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一万种孤独

发布时间: 2019-12-18 20:12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风的一万种孤独

文/顾西凉

凌晨四点钟的城市都一样。这是唯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他就改了口,哦,也许在你们画家的眼里并不是这样的。据说你们能看见不同的色彩以及万物多样的形态,你们赋予事物新的元素,你们的想象力令人惊讶感慨。就好像那偶有几颗小星的夜空,在你们眼里是流动的火球;那棵独自生长的树和金色麦田,是农夫的床头与床铺;巨大的浪花与泡沫就更妙了,那是拖动渔船的死神的手……

看看吧,唯唐这样的门外汉竟是做足了功课才来搭讪我的。而且时间不早不晚,正是凌晨四点左右。能知道我总在这个时间起床发呆的人少之又少,只是恐怕要让他失望了,现在的我连画家身上的一根毛都算不上。

说是学过很久的画,也曾卖出去几张,可现在我却做着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至于那些色彩,有时我会用红肿的睡眼来观摩。长街灰暗寂寥,路灯昏黄执着,黑夜中高楼死寂冰冷,它们全都是写实的,跟所有眼睛没问题的人看见的都一样。

只有风不同。

春风裁细叶吹柳青,春风酬知己暖人心。恰我知觉有异。白日里它携狂沙肆无忌惮虐行人,此刻它仿佛来自于房间的任何罅隙,吹冷人面刺透筋骨。这个春天太冷。

唯唐不是来跟我讨论情怀的。他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最近得了些空闲,于是写了一部小说。他说这是他的处女作,已经有好多正儿八经的编辑拒绝了他,说这顶多算是一本记事簿,若非改动十之八九,指定没戏。我是唯一一个他发动所有亲戚朋友后所知的、在出版社工作能联系得上的人。他一定要把这本书变成印刷品,让普罗大众读他写的文字,是他毕生的理想。

——尽管你就是个助理,对文学作品的了解不算多,但文艺是相通的啊。你有艺术细胞,还是内部人员,只要你帮我,我觉得这书我出定了。而且吧,我知道你想开个人画展,我可以赞助你哦。

这最后一句话准确地击中了我的心。做梦的人太多,我又何尝不是呢。从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学油画归来,我总不会是为了窝在电脑屏幕前打字吧。于是我点点头,把作品先发过来让我看一下吧。

这一看可就惨了。他所谓的小说确实令人尴尬。开篇第一章他居然就写深夜里一个女孩追着一辆豪车奔跑,等女孩累得停下来喘气的时候,人家豪车自己又退了回来。车门打开,一清秀小哥出场,特斯文、特有教养地对她说,恭喜你追上我了。

啊?就算是灰姑娘追王子,也不能是这种赢得大礼包的画风吧。

——那你觉得应该是怎样的?

街上车水马龙,谁知道她追的是哪一辆啊。但如果是我的话,我追的肯定是一辆公交车。我喜欢的少年并没有什么太多金钱,只有符合年龄的青涩。他坐在窗边,偶尔车子转弯的时候,我能看见他俊俏的脸……而这位自作多情的小哥,只是小插曲罢了。

艺术来源于生活。我就曾这样追过一辆公交车。那年我十九岁,还没去佛罗伦萨,特长也不是油画。我最擅长的是奔跑,百米速度12秒88。参加省运动会力拔头筹,老师建议我考体育大学,将来必为全民健身运动贡献力量。

可我的心思全不在这儿啊。

这座流行把子女送去国外留学的城市总是留不住年轻人。今天开个欢送会告别了张三,明天告别李四,后天王五、赵六一起向我们挥挥手,不带一片云彩就走了。

下一个说再见的会是谁呢。

一开始我没渴望那会是我,据说就我这样的家庭条件即使真的漂洋过海,最后也会沦为刷碗工。如果我真想刷碗的话,家附近也可以的,跑那么远干嘛。

总是站在原地招手也会烦的,所以有段时间,我拒绝参加一切欢送会。可听说何夏也要去澳大利亚了,我才真急了。

那天我去得太晚,欢送会都已经结束了。我眼睁睁看着他在路口上了公交车,撒腿就追起来。

开始我以为我会像电影故事里的人一样,只要我张牙舞爪地追着车跑,只要我撕心裂肺地大声喊叫,只要我真情流露,命运总会垂青我一下,让我的意中人感动。就像我一样,激情万丈地从车上冲下来奔向我……

结果我就遇见了林风发,坐着豪车的林风发。他颇有自信地对我说,左思贝,我就知道你今晚肯定会出现。不过你选择的方式也太惊喜了!我真心喜欢。

哦,林风发也要出国了?还要做个美国人?那关我屁事啊!但他跟我说有人拜托他跟我道别,这个话题我还是挺有兴趣的。

道别的人正是何夏。他送给我一本摄影教材,如若他在,这段话他应该能说得很真诚——没记错的话,你从很小就开始学油画了吧,学习很久的事情如果还做不好就算了吧。不如你学学摄影啊,画面清晰逼真,色彩昭然,与油画近似,这也算是你从另一条路去了罗马啊。

他一副真的是为了我好的样子,弄得我都哭了,甚至连双腿都软了,竟没有力气再追他。于是我不得不相信,艺术确实是源于生活的,又扇了生活一个耳光。林风发不理解了,你哭什么呀,该哭的人是我才对啊。我竟然拒绝了自由的美国西海岸,天堂一般的拉斯维加斯,还有面向大海的别墅,随时起航的游艇以及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妞。对了,还有漫威英雄。

有人天生就傻,他的所作所为足够证明。所以你说女主角怎么会追错车呢,这绝对是路人甲下错车了。

唯唐说下错车的小哥是他的男主角,追车的女孩是故意在他面前出现的。盖因男主角炫酷多金,有一个好爸爸,女孩不搭上他的车誓不罢休。

女孩再次出现是在傍晚的一个繁华街区。她卖花,卖花啊卖花,谁买我的花……每当那些车辆被红灯拦停的时候,她都要跑过去拍车窗兜售一下,然后她就拍到了男孩的车窗。一见是他,她毫不犹豫地把篮子给扔了进去。古代不就是这样的嘛,美男子出游,就有女子往他的马车上扔水果表示爱慕。

而男孩是善良的,他买下了那些花,还对女孩说,我送你回家吧。

这女孩的脑子……嘿,我突然有点佩服她了。她跟我想的还真是不一样呢。我想起自己坐过的一次倒霉顺风车的经历,跟这简直是两种画风。如果这是白雪公主版,那我那个绝对是后妈版。

那天我也走过一条热闹的街道,行人各异,等我感觉背包轻了好多的时候,它居然已被划开了一道长口子,所有东西都掉到地上,除了钱包。这我可得赶紧追啊!

正当我撒丫子努力奔跑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人家也不下车,就踩着油门跟着我,时不时地伸半个身子出来喊,左思贝加油!哎,你们别挡道,这儿抓小偷呢!

林风发是来进行同城限量款变形金刚模型交易的,为了看我的热闹而错过了交易时间。

而我跑了五条街,跑得披头散发武功尽废,全身的汗水仿佛开了闸般奔涌而下。“呼哧呼哧”一顿喘气之后,我跟水鬼似的拿回了钱包。

林风发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有车,他说你真不愧是追到过我的女孩啊,正好顺路,我送你回家吧。

我坐过世界上开过的最慢的四个轮胎的车,司机就是林风发。没有空调、没有音响、车速越来越慢,别猜他这是想跟我待久一点的表现啊,因为最后它居然还停下了。

有些人是有钱,但只能炫一下,转折往往是很快的。

——左思贝,我就送你到这里吧。

——啊?什么?这儿离我家还有一半路呢。哪有这么送人回家的啊!

我有点恼火,林风发自己却先下了车。没油了,我爸说我不去美国他就不给我钱花,连信用卡都被收走了。要不我也不用卖掉限量版变形金刚啊,那可是我在日本买的呢。

不过他又说要不我把变形金刚送给你,咱们俩做好朋友吧。

哪有这么交朋友的?情商呢?

那时是夏天,天热得跟蒸笼似的,我居然感到有一阵冷风经过,然后我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健壮体质如我,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厌恶风的。

我不关心这样的林风发为什么不想去美国,但我知道何夏是发自内心地喜欢澳大利亚。半年来,我追寻他的每张照片、每种心情。他笑得多开心啊,他比从前胖了。

有人看出了我的心思,左思贝,别暗恋那个与你无关的人啦。临别礼物?他给每个人都送了礼物。那能代表什么?你还不信?我给你看一段对话吧。

何夏也关心同学——甲去了新加坡?乙复读了医科大?丙回家学做生意去了?左思贝偶尔还画画?明明跑步才是她最高的天分,为什么要用画画来证明自己呢?真是搞不明白啊。

对方想岔开话题,别那么说啦,我觉得她画得很不错啊,也得过一些奖。她还送了你她的画呢。

那些学美术的哪个没有获过奖?优秀等于纪念奖嘛。说起那幅画,我都忘了放在哪儿了。

看来是我太天真了,不是每个真诚的规劝都来自于一个友善的初衷。也许人家是一个没憋住,最终真诚地吐个槽罢了。

我的身子软下去,瘫在被子里,有一滴眼泪酝酿了半天,终于要代表着我的伤心从眼眶里流出来的时候,林风发突然打来电话,朋友,来我的圈子玩一下吧。

或许这能转移情绪,于是我去了,结果人家是休假的留学生二代们的圈子在聚会。林风发把我拽到座位上,我真是想请你吃饭来着,可我现在没钱啊,我这就算是借花献佛了。

接下来的开场白总是这样——你在哪儿读书?你是哪所学校的?你学什么专业的?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T大,社会体育系,我叫左思贝。

T大是哪个国家的?哦,本城的呀。

集体鸦雀无声,一秒钟后,“扑哧”,他们一起笑出了声。又有人问我,那你算文科,还是理工科?

——这个我可没想过,我就是选了一个能轻松驾驭的专业罢了。

我尚且惭愧,但他们转头就开始聊别的了。有人说好想开着敞篷车放着重金属音乐带着她的姑娘一路驰骋去纽约结婚。这个他们也笑,笑得打破了杯子来助兴,因为在纽约,同性也是可以结婚的啊。

土货如我,不能立马理解这种梗。于是我愣住了,别有一番格格不入的尴尬。林风发还救场般地给我夹菜,你运动量大,可得多吃啊。

我既不是来蹭吃蹭喝的也不假装女朋友!而且我要走了。

——走吧,反正林风发过几天就讨厌她了。

说得没错,林风发好像现在就把我给忘了,我走出一条街他都没有发现。哎呀,这一肚子火……气得我刚想杀回去的时候,突然就看见一辆车飞驰过来,急转弯,没刹住。“duang”一声撞飞了路边的垃圾桶。林风发一脸焦急地冲我招手,Surprise!找到你了!

我脱下鞋子飞过去,你妹啊!

唯唐的女主角给自己编了一个故事,父亲生病,母亲再嫁,爷爷奶奶老迈,她想找处高枝飞上去。然而灰姑娘的自尊心还特别贵,只有富家子才消费得起。

——你怎么不写她曾经有一位同样处境但学业出众的男友,她为人家出钱出力,结果人家飞黄腾达之时把她给抛弃了,所以她才不甘心,发誓要找到更好的人呢?

唯唐赶忙赞同,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不错,可以是这样的。

啊!你还当真了。你不知道人不可以财富而论,还有一种美好的东西叫精神吗?我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后来林风发又给我打电话,还是那家餐厅,还是那个包间,还是那些朋友。左思贝,你再来一下,我等你。

不了。适逢我认清了自己的位置,感觉到了世界的恶意,一口回绝了他。然而他并不死心,临近午夜的时候又打给我。搞什么幺蛾子呢,大晚上的还叫我出去,耍我呢吧,一边玩去!

这其实是林风发跟人家打的一个赌,他不能一个电话就把左思贝给叫出来他就输了。到了餐厅打烊的时候,只剩林风发一个人。他掏掏口袋,失策了。

林风发丢完面子又丢了里子,最后只好把手机押给人家。

有一种原谅叫单方面的。林风发好多天没出现,突然有一天他来找我,左思贝,我原谅你了。你海鲜过敏你早说啊,那我就不给你夹菜了嘛。你看你这脸肿了这么多天,一定很难受吧。

我这是哭的好吗?我日日哭、夜夜哭,像孟姜女哭长城那么哭的。

我鼓起勇气问何夏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他说是学霸。大家一起拿奖学金、一起升学、一起做实验,彼此支持,努力创造。

我不死心,又问了一声,我呢?不知道何夏有没有看到这句,他问,我送你的护膝好用吗……

——所以林风发,咱们还是先说说我那护膝上哪儿去了?

何夏是说没记错的话你从小就开始学油画了吧,学习很久的事情如果还做不好就算了吧,但他还说不如你就多运动吧,虽然当运动员也晚了,但有个健康的身体也很好啊。林风发觉得护膝对我的伤害太大,这不是说我没脑子嘛。所以他把护膝换成了摄影书籍,以减小伤亡。

听我说,何夏是不喜欢你,但那些都是小case。林风发的词典里有这样一句话——人可以再爱,朋友可以再有,伤心了可以喝酒,寂寞了就到处走。如果还有忧愁,一定是智慧不够。左思贝,你这么聪明,一定不会忧愁。

当我是个为小爱哭得死去活来的女生时,真的不要试图跟我讲道理,我可是会骂人的。可是风不喜欢粗糙的女孩,我刚张嘴想吼,它就用力一刮,那些沙尘顺势飞进我的嘴里,哎呀,可气死我了。

精神是原力,我一直觉得自己有,并且为它感动过。又或许我只是个偏执的人罢了,在狭隘之中选了一条路,打了鸡血也要走下去。

我要退学,也不去上课,任谁苦口婆心劝我都没用。我要去学油画,去全世界最好的学院。将来我不一定要成为知名画家,一幅画卖了多少钱供人追捧,可至少得让何夏知道,他看错了我,他可是会后悔的。

年少的时候,旁人要是阻止我犯傻,我就会觉得他阻挡了我追求自我的方向和道路。就连我爸妈那段时间好像都成了我的冤家,劝说变成争吵、吼叫和怒骂,总是以有人摔门离开而结束。

——你想去哪儿?意大利?你自己赚钱去吧。管不了你了。

我为自己的前程做过努力,我参加城市长跑赛,可惜前三名人家都有出处。热爱马拉松项目刻苦训练十年只等今朝的,业余运动员参加各种赛事专靠奖金吃饭的,还有的就像唯唐编的故事里的那样,家里有人等着钱治病呢,是命运推着人家在奔跑。我扑倒在终点线上,流下的每一滴汗水。都是我的不甘心。

林风发也会悲伤,那些留学生二代们不带他玩了,他们都是“最后的晚餐”里的犹大。所以我们俩只能坐在球场边任风吹动我们青春的发梢,相对无言地扫一眼对方无奈的脸。

——你要是去了美国不就没这事了吗?听说那是你的欢送会,你一定是怪何夏突然宣布留学抢了你的风头,所以你大喝一声“爷不去了”,让所有焦点重新回到你身上。

林风发愣了一下,一拍大腿,就是的呀。他走了,你不就能看见我了嘛!

咦!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内情。我的心刚要“怦怦怦”地猛跳时,忽然从球场中央传来一记劲射,很稳,也很准,“哐”一声砸在了林风发的鼻梁上。他猝不及防,竟然向前栽去。然后我就看见他的两侧颧骨迅速隆起,充满血丝。再往下看,嘴唇上、下巴上到处都是血。

去医院!要拍片子照照脑袋,万一脑震荡了可怎么办。还有鼻梁,这脆骨啊,可千万别折了。流了这么多血,得吃点营养品补回来吧。我竟然很担心他。

可林风发面子大,只跟人对视一眼,人家就把他认出来了。你是林风发,你爸是国企老总,你肯定没事,我们踢球总撞到的……你不知道多有钱,就别跟我们这些穷学生计较了。

——我不是林风发。

对,不要承认,你是受害者,你现在是穷光蛋。我在心中暗暗使劲。

——没想到林风发这么丢人。那人跟他的同伴说。

林风发挣扎着要起来,我一把按倒他。放下有钱人的自尊,我们就做朋友。他听了,把从鼻子里流出来的血胡乱地在脸上抹起来——反正我不是林风发。

回忆令时间变快,不知不觉窗外就亮了起来。路灯熄灭了,风消失了,屋内的灯光暗淡了。我拉开窗帘,天空高远,湛蓝,今日定是晴天。

想必唯唐也有这样的感受,黑与白之巨变,人的理想与现实,一下子就能把他夜里所想的全部推翻。

——我的故事有点庸俗,我想将它发表真是钻牛角尖了。

接下来唯唐故事里的女孩终于得逞了,男生向家里要了一大笔钱。他对他爸说他们打破了爱的禁忌,纯洁的、不纯洁的,他们都发生了,他爸听完马上要求出钱买个清静。

唯唐说他后悔了,他不求出版了。但那样好像很尴尬,我陪他聊了这么多,就是想得到他的赞助办画展的呀。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这样的好运气,我的真心一下子显露出来。

二十岁才想着以高雅艺术为终身职业去钻研很难,况且没有天分的人就算从娘胎里开始学习都晚了。为了这个不靠谱的梦想,我想过做危险动作的女替身、领游客逛商店的导游、KTV里只陪唱歌的公主来赚一些快钱。也真的有人跟我说,她有一份兼职正在招人,日薪,工资贼高,没顾得上听仔细,我忙点头,好好好,我什么活都能做。闹得林风发问我要干什么,我都说不知道。

结果人家是人体彩绘艺术表演,脱得越多就赚得越多。我的心理建设太烂,才脱了件外套就后悔了。于是人家又开导我,不是全裸,至少你能穿一半的衣服。而且画师的技巧比化妆师要好多了,会把你的脸顺便也画了,保证你妈都认不出你来。

——我妈能,我腿上有个胎记。

——就算你身上有个碗那么大的疤,都能给画成山丘。而且人数都已经定好了,你让我现在怎么办?

照这个架势来看,我将被赶鸭子上架。我吓得连自己的腿都控制不了,它们一直抖啊抖的,完全停不下来。就在我无比慌张的时候,林风发突然冲出来问了一句,我替她行吗?

好了,后来就是林风发帮我裸的。当我透过手指缝看他被画成穿着小裤头的印第安人时,尽管他表示爷不在乎,却还是很尴尬。一定是报恩心切,我没话找话,那个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佛罗伦萨?等我攒够了钱。

他应了一声,好啊。

林风发的嘴是开了光的。我八字皆贫的老爸居然在几天以后发达了。他误买了一块盐碱地,成年累月地添新土,并坚信自己能培育出鲜花园艺。这回不知道哪个投资人也没睡好,一糊涂起来竟把这块烂地给买走了。

看来我真的要和林风发去佛罗伦萨了。

我的故事也挺俗气的。谁都会猜是不是林风发犯糊涂了。数年后的我也这么想,然而当时我年纪小,只追求自己的快乐,从不懂别人的烦恼。

我与林风发每天都联系,向对方报告自己办理出国手续整理行李的进度,可真到了那天他没来,我竟然还在纠结他的声音。

林风发的声音跟外面被风吹得与地面呈直角的树枝不一样,他在安静的背景里慢悠悠地说,我想了想还是得去美国啊,我不喜欢国际米兰。

——所以这几天你跟我说的都是去美国的事儿?

嘿,我承认自己因人而异,大多数时候不是个会主动的姑娘。然而当我被感动以后,我就会认真的。那是不是难以被驯服的女孩服了软,顺从了那些挑剔的有钱人家的公子,他们就觉得我没挑战性了,顿时兴趣全无,“嗖”的一下消失了呢?

那天的风特别大,所有飞机都暂时停飞了,机场里黑压压的全是人。这风像是在等着谁,但有怎样的等待就有怎样的无奈,它终于还是要穿过云霞与沧海的。

意外的是,我没有哭。我已经习惯有人离开我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今天老娘受的苦,明天全都要炫耀回来。以至于以后我想起林风发,唯一伤心的是,我与他没有刻骨铭心的故事,连我自己都感动不了。

唉。

坐着地铁去上班的时候,唯唐又问我后来的经历是怎样的。

答案很肯定。理想是丰满的,然而事实却分外骨感。

北京时间凌晨四点,是意大利的晚上九点。我在一家比萨店打工,顾客很多,要不停地忙。一旦停下来,随时都能站着睡着。我学画也很认真。教授说少有像我这么认真的人,有时候会想如果有人也像达·芬奇那样画上几千枚鸡蛋,那就是你了。完美主义的他对这两个字是很严格的。

老板听说我是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学生也很骄傲,他买了我的好几幅作品,挂在餐厅里,并让我签名拍照。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一个用餐的国内主流画家,他身旁还跟着记者在采访。他随口批评了我,说他十几岁的儿子都比我画得好,我的画挂在这里真是给国人丢了脸。回国后我千万别从事本行业,他绝对会封杀我,这是他对艺术的尊重。摄影师略贱,他对准我的脸录了好多遍。

别拍我——想起来我只说了这一句,想起来人家也说到做到了。我的作品不停地被人拒绝,你知道被人否定到一败涂地的感觉吗?别说是何夏了,就算让我面对林风发,我也没有脸面啊。

凌晨四点从此成了一道坎,我像条件反射一样从梦中惊醒,然后陷入无限的死循环中。

我问唯唐是否会赞助我,这是我钻牛角尖了,我要跟油画死磕到底。我成功即是他成功。唯唐于是约我中午见面。

出乎意料的是,他是个中年男子。平头黑瘦、皮鞋西装、公文包,跟我想象的差距太大。他继续说他的故事,他故事的结尾是那个男生很不幸,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个女孩却过着逍遥快乐的生活。不知道本来不属于她的一切,到底能撑多久呢。

我说他不善良,就不能写点正常人的悲欢离合,两个人好好地各自生活,就是不会再见面的那种。

唯唐就说他有原型。对了,你所说的林风发,你还记得他多少事呢?

全都模糊了。在陆地上久了,就忘了河流;一个人沉默多了,就忘了唱歌;不再想起谁,就真的开始忘却了。林风发,果然不够刻骨铭心。

唯唐收起笑容,开始正色起来。林风发的父母早被人举报贪污受贿,所以才要把他送去美国。后来经查属实,收缴赃款,被判入狱,他就没有机会去美国了。

——不管他在哪儿,总归比我们要过得好吧,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的。对了,你怎么认识林风发的?

——我不认识他。

唯唐其实是一个保险理赔调查员,为公司判定那些事故是否真是一场不幸,还是人为造成想来骗取赔偿金的。一般他们会自己想办法用尽各种合法渠道对当事人和受益人进行调查。当然,他们也会面对面交流,肢体语言、谈话印象等,都有助于辨清真假……

话都说到这上头了,我就是他故意接近的人,可我的脑袋却格外愚钝起来。我忘了他说的不幸,我觉得他把我给绕蒙了。他到底是想跟我谈作品,还是兼职寻人?他不是林风发从哪儿找来的男媒婆吧。林风发想想自己也到了成婚年龄,但破落至此,唯有回头捡根旧草?

直到他说,哦,抱歉,几天前发生了一场事故,受害人是林风发,而他的保单受益人是你。

怎么可能!我破了音的反驳仍无济于事。唯唐不知从哪儿找到的照片——林风发知道你回来了,他经常陪你走路、陪你坐车,偷偷关注你,这些都是他拍的。你依然是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你的遭遇和现状他全都知道。我怀疑他并非意外,因为这笔赔偿足够你办个人画展了。

唯唐的脑洞是开到南天门上去了吧,我坚信他只是在报复我反驳他故事的不合理性,他是在用林风发给我编最后一个故事。

——林风发有那么一本记事簿,上面记了一些关于你的事。而喜欢你,他写了一万多次。我很无聊,居然去数了。我觉得他很孤独。后来他也开始写孤独,没有朋友,见不到父母,无尽的漂泊,不停地失去,少时的富贵和突来的贫瘠……日益加深的孤独不一样,第二次的孤独跟第一次的不一样,第三次的又跟第二次的不一样……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万个孤独的人里有一万种孤独。凌晨你说了风,风也是孤独的,刮过去,又转回来,看似离开,其实一直都在。

骗我!

我依然想要力争。争就还有希望,而沉默通常就是绝望的事实。我也会在保单上填上我关心的人,但我不会单单只为他的梦舍命,我不会,他也不能。

唯唐却想盖棺定论,他胡编乱造却紧紧相逼的情节里总有可循的依据——林风发就是世上少有的痴人。从他把他所有限量版的收藏都给卖了,来买你家那块糟糕的地时你就应该知道,一个失去所有只把你当信念的孤独的人他做得出来。

真的是他?那一刻我心乱如麻。我开始希望这全是一本没头脑的小说。我是他故事里有心机、虚荣的姑娘,我只需云淡风轻地说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而当下,故事一开始就错了。我追错了车,林风发也下错了车。任唯唐如何定夺,错乱的故事里都没有受益者。

心归于宁静,万物就归于静止。心不安悸动,街头就起了风。风聚集起来打着转,久久不肯散去,恰似昨日如影随形。

此后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我知道,无论如何我是绕不开林风发了。

后来,我再次离开了这座春风盛大的城市,却发现,无论我走到哪里,到处都是飓风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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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19-12-18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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