息,两人继同事之后又成了室友。这个新晋的娱乐记者,最近正烦恼着写不出爆文,今天被主编派来拍签售会的新闻图,几乎是打酱油的任务。
两人聊着天,时间似乎过得快了一些。
赖夕瑶从长桌最左边开始签起,成员们当然认识她,签名时都拼命低头憋着笑,结束后还装模作样地站起身和她握手。当她起身向最后一个位置挪动时,元朗已经站起来,张开手臂给了这个熟悉的“歌迷”一个拥抱:“终于等到你了!”
总经纪人深谙年轻歌迷的喜好,特意给这些青春偶像戴上了各式的动物耳朵。祁元朗的头上戴着柴犬的尖耳朵,挽着白衬衫的袖口,心房那边的口袋里插一枝红玫瑰。他起身拥抱夕瑶的时候,旁边的歌迷忍不住发出惊叹:“原来还可以要求这样的福利!”
因为要一视同仁,其他成员再面对拥抱的要求时,只好逐一满足。祁元朗在她耳边无声地笑,好像很满意这个恶作剧。夕瑶咳嗽了一声来警告他,他只好耸耸肩膀松开她,拔开记号笔的盖子,像写作业似的趴在桌上签名。
连续签了三个小时的手已微微发抖,赖夕瑶见状忍不住说:“最后一张是我自己买的,你可以不用签。”
“那怎么行!别的姐姐都有,你也得有。”祁元朗的速度慢下来,“而且要写上你的名字……”
晚上回到出租屋后,赖夕瑶开始按信息填写快递单。丁晨在一旁帮她整理专辑,忽然被最后一张吸引了:“这张签专有点特别啊!你是不是告诉过我,祁元朗养了一只叫菠萝的猫?”
专辑上不仅有祁元朗的签名,还画了一只睡觉的小奶猫,旁边写着“今天也很高兴见到你”,最引人遐想的,是左上角的称呼:To菠萝的妈妈。
赖夕瑶顿时愣住了,她没想到他会写这样的话,还用这样暧昧不明的称呼。
“夕瑶,这张专辑是给谁的?”丁晨抬头瞟了她一眼,“你家小鬼,不会在谈恋爱吧?”
她赶忙讪笑着摆手敷衍过去,心却由此乱成了一团。她可以感觉得到,不知从何时起,祁元朗对她的感情,好像是有些不同寻常。
6
丁晨终于写出了一篇引爆娱乐圈的报道。
她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搜集诸多证据,曝光了当红组合成员祁元朗和其经纪人赖某的恋情。图片包括私人往来信息和高清偷拍,文章中“办公室恋情”“年下男”等词语更是辛辣地凸显出这段关系的劲爆。
整整一个上午,赖夕瑶都静坐在办公桌前浏览相关新闻,甚至没去看演唱会的现场彩排。
爆料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有条热门微博指出,一号应援站在祁元朗出道前就经常发布一些近距离拍摄的照片,推测该微博就是由赖姓经纪人创建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随即就有人顺着一号应援站这条线,找到了赖夕瑶在签售会现场代购签专的照片,随后人肉出了她的所有身份信息。
来电提醒、微博消息提醒一时此起彼伏,夕瑶感觉浑身血液迅速冷却,怎么也涌不上脑门,思维就此停滞。
傍晚,她收到公司总经理的传唤。那扇深褐色的大门,从进去到出来总共不到十分钟,时间被煎熬的气氛压缩过后,仿若冷静又迅速画下的句点。
公司官方发布的澄清声明强硬地阻断了网上的一切猜测或揭秘,并且声称将不惜一切成本,甚至动用法律手段应对谣言的发布者。而她和祁元朗之间,自然也要有人为违逆规则而付出代价。
赖夕瑶写完辞呈上的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祁元朗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今天你不来练习室了吗?”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快,尾音微微上扬。多好啊,年少不识愁滋味,自然是敢爱敢恨了。她摇了摇头,把桌上所有的资料收进纸箱,将打印好的辞呈叠放在最上层,最后一次去练习室。
但这次赖夕瑶没有推门进去,只是隔着玻璃看着元朗在镜子前练习。近两年的时间,祁元朗的进步很明显,无须她再费心指导。辞职以后,她大概不必再为他担心了。
她正想着,元朗忽然摔了一跤,然后就躺在地上不起来了,侧身背对着她。夕瑶猜他一定是从镜子里看到她来了,以前他也是这样,累的时候就爱往地上趴,任她怎么拉都赖着不动,像个十足的小孩子。
赖夕瑶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推开门走进去唤他:“明天巡演季就开始了,地上凉,你可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感冒啊!”
她反复说了几句,但元朗还是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屈着膝一动不动。她想起他的膝盖前些天受了伤,赶忙绕到他面前,蹲下来刚要检查伤势,才发现他竟然在哭。
“你会离开我吗?”他的眼泪从左眼流出来,沿着鼻梁,滑进右眼睛里,最后凝成很大一滴从眼角滚落下来,摔溅一地晶莹。
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从今天起,深夜练习室里盒饭上的筷子将变成一双,手机里两人的通话记录很快会被覆盖,一号应援站的微博将永远停留在昨天那条。她与他之间的回忆也不会再更新,细节会在时间的不停更替下渐渐抽离,将彼此的名字缩减成三个没有意义的字符。
“不会的。”赖夕瑶安慰似的笑道,“有时间的话,我去听你们的演唱会。”
“录节目前你说过,如果我能出道,管你要什么都可以……”元朗慢慢坐起来,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赖夕瑶本以为,他只是要她赔一份牛奶芋圆而已,如今看到映在他眼睛里的灼灼灯火,忽然想起,曾经她也从这双眼睛里看到过野心。当时她觉得欣喜,而今却只有胆怯。
“我知道了,放心。”她这次也不顾他之前的不悦和反对,揉了揉他的头,如同在对待一个耍心机要糖吃的孩子。
“认真准备巡演,配合新经纪人的工作,知道吗?等你巡演回来,给我打电话吧,我们见一面。”
我们见一面,好好地告个别。
7
赖夕瑶把那份冷掉的牛奶芋圆送出去后就回到了出租屋,在这个自己的天地,她终于失声痛哭。
她本可以很有底气地说:赖夕瑶,你做得很好。可是那张无意识写下的便笺彻底地把她出卖了。人生实在太难圆满,就连告别都无法得到所愿的平静。
手机振动了一下,祁元朗发来一条微信消息:谢谢,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他果然还是当初那个为了被碰洒的牛奶芋圆,在原地懊恼了很久的孩子。夕瑶在迷离泪光中看着这条信息,渐渐扬起一个微笑。
一个人喜欢一道甜点,是成千上万个味蕾、舌咽神经和大脑皮层共同做出的决定,只要相同的味道再次触发,这样的喜欢就永不会改变。而喜欢一个人,只是由于激素的不稳定分泌。记住这种喜欢的只是感觉,而不是身体。这些我们都能明白,真是再好不过了。
赖夕瑶换了新工作,搬了新房子,还买了一盆豆瓣绿放在餐桌上,偶尔深夜加班订外卖,默认的送餐要求仍是“两份餐具”,那双多出来的筷子总让她失神好一会儿。
祁元朗不再续约的消息,她是从微博热搜上得知的。彼时她刚结束舞蹈班的课程,玩着手机去公交站乘车回家。
“不续约并非我仓促做出的决定,我和公司有反复进行过沟通。”视频拍摄于一次演唱会,祁元朗握着话筒说,“年初很多媒体向公司询问我艺考的情况,实际上,我没有参加任何艺考,而是参加了六月份的普通高考。”
赖夕瑶夹在下班的人潮中过马路,视频播放结束后,一辆共享单车忽然从旁边拐了过来。车在她面前稳稳停住,但她还是因惊吓没站稳,猝然摔倒在路边。
她郁闷地抬起头,肇事者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生,棒球帽的帽檐遮住他半张脸。还没等她抱怨,男生已迅速跳下单车,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这个倒像是个会来事的人,可他对于和陌生异性亲密接触也太不介意了吧!赖夕瑶没好气地抬起头,看到帽檐下熟悉的面容,骤然失语:“呃……”
祁元朗松开她,拽了拽滑到臂弯里的书包带:“吃晚饭了吗?”
久别重逢的问候这样云淡风轻,也是夕瑶没料到的事。
“吃过了……”
“那就去吃饭后甜点。”
元朗把单车停在路边,朝前走了两步,回头见她还愣在原地,只好无奈地笑道:“快跟上啊,姐姐!”
8
两只瓷汤匙,两个土瓷碗。雪白的牛奶里,藏着滑溜溜的紫玉、黄玉。祁元朗坐在对面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对付自己面前的那碗牛奶芋圆,只留给她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和头顶的发旋。
赖夕瑶拘谨地坐了片刻,才犹豫着把手机推过去:“这个……不会是因为我吧?”
“当然了。”元朗瞟了一眼手机,满不在乎地继续说,“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他见夕瑶依然一脸迷茫,便放下汤匙,手伸进衣兜里翻找:“这不是那天你放在塑料袋里给我的吗?”
她凝神一看,祁元朗手里是一张橙色的便笺,虽然布满被揉皱的印痕,但仍能看清上面的一行字:我喜欢你呀,小鬼。
两人的微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一年前的那句“谢谢,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赖夕瑶恍然大悟。
暖黄色的顶灯柔和地投射下来,元朗什么也没再说,却兀自笑起来,弯弯的眼眸里繁星点点,酒窝牵动嘴角,毫无保留地露出一排小牙。这样的快乐总能轻易地感染旁人,于是她也含笑拾起汤匙。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只需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就能把寡淡的一顿饭变得有滋有味。
何况是一碗,最甜蜜的牛奶芋圆。
更新时间: 2020-11-01 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