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与一亿万颗星辰相逢

发布时间: 2019-11-27 18:11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我已与一亿万颗星辰相逢

文/绿猫(出自

000

碎碎在绿川的第一次讲演开始前,有人往台上投掷鲜花。

用白棉线捆成一小束的白玉兰,一端绑着墨迹未干的字条,上面写:秦小姐,对于爱,你是否已学有所成?

讲演在一家名叫未生的酒馆里进行,舞台上张贴着硕大的海报,印着她如孩童般的一张脸。她独自坐在台上,握着那束花。大家端着酒杯,都望着她。

“里尔克说过,痛苦未曾被了解,爱未曾被学成。我笨拙地生活了二十五年,如果你问我爱的定义,我会告诉你——爱是有人走向我,向我伸出手,引领我去向一个光明坦荡、孤独消弭的未来。”

回答完毕,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她的故事便开始了。

001

我叫秦穗,小名叫碎碎,今年二十六岁,是一名无国籍人士。

我出生在加里曼丹岛北部的小国文莱,我和我的父亲都没有国籍。小时候我问爸爸,无国籍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就是自由的意思。只要我们愿意,我们的灵魂和意志所到之处,皆是我们的国土。故十三岁以前,我是个善于做梦的孩子,居住在森林与海洋之间,对这个世界充满向往。可长大后我才明白,无国籍真正的意思是,我们没有故乡,没有祖国,不受任何一种法律保护,不属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处地方。

十三岁那年,我不慎从树上摔下来,去医院检查后,发现头颅里有淤血压迫了神经。文莱是一个福利非常好的国家,看病都不需要花钱。但我没有国籍,我只是一个外国人,面对高昂的医疗费,爸爸决定带我返回他的出生地去治病。

我就这样来到了绿川。

我们当时住在一间临时租来的平房里,往窗外一探头,天空没有遮挡,星辰遥远,如梦一般罩在我们头上。我们遭遇种种困顿,每当我沮丧或是恼怒时,爸爸就会指指头顶,说,别担心,我们还有星星作陪。

在绿川的第二年,因为得到爸爸友人的帮助,我得以进行手术,取出了积压在脑子里的淤血。此后又休养了半年,才渐渐恢复健康。

遇见丘怀离是我一生中最不愿回想起的事。

那是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早前我和爸爸启程飞回文莱,到了机场却被拒绝入境。我们的入境许可证在抵达机场的前一个小时刚过期,因此尽管到了国门口,却进不去,只好又飞回绿川。现在想来,有些事真是不得不如此。

爸爸是在绿川机场外出的事。他去拦出租车,结果一辆疾速行驶的汽车朝他撞来。他被撞飞起来又落到地上,周围一片喧嚣,我看见他睁着眼睛,想闭也闭不上。

我的生日便在医院过。在抢救室外面,我独自坐在椅子上,脑子里空空一片。后来医生叫我进去,我看到爸爸身上插着许多管子,正拼命地朝我伸手。

可是我没来得及抓住他的手。我叫他:“爸爸,别留下我一个人。”

他没回答。他化作星光,投奔了天空。

那天晚上我被安排在医生的休息室里,给我爸爸做手术的医生告诉我,爸爸的心脏将会捐献给另一个人。那时我才知道,爸爸跟医院签署了一份无条件捐献器官的协议书。

丘怀离就是在这个夜晚出现的。

在阒静无声的午夜,他像一场幻梦一般来到我的身边,将一枚平安符递给了我。那上面还有血,是爸爸不久前为我求的。我打开来看,里面写着:岁岁平安。

我终于“呜呜”地哭出声来。

那晚我一直盯着他看,他有斜飞入鬓的眉,极高的鼻,薄得锋利的唇。

我要努力记住他的名字和长相。从此以后,我父亲的心脏将在他母亲的胸腔跳动。

002

丘怀离记得第一次见到碎碎时的情景。

瘦瘦小小的女孩,头发很短,有一双大而纯真的眼睛,皮肤极白。她独自坐在那里,没有哭,一抬眼,却是满脸的惊惶。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想到了玻璃猫鱼。那种脆弱、惊怯,近乎透明的鱼。

他是在抢救室的走道上捡到那枚护身符的。

那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碎碎拿到平安符后一直哭,他就坐在旁边陪着她。一整夜,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第二天天亮了,他起身离开,碎碎却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脸,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怀离,丘怀离。”他答。

她默念了两句,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影子,声音小却坚定,“我记住了,我不会忘记你的。”

此后的许多年里,丘怀离总会想起那一天,碎碎沙哑的声音像只跳跃的小虫,从他的耳朵里钻到心里,就再也没有离开。

幼时因为父母离异,他叛逆不羁,把生活当成凶猛的野兽在搏斗,每天混迹于烟酒、游戏、陌生人中间,觉得如此混沌地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

直到母亲生了病。

在医院的日子,他开始痛恨自己。在面对命运猝不及防的袭击毫无反抗之力时,他才明白自己的自私、懦弱和无担当。碎碎爸爸的出现,仿佛是对他荒唐往昔的一种恩赐,让他得以弥补过去的愚蠢和无知。

手术过后,他与母亲仍在医院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等母亲的病情稳定下来,他想再去找碎碎时,她却已失去了踪迹。

从碎碎父亲的主治医生那里,丘怀离第一次了解到这个世界上还存在无国籍人士。

医生告诉他,碎碎已被送到福利机构。她在文莱已经没有亲人,证件过了期,也没有办法回去,但留在这里,她同样举目无亲,一般的福利院不会接纳她,如果没有人收养她,她将举步维艰。

这年他已经二十岁,看过世间诸多残酷与无可奈何,但他想起碎碎,仍觉得心有歉意。他的希望与光明,是那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以飘堕永夜为代价换来的。他只能凭借着对她零星的记忆和些微的了解,在茫茫人海中,找寻她的踪迹。

好在也算是有迹可循,次年春天,丘怀离便在某处收容中心见到了碎碎。

十几岁的女孩,肌肤白得耀眼,瘦瘦小小如一个孩童。隔着栏杆,他远远地看到碎碎神色淡漠地走在一群喧闹的孩子当中。

那时他在心中默默发誓:我会守护你,碎碎。愿我是颗星辰,照亮你的永夜。

003

十五岁那年,我在各个收容机构之间辗转流离。

爸爸去世后,我成了一个真正的隐形人。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存在的痕迹,我就像一抹游魂,渐渐不知自己来到这里的意义。

后来我被送到无国籍收容中心,在那里,我和一个会画画的女孩成了朋友。我跟着她学会了简单的素描,开始每天画一张画。我画的全是一个人,斜飞入鬓的眉,极高的鼻,极薄的唇,是我所记住的丘怀离。

我后悔离开医院的时候没有拍他的照片,以至于我不得不每天在心中描绘一遍他的容貌并默念他的名字。我怕我会忘记他,我怕我会失去与父亲唯一的关联。

十六岁那年,我带着丘怀离的画像来到了石教授的身边。

石教授是一个非常古怪的老头,他一生没有结婚,也不太跟人交流,却在花甲之年助养了一个即将成年的无国籍孤儿。我常常想,不幸之后,我其实又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

我跟着石教授住在绿川大学的校舍里,我至今都还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不帮助不懂上进的人,所以你有两种选择:一,进入学校参加考试获得认可;二,自己自学,学校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你都可以自由进出。

我选择了后者。

事实上石教授给予了我非常大的帮助,他博学多才,样样精通,我采他之所长,学到的东西远比在课本上要学到得多。因为他的原因,我可以去绿川大学任何一间教室蹭课,与他相熟的几位教授都成了我的老师。

十八岁那年,石教授让我思考自己想要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我告诉他,我希望自己可以为世界上的无国籍人士争取到真正的社会公平——那是能让我为之振奋的、为之拼搏的、真正有意义的人生。

也是在那一年,我真正开始走出被世界遗弃的阴霾,一心扑在无国籍人士的权益维护当中,并且建立起了一个公益网站。我很少再想起父亲的死,也不再怨恨人生的不公平,尽管我心中仍有痛楚,但我已明白,人生应该往前走,千万条路莫回头。

在那个喝醉了酒突然跳出来的学长向我告白以前,我几乎都快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可以涉足爱情的大人了。

那是新闻系一个小有名气的男生,长得很帅气,平日里众星捧月,攒了无数好评。但当我拒绝他时,他却恼羞成怒,一挥手打飞了我抱在手中的书。

书本散落一地,他一脚踩在一张飞出来的丘怀离的画像上,酒气冲天地指着我大骂:“以为你有多清高,还不是在暗地里想男人。”

我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刚想开口,忽然从旁边窜出来一个戴帽子的男生,架着学长就往后面走。学长似乎意犹未尽,挣扎着怒骂:“你干嘛?”

那个男生随手捂住他的嘴,笑嘻嘻地说:“满嘴酒臭味,你就别说话了。”

那个声音带着些许轻佻,很陌生,却令我心头一跳。我抬头望去,只看到昏暗的灯光下一个模糊的侧脸,很快就消失在我眼前。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忽然想起了丘怀离。这些年,我一刻也未曾忘记过他。房间的墙壁上贴着许多他的画像,我一张一张看过去,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他这些年会有什么变化。如果能够再遇到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请求他带我去看他母亲一眼。

月色如水流淌,窗外浓密的枝桠探进头来。我在深夜重复描绘着他的脸,你会在哪里呢,丘怀离?

004

丘怀离将帽子压得更低一点,架着那个醉鬼往前走了一小段,确定碎碎看不见之后,才把他放开。那人骂骂咧咧,他也不恼,反倒是嘴角勾起一抹笑,将帽檐往后转,十指交叉活动起了筋骨。

第二天,绿川大学新闻系才子午夜裸奔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

这三年来,他常常会悄悄来看碎碎。其实也并非是有意隐瞒,一开始是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来面对她,同情或者是感恩,对她来说都是一种伤害。后来就是不敢,他不敢在自己尚且没有能力的情况下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他怕自己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这几年他变了很多,他在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好,收起了以前那副浪荡公子的模样。因为要养家,他每天去打数份工,花更多的时间去照顾母亲。

他那时是法律系大二的学生,学业也不能放弃,否则前途只会更加渺茫。于是他开始认认真真地念书,拾起自己荒废的专业。好在所在的大学法律专业小有名气,他很顺利就去了律师行做兼职,毕业后又顺利留在了那里。

得空的时候,他就去绿川大学晃悠。许多次,他远远地隔着人群,看着碎碎像个老学究一样抱着书本埋头穿行。她几乎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有时候他会混进图书馆,与她隔着数排的距离,陪着她看一会书。

碎碎并不知道,其实她从不孤独。

有一次下大雨,碎碎被困在图书馆门口,等雨停等得十分烦躁,便又跑回去溜达一圈。再出来时,就看到门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伞,墙上还贴着用白纸写的“爱心雨伞”的告示。

碎碎一边拿伞一边疑惑,明明刚刚来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等到她的身影在雨幕中渐行渐远,丘怀离的脸才倒映在玻璃大门上。他抬头望了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幕,将手中的易拉罐隔空抛进垃圾桶,拉起连帽衫罩在头上,朝着与碎碎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样的小事,还有许许多多发生在他们之间。他甚至每年都会去寺庙给母亲和她求平安符。给碎碎的每个符里都写着:岁岁平安。

这样漫长的时光里,丘怀离乐此不疲地做着碎碎身边的隐形人。

但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仅凭努力是不够的。

那年冬天,丘怀离的母亲依靠着碎碎爸爸的心活了三年,最终还是离开了人世。命运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去补偿,他没来得及变得强大和厉害,也没来得及给他要守护的人以庇佑,她就已经离他而去。

葬礼简单而寂静,在母亲的墓前,他问她:“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她却再也不能回答。

这个消息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碎碎。他其实很想有个人能与他一起分担,哪怕只是站在他身边,什么也不做。可最后,他却只是站在碎碎楼下望了她一眼,便独自离开。

来年春天,丘怀离决定跟随律师行的前辈去北京发展。他想,如果还有什么是我们能握在手里的,那就只有自己的人生了。

那一年,他默默地向碎碎道了别,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一路往北方的严寒里驶去。

在北京的那些日子,他凭着过人的才气和胆识,专接刁钻难搞但佣金高的案子,渐渐打响了名气。他剑走偏锋,打官司从来不按套路来,连法官大人都骂他是个无赖,但他偏偏总是能胜诉。后来业内人士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流氓律师”,他也一笑置之。

他没空去在意他人的评价,因为他要成为足够强大的人,他要把一切他在意的都紧紧攥在手中,他要成为亮眼的星辰,去照耀他想要守护的人。

005

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决定要去拍一部关于无国籍人士的纪录片。

那时候我做的网站已经小有名气,集齐了一群队友天南地北地跑。那天我和同伴们在东北边境的一个无国籍村庄拍摄,回程的时候发现落了设备,于是我独自开车返回去取,结果车子在半道上爆胎了。

那个村子很偏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打电话给同伴们求助,他们却迟迟没有来。

很快黄昏就来临了,我在车子里待得闷,便跑下来倚在车边发呆。那辆越野车出现的时候,天空只剩一线光亮。我还没回过神来,转头就看到从车上下来一个人。深棕色的皮衣,牛仔裤,平头,很高很结实。然后是他的脸——浓郁得有些霸道的眉,极高的鼻,极薄的唇,看起来有些邪气又凶狠的样子。

我几乎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这张脸曾被我数年来日日夜夜铭记在心头。此刻他的名字变成弹珠,蹦蹦跳跳地敲打在我的心上。

丘怀离。

他身后是漫天黄昏的微光,远处云朵镶着暗红色的边,火一样浓烈地映照在天边。他三两步跨到我面前,弯腰敲了敲车盖,挑起一道眉,有些漫不经心地抬头问我:“爆胎了?”

我听到心中微弱的火光熄灭的声音。他不认得我了。

那天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待在车上等同伴,而是上了他的越野车跟他一同去到村子里。但显然我太轻信他了,原本不到半小时的车程被他开了两小时还没到,最后停在一处空旷的原野时,才发现我们迷路了。

晚上我们只好在荒野过夜。他简短地介绍了自己:职业是律师,此次前来是为村子里的人做法律援助。我偷偷打量他,比起最初的相遇,他成熟了很多,但原本就并不了解,所以也就无从去区别到底有哪些变化。

他捕捉到我的眼神,夸张地将手护在胸前,大叫:“喂,你不会在觊觎我的美貌吧?!”

我想,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我画中的那个人,他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们爬到车顶上吹风,头顶星空灿烂,这样不可思议地相遇,令我如置身梦中。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午夜来临,他在车顶沉沉睡去。我忍不住凑近去看他的脸,轮廓深刻,非常张扬,跟记忆中的那张脸瞬间重合。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想要靠近他,又有些怯懦,他于我而言,仿佛是一场乡愁。

第二天醒来,丘怀离的夹克衫搭在我身上,他端着矿泉水,弓着身子,正对着后视镜刮胡子。见我醒来,他转头对我露出一个笑容,“早,秦穗。”

我后知后觉地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击中,那一瞬间,时光如潮水般向我涌来。隔着七年光阴,这个人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轻易就穿透了我的生命。我像个精神病人一样,看着他泪流满面。

那天我们回到村子里,我的同伴早已在那里等候。我和他像普通的偶然相遇的陌生人一样克制而疏离地道别。车子启动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倚在车门上,不知望着哪个方向出神。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在心中默默地对他说道,再见,丘怀离。然而我知道,或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神奇的相遇了。

我们的纪录片在那年秋天拍摄完成,自网站上传后在小范围内引起了轰动。紧接着我拍摄的一张无国籍人士的照片得了某个国际摄影奖,一时间盛誉随之而来。

不久以后,有机构邀请我们去做展览。上海、香港、南京……一路下来,有很多人来看我们的纪录片和照片,许多媒体开始大肆报道。

但我看到那些报道却感到深深的恐慌。因为我发现被关注的并不是无国籍人士本身,而是变成了被冠上了各种名头的我。许多人开始问我,你的下一部片子要拍什么题材?下一次想奔着什么奖项去?是否会入中国籍?

那个时候,我觉得非常疲惫。名利累我,孤独累我,生命累我,人世间的种种挣扎亦累我,这是我的船,碎碎背不动。

北京是展览的最后一站,我们拒绝了媒体进入,只想让人安安静静地来感受和关注无国籍人士的生存现状。我想告诉大家,我并非哗众取宠。我的生命里有一万种孤独,我想知道该如何去消解。

那时已是深冬,北京天寒地冻,丘怀离又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

我得奖的那幅作品的名字叫《生命的悲歌》。在那幅画前,丘怀离像突然而至的神明,他背着光走向我,倾过身,与我的视线齐平。我看到他浓郁的眉,生机蓬勃的眼睛,薄唇勾出浅浅的笑意,“又见面了,秦穗。”

后来我想,如果生命是一曲悲歌,那么他的出现,就是这首悲歌的休止符。

006

丘怀离决定回绿川,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那天的展览,他看到站在画像前的碎碎,突然就想起了多年前坐在抢救室门口的那个小女孩,她们同样孤独、无助和惊惶。他跟她打招呼,看似轻佻随意,却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别怕,碎碎。现在我可以守护你了。”

他已经确信她还记得他。当他千山万水赶去那个小村落见到她时,从她不懂得掩藏的目光里就已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

那年三月,丘怀离回到绿川。他把工作室开在了绿川大学的边上,与碎碎和石教授的居所只有一街之隔。他记得碎碎第一天在大学外见到他的神情,她似吓了一大跳,“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那天穿了西装,一副正经模样,故意挺直身板抻了抻衣袖,递给她一张新名片,末了还朝她吹了个口哨,“以后请多多关照,秦导演。”

为了接近她,他跑去跟石教授套近乎。第一次见到那个古怪的老头时,他被他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打量,弄得他有些莫名其妙。直到有一天,他借着给石教授送酒的机会去到碎碎的家里,石教授领着他去了碎碎的房间。房门打开的一瞬间,满满一墙壁的画像就出现在他眼前。

丘怀离听见自己内心深处有“咯噔”一声脆响,那个白得跟雪人似的小姑娘,乌发黑眼,蹦蹦跳跳地在心房里来来回回地跑。

那一刻,他问自己,丘怀离,这是爱情吗?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得到了自己肯定的回答。或许从一开始,他想要守护她的心仅仅是源于感激和回报,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心情,慢慢变成他人生的主导,让他看不见其他女孩,忘不掉她的脸。

丘怀离开始无孔不入地出现在碎碎的生活里。他跑去她的工作室送午餐,得空就去找石教授闲聊,赖在他们家不肯走。偶尔碎碎回来见到他,他就厚着脸皮跟在她身后转。

石教授亦常常同碎碎开玩笑,说他家的白菜要被拱走了。

碎碎却只是笑,扭头装没听见。

那个时候,碎碎也大概猜到了丘怀离出现在她身边的原因,不止她没有忘记过他,他也同样记得她。她感激他在自己最疲惫的时候出现,敞开胸怀,让她得以喘息。但不管哪一次,他们的相遇始终都不纯粹。她害怕的同时也不愿意去交换,不愿意用父亲的心交换他的爱情,不愿意用他的庇护来交换自己的心。

丘怀离的第一次表白发生在某天夜里。他在碎碎家蹭完饭,两人在绿川大学浓郁的树荫下散步。丘怀离有预谋地把她推到一旁的树上,单手支在树干上来了个“树咚”。他看着她,眼睛如墨一般漆黑而深邃,“碎碎,我喜欢你。”

碎碎像是在意料之中一样,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两眼,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请你让一让。”

在第N次表白失败后,丘怀离才明白,她的心是特洛伊城,易守难攻。她像极了那种叫玻璃猫的鱼,没有安全感,极度害怕孤独,却不愿意去爱人——她认为,爱一个人,就是这个世界最孤独的事情。但是他怎么能,怎么能忍受让她在没有爱的世界里度过漫漫一生呢?

在他们重逢后的第二个冬天,丘怀离带碎碎吃饭回来。天气很冷,碎碎搓着手跟在他身边,他长臂一探,将她拥入怀里。

“碎碎,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接受我?”

“你比我大五岁。”

“那又怎么样?”

碎碎抬起脸,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说:“你太老了。”

丘怀离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黑着脸将她抱起来。他人很高,力气又大,一只手把她夹在腋窝下,三两下就抛到了旁边的一棵大树上。碎碎吓得哇哇大叫,靠在树干上骂他。

丘怀离站在树下,昏暗的灯光将他原本过于凌厉的脸衬得温柔起来。他伸手抓住她胡乱挥舞的手,淡淡地开口:“碎碎,你见群山而以为山都是固定的,其实群山都像行云一样逝去。这世界上的人和爱也都是这样的,所以才有一个词叫珍惜。你要珍惜我。”

007

爱是我的疾病。

从十五岁开始我就害怕再去爱人。我害怕我所爱的都离我远去,我所在意的都逃不过消弥。我们是寰宇中朴素的尘埃,在人世间短暂地相遇,爱是羁绊,我却发誓要活得潇洒。

当丘怀离出现的时候,我一边觉得他是我的羁绊,一边害怕着他会消失。我其实是一个很胆小的人,我把爱变成了我的病症,并且拒绝被医治。

那一年欧洲难民潮汹涌来袭。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各国难民的新闻,无数人沦为无国籍人士。我申请去欧洲进行拍摄,但被签证中心拒绝了。

丘怀离得知消息后来找我。没等他开口,我就对他说:“我非去不可。”

他问我:“理由呢?”

我直视他的眼睛,觉得心中有热血在翻涌。我说:“比起在这庸常里安居,我更愿意成为为了别人的人生而付出自己生命的人。”

他看了我很久,没有说话,然后转身就走了。

三个月后,丘怀离不告而别。

我是在他离开的那天凌晨才收到他的简讯的。他说碎碎,你想做的事,我去为你完成。

那天晚上,我爬到了绿川大学里最高的一栋楼的楼顶,飞机划过夜晚的天空时会闪烁红灯,仿佛一颗星星。我不知道丘怀离在哪一架飞机上,只好轻轻对着天空挥了挥手。

那个时候我开始后悔了。我脑中一片嗡嗡声,不断地想,如果他回不来了怎么办?如果我就这样失去他了怎么办?我怎么就那么蠢,明明喜欢他却打死也不肯告诉他,我为什么要这么矫情、这么作?

我在楼顶叫他的名字,但回答我的,只有一片寂静的风声。

再收到丘怀离的消息是在一个星期后,我正在做采访,手机突然响起来,是他发来的视频电话。我按下接受键,工作也不管了,丢下采访对象和同事转身就走。

丘怀离黑漆漆的脸出现在视频中的时候,我几乎要哭了。我暗自咬着牙,没等他说话,便大声冲他吼道:“我喜欢你。丘怀离,我喜欢你!”

丘怀离像傻了一样,也对着我吼:“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此后每天不管多晚,他都会跟我通电话。

他跟我说他在那边为许多难民争取权益,用自己的钱为他们采购食物,还得到了一群小孩的崇拜——那语气仿佛是一个讨赏的孩子。

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他在昏暗的临时难民营里给我唱生日歌,镜头里的他灰头土脸的,十分滑稽。末了他拿出一枚在那边的寺庙里求来的符,笑嘻嘻地说:“碎碎,岁岁平安。”

尖叫声就是在那一刻响起的。镜头里人群开始推搡,画面晃动起来,然后“啪”的一声,屏幕顷刻间漆黑一片。

丘怀离消失在我眼前。

008

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丘怀离的第一反应是去找手机。

但他的手机早就在大火中丢了。那天他所在的难民营失了火,他随着推搡的人群往外跑去,就看到一片火光冲天。他往后飞奔,那一瞬间,他想的是,他必须好好地回去,回到碎碎身边。然而他只跑了一小段,就停下了脚步。那一片火光里,还有无数的妇孺小孩在尖叫。

选择只在片刻之间。他把为碎碎求的平安符挂到胸口,低头亲吻了一下,“碎碎,保佑我。”便逆着人群,向火光中跑去。

他不太记得那天的具体情形了,只记得许多孩子的眼睛,那些又亮又清澈却被惊恐覆盖的眼睛。他抱起他们往外跑,然后棚屋倒塌,有燃烧着的物体朝他飞来。

他在医院昏睡了三天,伤到了头,却意外地只有轻微的烧伤。他醒来时去找脖子上的护身符,红绳串着的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小角。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是碎碎在保佑着他。

在医院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后,丘怀离很犯愁。

他后脑勺的头发被火烧掉了一大半,右边的眉毛也缺了,最糟糕的是,从右耳到脸颊,雪白的纱布下,有一片漆黑的伤痕。他懊恼地想,碎碎不会因为这个而不要自己了吧?

那天下午,在他满医院地跟人借电话时,一个陌生的外国男人找到了他。

碎碎出现在那人的手机里的时候,丘怀离条件反射地把头埋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镜头中的碎碎看起来似乎很不好,黑眼圈严重,神情疲惫,嘴边还有着一串水泡。

他看着她通红的双眼,嗫嚅着说:“别哭,碎碎。”

碎碎只是流泪。丘怀离慢慢地从被子里钻出来,那天下午,一整个病房的人都感受到了这个中国男人所流露的温柔。

良久,他听到碎碎说:“怀离,请你回到我身边。”

后来碎碎问过他:“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他回答:“大概是因为你未曾被这个世界好好对待,却依旧能善待这个世界。”

他知道她心中的犹疑和不确定,他也曾反问过自己,那真的是爱吗?不是感激或者别的什么吗?但他的答案是那样肯定。那时他在心中暗自庆幸——碎碎,我庆幸自己没有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你,因为那时的我骄傲、自私又叛逆,肯定无法把最好的爱给你。

她不知道,当他在大火中以为自己再也无法逃出去见她时,他心底的那份爱意曾以无比强悍的力量喷薄而出,支撑着他以常人所不及的速度,避开了砸向他的物体。

当苍穹破裂的时候,当众星飘落的时候,当海洋混合的时候,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回到她身边。

那是他们相识的第十年,丘怀离从机场出来,碎碎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翘首企盼。他一步一步走向她,时光往复,昔年的碎片如燃烧的星辰,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耀。

他叫她的名字,碎碎。她蓦然回首。

十余年,他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

009

求婚发生在夏天的某个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他坐在我床边,静静凝视我,然后把戒指套到了我的手指上。周围没有旁的人,也没有花哨夸张的表演,仿佛只是我从长梦中跋涉醒来与他会面的一个奖励。

我们的婚礼简单而幸福,在绿川大学那条林荫道上,绚烂的鲜花一路铺到我住的地方,我们在树林里宣誓,然后跳舞。

他说,碎碎,浮生众众,你最珍贵。

我说,怀离,余生,请你帮我开拓我的人生。

从今以后,以你之姓,冠我之名。星辰不坠,再无永夜。

这就是我的故事。关于爱、孤独与救赎。

感谢我的丈夫,是他给了我爱情、家庭、未来,还有故乡和祖国。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一个无主的孤魂,不再是不被需要的隐形人,我是丘怀离的爱人、妻子,是将与他共度一生的人。我,是一个中国人。

爸爸,你看到了吗?人海茫茫,我已与一亿万颗星辰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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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19-11-27 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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