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甜絮(飞魔幻)
(一)
别绪伏在书桌上写信。
微黄的小电灯在夜里发着光,半闭的窗挡不住寒夜的风,直冲他领子里兜。钢笔也冻住了,在信纸上划出几道白杠,别绪抖一抖墨,凑在嘴唇边哈口气,继续往下写:
浮雁好友:
久未闻消息,至以为念。
近日读书几本?都获得了什么心得?上次匆匆一别,我遗落了《莎士比亚全集》在你那里。我知你家业多烦扰,但请你不要将它冷漠地搁置一旁,不然书会伤心,莎士比亚也会伤心,吾亦闻之伤心。
读书有妙处,你相信不相信?
我希望你相信,不然何以世人以书会友,而我相会了你?
……
别夫人从楼下上来,端了一碟糕点,轻轻放在桌上。
别绪脸微红,不自然地用胳膊挡了挡。
“绪哥儿,离远些,仔细眼睛。”别夫人替他移了电灯,看见信首的“浮雁好友”四字,不免一愣,随即笑问他,“她是你学校的同学吗?”
别绪支支吾吾地道:“我们是在学校读书会上认识的。”
别夫人慢慢地“哦”一声,意有所指地问:“你同学婚配了吗?”
别绪今年二十有四,在外求学多年。三个月前战事連绵至南方,学校无法避难,于是他与同乡连夜乘坐火车逃回了故乡。他少有才名,回到家中后更是笔耕不辍,翻译外国小说。别夫人看在眼里,想到昔日与他同檐玩泥巴的旧友俱已经成亲生子,他却不动声色,不免更为他的终身大事着急。
别氏在当地八乡十里称得上是名门望族,祖上出过好几位秀才先生。如今新时代了,别绪更是难得的大学生。府上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踏破,别夫人挑了些大家闺秀,往他跟前一递,他却一应不回复。
别夫人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时兴自由恋爱,但再怎样,也要带回家来给妈看一看,是不是?”
别绪宽慰道:“母亲,孩儿自有分寸。”
他总是这样打马虎眼,别夫人虽然心底生恼,却也无可奈何。她拿起碟子,慢吞吞地往楼下去,不一会儿,楼梯下响起轻细的说话声与叹息。别绪充耳不闻,继续提笔写信。
第二日天天未亮,他拿了信出门投寄。别夫人闻声出来,站在楼梯上往下瞧,称北风呼啸,叮嘱他戴一条围巾再出门。
别夫人还在说着今天的气温,一位陌生的小姐由家里的用人一路领了进来,她扬了扬手中的书,未语先笑:“别先生,你落了一本书在我这里,我特意来送还你。”
(二)
她穿着灰呢大衣,翻领细长的脖颈下露出一条碎金项链,并不显得很俗,倒叫人觉得她气质不凡。她偏头往楼上一瞧,看见别夫人,含笑点了点头。
别夫人不识得她,看向别绪。
别绪倒没料到她会来,不免一阵失神,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听见她在向别夫人做自我介绍:“伯母您好,我叫沈浮雁,是与别先生在读书会上认识的同学。”
她面容姣好,举止大方,丝毫不显得拘谨。相比之下,从楼上下来迎客的别夫人听见“浮雁”二字,倒显得更局促些。
别夫人勉强笑道:“来者是客,绪哥儿,你今日不是正要出去吗?不如先带你同学在我们这儿好好玩一玩。”
别绪接过她递来的《莎士比亚全集》,道声稍等,回屋将书放回书架上。他伸手从大衣口袋摸出那封未寄出的信,想了想,将信封夹在书里。再出去时,他看见沈浮雁陪着别夫人在客厅喝茶,别夫人笑问她:“沈小姐是从哪里来的呀?”
沈浮雁笑答:“我是南边小城的,赶夜里的火车,正好在晓雾前开到了。”
别夫人惊讶道:“这样远呀…”
沈浮雁点头道:“我家中做生意,这一次北上有桩生意要谈。我瞧与别先生的家乡离得不远,往日又多受先生照料,生意谈完后便贸然前来叨扰了。”她提着礼物前来,当即双手奉上。
“沈小姐客气了。”别夫人推辞不了,喊李妈将礼物收下,一错眼看见别绪走来,于是站起身,送他们到门前。
冬日雾气重,他们两个人走在大街上,几乎瞧不见什么行人,好像走在幻境中。一时间无人说话,只偶尔有电车路过的声响。
还是沈浮雁突然笑了一声,转到他跟前,笑问道:“你一定在心中说,‘这沈浮雁最坏了,一声不吭就跑过来吓人一跳’,是不是?”
别绪看她一眼,笑了笑:“你这个人疑心真重,我分明一句话都还没有说,你竟然就先编排起我了。”
沈浮雁笑问:“那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你见了我,一句话也不讲?”
别绪笑道:“本来想讲一句好话给你听,但又害怕你想要避人耳目。”
这句话惹得沈浮雁颇为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两个人自三个月前匆匆一别,近日只有书信往来,可是书信怎么能够寄托情意?她自南方来,南方春色已经满枝头,火车轰隆隆一路北行,冬意未尽,还有残雪留在屋檐。
她在大街上张开手臂,大方地笑问他:“别先生,你要不要拥抱春天?”
谈着情的学生们很容易得意忘形,看着她笑嘻嘻的神气,别绪心中一动,上前拥抱住她。临夜了,别绪回到家,别夫人坐在客厅上与三家太太打马吊,见他回来,忙里偷闲地笑问他:“今早那位沈小姐是不是专程为你来的?”
一位太太笑道:“哎,别先生的女朋友?”
“我原来还想着为别先生牵一牵姻缘线呢,现在看起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喽。”另一位太太含笑吃了胡。
“那位小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呀?”
别夫人笑答道:“说是他同学,在读书会上认识的。我今日见了,是个落落大方的女孩子,比那些拘束的旧派小姐要好。”
闻言,太太们都笑了:“别夫人这是婆婆看媳妇儿,越看越心喜。”
对桌的一位马太太道:“是女大学生呀?真难得,她家家世一定好,跟你家是般配的。”闲得没事做的太太们抓住了乐趣,在牌桌上不肯放过这一点打趣,又嚷着要别夫人一定记得请客吃饭。
别夫人皆含笑答应下来,一转头见别绪仓促地站着,不免笑道:“李妈出去买菜时都看见了,那时候敢在大街上拥抱,怎么这会儿却害臊起来了?”别夫人取笑道,“绪哥儿长大了,有喜欢的人也不乐意说了。”
(三)
“先生喜欢我吗?”
湖上泛舟,远山映雪在水中,有惊鱼羞走。
别绪笑道:“我教你行文出其不意,并不是要你用在这里的。”
沈浮雁出身商贵,沈老爷因近年来一直做的都是外国人的生意,见识变得很开阔,也甘愿供她到大学读书。可是她自小读书就不用功,到了大学校园里,与同龄的小姐们一比较,常常会落于下风。
沈浮雁倒是个有气性的人,她国文不好,左右一寻思,便邀了好友一起去参加读书会,想要受一受才子们的熏陶。
别绪第一次在读书会上见到她时,正好遇见她与王学知谈辩。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神采飞扬的女子,因此多看了她一眼,多听了她一句话。
他回到宿舍后给她写信,指导她辩论。一来二去熟悉了,沈浮雁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他:“别先生为什么好心教我国文?”
“‘好心’不该用在这里,不然我会以为你总在暗中揣测我‘不怀好意’。”别绪纠正她的用词,然后写信告诉她,“我从来没见过将典故说错大半,也依然理直气壮的人,很佩服你无中生有,同时也很为那些典故羞愧。”
沈浮雁从善如流,并不生气。
这时候在舟中小坐,她笑嘻嘻地问道:“那么我请教别先生,应该怎样说才能使人出其不意呢?”
别绪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沈小姐,我并不十分喜欢你。”
沈浮雁面上一恼,知道他成心捉弄自己,却也觉得没有必要再与他争执。
冬日泛舟是件傻事,偏偏这回两个人都犯了傻,在湖上受冷风吹了大半晌。沈浮雁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别绪转过头来问她为何发笑,她也只是摇头,并不搭话。她总是不能在言语上赢过他,但未必就是她输了。
之后别绪护着她下船时,她缩在大衣里打了个哆嗦,被别绪看见。
他将围巾取下,环上她脖颈,手也顺理成章地伸过来,包裹住她小小的手掌。
最坏的还是你。沈浮雁在心底偷笑,然而眉梢挑得都要比远山高了,压根儿藏不住欢喜。
别绪问道:“冷吗?”
沈浮雁道:“冷。”所以理直气壮地握得更紧。
于是他牵着她的手,不知怎么就拐进了一间热热闹闹的新宅中,原来正在举办文明结婚。他们来得巧,混在人群中讨酒喝,丝毫不显眼。沈浮雁不知怎么突然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猫身紧跟他,他递来的酒一概不问,直接饮下。温酒喝进腹中,不一会儿就暖和起来,连手心也发汗。
不该再紧握着手了,但两个人都很不情愿松手。
忽然,他眉眼弯了弯,低声道:“带你见一见新娘子。”他像是喝醉了,双眼发亮,与他往常沉稳刻板的样子背道而驰。沈浮雁一向大大咧咧,此时倒显得小家子气来,轻轻地扯住他的袖,停在原地问道:“新娘子有什么好瞧的?”
她的语气颇酸,别绪假意捏住鼻子,明知故问地笑:“哎,从哪里跑来的一只偷吃了醋的小猫?”
沈浮雁生起气来:“不许瞧,不许瞧。”
别绪忍不住逗她:“那我瞧你呢?”
她喝醉了,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与他闹别扭:“也不许瞧,也不许瞧。”
她有时候有点莫名其妙,但他正喜欢她闹这点小脾氣,就好像写文章时,笔尖总有跳脱出思路的流畅,这一点也不可怕。她是他人生的神来之笔。
(四)
别绪在月台送她。
沈浮雁难得浮现出不安的神气,她低声道:“如今战事连绵,我家中的生意遭受牵连,要躲往香港去,我恐怕书信也难以常往来。”
别绪知道她是家中独女,父母往日里最为疼爱她,要她此刻留下来陪他也只是在为难她而已。他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她少见地顺从,埋下脑袋,倚在他怀里。
他道:“不管怎样,我等着你的信来。”
他倏忽间想起书柜中那本《莎士比亚全集》中还夹着一封信,早知道该带出来,叫她拿在路上看,就好像有他在陪伴一样。
此时怎么也已经晚了。
火车到点出发了。列车员倚在车窗前拿一个大喇叭催促,沈浮雁与别绪依依不舍,谁也不愿意当先放手。
这时候是乱世了,谁晓得什么时候天降下一颗导弹,还能不能有幸见到他?
“我愿意娶你。”
他趁着仅剩的时间表决心。
火车缓慢地动了。他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在最后一刻,她以为他总该放手了,谁知道他突然贴身过来,跟着上了火车。
两个人紧紧贴着,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甜蜜的誓言接下来应当是深情接吻,偏偏身后是嘈杂的车厢,卖报郎吆喝着道一声借过,使她不得不更躲进他怀里让路。她心底其实有小小的欣喜的火苗蹿起来,但她假意懊恼,说道:“下一次停站,可就是在一百八十里之外了。”
他沉静了会儿,随即说不碍事:“梁祝十八相送,我们比他们还多十倍,难道不好吗?”
“这有什么好的?《梁祝》可是著名的悲剧。”沈浮雁曾经在学校戏剧社里排过戏,他们总找她扮祝英台,大概气质合适,是他笑谈中的“理直气壮”,很有贵小姐的娇脾气。那时候在台上入戏,换了戏服下来却是与她完全不相干的爱情故事,但现在不同了,她渴望自己的爱情不要与梁祝沾一点边。
“不要害怕悲剧,对于你,我甘愿向着悲伤奔去,只要能从你笑容里讨一点欢喜。”
她一直以为他羞于讲情话,只有笔尖落到书信上才能够变得花言巧语,没想到此时会当众听见他的俏皮话,顿时红了一张脸蛋儿。
列车员过来查票,很不解风情地挤进他们之间:“买票了吗?”
别绪仓促地补了票,与沈浮雁回到包厢中看风景,火车一路向南,向着春天奔去。到下一站,他不得不与她分别,独身回程看景时,总觉得一切好像在慢慢地倒退,从阳春倒退回寒冬,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别绪在信中写道:“你是春天寄托给我的梦。”
她大煞风景,回信逗他:“春梦无痕?”
在烽火狼烟的大地上,信来信往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况且别家早已经家道中落,虽然不愁吃喝,但从前的阔少爷作风却使他捉襟见肘。别绪别无他法,每个月靠替别人写稿子赚取买书的费用。有认识的朋友得知他的窘境,特意为他牵了线,请他在报纸上发表文章。
于是别绪开始在报纸上连载他翻译的国外小说,偶尔有专栏缺了稿,也由他填笔补上。文人赚稿费本来无可厚非,然而时局不稳当,不肯放过一点风声鹤唳。有人借他的名在报纸上刊登了一篇时论,直指当局不作为。那日下午,别绪刚出门寄信,就被“客气”地请到了警局。
警局的人问他:“那篇时论是不是先生的手笔?”
别绪一头雾水接过那篇时论,看完当即赞叹道:“文风犀利,堪称上作。”这爱指点文章的毛病是由沈浮雁而起的,此时更发出文人相惜的感叹。别绪将报纸整整齐齐地折叠好,放回桌上,笑道,“不是我所作,因为我写不出这样好的文章。”
那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在这样特殊的时期操纵舆论,其心可诛,更遑论不假思索就赞成报中言论的别绪。警局迫于当局的压力,直接把别绪打为同党,扣上一顶莫须有的帽子,将他羁押下来。
别夫人在外为他奔走,同时寄一封信去香港,冀望沈浮雁也能从中斡旋,尽一尽微薄之力。可是沈浮雁还没有拿到信,最新一期的报纸就已经刊登了别绪的消息。
他被人保释出来了。
(五)
别绪携带礼物前去道谢。
据说保释他的人住在这里。别绪拿着从报社问来的地址,再三确认,终于踏足这条堪称肮脏、拥挤的旧巷子。
他在三楼最里面的门牌前驻足,一时间进退两难。别绪万没有想到在报纸上慷慨激昂评判时政的人生活竟然如此窘迫,不禁肃然起敬,暗想他没有被生活的贫苦压倒脊梁,甘于麻木。而自己富于生活,却不敢发声,实在不如他。
这时候再想起他被保释出来后去询问主编,主编闭口不提,只是在纸上写了地址,递给他道:“你如若要道谢,就亲自去找她吧。”
别绪最终还是叩响了门,不多时,一个女人来开了门。
别绪一愣,复又低头看字条,说道:“我来找向阳向先生。”
女人半倚在门上笑:“我就是。”
她请他入内,道了一聲“抱歉”,就进屋子里去了。别绪平生第一次踏足陌生女人的房间,不能说不局促。况且这间陋室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他四顾相看,终于在一方堆满报纸的小沙发上坐下。
他看见矮桌上放着几页手稿,心中不免好奇,拿过来读。
字是第一观感,他还没来得及读完手稿,她已经换了一身体面的旗袍出来。向阳将新泡的茶送到他手上,问他:“别先生觉得怎么样?”
别绪下意识道:“字太锋利了。”
这话很失礼,本不该说出口的。但向阳低头笑了起来,鼻梁上架着的一副金框眼镜滑到嘴唇上。
她将眼镜推好。别绪问她:“向先生在报纸上登稿抨击时政,可曾为自己的安危考虑过?”
向阳笑答:“我这不过是‘孩子救母’,哪里还有余暇考虑自己?”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别绪不是不懂得这句话的道理,只是在此刻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笔尖也是能够对抗这荒诞时代的武器。
一杯茶未尽,别绪告辞离去。在此之前,他将装着保释金的信封推过去,谁知向阳看也不看,直接推辞笑道:“别先生是受我所累,这保释金不为救你,只是我在自救罢了。”
别绪回到家中后,思量半夜,信手胡诌了一个笔名,也开始活跃在报纸“时论”一栏中。他的措辞较向阳而言,稍显温和,许多观点引而不发,藏在文章中。警察们逮不住他的错处,拿他无可奈何。
闲时他与沈浮雁写信,倒从来不提这些事情的,他害怕她总是提心吊胆,在异地为他夜不安枕。然而他忘记了,沈浮雁可以称他的高徒,她对他的风格了如指掌,即使他化了名写文章,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行文的习惯呢?
他在报纸上谈救国的理想,称救国如同救母,每一个孩童都不该再沉默地看着自己母亲蒙难受苦。她赞同他,同时又欲言又止,好几次写信时都忍不住想问他:“如果祖国与母亲同时蒙难,不得两全,应当先救哪一个?”她不敢问,因为他一定会笑话她杞人忧天。
沈浮雁不喜欢读报纸,但喜欢读他,因此家中定了好几份报纸。她每每拿剪刀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文章裁剪下来,贴在日记里。
沈浮雁心想,到时将日记寄过去,吓他一跳才好呢。
但往往这时候,他文章下总见有一个人的评语。
“向阳而生”。
沈浮雁顺着报纸往前翻一翻“向阳而生”的文章,下面也总能看见别绪的点评。
读书人称他们“双剑合璧”,沈浮雁闻言不免嗤笑,随即恶狠狠地扬一扬剪刀,无情地将她的点评裁掉,转身忙自己的事去。
女人的心思很通透,所以别绪从不跟她谈起陌生女人,因为疑心她要吃醋。但有时候他会主动跟向阳谈起她来,每当这时候他的表情温暖而轻柔。向阳因此取笑道:“当心见了她,你就提不动笔刀了。”
第二年春末时,别绪告诉向阳:“我打算月底动身去香港。”他的意味很明显,他年纪不小了,主要还是不愿意再与她分居两地。
向阳抖了抖烟灰,含笑讲一声“恭喜”。
(六)
未及动身,她先写了一封信来。
“别先生,原谅我,我不愿嫁你。”
别绪将信拿在手中,第一个念头仍想着要先纠正她写信的艺术。这样拒绝的话,怎么能够写在信首煞人风景呢?
他简单收拾了行李,连夜坐火车奔赴香港。火车要行几天几夜,他满心焦虑,不知她为何突然转变了心意。当船行到香港码头的时候,他才恍然想起自己贸然前来,也很没有被拒绝的风度。
不通广东话,他就拿着地址左右询问,总算摸索到一间颓旧的老楼来。这一下不免更惊讶,因为沈家祖上经商,沈浮雁的父亲更是擅长做生意,沈家家财万贯,怎么也不至于住在这样破旧的地方。
她的地址没有具体的门牌号,别绪一边在旧楼下等她,一边与闲晒太阳的老太太鸡同鸭讲地交谈许久,终于打听到她的确就住在这里。至少半个月前是。
她大概在寄出了那封绝情的信后,搬出了这里。
别绪满心失落,想要一个答案,偏偏答案不在这里。
反倒是那位老太太用蹩脚的官话主动跟他说起来:“沈小姐呀,她父亲的生意停顿了之后,一向都是她在外帮忙跑单的。不过怪可怜的,她妈去年诊断出了癌症,国内可治不好呀,都说让她等死了。可是沈小姐不甘心,哪儿能眼睁睁地见自己的妈去死?于是托了她同学的关系,大概半个月前,她们一家子就出洋治病去啦。”
和他一样,沈浮雁从来不在信上谈及这些事情,她家出了这样的变故,他竟然一无所知。别绪在香港住了十来天,等不来沈浮雁一丁半点的消息,倒是与自己从前的同学王学知撞见了。
王学知请他喝茶,听闻他来港的用意后,不禁愤恨道:“那个沈浮雁呀最坏了,为了给她妈试新药,连做人的志气都忘干净了!我听说她一早就投靠了党国,鞍前马后地送银子,现在眼瞧着局势不行,就逃到海外去了。”
别绪一时不知怎么为她辩解。自古忠孝两难全,她是为了救母亲,不见得就比他们这些立志救国的人差些骨气。
别绪怀着难言的心情,混混沌沌地踏上了返程。
时局是渐渐紧张起来了,别绪埋头写稿,文风更加尖锐,不肯在笔尖上松一点口风。当局的人真是恨死他,将他记在了暗杀名单中,可不知是谁漏了口风,托人来告诉他,他于是不得不丢弃满屋的文稿,东躲西藏。他仍然笔耕不辍,但后来,报社被勒令关闭,他就一点消息也没有了。
(七)
一年后,沈浮雁踏返祖国。沈夫人的病终究还是药石无效,最后被她安葬在异国的泥土之下。父亲则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经历了“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荒诞一戏,再无颜回来,干脆选择留在美国养老。
沈浮雁也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回来的。她站在巷口迟迟不肯上楼,邻里爱晒太阳的阿太热情地用广东话招呼她:“沈小姐回来啦。”
沈浮雁拖着行李笑了笑,又听阿太道:“有个人等你好久啦。”
她的心顿时漏了一拍,即使明知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一年前发生了许多事。她为家中的生意跑单时,认识了一位李上将的太太,李太太喜欢她的性格,平时多有照拂,也为她介绍身边的熟人做生意。别人不晓得的只说她攀附权势,沈浮雁不置可否,却也懒得辩驳。
后来有一日,她被李太太请去喝茶,到了李公馆,却见到了从来很难打一次照面的李先生。她以为李先生那日闲居在家,并不以为意,谁知道李先生特意叫人给她沏了壶茶,向她问起别绪来。
“别先生是沈小姐的爱人吧?”这还是沈浮雁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闻他们的关系,这也太叫她难为情了。她脸一红,正想小意辩驳,又听李先生继续说道,“别先生近日给我们惹了很大的麻烦,我太太与沈小姐做生意一向很大方,所以我希望沈小姐也大方些,去信劝告一下别先生,不要这样明目张胆地与我们为难。”
从李公馆出来后,沈浮雁漫不经心地游逛在大街上。她手里攥着几封信,是李先生交给她的别绪写来的信。她这时候才惊觉自己已经被特务盯上了,一言一行或许都会伤害到他。
她夜里去医院陪护母亲,医生又一次给她下了病危通知书,只说国内现在治不了这样的病。她整个人茫然得很,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拆开他的信,见他含蓄地问她要庚帖。此时容不得她欢喜,因为满心只有恐惧,她终于知道李先生为什么用词那样暧昧了。
她的把柄都握在他们手上,早知道当初只做平民百姓的生意了——不,也许他们总有办法逼迫她。
医生同她讲:“国外的医疗技术更好,即刻动身去国外的话,令堂或许还能够被医治好,再晚一些,待在国内的话就只能苟延残喘,静待天命了。”
于是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她知道这封信一定会被不相干的人拆来看,所以决意借此与他断绝关系。
后来她在国外的时候也想过,即使没有这些,为了母亲的病,她也是要离开的。
但他不行,他深深热爱着这片土地。而她眼界小,只深深热爱她的母亲。
(八)
战火渐渐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消弭了,她辗转在南方做起了生意。
有一年北上,她绕路到他的故居小住。李妈留在这里看家,年纪大了,要凑到她面前打量许久,才能将她认出来:“噢,是沈小姐呀。”
李妈慢吞吞地领她上楼去,别绪的房间在楼梯口,一进去,先看见满柜子的书。李妈过去拉开灯,一盏小电灯亮起来,幽幽的光芒照在她面上。
李媽叹着气道:“绪哥儿这一躲,就好多年都没有回来过。家中原先还有他的手稿,但夫人怕有心人从中找到诬陷他的证据,一把火全烧啦。”
所以他与她的信也付之一炬,不留下什么。
沈浮雁在书桌前坐下,恍惚间还以为他仍在这间小屋子里奋笔疾书。一抬头,看见书柜上的《莎士比亚全集》,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取下。
一封信从时光裂缝中掉出来。
浮雁好友:
久未闻消息,至以为念。
近日读书几本?都获得了什么心得?上次匆匆一别,我遗落了《莎士比亚全集》在你那里。我知你家业多烦扰,但请你不要将它冷漠地搁置一旁,不然书会伤心,莎士比亚也会伤心,吾亦闻之伤心。
读书有妙处,你相信不相信?
我希望你相信,不然何以世人以书会友,而我相会了你?
你总说害怕不能与我志同道合,所以要读我读过的书,其实我并不想多要你这个同志,读书从来不能勉强的,就像爱情也从来不是简单地寻求交谈上的共鸣,对于你,我坦率地说,我追求的是风花雪月。而你呢,你肯不肯将吻印在我嘴唇上?
信末写着日期,正是她孤身坐火车来见他的那一日。
这封信不知为什么他始终没有寄出,大概早先总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后来却是他自己也看透彻了。他虽将此生的风花雪月都给了她,但是在这一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风花雪月实在不足道也。
更新时间: 2019-09-27 2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