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风三百里
灯笼亮在老人远离故乡的那些梦里,亮在望不尽的巷弄里。年少的爱人执着灯笼等他回家,一等就是失散的一生。
01
怎么甩不掉呢。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拐弯的时候,木子君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仍能望见那佝偻的身影。
墨尔本这混乱的电车系统,她早就知道要有这么一天。只不过以前顶多坐反方向,今天却直接坐错了车。
她在车站查地图,能回家的那趟车停靠在两公里外的站台。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她就忽略了国外半夜的治安,而做出走过去的荒唐决定。
那人是在第二个街角跟上来的。
金色的头发打成绺,脸藏在阴影里,浑身透着阴森。木子君越走越快,对方越跟越紧。她呼吸声都不敢太大,只盼迎面能来个救星。
这倒霉的国外的夜!
眼前忽然亮起一片黯淡的光。木子君侧脸,是路边一栋住宅亮着灯。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一个箭步蹿到门前,用英语大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跟踪者明显迟疑了。
一秒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她听到有人下楼,屋里传来地毯被踩踏的窸窣声。门锁轻微地响了一下,门打开,光像水一样淌了出来。
身后那许久没甩脱的脚步声迅速远离,简直像是被光明驱赶开。她浑身僵硬地站在门前,直到主人说话,四肢才找回些微的知觉。
她抬起头看向房屋的主人,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从当地报纸上读来的诗:漂亮男人执伞,有如天神执剑。
然而对方没拿伞,更没持剑。那只是个亚洲面孔的男人,穿着一件贴身的黑色高领毛衣,靠在门框上,面无波澜地看着她。
02
屋子里有些暗。木子君缩在沙发上喝茶,一口又一口,压下了方才的惊惶。
进门前三言两语,对方也就明白了她的处境。进门后又说了几句,知道她是中国人后,对方语言也换成中文:“坐吧。”
坐了一会,她就知道这屋里为什么暗了。
天花板挂一盏水晶吊灯,不开。沙发和书桌旁放了几盏台灯,也都灭着。偌大个客厅,只有窗旁有一丝光亮。想想也是惊人,方才就是靠着这星火似的光,吓跑了跟踪她的男人。
也是借着这光,木子君看到挂钟的指针刚刚指向十一点。太晚了,她得和等在家里的姑妈说一声。然而等她掏出手机,屏幕却已经点不亮了。
没电得真是时候。
那男人站在远处清洗水杯,没刻意看她,却也感受到了女孩的窘迫。他把洗干净的玻璃杯倒扣上杯架,便从沙发上随手拿起件外套。
“走吧。”他说。
木子君尚在茫然:“走哪?”
对方看了她一眼:“车上有导航,一会你输下地址。”
木子君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要送她回家。她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世上还是好人多!
然而就这么闯进别人家,接下来又要蹭车,怎么想都有些唐突。车就停在门前,她轻手轻脚地坐上副驾驶,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在开车不用绕路,这尴尬的寂静也没有持续太久。看到自家客厅透出来的灯光时,木子君长舒了口气。
她仍是不知如何感谢对方,翻了翻口袋,找出包未开封的糖果。她把糖果放到空调口附近,对方很轻地笑了下。
这是今晚他第一次笑,那说明她至少做对了什么。木子君松了口气,临下车前,还是回头问了一句。
“你……你叫什么啊?”
“时蒲。”
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毕竟这样的一面之缘,交换名字有什么意义呢?但是听到他的名字后,女孩一下雀跃了起来。
她家显然是有人在等着的,灯亮着,给人无限安全感。时蒲目送她进了家门,便掉转车头离开了。
那件事过去没多久,木子君便把先前的兼职辞了。毕竟下班的时间太晚,难免又出意外。没了收入的木子君四处寻觅,最后经由朋友介绍,竟捡了个钱多事少的便宜。
唯一不足的就是……
地方不大吉利,是所殡仪馆。
墨尔本多移民,不同国家又有不同的风俗。而这家殡仪馆,是以给华人做葬礼业务出名的——客居异乡几十载,既然魂不归故里,那形式上做做样子,大抵也能慰藉人心。
她中英文皆佳,老板给她派的工作是整理档案。馆里总是静悄悄的,她抄写着那些逝者的生平,心里也变得静悄悄的。
她没想过能再遇时蒲。
那天她正把一些表格录入电脑,忽然听到接待处有人在说话。男声很清冷,她隐约觉出耳熟。再抬头的时候,同事正把时蒲往这边带,边走边说:“早年的资料有存档,你来这儿问问吧。”
两个人对视,神色都有些惊讶。
桌子上有笔,被木子君碰了一下,便朝时蒲的方向滚过去。他在笔杆从桌面掉落前轻轻摁住,又缓缓推回给了木子君。
“很巧。”
木子君笑了一声,能想象自己的脸有多僵硬。她调出资料库,不好意思再看时蒲。
“你要查什么?”
“查一个人,”时蒲掏出一张收据,抬头是这家殡仪馆的字样,“看收据,是2003年在这里入葬的。”
“2003年?”木子君握着鼠标的手一滞,“太早了,电子系统是从2008年开始录的。不过应该有纸质文件,我去档案室帮你看看。”
尘封了十多年的文件夹被木子君翻出来时,落了她一身的灰。当时的负责人显然对这份工作不上心,前后三年的表格被毫无规律地摞到一起,找起来实在费力。
她不好让时蒲等太久,两人在接待室旁找了张桌子,一起翻阅着。时蒲要找的人叫唐鹤松,逝于2003年的盛夏。听他说,是自己童年时的华文老师。而他要找的,是唐鹤松当初下葬的陵园。
这真是哪哪都奇怪的一档事。一个童年时的老师,犯得上这么折腾吗?再说,要是真这么在乎,怎么会连下葬的陵园都不知道呢?
然而人家有恩于自己,木子君也不好腹诽太多。翻了一会,她“啊”了一声,抽出一张脆薄的纸张。
逝者的面容慈祥安宁,戴着圆形的金边眼镜,头发妥帖地向后梳着。
“在这呢。”她推给时蒲看。两个人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向下,最后落到安葬地点。
是墨尔本东郊一处公墓。
时蒲一愣,似是没想到会这么容易找到。道谢后,他便准备往公墓的方向去了。
谁知木子君急急叫住了他。
“你现在去?”她指了指天色,“你知道那公墓有多大吗?到天黑都走不完一半。有不少墓碑都塌了,十多年前的人……可不大容易找。”
时蒲望向门外,意识到确实有些晚了。他点点头,说:“好,那我明天再去。”
木子君点点头,却又跟着他走了几步。时蒲定住脚步,再回头时,女孩似是鼓足了勇气。
“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找吧,”她抱紧那一摞逝者的生平,“我比你熟些,说不定能帮上忙。再说上次的事,我回家才觉得,那糖真是送得寒酸……”
她真心想帮忙,神色诚恳得叫人无法拒绝。时蒲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觉得这女孩儿挺有意思。
“好,那我明天去接你,”顿了顿,他又说,“不过,送糖并不寒酸。”
03
相比于其他留学生,木子君算是生活宽裕的了。
她姑妈是个四十多岁的独身女人,早年移民澳洲。姑妈独居了太久,有后辈来同住也很高兴,不但免了她的食宿,还常给她添置衣物。
但木子君是个无功不受禄的性格。别人给是别人给,她自己仍是想着办法挣钱。家里什么没了、坏了,她都主动掏钱补上,于是就更惹姑妈的喜爱。
自然也十分关注她的感情状况。
看到有男人开车来接她时,姑妈心里立刻响起警铃。她拽着木子君要问个清楚,被女孩一通讨饶:“姑妈你先放我走,人家在等我呢。”
“这才哪到哪啊,就‘人家’了,”姑妈拍她的头,“不许回来太晚。”
时蒲的车就停在门外,木子君一溜小跑上了副驾,与男人寒暄几句后,车便朝着公墓的方向开去。
她没乱讲,那公墓的占地确实大得骇人。一排排的墓碑一眼望不到头,间或还有些倒塌的石碑与枯树。她与时蒲走到一处岔路口后,便决定分开寻找。
上次遇见时蒲才是初春,此时已近盛夏。墓园的红色花朵沿着墓碑向上攀爬,墓碑上刻的都是异国的文字。她沿着道路走了很久,也没见到刻着“唐鹤松”三个字的墓碑。
她几乎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档案。
然而又走了几步,草丛里忽然出现一座倒塌的墓碑。她瞧见上面似乎是中文,脚步一下提快了。然而那边已经很久没人去过,地砖被杂草顶开,将她狠狠绊倒在地。
寂静的墓园里,她惊天动地地“哎哟”了一声。
时蒲赶到时,就见着一个女孩摇摇晃晃地从杂草丛生的墓碑前爬起来,那画面实在有点……
他咳了一声忍笑,赶忙去扶木子君。女孩单脚蹦着往前拽他,边拽边说:“你看这个,好像是——咦?不是啊……”
确实是汉字,但并非“唐鹤松”。时蒲叹了口气,将木子君搀回了大路。
“走吧。”
“你不找了?”木子君赶忙右脚落地,“我没事,我还能走的……”
“回去吧,”时蒲远远地开了车锁,“我周末再来一趟就好。”
“那我……”
“你先把脚腕养好。”
木子君讪讪地闭了嘴。回去的路上下了雨,她从手机里调出唐鹤松的登记表格,仔细地看了一遍。
“是谁给他填的信息啊?”她喃喃自语,“找出来问问不行吗……”
时蒲开进一处环岛:“那是老师自己的笔迹。他没有孩子,安排后事,应当都是自己办的。”
金钩铁画,真是一手好字。联合起那张证件照,木子君几乎能想象出老先生的气度。
木子君实在忍不住了。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想起来找他的墓啊?”她看向时蒲,“他去世的时候……你不在吗?”
红灯,时蒲缓缓踩下刹车,眼神也有点恍惚。
“是,他去世那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我不在。”
时蒲是六岁跟着父母移民到澳洲的。
汉语还没说利索的年龄,就被丢进了英语环境。再加上父母常不在家,他没几年就快把中文忘干净了。那时候他家住在墨尔本唐人街,隔壁住着个老人,写得一手好字,名叫唐鹤松。
九岁那年,他开始跟着唐老师重学汉语。唐老师教他的东西尽是华文学校不讲的,譬如“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又譬如“不是不归归未得,好风明月一思量”。
九岁的孩子懂什么呢?他只是在老师的带领下一遍遍地背诵,然后看着老人在念到“关山难越”时流下泪来。他在哭什么呢?他要告诉自己什么呢?他是在讲王勃吗?他是在讲西湖吗?
他是在讲一个游子思念的故乡。
除了给他讲课,唐鹤松还开了一间杂货铺。别的东西倒不惊奇,但每年春节,他便会在店里卖自己写的春联。更让时蒲新鲜的,是他扎的红灯笼。
澳洲没有这样的灯笼。竹制的骨,纸制的皮,远远看见就让人心生暖意。他曾和时蒲短暂地提过自己的少年时代——生在嘉兴的大户人家,有个相爱的女人。他晚归的时候,爱人会提着灯笼在门外等他。后来他出国读书,经历战乱,人如海上浮萍,兜兜转转,与所有人失了联系。几次回国寻亲未果后,他便在遥远的南半球扎下根来。
十四岁那年,时蒲的父母因为工作关系把他带去了悉尼。大概是因为一代移民常见的一些矛盾,他的父母在他十八岁那年离婚,并迅速各自重新组建了新的家庭。时蒲毫无留恋地离开旧家,并没有得到任何挽留。
大学毕业后,时蒲回到墨尔本工作,想去探望唐老师时,得知了他离世的消息。
其实是很荒唐的,他为什么就觉得老师不会死呢?难道当一个人足够老时,旁人便会模糊他的年龄吗?唐鹤松就这么静悄悄地走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也什么都没留下。
后来时蒲去了他开过的杂货店,在库房里发现了些当初没卖完的春联和一盏灯笼。他把东西收走,那也是唐老师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快从陵园开回姑妈家了。雨势小了些,木子君在雨声里望着时蒲的侧脸,有些不知道要不要追问下去。
“前几天,”谁知时蒲自己开了口,“我看到一条寻人的帖子,竟然是找唐老师的。我联系了发帖的人,对方告诉我,他是帮家里一名叫‘廖素卿’的老人发的。”
想起来,那应当是唐老师口中那个”提着灯笼等他回家”的人吧?因为战乱分别的青梅竹马,一生与对方失散。时代的洪流将一个流放到异国他乡,又让另一个在国内守了一辈子的孤独。
时蒲收拾了那一箱对联与灯笼,起初只是想着把这些东西寄回去。谁知整理时,竟翻出了一张殡仪馆的收据。
于是他想,能不能在客死他乡十几年后……
将他“关山难越”的唐老师,送回故乡。
04
好离奇的故事,也好动人。木子君庆幸自己为了“报恩”多跑的这一趟,她恨不得明天就帮时蒲找到唐老师的墓碑,只是自己这脚腕……
她叹了一声,一瘸一拐地下了车。另一边,时蒲也打开了车门。他快步走到副驾一侧,将木子君扶到家门口。
“我明天有事,周末我自己去就好。”他说。
木子君点头,又颇为急切地嘱咐:“那你找到了,要告诉我啊。”
时蒲点点头,转身回到车里。木子君目送他离开,再一开门,姑妈正抱着手臂看她。
“姑妈!”她哀叫一声,“你干什么?吓死我了!”
姑妈撇撇嘴,问她腿的事,又问她去做了什么,她都一一照实说了。脚腕肿了起来,姑妈去给她拿了毛巾冷敷,蹲下身时,神色又有点恍惚。
“不过那个男孩子,”她望了眼窗外,时蒲刚刚离开没多久,“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木子君打趣她:“你看漂亮男孩都眼熟。”
姑妈推她脑门一下:“越来越不像话。”
再收到时蒲的消息,是一周以后的事了。他大约也是有工作要忙,断断续续去了几次墓园,终于找到了唐老师的墓碑,只是……
他上午给木子君来了电话,说下午才有时间过来。他到之前,木子君得再帮他查一个人。
孟君。
木子君觉得蹊跷,但对方语气急切,她也不好多问。可翻遍整个档案馆,她都没找到这个叫“孟君”的女人的档案。
时蒲是下午四点多到的殡仪馆,脸色不大好看。木子君告诉他馆里没有这位“孟君”的资料后,他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或许是在别的殡仪馆办的葬礼,”木子君安慰他,“不过怎么突然让我查这个人?你不是找到墓碑了吗,和这个孟君有什么关系?”
时蒲摇摇头。这事,单是说都叫他觉得荒唐。
“是找到了,”他说,“不过是个合葬墓。”
合葬墓,只有夫妻才会做合葬墓吧?在他的记忆里,唐鹤松是没有妻子的。如果娶了妻子,那应当是在他随父母离开后的事了。
故事一下变得令人难过起来:一对少时分别的恋人,女方苦等数十载,再未与爱人相见。而男人试图守住诺言,却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移情别恋,甚至与别的女人合葬异国。
木子君显然也受到了打击,她心里甚至有些埋怨起那位老先生来:怎么就不能再多守几年呢?
又或许,到底还是他们太年轻了。二十几岁的人,怎么能想到一生有多漫长呢?独自看过无数的昼夜晨昏,或许真的很寂寞。
到头来,伤了心的,也只有那名叫廖素卿的老人。
时蒲不说话,木子君也恹恹的。沉默许久后,木子君问他:“那你还要把这事告诉那个发帖的人吗?”
时蒲摇摇头:“算了吧,就说找不到墓碑了。起码按我先前的叙述,故事还是圆满的。”
05
时蒲不知道,这事实在给木子君留下了很大阴影。
她在家里看电影,看到负心汉便骂得大声。有同学被男友分手,她上去便浇了人一脸冰水。姑妈觉得怪异,问她发生了什么。木子君把勺子插进甜品,恶狠狠地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姑妈嗤笑:“那个漂亮男人怎么你了?”
木子君脸又红了:“和他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没关系。这事了结后,他几乎没再联系过木子君。她时常想起他从陵园送她回来那个雨天,他把她扶到门前,头发上有雨珠凝结。他已经那么了解她了——她的工作、她的住处、她的学校,可她却仍旧对他一无所知。
又过了段日子,殡仪馆换了领导,对手下很苛刻。姑妈去别国探亲,家里再没人亮着灯等她。澳洲的冬天来了,她每天都不大开心。好巧不巧,客厅吊灯的螺丝松了,灯坠到地上,溅起一堆碎片。
她被吓了好大一跳,脸上也被溅起的玻璃擦破,自己哭了好一会。她给姑妈打电话诉苦,姑妈安慰她:“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碎了咱们再买一个。倒是得拍个照片给我瞧瞧脸,我宝贝侄女没破相吧?今后还等着你钓金龟婿呢。”
木子君破涕为笑。
家里的装潢是有固定风格的,她不好乱买,便按照姑妈的意思去了郊区的一家灯具店。听姑妈说,以往的灯具都是从这里买的。
那是个玻璃建的店铺,墙体透明,每当夜幕降临时,整栋玻璃楼便灯火通明。木子君把一楼逛了个遍,总算找到了相似的水晶灯。
然而看了一眼价格,她又忍不住咋舌——这也太贵了,一盏灯就够她大半个月的生活费。虽说姑妈要给她报销,但她可没有要收钱的心思。
她正犹豫着,身后有个人问:“你怎么在这?”
一回头,她和时蒲都有些忍不住笑意。这样频繁的偶遇,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蹊跷了。
他走过来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灯,神色里更是意味深长:“你要买这盏灯?”
木子君略显局促:“是想买的……”
时蒲身旁又过来个瘦削挺拔的男人,看样子是店长。他看看时蒲,又看看她,忍不住询问:“你的朋友?那按进价出了就好。”
木子君急忙摆摆手:“不、不用了,这个有点贵……”
老板忍不住大笑,推了下时蒲的肩膀:“嫌你的作品贵呢,设计师。”
木子君一下愣住了。她望了眼那精致的吊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她第一次去时蒲家的样子……
原来他的工作是灯具设计师,怪不得家里摆了那么多灯。
“我没嫌贵,”她急忙解释,“这灯很漂亮,价格也公道,是我……”
时蒲有些无奈地看了店主一眼,止住了木子君的话头:“你别理他。我家有盏一样的。我也不用,送给你吧。”
木子君又愣了。半晌,她才看见时蒲已经走出了大门。他用手扶着玻璃门,回头看她:“你不去吗?”
她有些苦恼——她又受他恩惠了!
“时先生,我不想……”
“你不想什么?”时蒲转过身,“你觉得送糖寒酸,我却连个糖都没送过。你帮我找到陵园,我还没谢谢你。”
06
这是木子君第二次来时蒲家。
刚进门,一道黑影从窗边跃进她怀里,双爪攀上她的肩。木子君吓了一下,仔细看过去,竟是只黑猫。
时蒲笑了笑:“那天晚上它躲了起来,今天见你又来,估计是不怕了。”
那猫倒是亲人,认定木子君便不撒手。她把猫抱去沙发上逗弄,时蒲则去楼上帮她找那盏吊灯。
那东西放在填充了泡沫的箱子里,体积比木子君想象中的还要大。不等木子君拿,黑猫便跳了上去,在箱子上面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时蒲弹了弹猫的脑门,又对木子君说:“先让它躺着吧,你喝杯茶。”
若说先前她对时蒲还是一无所知,如今,这“一无所知”终于为她裂开条缝隙。她知道了他的工作,又一次来了他家,还得了他家猫的认可。她抬头张望了下——满室都是他设计的灯具,要是都通上电,不晓得屋子里会有多明亮。
不过时蒲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昏暗的光线,她也就不好说什么。四顾之下,门廊里却有个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个,”她指了指,“那就是老师的灯笼,是吗?”
时蒲回望了一眼,点点头:“是。”
都是照明的工具,这灯笼却和其他灯具显得格格不入。时蒲的设计偏西方,配件以白色为主,照出来的光也是一种“冷清”的明亮。
她收回了目光,时蒲忽然问她:“工作怎么样?”
他不提便罢了,一提,木子君便想起了那些烦心事。她把新来那领导的奇葩事绘声绘色地向时蒲描述了一遍,又说姑妈不在,家里冷清得要命。时蒲也并未对这些琐事显出不耐烦,耐心地听着,偶尔还因为她讲得过分投入而笑起来。
最终,他问她:“那你还继续在那儿干吗?”
“我都要气出病来了,”木子君气呼呼地喝茶,“过些日子吧,我找到合适的就把那份工作辞了。”
时蒲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又想起来了什么。
“那灯具店的老板,最近正想招人。事情也不多,好像就是发发邮件,整理订单……你要是有兴趣,我问他一声好了。”
她愣了片刻,随即眼睛一亮。
那年冬天,木子君成了灯具店的雇员。那栋玻璃楼有两层,一层是售卖灯具的店面,二层则是时蒲的工作室。过了些日子,姑妈也从国外回来了。那个冬天说起来难挨,但也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几次三番受到时蒲的恩惠,木子君已经不知再用什么表达谢意,只能从小事上对他好。一同工作的女孩问她是不是喜欢时蒲,她慌忙辩解——是因为时蒲帮过她许多忙。她做这些,只是想还清人情。
没想到这话被时蒲听到了。有天她下班晚,偶遇时蒲后,对方竟特意宽慰她:“你不用总害怕亏欠别人,更不用总担心‘还不清’。人与人之间的牵绊,有时候就是互相亏欠来的。我就是谁都没有欠过,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木子君愣住了,想了很久他的话,忽然替他难过起来。她想起那间空荡荡的房子,想起那些从不点亮的灯,想起他在讲述唐老师的故事时,透露的自己的那些过往。
女人对男人,向来不怕亏欠。觉得心疼,才是万劫不复。
她像是完全没听进时蒲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好。同事又拿她打趣,她白眼一翻,说:“我就是喜欢时先生,怎么啦?”
07
木子君工作了一段时间,才知道这家灯具店是时蒲和那店主一起开的,只不过店主主管生意,而时蒲主管设计。有时候他们要从别的设计师那购入新产品,也是得时蒲过了目才签合同。
年底时,两人出了趟远差。时蒲的猫没人管,他便拜托木子君帮他照看。然而姑妈怕猫怕得厉害,木子君不好带猫回家,便拿了他的钥匙,一日两次地去喂食打扫。
那单生意不好谈,两人在国外耽搁了许久。时蒲吃不惯当地的东西,又一直在赶路,身体明显有些不舒服。下飞机后,朋友先送他回家,离很远就看见家里灯火通明。
“你家有人?”
时蒲也是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是子君,”他说,“我托她帮我喂猫。”
朋友笑笑:“你可很少托别人做事。”
时蒲这才反应过来。很多年了,他和别人在生活上很少有交集。可与木子君几次三番的来往……
她在他心里,已经是一个“可以亏欠”的人了吗?
她有一次打趣他,说他一定是担心费电才不开灯。时蒲那时只是说,一个人住,要那么亮做什么。
可与其说是“不必”,更不如说是“不想”。他是造光的人,却害怕强光之下,自己无所遁形的孤独。这种孤独,是哪怕到了异国他乡也有亲人宠爱的木子君所无法理解的。
车已经开到门口,朋友与他短暂地道了别。时蒲走到门前,心跳奇异地快起来。
门虚掩着,他推开,看见了坐在客厅地毯上的木子君。黑猫靠在她腿边,脑袋前放了个已经吃空的食盆。听见脚步声后,木子君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然后她笑起来,就好像他的回来是意料之内。
时蒲却有些手足无措。
原来回家的时候,家里亮着灯,是这样的感觉吗?原来有人等着自己……是这样的感觉吗?
黑猫懒散地叫了一声,木子君则站起身。她穿着柔软的毛衣,在灯的照耀下,身上有一圈鹅黄色的光晕。接过他的行李时,她很惊讶地说:“你手好凉,我烧了热水,你要不要喝?”
她让他坐回沙发,去厨房倒了杯热水。把水杯放到他身旁的茶几上时,时蒲忽然将她扯进了怀里。
他的身上满是室外的寒气,她的气息却是暖的。木子君从他怀抱里慢慢抬起头,轻声问:“时先生,你想说什么?”
他有许多想说的,但那要留到以后。
而此时,一切对白,都沉没在那个漫长而温柔的亲吻中。
08
时蒲与木子君恋爱的第二个月,便是国内的农历新年。纵然在国外,唐人街和华人区的居民也是将新年当成一件大事来庆祝的。而姑妈在张罗年夜饭时,也正式向时蒲发出邀请。
木子君还没见时蒲这样紧张过。他虽然是华人,但出国太早,父母又不大教养,对传统礼节并不熟悉。除夕前夜,她在他家里好一阵安抚,总算让对方镇定了下来。
谁知木子君走了没多久,时蒲又起了别的心思——他想起些唐老师以前过年时会做的事。他开车去了趟唐人街,可大部分华人商店已经关了。回家苦恼了一阵后,他忽然有了主意。
他这主意,在第二天登门时,被木子君好一通教训。
“新年,新年,你懂不懂什么叫新年?”她压低声音说他,“我昨天都让你别再乱买东西了……”
时蒲好委屈:“我就没买啊。”
“那你就拿十几年前的灯笼过来!”木子君气得跳脚,“我们都是新‘福’换旧‘福’,灯笼也不能用旧的啊!”
时蒲还在嘴硬:“就挂一晚上,有那么严重吗?这儿办婚礼,新娘还总用妈妈的头纱呢……”
“你是过中国新年!”
争吵声终于惊动了姑妈,她匆匆赶过来。
“大过年的,吵什么呢?子君,你别老冲人家嚷嚷。”
木子君看了时蒲一眼,他赶忙解释:“不是,姑妈,是我办错事了。我以前住唐人街的时候,邻居过年都挂红灯笼。我想买,但店都关门了,就从家里找了个旧的。子君说,新年不能用旧东西……”
“她真矫情,”姑妈瞪了木子君一眼,“年纪轻轻,还守死规矩。时蒲又不懂,心意到了不就行了。灯笼呢?我看看。”
时蒲冲她摊了摊手,木子君则恼羞成怒。两个人眼神斗争了一番,忽然发现姑妈陷入了沉默。
木子君试探着叫了一声:“姑……姑妈?”
姑妈猛地抬起头,眼里有着藏不住的惊讶。她看向时蒲,愈发觉得他的轮廓熟悉起来。
“你说,”她轻声问,“你以前,在唐人街住过?”
她用手指挑着那灯笼,缓缓举到时蒲的面前:“这灯笼,是唐先生做的吧?”
09
姑妈是20世纪90年代跟着初恋男友到的澳洲。那时她还很年轻,在唐人街租了处公寓。唐老师住的地方离姑妈不远,但她认识他,是因为他开的那家杂货店。
那时候的人还是喜欢用手写的春联,而唐老师恰巧写得一手好字。逢年过节,整条街的华人都会去唐老师的杂货店买春联。
他也做灯笼,但买的人就少了,因为他总用一种不透光的墨水在灯笼里面写字。于是那灯笼不亮便罢了,一点亮,表面便会浮出一行字来:唯梦闲人不梦君。
大家买灯笼是用来过年热闹的,他写这么一行哀怨的文字,谁还会来买呢?但姑妈念过书,她是记得整首诗的。
山水万重书断绝,
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
唯梦闲人不梦君。
这是一首写给故人的诗。唐老师将诗写在灯笼上,是有所寄托的。
她虽然偶尔去唐老师那买东西,但与他交谈不多。她只记得那是位文质彬彬的老先生,身边偶尔有个孩子跟着学写字。她觉得时蒲面熟,也是那时候留下的印象。
唐老师在2003年去世,自己安排好所有后事。整条街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离去,直至他的杂货店关门很久后,人们才开始传言:“唐先生不在了。”
唐先生不在了,静悄悄地离开了。他就像千千万万个流落在异乡的游子一样,有着颠沛而跌宕的一生,却把故事带进了坟墓里。
姑妈边讲着,边点亮了那盏灯笼。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唐老师的灯笼了,能认出来,也是因为她当年很喜欢,细细地打量过。
果然,随着燃起的光,灯笼表面浮现出一行字。
“唯梦闲人不梦君。”
木子君无声地默念着,转身看了一眼时蒲。他明显有些恍惚,望着那摇晃的灯笼,喉结轻微动了下。
他从没有点亮过那盏灯笼,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行字。
木子君显然也很惊讶,但她神色一动,仿佛又想起了什么。
“姑妈,你知不知道,”她说,“唐老师晚年……娶了一个叫孟君的人?”
姑妈的回忆被打断,有些诧异地看向她:“你从哪听的?唐先生死后第三年我才从唐人街搬走,从没听过这个人。他到去世,都是独身。”
真的太怪了。木子君苦恼地望着那灯笼,又将视线转向了时蒲。让她惊讶的是,男人忽然闭上了眼,嘴唇翕动,重复念着两个字:“孟君,孟君。”
木子君望着他。
“是诗啊,”他睁开眼,将目光转向木子君,“唯梦闲人不梦君。”
不是孟君啊。
是梦君。
灯笼亮在老人远离故乡的那些梦里,亮在望不尽的巷弄里。年少的爱人执着灯笼等他回家,一等就是失散的一生。
他或许也想在墓碑上刻下爱人的真名,但又觉得不妥。万一廖素卿还活着呢?衣冠冢尚需衣冠,而他连她的一封信都没有保存下来,又怎么好说,与他合葬的人是她呢?
墓碑上以“孟”代“梦”,可那不是孟君啊,是梦君。他在故乡的灯笼上写下思念,最终,也与梦里的爱人葬在一起。
10
木子君已经忘了那个年是怎么过的。时蒲平静下来后便有些歉意——毕竟是一年一次的节日,现在,怕是谁都欢庆不起来了。姑妈倒也没怪他,只是旧事重提,又想起了些伤心过往,吃过饭后便回了自己的卧室。
木子君陪时蒲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和他说着些没什么意义但能让气氛不那么尴尬的废话。说到再无可说时,她望了一眼那灯笼,握住了他的手。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时蒲声音很低。
“明天吧,我再联系那个发帖的人,把来龙去脉讲清楚。”顿了顿,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多说了两句,“听他的意思,廖素卿是他祖母的姐姐。他当初问起这件事,也是因为廖素卿一生未嫁,在他们家族里很传奇。”
“就是说,”木子君若有所思,“他们谁都没有辜负谁。”
时蒲愣了愣,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对,他们谁都没有辜负谁。”
就在那个瞬间,他们的心情忽然都轻松起来。灯笼里的火光仍在跳动,客厅的吊灯则亮得静谧。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时空中,光芒交织成锦绣,流水般穿过夜的缝隙。
更新时间: 2020-12-16 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