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龙人儿
有一种东西，它会在某个夏天的夜晚像风一样，从虹津河上突然袭来，让人猝不及防，无法安宁，然后让你感到突然的宁和，使你沉溺其中。但无论如何，它总与你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包裹着你，笼罩着你，最后陪你到老，直到变成了我们墓碑旁的一株杂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能称它为爱情。
事情源于一个早上，七点多，我被电话吵醒，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短信：“好久没有联系你，我也不知该如何问候你，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是否能够原谅我？我找到了彩虹。”
我勉强睁开眼，看清了内容，又闭上了眼睛，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情，我是不会在七点多起床的，尽管我已经在家待了八个多月了，从来没有过要紧的事情。
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我是王佳。”
我依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想着肯定是发错人，我不认识什么王佳，这么普通的名字，比我的长相还普通，怎么会有人记得。但是我好像又记起来点什么，貌似确实有过这个人，如果名字没有打错，那么应该是个女人的名字。但是我始终想不起来。
然而，越是想不起来，就越想记起来，就像是，我经常手里拿着电视遥控，还在找遥控，最后发现就在我自己手里之前的急躁难耐，我确信我可以马上就想起来这个名字属于谁，和我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要我原谅她，但是随后我又怀疑自己，我永远不会得到答案。
五分钟之后，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确实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只是无法确定她到底是出现在我的哪段生活里。王佳，到底是谁？
两条陌生的短信，一个搞不清楚的名字，让我脑袋里像是填满了半凝固的胶水，这种胶着的状态就把我折磨得不得不起床，睡醒了之后还继续躺在床上，这会让我加剧这种烦躁。
我抽了两根烟，看了看窗外的太阳，打开电视看了五分钟的早间新闻，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开，觉得这样可以让我突然得到答案。然而，这一点用都没有。长时间的没有社交的单身生活已经让我在这种情况下濒临抓狂的状态。我抓起手机，毫不犹豫地回复了短信：“我认识你吗为什么要原谅你？”
发送完毕之后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不是着急想知道她到底是谁，事实上，我着急的是，我要解决掉我这种状态，差一点点就能知道答案但是却仍然不能的被折磨的感觉。我感觉这两条短信重得就像是上下两盘巨大厚重的石磨，而我是这中间的一粒豆子，被反复碾压着，像是要把我碾成粉末。我不得不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接着点上另外一根烟，试图让自己尽量安静下来。
短信回来了：“王佳。虹津。虹津河上的彩虹。”
王佳？虹津？我都在怀疑我去没去过虹津，河边？彩虹？那肯定是个女人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现在可以肯定，我去过虹津，而且还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还是很平静幸福的生活……
我寻不到解决问题的思绪，四处环视我的屋子，我的墙上涂满了各种图案和话，然后我的视线停留在了涂鸦的一句话上：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是一生一世。那是张爱玲在《半生缘》里说过的话。还有一个模糊的被我涂黑的名字，模模糊糊地能看出大概的轮廓，那是“王佳”。
我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我会在墙上写下这句话。我的的确确曾经拥有过一个叫王佳的女人，黑色的长发，经常穿一条红色裙子，但是我却想不起来她的样子。但是拥有过三五年，还是三五个月，还是三五天？我却不得而知。我也想不起来我为什么会和王佳在一起生活，她是做什么的，认识她之前，她是谁，我又是谁，为什么会到了虹津？
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我曾经是想和她过完这一生一世的。
我一点点想起来我和她那段时间的生活。是有一个城市叫虹津的，一条虹津河流淌而过，穿过整个城市。我忘记了所有的开始，我只是记得我们不会像是刚恋爱的男人和女人，时刻都保持着激情，每次的见面都会拥抱亲吻，也不会像是刚结婚的夫妇，热烈的争吵，为了说服对方，控制对方，驯服对方。好像我们都经历过了那些，从相识相恋，到结婚生子，然后孩子长大，离开，只剩下了垂暮的我们。我们像是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再没有心力去吵架，再没有激情去热烈的燃烧，对于性都没有了热烈的兴趣，然而却无法离开对方，视对方为自己另外的一半身体和灵魂，融成了一体。
那生活，就是那条虹津河的水，暗暗的流淌的时候甚至没有波纹，不仔细看是无法看到那是一条活动的河水，而不是一潭死水。我清晰地记得我偶尔会去接她下班，夕阳里来来往往的人和车，与我无关，然后走路回家的时候去路边破旧的菜市场挑一把菜，那时候的我们，她再不会牵我的手，我也不会再说幼稚的笑话故意逗她笑。我们一起在厨房洗菜，做饭，刷碗，然后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过着最普通的生活。想起来那条路，那条河，还有经常在河边散步时候看到的雨后的彩虹，以及我身边的女人。
哦，那应该是个多雨的夏天。虹津是北方的城市，可是那个夏天总是会有雨，像是南方的梅雨。雨点敲在河水里，远方还有夕阳，遥远的河口，总是会有彩虹，但是那彩虹却特别不真实，像是梦里的彩虹，时隐时现，模模糊糊。虹津河边总是会有钓鱼的老人，偶尔经过的小贩，吆喝着我听不懂的方言，也总是会有散步的老夫妇，而我们俩，除了年龄不像，我们看起来和那些白发的老夫妻没什么区别。
可是，然后呢，现在的我只记得一个人，一条红裙子，还有一条河，一道并不清晰的彩虹？
我缓过神，不知道该不该回复这短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这苍老的生活又是怎么消失掉的？我又是怎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那时候应该存在的爱情和日子呢，怎么却都没了？
我只好回复她：“我想起来一部分，我知道你是王佳，也知道虹津河，但是我忘了最后怎么结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原谅，好像原谅不原谅都无所谓了。”
我确实忘了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就好像我不知道虹津河上的彩虹是最后怎么消失掉的，是否也随着那河水流淌去了不知道的地方。
她回答我：“我们的告别在那个晚上是那么默契，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吧。我在这里找到了彩虹。我这种薄情之人，怎么能配得到厚爱。勿回。勿念。”
哦，那就是一个晚上了，我们互相告别，然后一起杀死这简单的而且不真实的生活。我记得那时的她总是在我睡着了之后失眠，站在阳台上抽烟，看着窗外隔着马路的施工的公司，来来往往的工人，还有不远处的医院的大楼，总是灯火通明。
还有这窗下的虹津河，有一天晚上，我们俩一起失眠，看着这河水，她说，你看，河边有一条美人鱼，映着月光梳头发呢。
我说，这河里哪里有美人鱼，如果有也早就追着彩虹去了。我看着河上过往的破旧的采沙船，缓缓驶过，轮船上偶尔会有昏黄的晃晃悠悠的灯光，对着我们俩发呆。这真像苏州河。她说有美人鱼的时候，我好像在一刹那间见到采沙船掩映住了一个河边的倩影。只是船行驶过去之后，对岸空空如此，水面依旧没有一丝丝波纹。
我问她，为什么会有美人鱼，它会在这里饿死的，这河里没有她能吃的东西。
王佳说，美人鱼吃掉人们的时间，人们的爱情和生活，你看那河边散步的老人，头发都是白的。肯定是这样的。
我又问她，那爱情和生活呢？谁的爱情被美人鱼吃了，延长了美人鱼的生命。
王佳说，我们的。
那个晚上王佳垂着的手里的烟，映着一点点红光，那是她裙子的颜色。
那时候无数个晚上，我好像都在策划着杀死这生活，我知道她也是，我从她呼吸的空气中找到了离开的证据。我想我们都默契地认为心照不宣地离开才是最好的结局。我知道她会离开这房子，离开这河水氤氲笼罩我们的水汽，离开河边的路，离开虹津河，离开我，离开这迷蒙不清的彩虹。
无数个晚上，我都猜测她会掐灭手里的烟，不会说一个字，只是径直走出阳台，走到客厅，打开门，走出去。然后再不会有人敲开门。再不会出现一个叫王佳的女人。
有一天，我的想象终于成真。那个早上，我醒来，外面还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工地机器轰鸣声。我知道她走了，我十分清楚，她没有留下一个字。她要走的时候，不会和我说的。连最后的离开，我们都是那么的心照不宣。我怀疑她就是那条美人鱼，吃掉了我的爱情和时间，生活和一切，沿着河吃掉了所有人的记忆，吃掉之后，向着虹津河远方的彩虹去了。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只是一个人在虹津河边生活了好几十年，从来没有人和我一起散步，没有人一起看彩虹，也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离开过。每个晚上的河边的散步都是我一个人，数着脚步，望着彩虹。后来的我，也朝着那彩虹的方向，沿着虹津河向远方行走。
我没有寻找过她，无论她是否真的是一条美人鱼。
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对我来说，是最容易的事。
后来我就没有办法想起来那些我自己的故事，怎么走到了现在的地方，怎么陷入了现在的生活，就好像我的过去全部空白，生命被人剪去了那段时间，被扔到虹津河里，沉入了河底，都随着那虹津河的水流走了，流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不过，后来我猜测，我之所以想不起来王佳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是否我们拥有过爱情，是否能被称作是我们最希望的完美的生活，是因为那虹津河里真的有一条吃掉人们时间和爱情的美人鱼，而我和王佳的一切，都被她拿走了。
我从没想过寻找，还有一个原因，我知道没有爱情和感觉的两个人，在时间里是没有必要存在的，寻找是没有意义的，获得的答案也是无意义的，最终的最终，只是时间将我们改变得面目全非。
我扔掉手机，把所有想起来的事情都忘掉，只要是我想忘掉的事情，都可以忘记的。然后继续忘记一个叫王佳的女人，忘记一条虹津河。
我找到那根粗黑的画笔，最后看了一遍那句话：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是一生一世。然后把它涂黑，直到最后看不清楚了。没有存在意义的东西，就不必要被人留在记忆了吧。
日子一天天地被吃掉，后来的我被人无数次问过，你知道爱情么？
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只知道夏天虹津河上吹来的风。
更新时间: 2021-03-26 2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