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郁小词（来自《良人》）
阿桑遇到郑恩榆的时候空气中还残留着晚饭的香味，十字路口更有烧纸的灰烬被风一吹翩然而过。
“你在做什么？”郑恩榆转身看着阿桑，心里纳闷他怎么一直跟着自己。
“今天清明节，我送你回家。”阿桑笑着说道。
“我没事，风太暖了，让人想惆怅都没有缘由了。”
阿桑知道她对母亲的死是不肯解开的疙瘩，如今看她恹恹却强颜欢笑的样子，心底里的怜惜蔓延开来，竟无法移开目光。
“明日就回学校了，许多作业还没写，我不同你讲话了，要回家去了。”郑恩榆纵然满腹的委屈想跟人说，却也不知如何说起，定定地看了眼阿桑，推着自行车转身离去。
阿桑远远地跟着，直到看她进了自己院子里才放下心来。
郑恩榆放下书包开始动手做饭，依旧是两个人的饭菜，摆了两个人的碗筷，虽然母亲已经走了一个月，她还是不习惯只做自己的饭。
学校的老师来看过她几次，她故作坚强地没有流泪，这泪水只有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才敢往下掉。刷完碗就从里面反锁上门，她现在很害怕这种没有人的寂静，虽然学校提出让她住校，但这里还有母亲的味道，她舍不得离开。
阿桑每天都会送郑恩榆回家，即使她并不领情。看着她走进自家院子又过一阵子阿桑才慢慢地离开。
又过了一个星期，是学校春季运动会的日子，阿桑报了八百米长跑和跳高，他对郑恩榆说道：“你不要窝在教室里看书，去给我加油吧，看到你我就充满了力量，吼吼！”说完还故意把手臂上的肌肉鼓了起来，像是在展示。
郑恩榆本来是不想去，她在班里是出了名的除了读书诸事不理的，但对阿桑她总还是肯亲近的。下午的时候，阿桑带了本书出现在操场的观众席上。
有几个同学看到郑恩榆过来先是一愣，随即给她让了座位，在众人眼里这个全年级第一的大才女性格很孤僻，着实让人不敢亲近。
当然，阿桑除外。
阿桑跑步的时候一抬头看到郑恩榆坐在那里望着自己，随即大吼一声以不可取代的王者姿态冲到了终点线，班里的同学一阵呐喊叫好，唯独郑恩榆只抬了下眼皮，而后继续低头看书。
放学的时候阿桑还是远远跟着郑恩榆，路两旁的梧桐树枝枝蔓蔓，那伞盖一样的叶子发出簌簌的声音。前面走着的女生穿着很素净的衣服，新剪的短发也极为精神，阿桑看着真是赏心悦目。
“阿桑。”郑恩榆突然停了下来向着阿桑道。
“怎么了？”阿桑赶紧迎了上来。
“我要去南京大学，你去吗？”郑恩榆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像是等他回话，又像是无所谓的意思。
“去，不就是南京大学吗，我也要去。”阿桑似得了那古人圣旨一样欢喜。
“从明天开始你来我家，我帮你补功课。”说完话郑恩榆又头也不回地骑车跑掉了。
阿桑吹了一阵口哨，节奏欢快，电线杆上的燕子忽地飞走一片。
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整个班级里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班主任还带着他们进行了宣誓，仿佛即将上战场的战士一般。
郑恩榆的压力越来越大，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阿桑看着比她自己还要着急，一边装作什么不懂地继续去她家里让她补课，一边尝试着开导她，使她不要胡思乱想。
夜里阿桑读卡夫卡的一段文字，深有感触。想起去年暑假把自己封闭在房间里，喝酒读书。不是不想见别人，是实在没有谁好见。偶尔酒酣时，拉开窗帘看前面小巷子里行人，各得其乐，心里就痛苦得像是蜷曲着。
那时候，阿桑觉得自己的语文水平高，也常写些别人看不懂的赋，其中有一段就是写去年暑假情景的——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
也就是这篇文章使他认识了郑恩榆，因为她看懂了，阿桑开心异常，觉得找到了知己，尤其还是个不错的红颜知己。
郑恩榆的母亲出事后，班里男同学商量着轮流护送她回家被她拒绝后，阿桑便自告奋勇地每天晚上下课都远远陪着她一起回家。
南京大学的文献课是很好的，阿桑这样想着，就觉得能和郑恩榆一起去那里是很美好的事情，况且自己也是热爱国学的。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郑恩榆突然消失了一般，学校老师找遍了她的亲戚邻居或者她母亲生前朋友的家，却是什么痕迹也没有。每个人都在猜想着，难道是高考的压力太大，她去了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了？
阿桑开始疯了似的到处找她，去过很多地方，逢人就拿着郑恩榆的照片跟人打听。
当同学开始不再抱有希望，喧哗了几日的学校遂又安静了下来，大家又开始投入到高考的紧张气氛中。唯独还有阿桑坚持着每天放学后就去郑恩榆的家里，去她经常背书的小花圃，希望有一天她能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阿桑，你要好好学习，我在南京大学等你。”那声音很轻很轻，像窗外吹来了一阵风，又握不住的，阿桑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在郑恩榆家门前的躺椅上睡着了，此时已经夜里11点多了，阿桑忙起身往家里走，估计爸妈要担心了。
快到家的时候，阿桑忽然想起那轻轻的声音竟似在耳边响过而不是梦里。阿桑给爸爸发了条短信：“我在同学家做作业，今天不回去了。”忙又掉转身往郑恩榆家的方向去了。
等到了郑家才发现，屋子里有微弱的光在黑夜里颤微微地摇动。阿桑心里一时激动不已，把自行车丢在了一边，上前一把推门去，却是从里面反锁着的。
“恩榆，你开开门，我有句话想跟你说。”阿桑一边敲门一边压着声音哽咽道。
然而，屋子里始终没有动静，就在阿桑着急无助的时候，那门栓的抽动声让他一阵惊喜，却见门吱地一声开了，郑恩榆散着头发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去哪里了？可担心死我了。”阿桑这句话说得几乎带了哭腔，情不自禁地伸手把郑恩榆抱在怀里，很用力，很用力，像是怕一撒手她就能飞走了似的。
“去看我爸爸了，在他那里待了几天，也该回来考试了。”郑恩榆的声音很疲惫，像是赶了很长的夜路才走到家的样子。
“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就走了？我……我跟老师们都担心死你了。”阿桑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不想让你们知道我爸爸的事情，你们不是都知道我已经是个孤儿了吗？”郑恩榆挣脱了阿桑的怀抱低低地说道。
“嗯，那我不问你不想说的事情。”阿桑怜惜地说道。
“明天早上我就去上课。”郑恩榆微微斜着脸，对阿桑说。
这时候，郑恩榆的眼睛突然像窗外的月亮一样，朦胧的，亮晶晶的，那个身影忽然倾身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住了阿桑，清凉的唇齿相碰，复又抬起头松开了他。这些动作只发生在一念之间，一气呵成，然后郑恩榆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挨着窗户坐下。
阿桑彻底愣住了！甚至还没来得及弄不明白刚刚发生的事情，拿手摸摸脸，蓦然觉得从心底溢出来的哗啦啦的春波荡漾。
“今天太晚了，你就在这里过夜吧，我去阁楼睡，你睡我的床。”郑恩榆露出少女的娇羞，指着一边的床说道。
那天晚上阿桑听着郑恩榆轻快的脚步声，觉得人生就此停留是再美好不过的事情了。
夜里手机屏幕一闪，竟然是阁楼里刚躺下的人儿发来的“晚安”。阿桑轻轻地回复了句“晚安”，又想到刚才那个匆忙的吻，脸上一阵阵地烧。
“不要这么轻易地就回答，关于人生的问题再怎么多作考虑都不过分的。你知不知道你选了一条就再不可能回头了？选一条就意味着要放弃其他七条，也就是说，选择了一种拥有，实际意味着七倍以上的失去。你真的选好了？”
阿桑猛地惊醒，天已经是微白，梦里这句话清晰可见，但却记不得是谁在跟自己说这句话。
阿桑穿好衣服出来才发现郑恩榆已经做好早饭了，对他微微一笑说道：“快点吃饭，待会去上课别迟到了，我已经吃饱了，先去了，你吃过了也就来吧。”
说完话郑恩榆就拿了书包去院子里推自己的自行车去了，阿桑知道她是避开周围人的视线，怕别人看到他们一起出去。
真正到了学校面对老师的询问时，郑恩榆也只是淡淡的，好在大家都已习惯这样的她，竟无人再好奇打听她这一星期去了什么地方。
最难捱的日子是高考前一周了，阿桑为了背英语单词简直是入魔了般，与人谈话也是用英语的，而郑恩榆似乎也努力学英语，那劲头竟是全班最足的。便有同学背后说着“都是全级第一了还怕什么”的话，郑恩榆只作没有听见。
阿桑在踏进考场的一瞬间就不再慌忙了，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希望。等英语试卷摆在了眼前，他这颗心才算放下，亏得他最后几日的苦练竟在此时如鱼得水。
最后一门考完后，阿桑走出考场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郑恩榆，那一刻他看到她白色的T恤迎着太阳分外清爽。
“我觉得自己可以去南京找你了。”两个人走在回来的路上，阿桑欢快地说道。
郑恩榆一直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
快到家的时候，郑恩榆停了脚步侧身问：“阿桑，你喜欢我吗？”
阿桑没想过这样的问话是她先说了，原是他踌躇了一路该问她的话呢。
“当然是喜欢你的。”阿桑说着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来。
“假如我不跟你去南京了，你会恨我吗？”郑恩榆这次的声音有些颤抖。
“什么？”阿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要去法国了。”
“你不是孤儿吗？哪来的钱？”
“我爸爸是周德清……”
“周德清……”阿桑喃喃自语，这个名字他是知道的，本市排名第一的富翁。原来郑恩榆不是自小没了爸爸，而是她的爸爸是那么有钱的人啊，因为她是私生女所以从来不曾进过周家的大门。可是，这次郑恩榆失去了母亲，让周德清有些愧疚感，便接了她在家里住了几天，又托人给她办了去法国留学的手续。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对吗？”阿桑凄楚地问道。
“你喜欢我。其实，我也喜欢你。但是，我要离开几年，你会等我吗？当然，这几年里你要是遇到了喜欢的女生尽管去恋爱，我也是如此。”郑恩榆说道，脸上是一本正经的凝重。
“好，我等你。”阿桑想也没想就答应道，在他心里如果没有郑恩榆，人生便失去了一半的意义。
郑恩榆走的那天，阿桑收到了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抱着枕头大哭起来，家人以为他是考试压抑造成的后遗症，竟也没理会他。
今年夏天的时候，阿桑收到了郑恩榆从国外寄来的几本书，每本书都是她看过的，有她涂鸦过的痕迹，这些痕迹很多是跟阿桑有关的，那些书角落里写着相思。
阿桑就掰着指头算呀算，离她毕业回国还要671天。
想到这里，阿桑露出浅浅的梨涡。原来爱情来了是很简单也很复杂的事情。
更新时间: 2019-12-24 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