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鹿诗
一
“柯里里!你家‘小别扭’又来了!”
金浦的沙滩上,一群半大的少年穿着背心、短裤,赤脚踩在细腻的沙子上踢足球,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其中有柯里里这个女孩子。
她的头发剃成指甲盖那样短,贴着头皮,一张小脸晒得黑里发红,正挥汗如雨地跑着。听到有人这样喊,她带球闪过了人又传走,这才歇了一口气,浑不在意地喊:“来了就来了呗!别管他,咱们继续!”
她嘴里这样说着,掀起衣襟擦脑门上的汗时,还是忍不住偷眼往东边瞧了一眼。
夕阳西下,晚霞渲染了半边天空,穿着白T恤的少年坐在沙滩的一截枯木上,面对着悬在海平面上鸭蛋黄似的落日,一脸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人生得俊秀,身形颀长,皮肤白得几近发光。柯里里不得不承认,他往那儿一坐,原本张牙舞爪的枯枝都变得诗意起来。
他的目光一动,柯里里立刻移开视线,招呼着伙伴把球传给自己。
这片沙滩沙色金黄,是以得名“金浦”,孩子们在沙滩上奔跑呼喊,被落日的余晖模糊了面容,只看得见一个个镶着红边的轮廓。
暮色四合时,球队终于散了。
柯里里一边走一边擦着足球上沾的沙子,同伴用手肘戳她:“哎,你家‘小别扭’不领回去吗?”
柯里里不耐烦道:“都说了别理他,你爱热脸贴冷屁股你自己去,我可不去。”
她经过他身边时,故意说得很大声,沈远熙动也不动,柯里里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浑身难受,拉着同伴快步走开。
到了家里,阿姐正在烧饭,屋里混杂着药气和饭香,柯里里大喊一声:“我回来了。”柯里里跑了大半天,肚子早就饿了,她掀开冒着蒸汽的笼屉,顾不得烫手,迅速拈了一块米糕出来。
阿姐探头看了看她身后,问:“小远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柯里里两只手倒换着滚烫的米糕,不耐烦地说:“我和他又不是连体婴儿,怎么你们每个人都让我跟他一起玩?”
阿姐柳眉倒竖,腾不出手来,便踢了她一脚,道:“去把人找回来,找不回来不许吃饭!”
柯里里极为不忿,却又没有办法。家里阿姐说一不二,她从小就反抗不了。她踢踢踏踏走回去,沈远熙依旧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变。
“哎,回家吃饭了。”柯里里没好气地踢了一脚枯木,提醒说。
沈远熙回过头,说:“你回去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坐在这儿干吗?”柯里里望了望幽深的海,不解道。
“我在看星星。”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不一直就那样?”
“春夏秋冬,都不一样的。”
柯里里茫然了一瞬,忽然发觉自己同他讲话讲得太顺利,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她如此想着,强行翻脸无情地说道:“那你就在这儿坐着吧,我走了。哦,对了,这附近晚上会有大螃蟹钻出来,用大钳子夹人的。”
“大螃蟹,有多大?”沈远熙轻声问。
柯里里无不得意地比画了一下,强调说:“有一栋房子那么大。”
“你见过?”
“我怎么可能见过?老人们都这么说,螃蟹把人夹回海里,人就再也回不来了。”柯里里故意夸张地说道。
“真恐怖。”沈远熙说,他站起身来,“走吧,我们回去。”
柯里里愣了一下,他怎么突然改变心意了?就这几秒的工夫,沈远熙已经走出好几米,她连忙追上去。他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侧首说:“我害怕了。”
这就害怕了?柯里里目瞪口呆。
二
沈远熙是半个月前来到金浦的,柯里里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老师留了特别多家庭作业,阿姐把她关在房间里写作业,自己去招呼他。
她的房间在二楼,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天井里站着的少年的头顶,他的动作很少,大部分时候是安安静静的,看起来无趣得很。
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抬头看了一眼,柯里里顿时吓了一跳。他的眸子是蓝色的,不是天与海的那种蓝,要更浅淡一些,也更澄澈,像毫无杂质的蓝色水晶。
愣怔间,少年复又低下头去。他的父亲同阿姐在说着什么,柯里里不敢再看,收回脖子老老实实写起作业。
阿姐是个医生,不是念过专业大学的那种医生,而是继承了本地一个老医生的衣钵,老医生又是老老医生的弟子,掰着手指算下来,传承到阿姐这里也有几百年了。
柯里里很少看到有人来找阿姐看病,毕竟现在各个村都有卫生所,头疼脑热的,去开盒药,打个针也就好了。来找阿姐的,多半是病情无法根治,听闻阿姐手中有传承多年的偏方,或有治愈希望,才来碰碰运气。
柯里里这次很是好奇。她三下五除二把作业写完,借着让阿姐检查的由头,悄声问:“阿姐,是谁得病?什么病啊?”
“这个题错了——小孩子家家的,不该问的别问。”阿姐呵斥道。
“嘁,问一问怎么了嘛!”
阿姐点着她的脑门叮嘱:“这是病人的隐私,隐私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懂不懂?”
柯里里做了个鬼脸。
翌日清早,少年在天井里刷牙,柯里里凑过去,一边挤牙膏,一边神秘兮兮道:“哎,我知道你是来治什么病的,你是来治蓝眼睛的,对不对?”
柯里里推理了一个晚上才得出这个结论,此刻正准备接受少年意外的目光,少年却低头漱口,仿若未闻。
哇,什么人啊?
柯里里从小到大和同龄人都玩得很开,大家嬉皮笑脸的,从来没遇见过这样面若冰霜的人,她朝着少年的背影撇了撇嘴。
到了学校,柯里里四处宣扬家里来了个“蓝眼睛”,有见多识广的同伴讲,蓝眼睛不是病,外国人好多蓝眼睛的,说不定他是个混血儿呢。
柯里里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不搭理自己,原来是听不懂中国话。
放学回家,她书包还没扔下,就见少年坐在堂屋里看书。她探头过去,见他停留在一页上,许久都不翻动一下,便好心指点道:“你看不懂的话我教你啊,这个词念‘诡橘’。还有哪个字不认识?”
少年回过神来,一脸疑惑。
他低头看了看她指着的“诡谲”两个字,薄唇轻启,诚恳地说道:“这个字念jué,不是橘。”
字正腔圆,吐字精准,还纠正了她的错误读音。柯里里满脸通红,只想把同伴揪过来当面质问,这哪里像外国人?最多是个外省人,不能更远了。
她闹了个大乌龙,挠着后脑勺讪笑不已。
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柯里里好意邀请道:“等一下我们要去海边游泳,你要不要一起?”
少年想都没想,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不去。”
直到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柯里里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她露出头来吐出一口水,嘟囔道:“不来就不来呗!好像谁要害他一样。”
同伴安慰道:“别多想了,人家可能只是不会游泳呢?”
柯里里一时间没想到这茬,闻言消了半截气。
她跟小狗似的甩了甩头,心里还是决定再也不搭理他了,叫他一个人高冷去。
三
然而柯里里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家伙,即便心里打定主意,还是忍不住有事没事去撩拨他。
沈远熙不吃辣椒,她就在饭前把菜里的辣椒圈一点点挑出来;沈远熙喜好洁净,她每晚都烧一壶热水预备着给他洗脚;沈远熙爱吃枇杷,她放学路上会绕一点儿远路,专门去看枇杷有没有成熟。
她做的这些事,沈远熙也许都不知道,同伴说她傻里傻气,柯里里一拍大腿,老气横秋道:“没办法啊,谁叫他是病人呢!能照顾就照顾一些吧。”
真正把柯里里惹生气的是一件小事。
那天柯里里觉得耳朵痒,就取来采耳工具彻底清洁了一遍,终于舒坦之后,她看到沈远熙在院子里帮阿姐捣药。他坐在小凳上,柯里里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意道:“哎,我帮你采耳吧。”
沈远熙瞥了她一眼,道:“不用,我不痒。”
“很舒服的,相信我。”
“不必,我不需要。”
柯里里执拗道:“要是我一定要呢?”说完,她就伸手抓住了他的耳郭。沈远熙像被电到了一样,躲避的动作大了一些,身子一歪,直接向小板凳一头栽了下去,连带着手里的药钵也打翻了。
柯里里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她看着满地狼藉,手足无措地想要把他拉起来。他却丝毫不理会她,从地上摸索了什么东西揣进口袋,径直回了房间。
“喂!沈远熙!”柯里里喊道,她还没来得及同他道歉。
然而沈远熙的背影冷得像一块冰,他走得干脆,根本没有回头。
柯里里在原地踟蹰了片刻,咬着唇把药锤、药钵收拾好,将地面清扫干净,便出门散心了。
她心里难受,一是反省自己不该不顾他的意愿,二是不懂他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冷淡。转了一圈回来,她一走进大门,就看到沈远熙背对着她,正在用那副工具自己采耳。
柯里里的手攥成拳头,攥得指节都发白了。
说什么“不痒”“不需要”,还不是自己动手了?柯里里想明白了,原来他只是讨厌她这个人。
她不想哭的,可一想到有些人的心是焐不热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
她向同伴诉苦,同伴道:“原来他是这么别扭的一个人啊!里里,那你以后同他井水不犯河水好了。”
说得容易,但大家在同一个屋檐下住着,总有千丝万缕的牵扯。
沈远熙的药中有一味是采自海边的一种贝壳,将壳晒干后磨粉入药,那种贝壳不是很常见,柯里里原本隔三岔五就要去海边找一找,这次贝壳粉快用光了,阿姐便差她去寻。
“我才不去。”柯里里梗着脖子拒绝。
阿姐眼睛一瞪,柯里里逃也似的溜出五米远,沈远熙就在现场,他按住阿姐要去脱拖鞋的手,轻声说:“她也许是累了,我自己去吧。”
柯里里四肢抱住屋柱,警惕地和沈远熙对视着,表示自己决不服软。
沈远熙没有多说什么,挎上小竹篓就一个人朝海边去了。
“柯里里,你闹什么别扭?”沈远熙出门后,阿姐叉腰问。
柯里里理直气壮道:“阿姐,你也太不公平了!就许他成天闹别扭,我就不能闹吗?”
天井里刚洒水清洗过青石地板,天光洒下来,照得波光粼粼,阿姐叹了一口气,在围裙上抹了抹手,招呼她过来。
柯里里见不像是要挨打的样子,便磨蹭过去。阿姐摸了摸她的头,说:“里里,你知道吗,你和他天生就是不公平的。你拥有很多他没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柯里里仰头问。
阿姐没有回答,只叫她去追沈远熙,海边有很多未知的危险,他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人,很容易出现意外。
柯里里咬了咬牙,只当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心软。
四
柯里里找到沈远熙时,他正挽着裤腿踩在浅浪里,弯腰在岩石缝里摸索。
“怎么不穿靴子?你知不知道水母是有毒的啊?”柯里里上前急忙说,“手套也不戴!岩石缝里咬人的东西可多了。”
她一副经验丰富的大姐大做派,把沈远熙赶到一边,亲力亲为。
沈远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柯里里每摸到一个贝壳就放进他的小篓里,海浪一波又一波荡过来,在柯里里看不到的角度,他眉目温柔,低声问:“你不生我的气了?”
“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柯里里故意唱反调。
沈远熙抿了抿唇,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柯里里原本等着他自己承认错误,不料他根本不接茬,只得自己“打脸”道:“生气!我当然生气啊!
“快要气死了!”
柯里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好心当成驴肝肺……”
她一腔闷气无处发泄,手脚并用往岩石顶上爬。她站在高高的岩石边缘,张开双臂,海风迎面吹来,她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我还气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大海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岩石也沉默不语,海洋中万千生灵翩翩起舞,柯里里低下头,对上那双蓝色的眼眸。
金浦常年炎热,她没见过雪,但她冥冥中觉得,雪堆积在一起,再经过万亿年的冰冻,就该是这样纯粹至极的蓝色。
沈远熙望着她,脸上是从没见过的柔和,他仰着头,忽然笑了。
对柯里里而言,这一笑不亚于冰川融化,坍塌进海里,激起巨浪万千。她震惊得站都站不稳,脚下一滑,不小心踩到了附着在岩石上的锋利的生蚝壳。
生蚝壳十分粗糙,上头长的藤壶却极为锋利,一秒钟都不用,她的脚底就开始淌血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就是她自诩熟悉大海,不穿靴子的后果。
她可怜巴巴地被沈远熙带去卫生所打破伤风针,还要预防海洋创伤弧菌感染,脚被包成了一个馒头。
处理好伤口,沈远熙背着她回家,他走得很稳当,柯里里蔫蔫地说:“你……你以后还是别笑了。”
沈远熙胸膛震动,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他应该又在笑。
“我笑起来有那么吓人?”
“倒也不是吓人。”柯里里搜肠刮肚地想形容词,最后只道,“就是,不习惯。”
沈远熙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顿了一下,他说:“习惯就好了。”
柯里里柳眉倒竖,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柯里里。”她还没来得及挤对他,他忽然郑重地唤她。
“干什么?”
沈远熙把她朝上兜了兜,一时间没有说话。天空如上好的绸缎一般绚丽,不远处炊烟袅袅升起,柯里里望着家的方向,听见他说:“有时我不是故意冷漠,如果你想跟我说话,先抓住我的手,好吗?”
柯里里一下子没听清他说什么,反应过来之后,她难得期期艾艾起来:“哈?抓、抓手,怎么抓?”
沈远熙直接用行动代替回答,他一只手覆上她的手,然后轻轻握住。
“就这样。”他说。
柯里里一瞬间口干舌燥,她挣开他的手,扭过头去含糊道:“知、知道了。”
五
周一上学时,全校都知道了柯里里是被沈远熙背来上学的。
“里里,你和‘小别扭’和好啦?”
柯里里从书包里掏出要用的书本,心不在焉地答:“算是吧,他也挺不容易的。”
再往后,同伴说了什么她就没怎么听了。她心里一直盘旋着一个问题,扰得她两天没睡好觉了,眼下有人商谈,她便吞吞吐吐地说:“阿朵,我有个朋友,有个男孩子要拉她的手,你说他是什么意思呢?”
阿朵闻言,眉目一正,郑重其事道:“里里,你说的这个朋友,到底是不是你自己?”
柯里里窘迫地“哎呀”一声,心想还是算了,拉手就拉手,又不会掉一块肉,想这么多做什么?自己坦坦荡荡,不怕被笑话。
六月到来时,枇杷终于熟透了,一颗颗黄澄澄的,小灯泡似的挂在树上。
柯里里的脚还没好全,沈远熙便背着她去摘枇杷,她猴急地摘了几颗,剥了薄薄的皮便往他嘴里送:“甜不甜?”
沈远熙含着枇杷,像含着一块糖,他说:“你自己尝尝看。”
柯里里也吃了一颗,果肉丰润甜美,幸福感如同烟花般绽开。她决定把核收集起来,种到家里天井中央,以后就可以就近吃到枇杷了。
天气已经炎热起来,晚上柯里里常常躺在摇椅上,一边纳凉一边看电视。沈远熙坐在一旁同她一起看,小电视能收到的台不多,播的大多是老少咸宜的连续剧,光是《西游记》她就看了几十遍。
她边看边乐,拉拉沈远熙的手,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抓过好多螃蟹和虾,想要把它们训练成虾兵蟹将,自己做大元帅。”
沈远熙转头认真地注视她,眼睛里闪着饶有趣味的光,问:“然后呢?”
“哎,”柯里里一脸的“不提也罢”,“螃蟹觉得打不过我,就断脚逃生了。虾嘛,离了水自然是死了,最后被阿姐一锅煮了,还挺好吃。”
沈远熙“扑哧”一笑。
电视屏幕上,孙大圣学艺归来,找寻趁手的兵器,念着碧水诀潜入海中,金碧辉煌的龙宫美轮美奂。柯里里感叹道:“我这么折腾它们,龙王都没来找我算过账,可见我人见人爱了。”
“你相信海底有龙宫?”
“干吗不信?”柯里里侧过身来,头头是道,“海那么大,又那么深,人类没探索过的地方多了去了,就比如那个马什么海沟。”
沈远熙接口:“马里亚纳海沟。”
“对,也许龙宫就在那下头呢。”
沈远熙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不无道理。
电视剧播放完毕,柯里里哼着片尾曲换台,沈远熙提醒她:“还看?你的作业还没写完吧?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你姐姐昨天还同我讲,已经做好你这次又是垫底的心理准备了。”
柯里里很是不服气,什么叫“又是”?明明是“依旧”!
不过她学习不佳,不代表她没有进取心,她信誓旦旦地对沈远熙说:“明天开始,我要悬梁刺股,这次考试决不垫底。”
六
七月,期末考试结束,柯里里凯旋。
她一迈进大门,就朝沈远熙炫耀成绩单,一张纸抖得哗啦作响,就差没敲锣打鼓了:“倒数第二,倒数第二啊!进步一名也是进步,多日努力终于见到回报了。”
沈远熙接过惨不忍睹的试卷翻看,阿姐在一旁凉凉地说:“早上我碰见小胖他妈妈,原来总考倒数第二的小胖这次生病,缺考了两门。”
柯里里像被戳漏气的气球,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沈远熙叹了一口气,他以前在学校里成绩也是名列前茅的,只是今年休学一年出来看病了。他深知知识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因而开口规劝柯里里道:“你好好学习,以后才有机会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柯里里趴在桌上不说话。
沈远熙毛遂自荐给她补习功课,柯里里同意了,勉强学了几天之后,她又开始漫不经心了。他讲解知识点,她就在一旁折纸玩,折出的纸鹤、青蛙、飞机、小船全部活灵活现。
饶是沈远熙耐性再好,也教得头痛不已。他不知道第几次同她重复学习的重要性,柯里里心里装着事情,被他念得不耐烦,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沈远熙,如果外面的世界真如你说的那样好,为什么治不好你的病?”
话一出口,一片寂静。
沈远熙眼睛里的光芒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柯里里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知所措地站了半晌,伸手去拉他的手,可是他没有回头看她。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三分自嘲道:“柯里里,你说得对。”
窗外下起了雨,天光晦暗,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她如此急躁是有原因的——就在前两天,阿姐告诉她,沈远熙的病是治不好的。
柯里里从未想过这个结果,因为沈远熙看起来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那双眼睛。她问阿姐:“即便治不好,也不会更差,是吗?”
阿姐没有回答,柯里里却明白了答案。
她难过又无力,手中男孩子的手指修长,手掌温热,干净的指甲被精心修剪成圆弧的模样。他活得这样认真,是应该长命百岁的,可天意从不怜悯。
柯里里同他道歉:“沈远熙,对不起。”
她是希望他好起来,可最希望能够康复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沈远熙摇摇头,他转过来,脸上是她看不懂的复杂神情,他垂下眼眸轻声道:“柯里里,我真的很讨厌你。”
柯里里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她条件反射地抓紧他的手,急切地问:“怎么会?沈远熙,你——
“你在骗我。”她笃定道。
电视剧里常演,身患重病的男主角为了不拖累女主角,硬是想方设法让她因爱生恨,就此离开。柯里里知道这个套路,她才不会上当。
沈远熙哂然一笑:“我为什么要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有那么多好朋友,有健康的身体,有任性的权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嫉妒你又羡慕你,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这些。你站在我面前,就让我觉得讨厌。”
他说得很认真,说得柯里里泪花闪闪。
那夜的雨下得又大又急,像天空生了气,柯里里满心荒凉,风呜呜吹过,她穿过落雨的天井,回眸望向窗前的沈远熙,而他毫不留情地扭过了头。
七
家里氛围连日沉闷,三个人里两个人互相不搭理,阿姐告诉柯里里,沈远熙要走了。
他离开的前一天太阳格外炽热,同伴们提前约好了要去山里野营,柯里里临时肚子痛,便放了鸽子,吃了药在卫生所小病床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吵嚷声惊醒。
大夫出去问了情况,回来告诉她,山上起了山火,大家都去救火了。
睡意未消的柯里里悚然一惊,她的同伴们还在山上玩,她不能坐视不理。
山下已经拦起了警戒线,她跑到地方看到同伴们都在外头,他们七嘴八舌一通讲述,她终于明白了,是有人带了望远镜提前看到情况,大家才来得及跑出来。
“不过,刚才我好像看到你家‘小别扭’冲进去了!”
柯里里如遭雷击,大声质问:“你们怎么不喊住他!”
“我们喊了,他不听!”同伴急道,“他大概以为你还在里头没出来!”
柯里里回身就要往山里冲,终于赶到的阿姐一把拽住她,可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像一头牛一样,阿姐实在拉不住,当即扇了她一个巴掌。
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怎么的,柯里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阿姐的双臂,语无伦次地哭诉:“他明明讨厌我的,阿姐,你会去救一个讨厌的人吗?”
消防车喷射出高高的水柱,救护车的顶灯闪着红蓝的光芒,连直升机都出动了,一片鼎沸的嘈杂里,阿姐心疼不已地抱住了她。
沈远熙是被担架抬出来的,离得老远,柯里里就认出了他。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头发被烧焦了一截,脸上全是黑灰,所幸还有呼吸。
简单的急救过后,护士告知柯里里,他并未到达火场中央,在外围就被烟气熏晕了,呼吸道有灼伤,要入院治疗。沈远熙的父亲很快到来了,他没有责怪柯里里,鉴于多种因素,他决定给儿子办理转院手续,去更好的医院治疗。
柯里里想,更好的,就是沈远熙说的,遥远的,外面的世界。
沈远熙以这种方式离开了金浦,山火被扑灭,生活归于平静,柯里里花了很长时间习惯他的离去,长到一眨眼,天井里的枇杷树都长出了枝丫。
远方有消息传来,沈远熙的烧伤已无大碍,柯里里稍稍放下心来。
又是一年七月,她放学回来,把成绩单放到桌上,阿姐瞧了一眼,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柯里里笑了笑。
她的太阳可以从西边出来,她希望沈远熙的太阳也能从西边出来。
她在等,等如果哪一天,他的病治好了,回金浦来找她,朝她得意地炫耀:“柯里里,你看,你有的我也都有了。”
她等啊等,等来的却是一封信。
八
信是沈爸爸亲自送来的,他说:“小远让我亲手交到你手上。”
“这是什么?”柯里里疑惑地问。
沈爸爸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你可以把它看作是,遗书。”
沈远熙终究没能回来。柯里里愣怔地看着淡黄色的信封,耳边沈爸爸的声音忽远忽近。
“小远得的是一种很复杂的病,异色瞳是明显特征,并发症通常伴有失聪和结肠问题,这次就是突发结肠梗阻,本以为他能撑过来……”
……失聪?
这两个字钻进耳中,柯里里当场怔住,脑海里巨浪滔天。怪不得他经常不搭理自己的话,那是他没戴助听器;怪不得他不去游泳,因为助听器进水会失灵;怪不得他要先拉手再说话,至少他可以读她的唇语。
他不让她采耳,也是不想她发现耳道中迷你的助听器。他不想被当作病人看待,他想在柯里里面前做一个正常人,因此从未告诉过她,他听不见。
她颤抖着手,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略显凌乱的字迹映入眼帘,开头第一行字便是:“里里,我已到了龙宫。
“我从前看星星,是在找属于自己的那一颗,毕竟人们都说人死之后会变成星星。可我没想到,来接我的是一只房子那样大的螃蟹,它问我要不要去。我想,天上离你太远,不若大海触手可及,便同意了。
“虾兵蟹将都认识你,不会欺负我的,你可以放心。
“说起来,我还未来得及同你道歉。从前我也不知道我的病是生在基因里的,你同阿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知道自己治不好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是考虑你要怎么办,我不该接近你的,可你那么善良美好,我一时没有忍住。
“当然,讨厌你也是真的。我看过一句话,见过光明的人是无法忍受黑暗的,如果不是你,我本可以一直忍受下去。
“你得对我负责。”
“责”字的最后一笔拖了很长,力竭而断。也许他还有很多字要写,很多话要说,却只能遗憾地停留在这里,像飞不过大海的蝴蝶。
柯里里一字字读完了信,日光在脚边流淌,她仔细地将信折好,锁进抽屉。她的内心宁静,取出彩纸,折了一只大大的纸船。纸船里装了很多字条,写着她想要对他说的话,絮絮叨叨,像老太太的裹脚布。
她把纸船放进海里,看着它随波荡进海的深处。她每年都放,毕竟得对人负责不是?
他应该能收到吧?柯里里不太确定。不过从那之后,纸船里又装上了贿赂虾兵蟹将的饲料,吃人嘴软,这下应该万无一失了。
就像远方有一位旧友,柯里里一直觉得,沈远熙还在,住在龙宫里,每天吃喝玩乐,而她还得上学,和作业拼死拼活,奋战不休。
高三那年,语文课本里有一篇古文《项脊轩志》,她望着窗外走神,被老师喊起来回答问题:“柯里里,‘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怎么翻译?”
柯里里捧起语文书,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忽然模糊了。同学们都看着,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想哭的,可眼泪止不住往下流。老师吓到了,连忙叫她坐下。
老师以高三压力大作为借口为她解围,柯里里却想,沈远熙,你看,认真学习就是这个后果,如果我根本读不懂该有多好!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今已,亭亭如盖矣。
更新时间: 2020-10-20 1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