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玉京在马上
楔子
柔道场人声嘈杂,激烈的比赛正在进行中。
穿着湛蓝色道服的女孩,已经被对手抓住袖口,拽住衣襟,随着互相牵扯的力道,脚下不停盘旋而动。
突然,全场惊呼,蓝色道服的女孩被对手一个送扫绊倒,她“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却避开了背部,没有让对方得分。
紧接着,女孩被对手以腕挫十字固缠住手臂。全场观众又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气。裁判举手宣判固技有效,十五秒生效倒计时。
自观众席到赛场,距离不过几十米。周霆云就在那几十米外的地方,漠然地注视着场内。
漫长的十五秒里,她像一条被禁锢在岸上的鱼,一下又一下地大力挣扎,巨大的撞击声仿佛昭示着在粉身碎骨之前她绝不会放弃。
—直到裁判举手宣判对手的获胜。
“一本!”
全场欢呼声中,落败的女孩依然躺在地上不能起身,手臂微微抽搐,痛到几近昏厥。
周霆云起身离席,快走出场馆时,他听到助理在后头说:“周先生,宋嘉言选手好像是脱臼了。”
周霆云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隔着丈余远,他看到宋嘉言被医生搀扶起身,抬头之际,恰与他视线相交。而那短短相望的瞬间,女孩眼里仿佛有什么他看不懂的情绪,刹那间将他洞穿。
他想说话,却惊觉自己的话语哽在了喉咙里,周遭的一切像坍塌的沙城一般,迅速崩裂消散,直到留他独自站在空旷的此间。而唇齿间紧紧锁住的她的名字,却仿佛咒语一般不得轻易出口。
“周先生?周先生!您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周霆云被人摇醒,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坐起身,朝四周看过去。
——这里是ZK柔道队平时训练的柔道馆。
对面的墙壁上是现役选手的照片,当先的一张已然泛黄,梳着短发的女孩,依然在那照片里淡淡地微笑,一刹恍如隔世。
自那场三年前的梦中惊醒,周霆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夜酒意微醺的他从一场宴会里出来,吩咐司机送他来了这里。
周霆云头昏脑涨地起身,鞋也来不及穿就走出柔道场,没头没尾地拨了跨洋电话出去。
电话响了两声便接通。那头是一个极为清哑的女声:“你好?”
“宋嘉言……你在哪儿?”
澳洲的阳光很刺眼。宋嘉言现在就站在明媚的阳光里,止步在校园的花荫下,静静地听着电话。身侧的蓝花楹树木伸展开紫色的花枝,几乎遮蔽住整片头顶。蓝紫色的花瓣簌簌地落下,令那一头的呼吸声都变得模糊起来。
“周霆云。”她终于叫出他的名字,“你又喝醉了。”
宿醉的滋味这会儿才蔓延开来,令他一时头痛欲裂。
他愣怔地放下电话,赤着脚站在深秋的、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幽长的走廊像暗无天日的囚牢,将他禁锢在神志恍惚的此时此刻不得脱身。
刺骨的寒凉自足底蔓延至全身。他打了个寒战,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他早就失去她了。
永远这样难堪地,先于回忆一步。
01
2008年,在举国为北京奥运会振奋的那个夏天,周霆云还不懂得柔道究竟是什么。
天气很热,他结束了上午的课程,照常驱车离开学校,中途接到发小张诚然打来的求助电话。
发小在电话那头声嘶力竭——
“快来救人啊兄弟!哥们儿今天去体大柔道部踢馆,被丫锁在仓库里啦!”
他将信将疑,未及问清,那头已经挂断。再拨,手机关机。匆匆赶到体大柔道部,隔着窗子一眼看过去,他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宽阔的场地上站了十来个女孩,柔道服松垮垮地裹在身上,却做着男人看了都要倒吸冷气的训练:徒手爬绳子、背摔、前滚翻……
女子柔道队。
——难怪张诚然一个学散打的要跑去柔道部踢馆呢,可见居心叵测。
缓步靠近门口,突然有人一把拉开门,他险些与那人迎面相撞。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宋嘉言。
十八岁的女孩脸上还有些婴儿肥,一头短发齐耳,似乎因为长期运动的缘故,下颌线条分明。她穿一身白得发黄的柔道服,敞开的衣襟里微微露出T恤的圆领。纯黑的带子紧紧扎在腰间,他几乎有些疑惑,这样纤细的腰身,居然也可以上柔道场?
而宋嘉言只是安静地回望。
那一刹,她的视线畅行无阻地透过了他的眼底,直击入心湖。那猝不及防响起的“扑通”声仿佛穿凿过此后漫长的岁月,令他直到今天,还觉得余劲尚存。
有女柔道选手叽叽喳喳涌过来,簇拥在宋嘉言身边。
“队长!怎么了?姓张的那小子找帮手来了?”
“敢来,好呀,摔丫的!”
周霆云自小受家教浸淫,是不能也不会跟女人发生冲撞的,冷不防被一群丫头围住,颇有些无奈。
“算了——”宋嘉言迟迟开口,却被人打断。
“队长,那可不成!姓张的流氓耽误了我们训练,现在随随便便来个人就可以领走?”一个丫头抱着肩,盯着周霆云:“老规矩,我们十三个人,每人摔你一次,就放了姓张的。”
他不动声色地问:“哪儿来的‘老规矩’?”
那丫头奓了毛:“江湖规矩!”
闻言,他倒是忍住了没笑,明明是这样幼稚甚至荒谬的提议,他起初想要转身就走的念头,却在看到正咬唇沉默的宋嘉言时,莫名打了个晃。
漫不经心地盯了一会儿后,他破天荒松了口。
“成。你们摔吧。”
那天,他为得宋嘉言贴身一摔,白白被摔了十二次,直到他七荤八素地倒在地上,才从余光里瞧见宋嘉言终于起身朝他走过来。
宋嘉言朝他伸出一只手。
他躺倒在地,仰面能看见她掌心厚厚的茧,伸手一握,几乎觉得相触的皮肤有些痛。
——这大概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女孩的手。
可这一握只短短几秒便放开。宋嘉言避开他的眼神,只说:“我就不摔了,跟我去领人吧。”
无声的叹息从唇齿间轻泄而出。他突然觉得前面十二次的苦居然是白受了。
张诚然已经关在仓库里吃了几个小时的灰,出来瞧见宋嘉言,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步,连话都没敢说一句。等宋嘉言走了,张诚然才大大咧咧搭上他的肩膀:“你小子行啊,你是怎么和这些丫头交涉成功的?挨打了吧……”
周霆云没搭腔,肩背估计已经被摔青了,这会儿才开始隐隐作痛。他盯着宋嘉言离开的方向半天没动,连开罪张诚然这码事都忘到了脑后。
张诚然一眼瞧出他不对劲,伸手一指,幸灾乐祸地泼他冷水:“别看啦,柔道部里谁都有戏,就她没戏。”
“宋嘉言,体大出了名的武痴,除了训练别的什么都不知道。”想了想,张诚然又补上一句,“跟一块石头似的。”
02
宋嘉言“石头人”的别称名副其实。他单是要诱哄她开口说话,都得大费周章。
那年盛夏,他顶着烈日往返体校的次数,居然要多过回家的次数。
为了创造单独相处的时机,他算准了训练结束的时间,一去柔道场,必然能看见队长宋嘉言独自留在那里打扫场馆。
那样大的场地,她竟能毫不抱怨地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擦干净,有时他瞧见她穿着短裤,擦完地起来,连膝盖都是青的。可他在旁边问起,她只摇摇头,像是没知觉一样说:“不疼的。”
他那时不懂,淤青成了那样,但凡是肉体凡胎,又怎会不疼?
直到一次来得早了,恰巧撞见她训练。隔着玻璃窗,他眼睁睁瞧着男教练一次又一次把她狠狠地摔在地上,那落地的响声几乎令他心头一震。他要拼命维持冷静,才能克制自己不冲进去,将她从那残酷的训练对战中解救出来。
那天他仍问她:“不疼吗?”
其实她握着抹布擦地的手一直在生理性地颤抖,然而下一刻,他看到宋嘉言在醺黄的暮色中仰面看他,仍然面不改色,毫不违心地说:“不疼的。”
当时他被她的这句话噎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后来他再去,不等她动手,已经打好水洗好抹布,先她一步跪在地上擦地。他平生第一次擦地,足足花了两个小时。结束的那一刻,只觉腰酸背痛,连声音都沙哑了。水里有很浓的消毒水味,他想她一定是没有调好浓度,以致手触碰到湿淋淋的抹布,都会觉得刺痛。
——可就是日复一日地生受着这样的刺痛,她居然也坚持到了现在。
很多年后他反复回想,那年少气盛的光景里,他对她究竟是好奇、同情,抑或是真的喜欢,答案却连带着记忆的细节一般,悉数模糊。
唯独记得的是,那些经历过的喜悦的、震撼的、痛苦的感觉。以至于他后来的每一场梦,哪怕时间、地点、人物都换了,那种难受的感觉,却还如多年前一般真切而清楚。
03
2008年的秋季全国柔道联赛,宋嘉言打进了决赛,破天荒给他打了电话,邀请他去观战。
那天他来迟了,中途进来,远远瞧见场上的宋嘉言穿一身湛蓝的道服,累到连脚步都踉跄起来,似乎已经和对手僵持了很久。
李元熙教练在场侧不停地高喊:“嘉言!对手也累了,再撑一撑!”
赛场一侧的计时屏幕上是刺眼的8分56秒,赛场上,女孩勉力站起身,仿佛要拼尽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
她仿佛是一座城池前执戟的侍卫,眼神里有呼之欲出的悲壮和狠绝。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过来,她为什么很少说话。
柔道赛场上,从不需要言语。
周霆云在观众席上坐立不安,转头问身后体大的学生。
“她们已经进行了八分多钟吗?还有多久?”
那学生本来在专心致志地看比赛,闻言几乎失笑:“八分钟?这已经是加时赛第八分钟啦!”
——她竟已比赛了二十分钟以上!
他默然攥紧手,目光凝在场内。
宋嘉言正与对手互相抓住撕扯。脱力的脚顺着对方的力道,疾速地旋转步子。她在那一瞬间恍惚听到了耳际的蜂鸣,那几乎濒死的疲惫在某一刹令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顺着旋转的力道猛地弯腰跪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以后背抵着对手,迅速翻滚摔降。
对手发出一声闷哼,结结实实背部着地!
“背负投!”李元熙教练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
裁判举手宣布了宋嘉言的胜利:“一本!”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周霆云松了一口气,缓过神来,起身走下观众席。
穿过气味混杂的后台走廊,能看到休息室的门微微敞开着。他无声无息地走到门边站定,透过狭窄的门缝,瞧见女孩正躺在床上休息。
宋嘉言瞪大眼睛看他,不善言辞令她连发问都不知该怎样开口。费了半天力,只憋出一句:“你来了。”
“拿到了第一名?”
“是,金牌——”她脸上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欢喜,“48公斤轻量级的金牌。教练还说这次体大很难打进决赛……”
周霆云无法移开视线地凝视她伤痕累累的手臂,她头一次说这么多话,他偏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忽地抬起手,去脱她的外衣,不由分说的动作几乎吓到了她。
她只穿着运动背心,赤裸的肩背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膏药,几乎看不到皮肤。而自手肘内侧到手腕,是一道几乎有些狰狞的缝合过的疤痕,蜈蚣般蜿蜒在雪白的皮肤上,令人触目惊心。
他为她穿回外衣,却只觉手指微微颤抖。
“宋嘉言,你还真是……把一身血肉都给了柔道。”
宋嘉言愣怔地瞧他,不妨他朝她摊开一只手。
“所以你还愿不愿意让出一只手来,允许我握住?”
那是宋嘉言近二十年人生里,从未听闻过的温存低语。
眉眼清隽的男孩,在她筋疲力尽的时候,在全世界都只记得她名胜负的那一刻,缓步向她走来,心疼地审视着她一身的伤痕累累。
她无可抗拒地握住了他朝自己伸出的手。
烟雨风波一握手,鸿蒙初梦几生钟。
她却不懂得,这鸿蒙之初的第一份深情,将要她以倾覆壁垒、卸下铠甲来作为代价。
04
两年相处,六百余个日夜的执手。
多年后她迟迟回想,才蓦然发觉,那样奢侈的一段岁月,留在她记忆最深处的,除却一点点美好,竟全是不安和恐惧。
周霆云从来都不喜欢她练柔道。
他不喜欢看到她伤痕累累,不喜欢看到她手上的茧越来越厚,不喜欢她为一场比赛的赛前测重节食到连续几天一滴水都不喝。
她知道他不忍,他优雅而安逸的人生里,从来就没过这样野蛮而辛苦的体验。
一次赛前减重期,无论他如何诱哄,她都不肯吃一点东西,他一次次在她的固执面前败下阵来,几乎冲她发了火。
“宋嘉言,你喜欢自虐是吗?你就是宁愿受这种折磨都要上赛场是吗?”
烈日下,他的气话才说了一半,就眼睁睁看着她在一步之外轰然倒地。
到她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过了赛前测重,已经被视为弃权。那一刻她躺在病床上,神志恍惚地听到他在问,嘉言,吃点东西好不好?
那语调里的嘶哑与哽咽,令她的心骤然揪紧——他示弱的效果,从来甚于他发火。
就为着他从未展露的哀求,她慢慢向他妥协了。她不再拼死训练、拼命比赛,甚至连减重期,只要他开口,她也会象征性地稍稍进食。
直到冬季联赛,赛场上的她只顾着怕受伤,畏首畏尾地比到最后,终以一场并不好看的失败,使体大柔道部与团体决赛失之交臂。下场的那一刻,李元熙教练从指挥席位上起身,失望至极地站在场外看着她,几乎是嘶哑了声音质问:“宋嘉言,你是柔道选手,你怎么可以怕受伤?”
她罪人般站在偌大的场馆里,接受所有人责怪、失望、不解的视线洗礼,却无法出声辩解一句。
她仰面朝观众席望去,看见周霆云松了一口气。她想起他之前一次又一次问过她,宋嘉言,你为什么要学柔道?
她垂眸注视他一双干净、白皙、毫无疤痕的手,却一个字都答不出口。
——其实她从来就不喜欢柔道。
六岁那年,离异的父母将她送入寄宿学校,那时她梳着平头,一双杏眼看人时带着无心的锋利,她的寡言成了“奇怪”的代名词,被当成男孩一样挨打几乎成了常事。
父亲似乎是抱着让她不再被欺负的目的,将她直送进了以柔道闻名的仁和中学。
封闭的训练岁月里,她也受过白眼,遭过欺负,而直到她以令人瞠目的柔道技术令对手拜服,终于再没人敢轻视她,随意地对待她。
后来她独自跪在空旷的柔道馆里,摸着身上的道服,突然明白了这身衣服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像是某种坚不可摧的堡垒,将她严密地保护在了一个旁人不敢触碰的安全领域。
她以胜负来为这堡垒添砖加瓦,而她的沉默,是对这弱肉强食的世界唯一的回答。
十余年来,为了守住这层壁垒,她只流汗,不说话。
可现在呢?
她将自己置于最卑微的境地,拼命想跟上周霆云的脚步,却稀里糊涂弄丢了自己。
她在挣扎得鲜血淋漓后才迟迟发现,除了亲手割断这本就不该开始的关联外,她已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周霆云的世界里,躲开他来体大的时间,不再接他的电话,却唯独不敢开口说出“分手”两个字——她害怕面对他失望而愤怒的眼神。
一个月后,柔道部全体队员出国参赛。临上飞机前的那一刻,她才终于颤抖着手编辑了五个字发短信给他——别再见面了。
甚至连主语“我们”,她都没有办法说出口。
返校的时候,宋嘉言和柔道部一行人得胜归来,脚步轻快地朝柔道馆走去。她是队长,走在最前头,穿过林荫间狭窄的石径,猝不及防和迎面而来的人四目相对。
宋嘉言不知道,周霆云为了等她回来,每日在柔道馆蹲守,足足有十余天。
他像是受伤的困兽,连风度都不要了,便直冲上来扣住她的手腕。
他几乎把她的手腕捏青了,那浸到腕骨的疼痛却只令她维持了极度淡漠的神情。
她是认真的。
周霆云,她想要和你分开。
后知后觉的难堪涌上来,他松开她的手,勉强扯出一个笑。
“宋嘉言。我碍着你成为柔道名宿了,是吗?”
一直沉默的宋嘉言,终于对这句半是嘲讽的话有了反应。他眼睁睁看着她轻轻颔首,吐出了两个字——
“是啊。”
周霆云从不知道,原来宋嘉言只需用两个字,就可以瞬间将他击溃。
他从来都习惯好聚好散,可唯独对着这样的宋嘉言,连利落地收场都做不到。
05
周霆云再见到宋嘉言,已是分手两年以后。
那年春天,他因合作企业的邀请,去看他们名下一支柔道队的比赛,然后就看到了她。
赛场上的宋嘉言,一如从前那般坚定、执着、狠绝。她毕业了,还进了企业柔道队做现役选手,她过得不错。
他在VIP坐席上看到她欢欣的模样,不可自制地想起,那些年,她竟从未因他而露出过这样喜悦的笑脸。
他曾经以为自己忘了。
而脏腑蠢蠢欲动的绞痛似乎在告诉他,周霆云,你没忘——你一直都没忘。
柔道对她而言,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呢?
他几乎是怀着恶魔的心情从合作企业手中买下这支队伍,让它成为“ZK电子”柔道队,作为柔道队的新老板,却从来不肯现身。
他去体大找到李元熙,高薪聘请他来ZK执教。
李元熙一直视宋嘉言为爱将,得知队里有她,信心十足地向周霆云承诺,他一定会把宋嘉言培养成为明星选手。
那时的周霆云还年少气盛,漫不经心地转着指间的一支钢笔。
“我不要她当什么明星选手。”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甚至不想要她参与任何比赛。她只要好好待着,熬到退役年龄就行。”
李元熙一句“暴殄天物”忍了又忍,终于没说出口。
李元熙在接手ZK柔道队后,一次又一次以各种理由拒绝宋嘉言出赛。全年赛事基本结束的那个冬天,宋嘉言冒着大雪亲自找到他家来,一句又一句地带着哀求问他,究竟她要怎么做才能够出赛?
他站在门边,寒凉的风顺着门缝吹进来,宋嘉言浑身颤抖,仍不肯放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除了如实供出周霆云外,别无他法。
宋嘉言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依然是沉默的。
她一步步退离李元熙的视线,似乎极大的震惊和绝望令她连“再”二字都吝啬出口。后来连续一周,她称病躲在柔道队的宿舍里,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地沉睡。
便如二十年来她习惯了以沉默来逃避人与人之间的刺伤一样,这一次她却选择了以更彻底的沉默来逃避无法参赛的事实。
企业队现役选手从来都是五年一签约,她才入企业队一年多,那巨大的违约金连她最后一丝希望都毫不留情地斩断。
无法参赛的现役选手,与废人无异。
后来她是在医院醒过来的,一眼就瞧见病床旁的周霆云,正平静地凝视自己。
安静的病房里,只有仪器的声响。
她终于沙哑着声音问他:“你买下这支柔道队……就为了这样?”
周霆云抬手拨开她凌乱的额发,动作温柔,却疏离。
“我起初只想瞧瞧,一个不练柔道的你,究竟能怎么过活。”他停了一下,似乎在克制微愠,“我倒真没想到,你是不想活了。”
“我给你一个机会。下个赛季会排一场比赛给你。若是你赢了,想解约离队还是上阵比赛,我都答应你。若是你输了,就留在ZK电子,拿着空饷一直到退役。”
他排了一场分明必输的比赛给她,只是想借此断了她的念头。不料行差踏错间,竟残忍地折断她精心濯洗了十余年的一双羽翼。
06
那场必输的比赛,没有奇迹发生。
十五秒腕挫十字固后——
“一本!”
宋嘉言瘫倒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她模糊的视线里,是对手跳起欢呼的喜悦姿态。而右肩的剧痛仿佛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而变得麻木。她恍惚听到很多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在耳边回荡。
“嘉言!宋嘉言!”
“叫医生!她脱臼了!”
……
有人伸手过来,用力将她扶起。动作牵扯到了筋骨,疼得她冷汗直冒,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向观众席扫去,一遍又一遍地寻找那个身影。
她茫然地想到,她输了,至少五年之内她再不能出赛了,他应该很开心吧。
而下一刻,她终于越过人潮与他相望。
——她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冰冷的眼神。
他像是在看一样没有生命的东西,而她的死活苦乐于他而言不过是蝼蚁,连动容半分亦不屑为之。她愣怔地看着他转身离开,听到身旁的医生在问:“宋嘉言选手,慢慢跟我走,还能动吗?”
她不能。
刺耳的轰鸣声在耳郭里来回撞击,像是将她的头穿透,再穿透。颤抖的双膝早已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她脱力地挂在扶住她的人身上,喉咙不可自制地哽咽了。
她曾那样决绝地放弃他,她曾那样故作漠然地回应他哀求而愤怒的追问。她所不知道的,那些痛不欲生的白日与辗转反侧的黑夜;她刻意忽视掉的,他在最后离开时颤抖的双手和通红的眼眶——
他终于以这样的方式,悉数还给了她。
李元熙将她背到背上,一步步走去医务室。途中,他忽地浑身僵硬了一下,问背上的爱徒:“嘉言,很痛吗?”
滚烫的泪几乎要灼伤李元熙的后颈,那从未听过的无声饮泣几乎令他诧异——原来宋嘉言也是会哭的。
“那么痛吗?”
她只是一下一下地点着头。
胸腔内有什么东西正在分崩离析,窒息般地一次又一次攫住她的喉咙。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心底绝望地尖叫,那声响几乎要刺破她的骨膜——宋嘉言,他恨你。
他在报复你。
那一刻的绝望,甚于十天后,她得到医生的通知。
“右臂习惯性脱位。”医生冷静地陈述,“你不能再做柔道选手了。”
她讶异自己居然能如此平静。
她原以为自己会痛不欲生。可当闻讯而来的周霆云推开房门走进来时,她看着那曾经年少无瑕,如今却已被岁月侵染的周霆云的眉梢、眼角,突然意识到,自她握住他手的那一天起,她的肉身即使被保护在坚固的壁垒中,一颗心却早已颠沛流离。
他像是照耀在浪客途中的一轮红日,她卑微而小心翼翼地妄图分享他的一点光芒,却也只能落得个被刺伤的结局。
她曾赖以为生的那身衣服,原来早已失去了作用。
眼前的男人朝她走过来,狼狈不堪地抬手挡住了眉骨。
有泪水从他遮蔽住的眼角处滑落——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他的眼泪。
那样骄傲的周霆云,居然落泪了。
他说:“对不起。”
岁月冗长,他年少一点情深越过山河迢递、几度星霜,悬成了当胸一弯明月,练练清光独照她这一处原乡。
他以为,一直以来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却从不知道,她在那样的年纪,也曾用尽全力,伤痕累累地爱过他。
而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他亲手将她推向了最绝望而不可挽回的境地,生生逼她成为另一个人,一个失去了周身铠甲,从此布衣赤膊,不再是宋嘉言的人。
他没有什么可以偿还的,唯独能答应的,不过是她离开的请求而已。
宋嘉言出国的时候,他亲自送她到布里斯班的学校。
开学那天,蓝花楹一树树地开花,蓝紫色的花瓣铺陈满地。他目送她穿过那片花雨,却直到最后也没有等来她一次回身作别。
那时他怔然地站在原地,只觉澳洲的阳光刺得他眼睛酸涩。
——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
07
2015年的秋天,周霆云从助理那得知了宋嘉言回国的消息。
那天偏偏赶上ZK企业柔道队拿到了第一块团体金牌。
他难得现身这样的庆功宴,被一拥而上的柔道女将狠狠灌了几杯酒,李元熙看他醉了,借故将人带出了会场。
被冷风一吹,他才从微醺中慢慢缓过来,拿出手机,却迟迟点不下去。
李元熙一眼瞥到上面的名字:“这么些年了,还惦记着?”
周霆云沉默良久,忽地抬手撑住头,艰难地开口:“我有时候在想,她可能根本就没有爱过我……”
李元熙闻言笑了一下:“是吗?”
他点了一支烟,皱着眉回忆——
“其实当年你们俩分开,最高兴的人是我。因为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根本都没法好好比赛。有阵子她停了训练,就为了一个特别荒谬的理由——”
“她说你不喜欢她手上有茧。”李元熙这会儿想起来还觉得好笑,“还有一回……”
夜凉如水。
周霆云听着这些陌生而遥远的过往,只觉心头剧震。
——有关于她,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他想起她的分手短信编辑得干净利落;他想起她沉默地望着他时的微笑;他想起她输掉比赛后,在他面前强撑着若无其事;他想起每一次分别时他紧紧拥住她,她生涩而鼓足勇气环在他腰背上的手——轻若无物的触碰。直到今时今日,才泄露出那些年不为人知的深情。
良久,周霆云才哑声说:“这些事我从来都不知道。”
“很正常。”李元熙抽完一支烟,掐了火,“有人开口说话,说出来的不见得真心。有人从不开口,等着你慢慢去猜、去找,很有可能吓你一跳……”
尾声
宋嘉言归国已有一个月。
秋夜很凉。
此刻她正独自走在街头,慢吞吞地照着手机地图上的位置寻找过去。
李元熙的信息一条又一条地发过来催她:“快点啊嘉言,一会儿该关门了!”
宋嘉言稍稍加快了步子。师徒一场,回国后李元熙难得肯约她出来,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夜里十一点钟整。
宋嘉言从会所后门进到院子里,冷风吹得她一阵阵发抖。沿着一串古雅的地灯寻过去,昏暗的光照着远处的台阶,上头好像坐着一个人。她一高兴起来,连冷都忘了,大步走过去。
一百米,五十米,十米,五米……停。
男人的手肘撑在膝头,半张脸都埋在了手臂里。只是这样近的距离,足够她认出他的每一点轮廓。七年,两千余个日夜——她曾经那样熟悉他。
她恰是站在灯光照不到的一处黑暗里,眼睁睁看着他微微抬头,深吸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来拨通了一个号码。
下一刻,她握在掌心的手机便“嗡嗡”地震动起来。
周霆云猛地抬起头,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一般动也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一处黑暗。
宋嘉言手脚僵硬地按下接听键——一如这三年以来,她于重洋阻隔之外,每一次接通他带着醉意的电话。
那一次次短暂的通话,令她后来已经能辨认,他毫无来由地寻找她,一定是在噩梦之后;他追问她分手的原因,一定是因为他身心俱疲,状态不佳;如果他声音嘶哑地问她的伤势,一定是因为他正发疯般地想念她。
而这一次,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出声。
宋嘉言平静地凝视着昏黄光线里的男人,轻声问:“又做噩梦了吗?”
——“没有。”
“很累吗?”
——“没有。”
停了停,她忍不住问:“那……”
“我在听,你的叹息。”
隔着步武之距,他与她一个在光明,一个在黑暗,相视凝眸。而透过几万米的光缆迁延,终于将此刻她的呼吸精准地传到了他的耳际。
他迟迟回想那些年,她沉默之下每一次无声的叹息,握住他手时颤抖而紧凑的呼气,分手那天忍住手腕痛楚的细碎的吸气,以及他狼狈离开时,她在背后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绝望的叹息……原来她与他之间,一直无须言语。
岁月兜转,人世轮寰。七年光景在她一叹之间消弭了踪迹,而他终于在这个微凉的、清冷的秋夜里,懂得了耳际这份叹息的含义。
——直到此时此夜,她都还爱着他。
如呼吸一般,不着痕迹。
更新时间: 2020-01-23 2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