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凉
1
我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张俊朗的脸。我动了动嘴巴，用还不太熟练的语言开口问他：“你是？”
他笑笑：“我是你的创造者。”
“创造者？”
他点点头。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固定在一个巨大的白色机械里。我从白色机械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
他带我站在一面镜子前，我有些困惑地看着镜子里面的那个人。
看起来是和他差不多的人类的样貌，只是大脑那里是一些金属材质，我的身上什么也没有穿，是少女的体态。
他在我面前放了一件白色大褂，和他身上穿的一样，对我来说，有些宽大。
镜子后面是一个柜子，他打开之后，我看到里面有几顶假发。
我取出来一顶戴在头上，是到肩膀的、整齐的。我又拿出来一顶，是大红色的，毛毛躁躁的、短短的。
“你喜欢哪个？”我问他。
“差不多的。”他淡淡地回答。
我“哦”了一声，戴着那顶红色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你叫我先生就可以了。”
我称呼他：“先生。”然后我说，“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名字没什么意义的，我们也不会在一起太久。”
这是一栋在山间的房子，说是房子，其实更像是一个大的实验基地。他带我上上下下参观了一番，我看到一些线路、一些方方正正的设备和一些电脑仪器之类的。
但除了我和他，我没有看到任何人。或者是，和我一样的机器人。
“其他人呢？”
他摇摇头：“没有其他人。”
“没有其他人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这个世界上，原本只剩下了我，后来，我又制造了你。”
他向我解释了一番，这个地球经历了某种灾难，病菌或者疫情，所有感染上的人类都会死亡。
“我上个月发现自己也感染上了，没有多少时间了，很快也会死亡。”
我的大脑芯片中储存着一些信息，有些词汇我可以理解，比如“病菌”“疫情”。但有些词汇我理解不了，我开口问他：“死亡是什么？”
“就是从这个人间消失掉。”
我还是不理解：“那你死亡了我会怎么样？”
他耸了耸肩：“对我们人类来说，如果身边有人死亡，我们会感到非常难过。但你是机器人，所以你应该不会怎么样。”
白色建筑物外面都是层层叠叠的山脉，有溪流和小路，他转过头看着我：“我来告诉你你的任务。”
“就知道我是被制造出来完成任务的。”我说。
门前其实有很多条小路，他指着其中一条：“记住这一条，这是最短的一条，等我死亡的时候，你要沿着这条路，把我埋葬到不远处的一个墓碑里。”
我很高兴自己被分配了任务，兴奋地点头：“好的，先生，哪一个墓碑？”
他带着我往前方走，走了好一会儿，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墓园，墓园中立着有好多高高低低的墓碑。
他在其中一块墓碑前站立，那块墓碑旁有一个空地：“就把我埋在这片空地，这块墓碑旁边。”
“这块墓碑和其他墓碑有什么不一样吗？”我端详了一下，石头都是一样的，也没有刻字，不一样的应该是上面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根据我头脑中的储存样本估算，三十三岁左右？我搜索着词汇去形容那张脸，美艳？好像不合适。清秀？优雅？魅惑？知性，对，应该是知性。
“是我爱的人。”他说道。
爱，和死亡一样，又是一个我搞不懂的词汇。
2
我和先生开始这样生活在一起，他把我制造出来，好似就是为了完成他死亡之后的任务，所以我平时并没有太多事情，每天要做的就是找准那条最近的路线，能辨认出来是哪一块墓碑旁边的墓地。先生说因为这些没有作为程序事先设定在我的大脑中，需要我自己记下来。
先生每天做的事情也很简单，他有自己的卧室，起床之后就到山间去走一走，然后读书，读书的时候他会往耳朵里塞上耳机。
我完成任务之后，没有什么事情，从他的房间路过之后会探出头去看看他。
有一回我推门走了进去，问他：“你在听什么？”
他想了想，把耳机分给我一只。
我的芯片中没有音乐这个部分，我没有听过这种声音。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听的时候，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觉得有点闷闷的，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包围着，整个人好似沉浸在什么东西中间。
拿下耳机，我说道：“真好听，不过听起来有些难受。”
他有些吃惊：“难受？你听得懂歌词吗？”
他好像奇怪我会有难受的情绪，我也有些奇怪，毕竟我只是个机器人。
先生告诉我，这首曲子叫《悲怆》。
他看的那本书，是一本诗集，木心的诗集。
他已经觉得我太打扰到他了，可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待着没有事情做，非要夺过来拿在手中看。先生正看的那一页，名字叫《大卫》——“莫依偎我，我习于冷，志于成冰，莫依偎我。别走近我，我正升焰，万木俱焚，别走近我。”
我嘟起嘴巴，觉得有点不高兴，感觉这首诗好像是先生想读给我听的一样。
后来他读书的时候，我就自己坐在一旁。房间里特别安静，我一想到整个地球上都只有我和先生两人，就觉得有点奇妙。
先生告诉我，还有四十天，他就会死亡。
“死亡是你要暂时离开一下吗？”我问先生。
“可以这么理解吧。”
“那你要离开多久呢？到那个墓碑里去吗？”
“也许很久吧。”
“没关系，我可以等着你回来。”我咧开嘴笑笑。
他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红色的头发。
晚上我站在镜子前的时候，试着用手去触碰我的面颊，和我记忆中储存的知识库相比照，这是一个十八岁女生的长相。美丽？不对。清秀？也不是。普通，很普通的长相。
我试着用先生的眼光注视一下，觉得红色的、乱糟糟的短发并不好看，于是打开镜子后面的橱柜，拿出另外一顶假发带上。
白色外套太过宽松，穿在我瘦弱的身上有些可笑，我从柜子里拿出两个夹子，夹出了腰身。
晚上睡觉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很安静，我听得到自己身体里有“嘀嘀答答”的声音。
我忽然想到，我是个被预设了寿命的机器人，那样的话，有一天我也会死亡。
死亡究竟是什么呢？我很认真地想了想，却还是觉得乱糟糟的，想不明白。
可能只有人类才会明白吧。
3
不知道是不是先生离死亡更近一步了，我觉得他最近的饭量小了一些。
早上给他煮的牛奶他并没有喝几口，烤出来的吐司面包也不愿意吃的样子。我站在一旁看着，在心里思忖着，中午要给他做更可口的饭菜。
这对我来说比去思考什么是死亡和爱要简单多了，毕竟我的芯片中储存着各个国家各大菜系的美食食谱。
中午做的焖饭，他吃得多了一些，我有些开心，在系统里加上一句“喜欢焖饭”。
先生察觉到了我的小动作，觉得有些好笑：“你怎么越来越像个人类的样子了？”
我不知道先生为什么会这么说，是因为我用了“喜欢”这个词吗？喜欢是人类才会有的情感吗？我不知道，但是看到先生笑起来，我觉得很开心。
先生真好看，我搜索我的储存库中男性的照片，觉得还是先生最好看的。
他有时候会想要去那片墓地。
房间都打扫整洁了，我也没有多余的事情做，我不愿意自己留在家中，就跟着他一起去。
地球上没有了人类，可所有的一切，日月星辰，草木河流都还在正常运转着，那是我被制造出来之后第一次见到雨，下得不大，淅淅沥沥的。
雨停下来之后，我看着周围的一切，觉得和先前的世界有一点点不一样。
青草好像更绿了，在微风中摇晃着，有的花儿被雨水打湿之后，掉落了几片花瓣。我走过去将它捡起来，跟先生说：“好可惜。”
先生笑了笑：“你这是在学林黛玉吗？”
我的芯片中有文学知识，知道林黛玉是一本书里面的，把林黛玉和花放在一起检索，在脑海中检索到了“黛玉葬花”的部分。
“黛玉葬花是文学名著《红楼梦》中的经典片段。林黛玉最怜惜花，觉得花落以后埋在土里最干净，说明她对美有独特的见解。”
检索到的知识点是这么说的。
“我不知道哎，”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跟先生解释，“就是觉得花落了很可惜。”
话音刚落，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脏兮兮的小猫。
它应该是受了伤，卧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我走过去，伸出手臂来把它抱到怀里，转过头看向先生：“我们把它带回家吧。”
先生的嘴角动了动，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还是点点头：“好。”
我陪着先生在那块墓碑前站了一会儿，先生的表情很悲痛，他喊她的名字：“阿靖，我很快就会去陪你的。”
我低着头逗猫，听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抬起头来。
我有点希望自己是墓碑上的那个人。
跟在他身后回去，往日里叽叽喳喳的我不怎么说话。他有些奇怪，问我怎么了？
我提出要求：“先生，你也给我取个名字吧。”
他还是坚持：“没有意义的。”但还是问我，“你想叫什么？”
我说：“焖饭。”
他蹙眉：“为什么想叫这个名字？好奇怪。”
我解释：“你喜欢吃焖饭。”
他摇了摇头，觉得我不可理喻。
晚上回去之后，我给先生做了晚餐。他吃的时候，我特别留意着哪样他会吃得多一些。猫咪被我们带回了家，但因为受了伤，还是奄奄一息，我也给它做了一些东西吃。
它吃东西的时候会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一舔我的手指，我的心里会涌现出一股特别奇妙的情感。
我会蹲下身去揉它的小脑袋：“真可爱，你一定要永远陪在我身边。”
天黑下来之后，我的自动睡眠设置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觉得自己睡不着觉，于是便从那个白色仪器中起身。
我去先生的房间，他也没有睡着。
我从窗户那里看到了月亮，又皎洁又明亮，我问他能不能陪我到外面走一走。
“今晚月色很美。”我对他说。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有一点点害羞。
好在先生并没有拒绝我，和他在外面走着的时候，我看着周围的一切，心中有着不一样的变化。
我看着天空上明亮皎洁的星，有风吹过后林间沙沙作响的枝叶，低洼地的一小摊积水。再看一眼我身旁的先生，我的心中有着一股奇妙的满足感与幸福感。
真想永远这样，我在心里思忖道。
可我知道我们不会永远这样，先生说他有一天会死亡，死亡就是离开很久的意思。
我还在小河沟里抓了一条小鱼，把它放到我随身带着的小瓶子里，打算回去之后给小猫吃。
我知道我的心里起了一些变化，我现在看这个世界，和我第一次看它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我喜欢听先生放的歌，也开始能辨别出来哪些是欢快的、高兴的曲子，哪些是忧郁的、悲伤的曲子。先生有时候累了看不动书的时候，我会来给他读诗，读木心，读“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你这样吹过，清凉柔和，再吹过来的，我知道不是你了”。
有些句子我好像能读得懂，会在心中微微一颤。
4
我有时候会想，人类感染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病毒，是一种能准确预留出死亡时间的病毒吗？先生说他还有二十天就要死亡了。
今天吃早饭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他，他原本跟我说过如果早饭他没有在，我就不用准备了，做一些自己的事情就好。我照顾了一下小猫，觉得有些兴趣索然，就上上下下在这栋楼里走，想看看先生在做什么。
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他，却发现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原来楼梯下到最底层，还有一个地下室。
我站在地下室的门口，有些紧张，在脑海中判断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去推开那扇门。
里面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铁片、模板、电缆、电线之类的东西。我伸出手拿出一块，觉得有的东西和我拿掉假发之后脑袋的东西很像，我想我大概就是在这里被制造出来的。
被先生这样一个人类在这里制造出来，为了能在先生死亡的时候，把他埋在他爱的那个女人坟墓的旁边，而不是让他死在房间里，死在郊外，身体被覆盖上一层泥土。
人死亡后会变成什么呢？我在心中思忖，会变成泥土吗？
先生会变成泥土吗？
先生变成泥土，那我是不是就无法再见到他了？我早上准备的早餐没有人会吃了；我芯片中储存的所有菜单都没有意义了；也没有人和我一起听音乐，和我一起读诗了。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忧愁，而后，在这个空落落的房间里，我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有些奇怪，环顾四周，并没有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叹息声是我发出来的。
我在心中对先生有些不满，他在制造我的时候，原本是没有必要给我制造出来一颗心的。
如果没有这颗心，我应该就不会叹息了。
我在地下室待了一整天，坐在角落里，摆弄着这些制造出来一个机器人所需要的材料，把它们随意地拼接着。
当然，我的动手能力并不算好，拼接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拼接出来什么东西。
我叹了口气，我曾经问过先生，机器人和人类最大的区别在哪里，他示意我认真去听房间里的音乐，再读一读那些书中的句子。
“人类有情感，会创造，机器人却不行，无法做一首曲子，也无法写一首诗。”
这种拼接应该也是一种创造，我做不来的。
心中有些闷闷的，因为意识到了，我和先生的不同。
我的心中不知不觉起了变化，我希望我和先生是一样的，哪怕和他一起感染病毒也没关系。
我想要陪着他。
5
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察觉到小猫不见了。
我学着它的声音，“喵喵”地叫了好几声，上下来回找了很多趟都没有看到它。
我想它也许是跑出去了，便决定去外面找。
这是我独自第一次出门走这么远的路，先前我每天的练习，都是怎么从住所到墓碑选择出来最近的那条路。先生说人死亡之后，身体是很重的，选择最近的一条路可以降低我工作的难度。
这次我走了很远的地方，我“喵喵”地叫着，因为我是机器人，没有创造的能力，所以我也没有办法给小猫取一个名字，只能学着它的叫声。
后来忽然变了天，刮起了黑风，把树林里的树枝都刮落下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雨水把我身上的白色大褂都打湿了，沾在我的身上，雨水中的那些墓碑看上去也特别凄凉。
我忽然听到了一声细微的猫叫声。
很小，很细微，但即便周围都是电闪雷鸣，我也还是捕捉到了。
那声音忽近忽远，忽高忽低。我走到一个山头，还没有看到，只是觉得自己离那个声音近了一些，又侧耳倾听，感觉小猫应该在山上。
雨下得更大了，又忽然刮来一阵大风，我的双手都用来在石块上攀登，腾不出来多余的手去捂住自己的脑袋，头上的帽子也被风吹得飞走了。
我觉得有雨水打在了我的脑袋上，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到了“脑子进水”这个词，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好在先生是为了埋葬他才制造出来的我，还给了我一些体力，所以往上攀爬的力气我还是有的。
但偶尔会碰到尖锐的石头，磨破我的仿生皮肤。
雨水落到了我的皮肤里，我看到有刺眼的火光亮了起来，我轻轻地“啊”了一声，觉得奇怪，居然会有痛感。
总算爬到了顶端，我四处张望着，寻找小猫的身影。
看到小猫的时候，我的眼泪差点流下来。
它不知道是怎么受的伤，身上的皮毛上都是血，粘糊糊的，原本圆乎乎、黑白分明的眼睛，变得浑浊而毫无光泽。
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好似才有那么一丝光亮。
“小猫，”我赶紧走上前去想要抱住它，谁料我的手刚一触碰到它，它便条件反射般地颤抖了一下。我这才注意到，它应该也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伤了，腹部有一串口子，有鲜血不断地渗透出来。
我一时间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脑海中想到的只有先生。
“先生一定可以救它的，先生可以救它……”我口中念叨着，用劲在自己的白大褂上撕扯下来一块布，小心翼翼地把它捧起来。
我知道它很疼，可它还是用温柔的眼神看了看我。
我把它抱在怀里，它舔了舔我的手。
我跌跌撞撞地小跑着，下山不比上山容易，我被野生的藤蔓和尖锐的石头划伤了很多次。我应该是不能碰水的，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中开始有小小的火花噼里啪啦冒出来。
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绊到，我整个人打了个滚，摔倒在了地上，小猫也从我的怀里掉了出来。
它在地上打了个滚，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小猫”。
还是没有任何声响。
我走过去，伸出手来，轻轻捅了捅它的身体。
是冰冷的。
雨还在肆虐地下着，我的小猫的身体在雨中变得僵硬。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过去把它抱在怀中，脑海中想的只有赶紧把它带回家让先生看看是不是生病了。
吃片药就会好的，我在心中默默念叨着。
只是回去的路并不好走，我觉得自己身上很多个零部件都没那么灵光了，浑身好像要散架了一般。
就那样拖着破损的身体往前走着，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了一把黑色的大伞，打着那把伞的人，是先生。
他还是那么挺拔，那么英俊，我原本以为这样的雷雨天，他是要去墓碑前看一看他喜欢的那个女人的。
但不是，他是来找我的。
他看到我的时候立即大踏步跑了过来，满脸惊慌地问我：“你怎么了？”
我的鼻子酸酸的，忽然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我的眼眶中滴落下来。
滑落到我的眼角，是咸咸的。
这就是眼泪吧。
我整个人在雨中摇摇欲坠，先生伸出双臂把我抱在怀里。
因为小猫，我的心中充满着伤心，但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我的心中也充满着温暖。
6
先生告诉我，小猫死了。
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安静，好像死亡这个词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太新鲜的东西了。
我愣了愣，转过头去看向那只小猫。
它蜷缩在地上，是小小的一团。我的脑海中浮现很多场景：我喂它的时候，它鼻尖上沾着的白色牛奶；它舔我手指的时候温热的触感；偶尔我不想理它的时候，它会跑过来蹭蹭我的脚。
我忽然开始号啕大哭起来，好似有什么钝器在一点点击打着我的心脏。
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理解了死亡，也理解了爱。
我不愿意把小猫埋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先生陪我把它埋在了后院里。
我的身体已经破碎，很多机能都无法使用，我只能坐在门边的台阶上看着先生做这一切。先生用铁锹挖了一个坑，然后把小猫放进去。
看着那尘土一点点盖到小猫身上，我又开始号啕大哭起来。先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说他还有一个星期就要死了。
想到我也要像他埋葬小猫一样，把他埋在泥土中，从此再也看不到他，我就觉得无法呼吸。
“我恨你！”我对着先生大声叫喊起来，“我恨你！我恨你给我装了这颗心；我恨你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我恨你！”
先生回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最后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不起。”
我想要去拥抱他，但身体已经残缺，且摇摇欲坠。
我胸膛里那个名为心脏的部分在剧烈地疼痛着，我看着他：“我不想让你死亡。”
我们在小猫的墓地上放上一朵花。先生说等他死了以后，如果我想他，也可以在他的墓碑上放一朵花。
他说他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了。
7
先生想要修好我。
他带我去了那个我曾经闯入过的地下室，因为我直立行走都有些困难，往下下楼梯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
我有些紧张，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温度都在上升。
地下室里摆着那么多零件，还有一些拼图之类的东西，我想起来自己坐在这里曾经试图拼出来一个东西，却没有成功。
先生说：“那我教你。”
他问我想拼出什么东西，我想了想说：“小猫。”
“这个我会，”他笑了笑，“阿靖以前拼过。”
我有点不喜欢他提到阿靖，但想了想，又觉得没关系。以后如果我有机会教另外一个人拼图，应该也会说：“先生教我拼过这个。”
先生说过，机器人不会创作，所以我拼不出来任何东西，写不出来曲子，也写不出来诗，也没法给小猫取一个名字。
我的心中忽然闪现一丝疑惑，先生也不愿意给我取个名字。
他拼出来了一个小猫，和我死掉的小猫看起来不一样，应该不是一个品种。
但还是很可爱。
看过一遍他是怎么做，再做这件事情，对我而言就简单了很多。我很快就拼出来一个和他那个一样的小猫。
先生却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夸奖我，他的表情认真起来。
“那下面你要认真去看，自己的这几个部位是怎么组装起来的。这样的话，如果我死亡之后，你再受到损害，就可以自己组装。”
我的嘴巴动了动，但先生已经关闭了我的语音功能，我只能被动地看着。
我看着他做着这一切，哪一个部位跟哪一个部位应该连在一起，哪一块芯片应该装在合适的位置。烧伤的仿生皮肤这里，他告诉我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愈合，并向我演示了到时候我应该怎么操作。
我受伤太多，他做完这一切，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
我看着墙上的挂钟，一整天，这意味着先生距离死亡的时间又缩短了一天。
我感到绝望。
先生修理我的时候，我也听得到自己身体里指针滴滴答答的声音，我想到我也是被预设了寿命的，作为一个机器人，先生给我预设的寿命是两百年。
在我可以开口说话之后，我说出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央求先生缩短我的寿命。
“让我在安葬完你之后便死去吧，我不想自己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
先生摇摇头，目光里充满悲伤：“这个是不能更改的。”
8
先生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渐渐不再怎么说话，不再怎么吃东西，活动也不怎么方便。
我的心中开始豁达起来，慢慢去接受他会死亡的这件事情，只想着在最后有限的时间里，怎么与他多一些快乐的记忆。
我也开始理解了记忆这个东西，觉得一个人如果死亡了，你还留存着与他的记忆的话，就会觉得好像没有离开你一样。
我时常会想起那只小猫，我想念它的时候，会觉得它好像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先生坐在轮椅上，傍晚的时候我会推着他去外面。有一天我们走了很远很远，走到了山后面的海边，我看到了夕阳，看到了落日，看到了星空，听到潮汐声的时候，我觉得那是这个地球上最美妙的声音。
先生生命的最后一天，我原本还想像往常一样，带他去看日出星辰，听一听风声与潮汐，可他摇摇头，他说：“你带我去那个地下室吧。”
地下室里没有阳光，黑乎乎的，可我还是答应了先生。
在地下室里，他转过头问我：“你还会拼那只小猫吗？”
我点点头：“你教过我，我记得的。”
他笑了笑：“那就好，这里有一份说明书，我也给你演示过自身系统出了问题应该怎样修复，以后你遇到什么麻烦，需要自己去摸索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先生。”
那天我戴了一顶新的假发，我不知道先生会不会喜欢。我身上穿的，是从这栋房间先前的女主人的衣柜里找出来的一条连衣裙，明黄色的，看起来暖洋洋的。
先生夸奖了我：“你穿这条裙子真好看。”
而后他便陷入一股沉默中，好像在思考某件事情一样。之后很久很久，他才开口：“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说。”
他的神情有些严肃，我在心里想着，那一定是一件比死亡还要严肃的事情。
我放下手中的拼图，抬起头来看向他。
“我并没有中什么病毒。”这是先生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我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在慢慢放大。
先生拿起桌子上一把锐利的小刀，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往自己的手臂上轻轻一划。
我“啊”了一声，而后眼里的情绪变成了震惊。
先生那层皮肤下面……那层皮肤下面……和我一样，是细密的电子设备。
我用双手捂住嘴巴，原来先生也不是人类。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当时想着，如果让你知道你也是被一个机器人制造出来的，可能会不好受。但现在我的期限就要到了，我还是打算把真相告诉你。我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但因为是人类科学家制造出来的，所以我看起来更逼真一些。制造出我的那个人，就是墓碑上的那个女人。
“她在制造我的时候，也为我安装了一颗心。很遗憾，就是这颗心，让我爱上了她。
“人类感染了一种病毒，全部都走到了末日，她也没能幸免。她走了之后，我孤独地在这里生活着，眼看着自己预设的寿命一点点结束。为了能够埋在她的身边，我按照先前她制造我的图纸制造出来了你，想让你能够完成我的遗愿。”
“对不起，我不应该给你安装上这颗心的，不然你就不会感觉到痛苦了。你会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平常照旧地在这里生活下去；你会觉得孤独是很寻常的，一个人也是很寻常的。但是我给你装了这颗心，这意味着你会思念，会痛苦……”先生的眼神里满是哀伤。
我缓缓地摇头，我把手放在我那颗心脏的地方：“我不后悔。”
我不会去怨恨先生给了我这颗心，也不会去怨恨他让我明白了死亡。
我知道我会因为死亡去痛苦，去流泪，是因为我懂得了爱。
如果没有这颗心，风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气流，星星对我来说就是一块石头。
先生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面颊：“对不起，我就要走了，不能给你一个名字。”
机器人可以去模仿，可以去复制，但不能去创造。
先生说过，我写不出来一首曲子，也写不出来一首诗，更创造不出来一个名字。
但是在那个时刻，我却好像懂得了所有心碎的歌曲，懂得了所有忧愁的诗，懂得了木心，懂得了“你的声音要走了，它曾是我的钟”。
世界在那一刻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到我似乎听得到先生身体里某根指针忽然一下停掉的声音。
我也好像听到了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脏“轰隆”的声响。
9
埋葬了先生之后，这个世界看上去好像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日月星辰还是一样东升西落，花草树木还是岁岁枯荣。我也开始像先生那样生活着，让自己更像一个人类，吃先生习惯吃的早餐，听他爱听的曲子，看他爱看的诗集。
有时候我会去院子里看看埋着小猫的那个小土堆，也有时候我会拿着几朵小花，在先生的墓碑前坐一坐。
还要再活两百年，想想我也是够寂寞了。
我想着自己死去的时候，希望自己能够和先生埋在一起。也希望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可以有什么人来陪陪我。
这样的话——我的心中一动，往地下室走去。
先生教过我如何组装制造一个机器人，如果我可以学会怎么用拼图拼出来一只小猫，那么我也一定可以制造出一个机器人。
给他一颗心，让他也可以体会到我所体会到的所有情感。
死亡与思念，爱与美，以及这个还是值得走一遭的世间。
更新时间: 2022-08-31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