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渭七
一
许徵和尚姜是完全相反的两类人，用一句俗套的话说，许徵暖如阳光人人都心向往之，而尚姜冷若冰霜人人都敬而远之。
许徵来公司面试那天，人人看向他的目光里都带着一丝怜悯，而当事人浑然不知。他不知道今天给他面试的面试官尚姜小姐近来心情恶劣，已经给十个以上的面试者发牌出局了。
他们俩的穿着也大相径庭，尚姜一丝不苟盘起头发，金丝边眼镜白衬衫，黑西装包臀裙，典型的officelady头面。而许徵呢，他穿柔软的棉T恤和水洗牛仔裤，白球鞋，头发刚洗过吹过，在阳光里蓬松着淡金色，他的笑容也是灿烂的，像堆满宝藏的山洞芝麻开门金光乍现的一刹那。他跟尚姜打招呼：“尚小姐你好，我是来面试文案的，我叫许徵。”
尚姜瞟他一眼没有说话，面若冰霜，点点头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拷问正式开始，许徵做自我介绍，打开话匣滔滔不绝：“我是一个小说家，擅长的是爱情小说……”
尚姜打断他，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里分明有鄙夷：“你是说，那些骗纯情小女生的东西？”
许徵一愣：“那怎么能叫骗呢……”
尚姜冷哼：“爱情小说里，一个平凡的女孩，不需要背景、不需要美貌、不需要聪明，甚至都不需要努力，只要拥有足够多近乎愚蠢的善良就能得到英俊多金的白马王子青睐……何止是骗，简直就是精神鸦片。”
嘿，没想到她对自己的职业意见颇多，许徵耸肩：“那又怎样，这个世界已经如此残酷，难道还不许人做一做美梦，非得把梦也给戳破？”
尚姜想了想，无法反驳，只好缄默。许徵继续自吹自擂：“虽然我没有任何工作背景，但第一我对文字运用娴熟，第二我有很强的逻辑能力，第三我善于观察生活……”
听到这里，尚姜的脸上浮现一丝诡秘的微笑，她立马喊停：“善于观察生活？那你回答我两个问题：一，麦当劳的英文全拼是什么；二、肯德基老爷爷的衣服上有几道白色条纹。”
她的脸上带着嘚瑟，以其面瘫程度而言，几乎可以称得上眉飞色舞。这半个月来她用这个问题击败了十数个面试者，多刁钻哪，谁会闲到去记麦当劳的英文全拼，谁又会闲到去数肯德基爷爷衣服上的白色条纹？但每个人每天都会无数次从这两个地方路过，它们确实是生活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来说，每个人都在慢待生活。
她得意地掸掸衣角准备送客，谁料对面这个英俊的少年竟飞快地说：“McDonald's，三条。”
后来有同事问许徵：“你到底是为什么被录用的？”
许徵挑挑眉：“因为我曾有过那样的寂寞。”
同事们嘁一声，四散而去。驴唇马嘴文不对题嘛。许徵觉得很无辜，他只是把一句真话讲得很婉转，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因为寂寞，谁会去记忆麦当劳的英文拼写和肯德基老爷爷衣服上的白条纹？
诗人郑愁予有一首诗，名字叫《寂寞的人坐着看花》。许徵觉得不对，真正寂寞的人，应该是坐着数花的啊，一朵两朵千万朵，一树梨花开了又谢，然而等待的那人却始终没来过。
许徵知道，尚姜也寂寞。不只寂寞，她还很有意思，绝非只是办公室里那个不苟言笑的女上司。
这并非推测或臆测，他知道她在玩一个很弱智的单机劫镖游戏，看到过她在便利店里突然发癫，对着一架子膨化食品危言正色说：“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他还看到她蹲在公园里喂流浪猫，春寒料峭的时节，她一边喂猫一边和猫说话：“今年的春天来得好慢啊，三月都过完了气温还在低空徘徊。好讨厌这样的天气，天气一冷就忍不住耸肩缩脖，难看得要命，我本来脖子就短……”
她对着那只猫细数自己外形上的种种缺点，其实哪有那么不堪？此刻的她散下头发脱掉officelady的战袍，穿宽松柔软的运动衫，蹲在地上摸着流浪猫的脑瓜顶絮叨，看在许徵的眼里，十分漂亮可爱。
她还那么年轻呢，才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的女孩，事业成功长相漂亮。如果这样一个女孩妄自菲薄，那么原因无他，肯定是因为她的心里爱着一个还没得到的人。
许徵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叫杜允，正是本公司的顶头Boss。
何以见得？尚姜的游戏ID叫姜爱允，再结合他细密观察她对杜允几乎微不可见的闪躲的眼神，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吗？
至于许徵是如何得知尚姜的游戏ID的？嘘，这是个秘密。
二
许徵知道尚姜的很多秘密，比如她的生日是2月29日，传说中四年才有一次的生日。
他还知道尚姜期待这次生日已经期待了整整四年，她早想好了生日当天的流程。她要的生日可真俗气：回母校看班主任、去游乐园、逛商场、去酒吧……
而以上流程，都要和杜允一起完成。
但非常抱歉，梦想多丰满，现实偏骨感，许徵生日那天杜允并没有出现，尚姜只好一个人回母校，一个人去游乐园，一个人逛商场，一个人吃烛光晚餐……但她不知道的是，有一个人在暗中陪着她做这些事情。许徵穿着一件连帽运动衫尾随在她身后，为以防万一，他还在手里拿了把傻兮兮的玩具剑。他打算如果被尚姜发现，自己就打个哈哈，说：“真巧啊，我正好要cosplay嘉年华，我今天要cos的是张起灵。”
然而满腹心事的尚姜并没有发现可疑的跟踪者，她耷拉着肩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自己给自己过生日。母校最近在接待重要来宾，校门不对外开放。毕业时什么“母校永远对你们敞开大门”都是负心汉的蜜语甜言，可怜的尚姜被保安挡在门外，徘徊许久后只能悻悻离开。游乐园里今天人满为患，只有旋转木马尚有空闲，尚姜买了一戈樱花甜筒坐在木马上，坐了一圈又一圈。她将下巴搁在马头上，搂着马脖子，整个人懒洋洋的，透着一股忧伤。手里的甜筒渐渐开化，顺着手指滴滴答答往下淌，一直滴落到地上。商场里她孤独地在不同的店铺之间来回穿梭，置衣买包，美发美甲，华灯初上时，从商场走出来的便是一个艳光四射的漂亮姑娘。
心上人没有来，但生日还是要过的，许徵看着尚姜走进了那家计划中的酒吧。他踌躇着，跟还是不跟呢？跟进去的话似乎太容易暴露目标……正犹豫着，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这个电话替许徵做了决定。挂断电话后，他匆匆离开了。
再回来的时候已接近凌晨，一推开酒吧的门，许徵差点魂飞魄散。
尚姜正在和人拉扯厮打，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一脸乱七八糟的泪痕，盛妆已花，一个男人一手捏住她的手腕，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半哄半强迫地拥着她往外走。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这很像是一对小情侣吵了架，女生在撒娇耍脾气，男生在努力哄她，所以酒吧里的其他客人对此视若无睹，依旧侃侃笑谈。
许徵大步走上前去，一手扯住尚姜的手臂把她拉到自己身后，一手推开那个陌生男人：“你想干什么！”
灯光在那男人脸上一闪，许徵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和杜允多像的眼睛啊，许徵一瞬间有些恍惚，这瞬间恍惚让他落了下风，陌生男人一拳冲着他的脸砸过来：“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没想到这年头坏人竟然嚣张到了这种地步！
骚乱引来了围观，酒保也关掉了音乐，围观者们窃窃私语，这是怎么了？桃色事件？许徵气结，他转头看尚姜：“快告诉别人，我是你同事，那个男人你不认识。”
尚姜喝多了酒，早已经软得像煮熟的面条似的，她一双醉意蒙眬的眼睛望着许徵，像是不认识他似的，半晌，她展颜冲他一笑，然后白眼一翻，整个人晕了过去。
任许徵如何拍打她的面颊她始终沉睡不醒，许徵无奈，这时不知哪位热心的围观群众报了警，万能的警察叔叔从天而降，隔开了许徵和陌生男人，一脸的警惕：“怎么回事？你们俩到底谁认识她？”
当事人尚姜已醉死过去，两个嫌疑人只好自证。警察叔叔连珠炮般地发问：“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做什么工作？”
陌生男人哑口无言，许徵得意地回答：“她姓尚，在广告公司工作，今天是她的二十六岁生日。”
败下阵来的陌生男人强行诡辩：“我和她是今天晚上认识的，她邀请我一起喝酒，和我有说有笑了一晚上，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
警察“哦”了一声，瞟向尚姜的眼里带了点暧昧，都市寂寞男女嘛，大家心中了然。
许徵急得跳脚：“你胡说八道，尚姜有被害妄想症，对陌生人提防得不得了，她每天回家敲门的时候都要说一句‘我回来了’来威慑实际并不存在的尾随者，她会邀请你喝酒喝醉了还跟你走？我呸，你说假话小心烂舌头！”
警察被许徵镇住了，好半天才开口：“哦，原来是小情侣吵架了女孩出来借酒浇愁啊。事情说开了就好了嘛，小伙子，以后对你女朋友好点。喏，正好她也醒了，快回家吧。”
许徵脑子里的弦“砰”一声断了，转过头去，尚姜正醉眼蒙眬地看着自己。
她突然正襟危坐，看着许徵，一脸的严肃表情：“许徵，你竟敢跟踪我！”
说完这句话，她又再次倒下了。
真相已经大白，围观群众一哄而散，陌生男人也趁机溜走。许徵叹了口气，转头看尚姜，她歪斜地躺在沙发上，睡梦正酣。
那天晚上，许徵在酒吧陪尚姜到天亮，天快亮时，尚姜醒了。
她爬起来，两眼发直，一脸茫然，下意识地用手抓右边的脸颊。许徵知道她是睡麻了，半晌，她终于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尚姜又变成了OL脸，她傲慢地对许徵说：“昨天晚上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我也不追究你跟踪我的事情了。”
跟踪个鬼，好心当成驴肝肺。许徵气到快要爆炸，转过身去冷静一下，脸上酝酿出个冷笑后转回来：“现在又不是在办公室，你穿成这种乱七八糟的样子，在我面前装什么领导。”
尚姜哑口无言，看着她吃瘪的模样，许徵的心软下来，瓮声瓮气地继续说下去：“我说你，就算杜允没来赴约，你也不至于看到个长得像的男人就扑上去啊。”
尚姜惊诧地看着他，眼睛里有了杀气：“你怎么知道的？”
许徵干脆自己扯出整条狐狸尾巴给她看，立马掏出手机，打开微博：“喏，这个是你吧。”
三
严格来讲，许徵并不能算是完全在跟踪尚姜。
因为尚姜每天有一半的活动区域是与许徵重叠的——他们不仅是同事，还是邻居。两个月前尚姜搬家到了许徵的对面。
这是个多么冷漠的世界啊，面对面住了两个月，然而她却浑然不知。又或许是，她的心和眼被那个叫杜允的人装得太满，没有任何余地留给其他人或事。
许徵发现尚姜的微博是因为一次偶然，尚姜在发微博时忘了关闭位置信息，许徵于是通过附近功能搜寻到了她的微博，并且根据微博里的信息判断出主人正是尚姜。姜尚在微博里记录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她的暗恋，她的生日，她的许愿，她在玩的游戏……这是一个与办公室里那个冷若冰霜的上司全然不同的形象，就像一团蓬松的棉花糖。
许徵的解释并未让尚姜完全解除防备，她看他的眼神越发犀利，她可是有被害妄想症的呀！她疾言厉色：“你到底为什么跟踪我！”
许徵急中生智：“我是写小说的呀，我是在寻找生活。”
这个回答说服了尚姜，大概在她的概念里，小说家都是这样的神经病。
她呆呆地坐了半晌，突然开口：“为了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在她心里藏了太久太久，从少年时代起开始酝酿的心事，就好像一瓶酸酸甜甜的碳酸饮料，气泡在阳光下发酵，喷薄欲出，却又被瓶盖死死盖住，让她觉得好难受。
其实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无非是青梅竹马的校园恋情。她和杜允相识在高中时期，那时他是班长她是副班长，人中龙凤的一对好学生，还被安排成同桌。两点一线的学生时期啊，接触到的异性除了亲人就是同学，又是荷尔蒙分泌旺盛爱情萌动的时候啊，身边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异性，很理所应当的，他们走到了一起。
“那时候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冰室，我和他约会总在那里。放学后，或者在假期里，背着的书包里装着一两本课本。如果被人撞见了，就说是约好一起复习功课，别人从来不会疑心我们。”
记忆里中学时代似乎永远在过四月，和煦的阳光温柔的微风，他们常坐的那张桌子在冰室外的藤萝架下，绿荫垂垂随风荡荡，阳光摇落一地碎金色。塑料桌子被晒得热烘烘的，手臂放在上面稍稍感觉有些黏腻。午后总是很困，她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对面就是麦当劳和肯德基，有一天她突然玩心大起，蒙住他的眼睛，问他：“麦当劳怎么拼，肯德基老爷爷的衣服上有几道白条纹？”
“他答出来了吗？”许徵问。
尚姜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后来……他们从高中毕了业，考到了同一个城市的大学，读同一个专业，但并不在同一个班级。再后来就像所有的爱情小说里写的那样，距离和时间冲淡了感情，他们最终还是分手了。但那首歌是怎么唱来着，“谁甘心就这样无挂也无牵？我们要互相亏欠，要不然凭何怀缅。”
杜允不和她互相亏欠，那她就单方面让他亏欠她好了。毕业后，杜允创建了自己的公司，她紧紧追随，帮杜允开疆拓土，到现在已经是第四年。
曾经以为，一切都来得及挽回。
“你知道他昨天为什么没来吗？他有新女朋友了，昨天是他新女朋友母亲的生日，他去陪未来岳母大人过生日了。”
你以为你四年才逢一次庆生，你委屈求全了四年，这一刻，整个世界总该为你开一开绿灯，可是世界偏不。
她说着说着，眼泪“啪啪”往地上砸，真可怜，真值得同情，哪里还像办公室里那个所向披靡的女战士？许徵看得气闷，粗声粗气地说：“放不下的话就去抢回来啊，在这里自怨自艾算什么？”
尚姜并未被这句话鼓舞，她摇头：“已经来不及了。”
许徵站起来，居高临下看她：“他进民政局了吗，进教堂了吗？只要没进就还来得及，我猜你这四年来从没跟他提过复合，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边，为他付出又傲娇地不肯开口，满心觉得他会被你感动吧。愚蠢，真是太愚蠢了。”
尚姜惊讶地抬头望他：“你怎么知道？”
许徵冷笑：“我可是写爱情小说的，你这种行为是爱情小说里产生误会的经典套路之一。沉默不开口，结局只有一个——多年后相对无言，只能借诗抒情，叹一句，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尚姜被他吓住，怔怔地看着他，她蹲在地上发蒙的样子真像一条狗。许徵朝她伸手：“起来吧，如果你不想有这样的遗憾，我帮你，追回他。”
四
许徵用多年来写爱情小说的丰富经验为尚姜总结了N种圆满爱情小说的经典套路。对爱情小说一向敬谢不敏的尚姜看着这些套路，不禁感叹：“这个世界真是一点都不真诚。”
许徵套路一的实施其实全然是个意外。
谁也没想到，那天晚上在酒吧，有好事者录下了事发经过并且传到了网上，酒吧、英雄救美、桃色事件，这些标签已经够轰动，何况当事人皆是俊男靓女。事件迅速在网上发酵，周一许徵和尚姜到公司的时候，已经是网络红人了。
碍于尚姜平时的淫威，大家只敢暗中跑来询问许徵。人人看他的眼神中都带着敬仰：“许徵，厉害啊，那可是本司高岭之花！”
人人都以为他已经摘下了这朵高岭之花，许徵还未来得及分辩，杜允正好风度翩翩地路过，竟也向他露出微笑：“尚姜是个好姑娘，许徵，你走运了，好好对她。”
突然间人群如鸟兽散，许徵转过身，尚姜正站在自己身后，一脸的茫然无措。她看着杜允：“其实，我和许徵……”
许徵一个箭步跨过去握住她的手，亲昵地揽住她的肩膀：“谢谢老板的祝福，我一定会好好对尚姜的。”
杜允点点头，潇洒飘逸地走开，只剩下许徵和尚姜两个人独处。尚姜一捅胳膊，差点把许徵打吐：“谁允许你自作主张装我男朋友的？”
许徵一手揉胃一手制服尚姜：“听我说，还记得我总结的套路吗？其中有一种就是，找个不相干的人谈恋爱秀给他看，说不定他就能恍然大悟心中仍有旧爱。现在正好有机会撞上来，不用白不用啊。我牺牲自己给你做道具，你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尚姜将信将疑，许徵竖起两指发誓：“我可是爱情小说作者，相信我。”
秀恩爱无非是那些花样，情侣T恤、情侣咖啡杯、爱心早餐、出双入对……许徵拉着尚姜去定制情侣T恤，在白T恤上打印两个卡通小人。卡通形象是许徵亲手设计的，白衬衫黑西装金丝边眼镜的officelady和白衬衫牛仔裤的阳光青年，画得蛮可爱，尚姜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夸他：“没想到你一个写小说的还会画画。对了，你写的小说发表在哪里，有空我去膜拜一下啊。”
许徵打哈哈：“才不要呢，给身边的人看自己虚构的故事，总觉得好奇怪。”
情侣咖啡杯他们买了最普通的样式，两个杯子合起来是一颗红心。LO在许徵手里，VE在尚姜手里，合起来就是个LOVE。啧，真老土。但老土有另外一种漂亮的说法，叫经典。
至于爱心早餐嘛……尚姜是个厨房杀手，爱心早餐只好由许徵来。午饭时间两人相对坐着吃饭，尚姜戳着便当盒里的心形煎蛋，满脸惊讶：“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许徵凑近她，在她耳边小声说：“网上买的模具，要爱心有爱心，要星星有星星。”
尚姜“扑哧”笑出声。
这些举动看在别人眼睛里，这对咬耳朵的小情侣，是非常恩爱的一对。
套路一最终终结于一个晚上，那天尚姜代表公司和人签合同，签完合同晚上难免就要吃饭。宴席上杜允姗姗来迟，他挽着一个姑娘的手臂，举止亲密，不需要问，谁都能看出来，那是未来的老板娘。
那一晚尚姜对敬酒来者不拒，许徵就看着她喝，并不阻挡。宴席结束，许徵背着她回家，吃饭的地方距离他们的家很近。
那天晚上许徵没有回自己家，他留在尚姜家照顾喝醉了酒的尚姜。她浑身散发着酒气，又抱着马桶吐了半天，一身复杂的气味，就像一碗醪糟。
许徵翻了半天才翻到一包湿巾，他在尚姜床边坐下来，捏着湿巾的一角，擦擦她汗津津的双手，擦掉她脸上花掉的妆。淡如烟的长眉和温柔的卧蚕在擦拭后显现，毫无伪装的她是多么清秀的一个姑娘。
许徵怔怔地望着她，望了又望，到最后万籁俱寂困意上涌，他握着她的手贴在脸颊旁，坐在地板上，沉沉地睡去。
五
第二天尚姜醒过来的时候，许徵正在厨房里煮一锅白粥。
尚姜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许徵系着围裙挺拔的背影。真丢人啊，她跟这个年轻人认识并没有多久，可他已经见识了两次自己的酒后失态。
粥煮好了，许徵关火，盛了一碗给尚姜。腾腾的热气后，尚姜再次掉了泪珠。许徵假装没看到，他低着头，搅拌着碗里的粥，顺时针又逆时针，像一块坏掉的钟表。
最后，他把勺子一扔，问尚姜：“真那么喜欢他？”
尚姜没说话，许徵放下碗：“好吧，既然如此，我们执行套路二吧。”
许徵的套路二，是重拾初恋计划。
初恋是美好的，是白月光，是朱砂痣。初恋有无可比拟的优势，是可以一直想回味到老的美好。许徵的套路，就是让杜允回忆起他和尚姜的初恋。
而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是让尚姜先找回那个十六岁的自己。
现在的尚姜，冷若冰霜一张生人勿近的officelady脸，但她十六岁时必然不是这副模样吧。想必少女时期的她，定然也像水果糖一样色彩绚烂，像棉花糖一样洁白柔软。
尚姜翻出旧时的照相簿，里面的少女盈盈十六七，梳高马尾，额头光洁，眼神温柔如一池落樱春水。蓝白的校服有些臃肿，却掩盖不住少女婀娜的体态。
十年了，校服还在，人却早已换了气质，好在高中时就已经长得很高，套上旧校服竟然也不是太过突兀。脸庞不再似少女时代那样柔润，但好在依旧年轻。许徵鼓励她：“三十多岁的演员演十几岁的高中生也并不违和啊，何况你还那么年轻。”
他不知道从哪里搞了套十年前的男生校服给自己套上，两个穿着校服的超龄高中生在学校外的林荫道上慢慢走着。这是个四月天，阳光从树冠的缝隙间向地面泼了一地碎金色，阳光晒得人昏昏沉沉的，许徵对尚姜说：“闭上眼睛，想象一下，时光倒流整十年，你和小情人一起在这条路上走着。这条路离学校很近，随时会有熟人路过，你们俩需要保持距离，可是又实在很想去牵他的手，这种甜蜜而忐忑的心情……”
尚姜闭着眼睛，感觉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手背是干燥的，但手心却有汗，十六岁的心情，忐忑而甜蜜……
耳边突然传来惊诧的声音：“许徵，尚姜，你们怎么在这儿？还穿成这样。”
尚姜睁开眼睛，眼前是某位女同事惊讶的脸。她的脸一红，想要甩开许徵的手，没想到许徵却紧紧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他爽朗地笑笑：“我们在回忆高中时光呢。”
女同事带着暧昧的笑容走远了，尚姜转头看许徵，对方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吧，下一个目的地，麦当劳、肯德基前的冰室。”
十年了，冰室竟然还在，那张桌子也还在，尚姜和许徵在桌子前坐下，对面的麦当劳、肯德基也还在，许徵歪头微笑着看尚姜：“来吧，玩那个你过去和他玩过的游戏，我来假扮他，你捂住我的眼睛，问我，麦当劳的英文全拼和肯德基老爷爷的衣服上有几道白色条纹。”
他闭上眼睛，等着那双柔软的手覆盖住自己的眼睛，然而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他睁开眼睛，尚姜在哭，垂着眼睛，泪珠子噼里啪啦砸在桌面上。
她静静地哭了很久，终于哽咽着开口：“对不起，我是骗你的，我和杜允从来就没有恋爱过，十年来一直都是我独自暗恋他。”
是的，这是一幕十年的独角戏，没有什么初恋，也没有什么分手和背叛。一直以来，都是她沉默地自导自演，一厢情愿。
杜允没有和她一起在这张桌子上复习过功课，事实是——那时杜允是对面的麦当劳和肯德基的常客，于是她就成了这家冰室的这张桌子的常客，麦当劳的全拼和肯德基爷爷衣服上的条纹，都是她在等待暗恋对象在对面大驾光临的光阴里无聊记住的啊。如果她心爱的他就在自己身边，她哪还有时间去观察这些？
六
“十年了，我一直在想象中和他恋爱，当他不属于任何人的时候，我就默认他是我的。我想象着他和我一起复习功课，和我玩无聊的游戏……”
可现在他属于别人了。
“而我竟然从来都没有跟他告白过。”
“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尚姜沉默了很久，给出一句关于暗恋的、流传很广的经典回答。
“我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又怕他知道但装不知道。”
许徵沉默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最终，他说：“那么，去告白吧。”
尚姜不解地望着他，许徵给她分析：“无非是那么几种情况：他知道，他不知道，他知道了装不知道。无论是这三种情况的哪一种，都只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他喜欢你却不知道你是否喜欢他因此自己也踟蹰不前；另一种，他根本就不喜欢你。”
“无论如何，去向他要一个答案。”
酝酿一场盛大而决绝的表白，告诉对方，我深爱你已经整整十年。把一颗真心剖出胸膛赤裸裸地给对方看，他要或者不要，听天由命去吧。
尚姜问杜允：“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许徵回答她：“男人很容易被女人的勇敢和执着所感动，但如果连执着和勇敢都不能感动他，那说明，你们真的没有可能。那么，就撤退吧。爱情就像是找屋檐躲雨，当发现一个屋檐不属于你，那么就跑吧，努力去找寻那个真正属于你的。”
尚姜一片茫然：“如果找不到怎么办？”
许徵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
许徵陪尚姜在冰室里坐了整整一下午，夜幕降临时，尚姜终于下定决心，她打了电话给杜允，约他出来见面。
分手前，尚姜问许徵：“我骗了你，你不生气吗？”
许徵微微一笑：“没关系，我知道，有时候骗人是迫不得已的。我也知道，以欺骗为开始的故事，并不一定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尚姜走后，许徵在那张桌子前坐了很久。他拿出十块钱买了一杯冰桔茶，找回来的一块钱硬币在桌上转了又转。尚姜的告白会是什么结局呢？如果她成功了，自己会开心吗？如果她失败了呢？许徵迷茫了。
如果是三个月前，他会希望尚姜成功，因为那正是他的目的。
是的，尚姜骗了他，他也骗了尚姜。他才不是什么小说家呢，他接近她、跟踪她也不是为了写小说而体验生活，帮她追求杜允也并不是出于什么小说家的神经病。他只是为了让她去抢回杜允，这样一来，杜允的新女朋友，也正是他许某人的前女友，兴许就能回到自己身边。
可是现在呢？
与尚姜在林荫道下牵手走过时洒落在肩头的阳光还未完全消退余温，他的手心还留有她绵软的指尖温度，那天一起吃午饭她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
许徵自言自语：“我希望你成功，却又希望你不成功。但如果……”
他抱着这样的目的而来，然而如果这个目的可以真正实现，他却已不是预想中的心情。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许徵咬着冰桔茶的吸管望着对面的麦当劳和肯德基，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七
尚姜当然没有成功。
不，对于她的结局，用“出师未捷身先死”来形容，远比失败要来得贴切。
尚姜折戟于告白之前，一个人拦住了她，那个人她只见过一面却在内心无数遍描摹过对方的脸，那是杜允的正牌女朋友。
那女孩告诉了她一些事情。
比如，许徵并不是一个小说家，他是一个漫画家，而真正的小说家，是她。
比如，许徵是她的前男友。
“ABCD四个人，A暗恋B，C喜欢D，B和D在一起了，C于是找到A组成联盟去拆散B和D，试图达成A和B，C和D的完美配对，爱情小说的常见套路。”
那女孩的声音很温柔，话却很锋利。
三天后，当她在电话里对许徵复述这些话的时候，许徵终于明白了尚姜失联的真正原因。
那天和尚姜分手后，他就失去了和她的联系。她没有回家，他开着门窥伺了她的房门一夜，始终没有人回来过，打她的电话也是关机状态。公司也找不到她，他去找杜允，杜允却告诉他，昨天晚上他们并未见面，尚姜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临时有事见面取消了，自己要休假。
许徵问杜允：“她没有说别的？”
杜允莫名其妙：“没有。”
她甚至都没有向杜允告白，她去了哪里？回想起那夜在酒吧，许徵全身的血液都要凝结成冰。会不会是，她又遭遇了什么不测？
前女友同志的电话就是在此刻及时响起的。
他按捺住愤怒，质问对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方的声音无辜得要命：“兵来将挡，你想要拆散我的爱情，我自卫反击难道有错？更何况，以我爱情小说家的经验，你早已掉入了一个经典的俗称弄假成真的套路里。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扭扭捏捏装腔作势，怂恿她去表白的时候，你的内心是不是充满了血淋淋的自我牺牲的快感？所以我干脆帮你一把，既捍卫了自己的爱情，也试探一把她对你的真假。”
这边的许徵茫然无措，爱情小说家又叹息：“突击恶补了那么多爱情小说，到头来还是懵懵懂懂的，可见门外汉就是门外汉。如果她对你也全是假意，那何必和你切断一切联系，连向杜允表白都放弃？”
“她对被你欺骗的伤心和愤怒，已经压倒了向杜允表白的热情，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你们当局者迷，那就让我这个旁观者来给你们做助推器。
“接下来的这句话，我只说一次。”
她飞快地报出一个地址，然后挂断电话。
再也没有比自己的前女友更伟大的前女友了，坐在飞机上等待起飞的时候许徵想。
前女友同志报的地址，是尚姜老家的地址，是她从杜允那里得来的。他要去找尚姜，等找到她，他要对她说一句之前她问他他却没有回答她的话。
“爱情就像是找屋檐躲雨，当发现一个屋檐不属于你，那么就跑吧，努力去找寻那个真正属于你的。”
“如果找不到怎么办？”
“那么，我愿意试试，做你的屋檐，陪你躲过爱情里这场漫长绵延的雨。”
更新时间: 2020-07-20 1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