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虫鸣里的爱情

发布时间: 2020-10-20 22:10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雨落虫鸣里的爱情

文/午歌

许多年前,我并不喜欢江南的梅雨季。

我觉得那样连绵的阴雨天很讨人嫌,被褥泛着潮气,衣服洗完总也干不了,墙壁上渗出一层细细的墨绿色的茸毛,苔藓一般迅速朝四壁蔓延,仿佛让人置身于一株硕大无比的灌木中。日子晃晃悠悠,好像时光胶片在跳帧时被雨水打湿,变得漫漶逶迤。好在我还爱听雷雨声,时而被闷雷惊醒,又枕着一窗雨声入梦。

那是在我大三那年的暑假,因为要准备德语专业的考试,假期就住在大学附近的舅舅家。舅舅家毗邻鼓楼老街,我常在老街上一家书店里温书。白天书店的顾客不多,靠窗坐下,能清晰听到雨点砸在阁楼下青石板上的声音,“沙沙沙”——像有人运笔疾书,喋喋不休地写满天空对大地的情话。老板有时会在店里点上一支檀香,香篆袅袅,让本来就慵懒的我更加昏昏欲睡。

有次我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隐隐约约地,我听到身旁不远处有个女孩竟用德语轻声朗诵着一首诗歌:

我喜欢在白日梦里飘

我愿意和冷漠的楼房对话

和无知的草地谈心

和飞鸟谈一次无影无踪的恋爱

…………

那声音很轻,吐字却很清晰。我很好奇有人会在这样的书店里念诵德语原文诗歌,便揉揉眼睛,凑了过去:

“你喜欢赫塔·米勒的诗?你是学德语的吗?”我用眼睛迅速扫过诗集封面上“Herta Müller”的字样,揣着满心的小聪明问。

本以为会诈到知音,谁知那女孩看到我竟然“扑哧”一声乐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刚才睡得结实,不知不觉竟挂了一抹口水在脸上。我慌忙伸出右手擦去口水,像涂抹防晒霜似的,迅速将口水均匀地抹在了脸上。

“你好!”我伸出右手,却又尴尬地迅速抽了回来,定在半空。

“Genau(没错)!本科我是学德语的,现在在读德国文学的研究生,你呢?”她问。

“本科我是学机械的,导师说,全世界最精密的机械在德国,建议我考德语授课的机械专业研究生,我在做语言功课啦。”我答。

“那你很厉害。”说罢,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说,“我叫许琳!”

彼时我觉得自己的右手已经干透,便顺势紧握住她的手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苏秦,我不厉害,我只是计划去学德语啦!”

好可惜,她对我这个理工男没有太大的兴趣,简单地寒暄了几句,我们便各自坐定在原来的位置上。隔着一张长桌,我不时用眼睛偷瞄她——她的脸被翻开的书页遮住了一半,只能看到金丝镜框映衬下清秀的眉痕和双眸。灯光幽暗,那张夹在诗集间的面庞,显得格外有诗意。只是她不再轻声诵读,我便再也猜不到,她频频点头时藏在口中的字句。

再次见到许琳是一周后的下午。她来得很早,在书店大厅一角的座子上跟一台咖啡机较劲。那天,插上电源的咖啡机半天吐不出一滴咖啡来,许琳正一手捏着一张说明书,一手拿着螺丝刀准备将过滤器拆下来。

“一定是过滤器哪里卡住了!”看我走过来,许琳喃喃自语道。

我用眼飞快地扫过设置面板,缴获俘虏的枪支一般,迅速卸下许琳手上的图纸和螺丝刀,然后轻轻地将研粉细度的转钮从最大位置拨至中间。再按下电源,片刻,导通管“哗哗哗”哼着轻快的歌谣,瞬间让热咖啡注满杯子。

“谢谢啊,理工男!”许琳本来就很好看的眼睛里忽然填满晶光。

我在唇角迅速闪出一丝笑意,甩甩头顶的短发,头也不回地捧着一本词典,坐定在自己的位子上。

那天之后,我仍坚持每天下午来书店温书,只是那个双眸明澈的许琳再也没有出现过。

有一天,我装作不经意地向老板打听:

“老板,那天卖掉的那本赫塔·米勒诗集还有吗?我也想买一本。

“老板,你认识那天那个买诗集的女孩吗?

“老板,你知道她还会再来吗?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捧着诗集的我,按捺不住地连珠炮一般向老板发问。

“46块!”老板懒懒散散地说,“没有联系方式,只知道她在后台关注了我们的公众微信。小子,要不要帮你发个寻人启事啊?”

“不要,不要!”我的脸迅速涨得通红。

“有1块吗?”

“有有有!”我从牛仔裤兜里抠出一枚硬币,接过老板找来的一张紫色的5元钱,像少女第一次接过妈妈手中传来的卫生巾似的,迅速逃离了现场。

此后的下午,我依然在书店“守株待兔”,只是再不敢开口向老板打听。7月后的一天,老板走到我的面前,让我到二楼去看书,说是一楼的书架和台桌要移位。

“要不你也搭把手,今晚这里有一次名家分享读书会,会来不少人!”老板说。

“太好了,是讲什么的新书?”

“是一位知名的作家,来做昆虫研究方面的新书分享。”

“哦!”

“对了,那个买德语诗集的女孩好像在后台报名了!”

“好,太好了,一楼摆好凳子了,我能占两个座位吗?”

“能啊!”

就这样,我不知疲倦地在书店里跑上跑下,帮老板清空了一楼中厅的书架和台桌,又和店员们一起摆好凳子,架起了投影仪。晚上7点钟,新书分享会的作家老师准时到达书店。演讲开始了,许琳却还没到。我把座位让给身边的读者,从书店后门走进阁楼的回廊,雨仍没完没了地下着,远处的霓虹在水汽氤氲的时空中,散发着疲惫的光。

许琳终于来了,撑着一柄粉红色的花伞,像从霓虹中幻化出来的一般。雨不大,她的裤脚却全湿掉了。

“一定是走得很急吧?”我暗自猜测,却送上一个偶然邂逅似的惊喜微笑。

“开始了吧?”许琳在回廊上轻声问。

“嗯,人都站满了呢!走,我带你去前排的咖啡机旁边坐。”我狡黠地闪过一丝微笑。

“对了,你化妆了吗?气色怎么这么好?”挤过人群时,我趁机打趣地问。

“喝了一点点杨梅烧酒。”终于看到许琳笑了——很不错,完全符合我的想象,一个浅浅的酒窝,像个逗号似的藏在她红润的脸颊上。

下午搬桌子时,我揣了私心,特意在咖啡机后的吧台里塞了两个小凳子。坐在小凳子上虽然矮一点,但这里离作家老师的讲台很近,又不会遮挡后排的观众。喝过杨梅烧酒的许琳脸色显得红润诱人,我禁不住连连偷瞄她,有时也和她抬头时满是憧憬的眼神隔空相撞,竟然心头一紧。

我很快发现,我正对面的咖啡机的金属外壁上,能清晰地反射出许琳的脸庞,于是我便双手托腮,装作很专心在听讲座的样子,肆无忌惮地对着咖啡机里的她发呆,有时会忽然觉得她打哈欠的样子莫名地好看,有时竟发现她听到开心处,会情不自已地吐舌头。

梅雨季的江南,夜晚忽然变得不再溽热难耐,书店顶上的吊扇,翻出清凉的风,将大厅书册中的油墨味吹得满室馨香。雨声连连,沁入四壁,仿佛时光行走时轻声剥落,潺潺不绝。临近讲座尾声,作家老师忽然要求全场熄灯,大屏幕上的PPT打出一幅巨大的二维码,读者们扫描二维码之后,竟然播放出了一段虫子叫的音频。书店的一楼大厅里,忽然遍布了此起彼伏的虫鸣声,有蟋蟀、蝼蛄、蝗虫的叫声,有蚊子和苍蝇振翅的低音。讲台上的大屏幕也熄灭了,只有读者手中的手机,在黑暗中发出轻薄的荧光,像一只只硕大的萤火虫,在虫鸣雨声的纸林书山间,自由飞舞。

许琳也和大家一起摇晃着手机,我那时因为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傻气,在手机中迅速翻出一段自己在雷雨天录的音。我将手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一声尖利的雷鸣,忽然从我手机的喇叭里射了出来。

全场惊诧!

许琳终于插着兜乐得直不起腰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笑得如此开心——全场的“萤火虫”忽然停止了飞舞,齐刷刷将荧光投向我们,我和许琳仿佛置身于某个盛大的仪式之上,万众瞩目又庄严。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雷声,雨声,虫声,真是好境界!”台上的作家老师,随口说了句王维的诗,迅速化解了尴尬。

读者们紧握着百余只“萤火虫”,向置身舞台中央的我们摇晃起来。这忽然让我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飞升的桥段,一瞬间有种重获新生的感动。我好想在那一刻抓紧许琳的手,起身向无数“萤火虫”挥手致意,又或者在一片喝彩声和瞩目中,与笑靥如花的许琳牵手离开。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轻快地把我的手机放在面前的咖啡机上,像上了发条似的拼命鼓掌。

台桌下,许琳忽闪着明澈的眼睛对我说:“苏秦,你很神经唉!”

那天的签售会很精彩,演讲结束后,我和许琳每个人都买了三本签名书。夜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我正盘算着如何要来她的电话或微信,许琳忽然提议说,不如把今天新买的书存在书店里,等过两天雨停的时候,再来取吧。

“正中下怀!”我默默在心中点赞,淡淡回应说:“好啊!下次一起读诗怎么样?”

“没问题啊,你带伞了吗?”

我抢先走出书店,绕过回廊时,将自己下午挂在书店后门的那把雨伞迅速扔在花盆后面,一脸无辜地冲进苍茫夜色。

“我们江南才俊,谁还怕这一点天风海雨不成?”

“别吹牛了,我看你还是打辆车走吧!”

我忽然好伤心,为什么不是那句久违的“要不一起挤一下吧”?

走在后面的许琳,并未察觉我的失落,疾步向前走着,用德语轻声念着那首赫塔·米勒的小诗:

我喜欢在白日梦里飘

我愿意和冷漠的楼房对话

和无知的草地谈心

和飞鸟谈一次无影无踪的恋爱

…………

我有意放慢步伐,在雨中,在和她并肩前进的刹那,轻声而熟练地背出后面的句子:

在没有上帝和天使护卫的行程中

我就靠天边外的一片彩云活着

我不能不把它画下来

挂在床头

“嘿,你真的很棒!你不像一个普通的理工男!”许琳说。

“要不再背几首来试试?”

“不要,你快跑几步到车站吧!明天书店见!”

“好吧!今晚看你很开心,为什么会喝杨梅烧酒啊?”

“刚刚送男朋友上了去北京的火车,晚饭陪他喝过几杯的!”

我在雨帘中疾步前行,并不确定刚刚听到的话,但转头望向身后,看到雨夜霓虹深处的许琳一脸红润而娇羞的微笑时,我想我一定没有听错。

雨很大,划过耳廓,沙沙作响。

第二天上午,细雨渐歇,我并没有去书店取书,身体极合时宜地发起高烧来,竟然烧得人心里格外踏实,格外坦荡。三天后,我赶到那个曾认识了一位名叫许琳的女孩的书店;三天后,百余只手机屏幕摇曳的荧光似乎依然在书店里摇摆纷飞,只是人去楼空,再没有雨夜深处沁人心脾的雷声与虫鸣。

我匆匆向老板取了自己留在书店的三本签名书。

老板说:“那个讲德语的女孩两天前来过,还打听过你,后来拿了书,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有气无力地应和了一句,翻看一本新书,赫然发现扉页上那位作家清秀的题字:

致我曾一路同行的阿飞:

愿远去北京的你,早日走出雨季的阴霾,

而我,也将重新寻找挂在天边的云彩。

我急忙转问老板说:“那天晚上,还有其他会员把书留在书店吗?”

“没有啦!”

“那女孩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式?”

“没留联系方式啊,只知道她后台关注了我们的微信公众号。小子,要不要帮你发个寻人启事啊?”

“要,太需要了!”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我走出书店,将装在塑料袋里的签名书裹紧,揣进怀中,大步流星地冲进雨帘。我觉得,梅雨季节的江南,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可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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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10-20 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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