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鹿薇
○【那个叫崔植元的男人】○
恩京实习的第一天,台风海葵登陆海云台。
釜山气象局全天循环预警,她所在的海云台地铁广播里实时播报台风等级。地铁实行管制,所有游客被阻止前往海滩。游客大批滞留,原本并不宽阔的海云台站成了台风的临时避难所。
恩京是站内唯一懂中文的实习生,被几百人的中国旅行团包围。游客的问题从台风什么时候结束,到天气造成的航班和酒店损失是否能够赔偿。恩京被问得脑子发蒙,一瞬间竟然有些想逃。
这时,一个男人从人群中挤到恩京面前,举起胸前的工作证,用不是很流利的中文对着所有人说,任何问题他都可以解答,请大家平复情绪。恩京侧脸看到他的工作证,釜山旅游观光局,崔植元。
正焦头烂额的她仿佛找到了救星,她顺势退到男子身后,轻声说了句“谢谢”。男子被游客团团围住,没有回应她。
他有条不紊地回答着问题,嘈杂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恩京轻吁了一口气。
气象局预报台风将于晚间离境。
地铁站为滞留的游客发放了简单的食物,恩京拿着水和饼干走到男子面前,嘴角弯了弯,递给他。
“谢谢。”他用韩语淡淡地道。
“您这么帮助我,我要多谢您才是。”恩京说了敬语,也是这时才看清了他的脸。
他大概有一米八高,身形有些瘦削,穿风衣却很好看。额前刘海有些厚重,遮着一边的眼睛,嘴唇微厚,一副不善言辞的样子。
他们是第一次见面,恩京却觉得这张面孔有些熟悉。
她回忆着是在哪里见过,可脑中没来由地蹦出了朝鲜时期穿着鲜红冕服的王世子。呵,他是清俊得有些像古时的人。
唯一不协调的是,他此时的穿着,以及塞在耳孔里的耳机。
“没事。”她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她的唇,回答简略。
“那我去忙了。”恩京也不擅长搭话,便走开了。
台风在深夜离境。将滞留乘客清撤完毕,已经是凌晨了。
京恩帮着清洁大妈做打扫,抹到储物柜时,E099号柜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大妈,这个柜子没有上锁。”
“哦,这个柜子是为一对恋人保留的,有七八年的时间了。”大妈拿着扫帚走过来,一脸的唏嘘,“说起来,是比电视台晚间播放的水木剧还要悲伤的故事呢。你是从中国来的,所以才不会知道。”
京恩刚想去开柜门,就被大妈打开了手:“海云台站默认的规矩,就是永远不去碰触这个柜子。”
京恩转头看着大妈,眼中的好奇更浓了。
“明天早点来,你亲眼看过就会明白了。”
○【那束木槿花】○
隔日清晨,京恩很早就来上班,换好了制服在储物柜不远处守着。
这个时间乘客很少,一趟趟列车轰隆隆地进站,又呼啸而去。流经的风混着台风过后的潮气扑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黏稠。她的心也因好奇变得有些焦躁。
这时,一个熟悉的人影穿过安检,往站台这边走来。
崔植元。
他换了一件棕色的风衣,人显得越发俊秀挺拔。一手提着黑色的公文包,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纸袋子。他冲着她的方向走过来,她刚想微笑着道声“早安”,他却毫不停留地从她面前走过去。两肩相擦,行过的风中裹着一阵花香。她蓦地回头,是木槿花香。
他在那排储物柜前停下。她的心莫名地提起,手握紧。他打开了E099储物柜……主人公,竟然——是他。
虽意外,却也仿佛早有感应。恩京看着他从纸袋里拿出几枝纯白色的木槿花,细心地整理好每一片花瓣,放入柜中……她才觉得他与这个故事竟然如注定般的搭调。
他久久地凝望柜子,手指握在柜门上,松开,又紧。
他身侧几米处,她也在凝望着他,看到他喉结上下缓缓滚动,眼神黯淡。
地铁进站,列车带着世间红尘的气息呼啸而来。台风过后,乘客加倍地涌来海云台,组长在对讲机上叫着:沈恩京,沈恩京到站前来……
可她此时却仿佛经历着一场地震,她的目光凝在他的侧影上,仿佛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情绪。在他低头轻抹眼角的时候,一滴温热的液体竟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的心莫名一阵钝痛,胸口沉重。
许久后,他合上柜门走入人潮。
转身的一刹那,他与她目光有几微秒的交错。在涌动的人潮中,她看到他的眼,澄澈而忧郁,仿佛载着这世间的万千愁与忧。
他走上车,地铁如疾风一般远去。她愣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那个E099号储物柜】○
她在心中勾勒着这个故事。
E099号储物柜中,有崔植元心爱的人和他们共同的回忆。他的爱人离开了他,或者分手了,或者去了远方,或者已经不在人世。但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她身在何处,她都在他的心里,占据着他的整颗心,和生命。有同样好奇的人去问他的故事,只听说他爱的人是个救生员,三年前死于海云台的一场海难。
她特意去釜山图书馆查找三年前的报纸,在报纸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则新闻。“海云台救生员朴宝拉,英勇救起了落水的三个孩子,不幸殉职,英年二十四岁。”新闻的下面是一张小小的照片,一个扎着马尾穿着桔红色救生衣的女生站在沙滩上,笑容温暖灿烂。
是个漂亮清纯的女生,笑起来眉眼会微微弯起,让人心生怜爱。
她的脸与恩京脑中三年前的回忆一点点地重合,她的胸口登时闷得快要窒息。那时,京恩和她曾在海边的船上闲聊过——
“我叫朴宝拉,你是中国人吗?我的外婆也是中国人呢,中国菜真的很好吃,中国男人也很帅气哦。
“恩京你有喜欢的男生吗?他是什么样的?
“我爱的那个男人,是我用几世的福气换来的。他虽然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却能听到我的心。好神奇,好像就住在我心里一样。
“他们劝我离开他,可是他们怎么知道他是怎么爱我的。
“哦,他叫植元。”
原来,是她。原来,是他。她将脸埋进臂弯,一颗心痛得快要窒息。管理大叔走过来,关切地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望向大叔,指着报纸上的照片问道:“您知道她的故事吗?”
大叔是个本地通,叹息一声后,慢慢讲述起来。
崔植元六岁那年,父母在出海捕鱼时失事,他一连几日高烧险些丢了性命,可最终命保住了,却失去了听觉。从此以后,他便将自己封闭起来。
那时住在隔壁的宝拉天天都去敲他的窗,因为宝拉妈妈是聋哑人,她从小懂得手语,她总是隔着窗子教他简单的手语,还在纸片上画画逗他开心。几个月后,他终于打开了门,握住了宝拉的手。
有个聋哑妈妈,宝拉在镇上一直受到别的孩子排挤。有了植元以后,两人便再也不去理会别人的目光,形影不离地过了十几年。
植元读书很用功,靠着读唇语坚持念正常人的学校,考入了全釜山最好的高中和大学。
后来宝拉家搬到了常山,为了能让植元天天吃到她亲手做的便当,她每天早上都会把便当盒放在海云台地铁站的储物柜里,他上学的时候再来取走。这样持续了很多年,直到三年前宝拉出事……
“如果你去那个地铁站,你就会看到那个从前装满温馨回忆的柜子,现在已经变成了对亡人的花祭。”大叔不禁叹息。
“如果宝拉在天有灵,大概不会希望他的余生都在悲伤中度过。”她轻声道。
“有过那样的爱情,他大概这一生都不会醒了。”大叔慢慢走开。
○【那个偶遇的深夜】○
夏季的高温天气过去,几十万游客离开海云台海水浴场,地铁站冷清了许多,恩京的工作也轻松了许多。
没事的时候,她时常看着那个柜子,想象着他们曾经相爱的模样。
他依然风雨无阻地过来,一日日地在储物柜里放入新鲜的木槿花。有时逢休息日,他也不急着离开,就坐在侯车长椅上,看着列车轰然来去,一坐便是一整天。
她在对面的站台上,静静地陪着他,一站也是一天。
有时他会随意登上一列地铁,漫无目的地从起点坐到终点,再重新买票进来,循环往复。她也会找借口与他乘坐同一班地铁,坐在他的不远处,陪着他发呆,陪着他出站进站,来来回回。
他邻座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却始终双目沉静地看着窗外,看着隧道里那些闪烁的光影,一动不动,像一副失了魂魄的肉身。
有时下班早,她还会悄悄跟在他身后,跟着他去花店挑选第二天的木槿花,跟着他去夜市的摊位上点一份明太鱼和一瓶清酒,看着他从傍晚喝到深夜,跌跌撞撞地回家。他身子倚靠在公寓门外,一遍遍地按着密码锁,口中念叨着数字,指下却一一按错。
这时她会跑过来扶住他,帮他开锁。房门打开,他摇晃着走进去,栽倒在沙发上。她帮他脱掉上衣和鞋子,打开一盏地灯,再悄悄离开。
地铁线从他的公寓楼下穿过,每当列车经过时,地面会有轻微的震感。她仰头看着那扇亮着光的窗。他会不会也曾偶尔想起她,在每一次地面颤动的时候。
十月。太宗台山间的枫叶红了,迎月路的樱花飘零,扎嘎其市场的鲐鱼正值最佳的赏味期。
她原本有很多想去逛逛的地方,地铁站却再次忙碌起来。釜山国际电影节开幕,全世界的游客蜂拥而至。
她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她再没有机会偷偷溜去跟着他,除了每天清晨能在储物箱前匆匆见他一面,她与他再无交集。
想必他也如她一般忙碌吧。她默默地想。
几天后她轮值晚班,下班时已是凌晨。她独自走在深夜空寂的街道上,目光不禁望着他家的方向。突然,她的面前闪过一个影子。
一个酒气熏人的醉汉,跌撞着冲她走过来。
她刚要扭头逃跑,却意外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里。几乎是同时,一只温暖宽大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抬头,竟然是他。她原本惊慌乱跳的心,因为他的出现,更加激烈地跳动起来。
他拉着她绕过了醉汉,走出很远才松开她。
“以后还是让家人来接一下吧。”他不再说敬语,语气淡淡。
“我是孤身一人来釜山的。”她埋头低声道。
他在路灯下停下脚步,用一根手指掀起她的下巴,指向自己耳孔里的耳机:“不要低着头说话,我是聋的,要读唇语。”
“对不起……”她一脸抱歉,她竟一时忘了。
“家住哪里?”他似乎习惯了别人这样的反应,岔开了话题。
“还有两个,不,三个路口。”她指着远方,鬼使神差地说远了一些。
○【那个记忆中的笑脸】○
电影节在十天后闭幕。
观光局举行答谢会,海云台站的工作人员也在受邀名单中。那晚他们包下了一家烤肉店,浩浩荡荡地摆了十几桌。
崔植元最后一个进来,目光扫过众人,坐到了恩京这一桌。他挨着她坐下,带来一股木槿花的清香。她颔首与他打过招呼,便将身子往旁边一挪再挪,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
韩牛在烤炉上滋滋作响,她握着夹子心神不宁地翻烤着。
他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喝着清酒,无意中看到她整晚都没动筷子,从她手中接过夹子,低声道:“我来吧。”
她扭头看他,他的一副碗筷同样未动。店里人声嘈杂,邻桌的大叔们唱起了韩国传统民歌,歌声让原本并不熟络的人们推杯换盏起来。她这一桌的人也都纷纷起身凑到那边去,只剩他和她还坐着。
牛肉渐渐由红色变成深棕色,他夹起一块放进她的盘子里。她依然没动,他的目光这才浅浅地投过来。“不喜欢吗?”他用韩语道。
她摇头。
“要吃蛤蜊吗?”他问道。
她依然摇头,他静静地看她。她咬紧唇,伸手抓起酒杯,鼓足了勇气说道:“我可以和你喝一杯吗?”
他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之后拿起酒杯,与她对碰一下,手掌挡着酒杯一饮而尽。
“谢谢。”他放杯时突然跟她道谢。她一脸不解。
“帮我开门,送我回家的事。”他缓缓道,“家里的监控器都录下来了。”
“哦……我只是,正巧路过。”她慌忙答道,“就只是路过。”
“釜山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我周末可以陪你去。”他看她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温度。
“有!”她仿佛得到天大的恩赐般举起手来,“陪我去梵鱼寺,可以吗?”
○【那个风中摇曳的祈愿牌】○
周末,梵鱼寺,他信守承诺陪她一起来。步入山中寺院,他便一直与过往的僧侣颔首问候。
“你常常来这里吗?”她好奇地问道。
“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他的语气比之前要柔和许多。
两人拾阶而上,穿过不二门,来到了正殿的侧边。放眼望金井山下,红枫漫山遍野,风吹过,似一波波红色的浪。
她不禁想起一首诗,轻声念了出来:“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如果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他用中文接了最后一句,声音低沉而缓慢。
她吃惊地看他:“你会念中国的诗?”
“戴望舒的诗。”他淡淡地答,“宝拉很喜欢这位诗人,所以他的很多诗我都记得。”
宝拉。这是他第一次说起这个名字。寺庙罩在茫茫云海之中,他的眼中也仿佛弥漫着一层拨不开的浓雾。她低头不再作声。
“她走的时候,痛苦吗?”他的声音中裹着痛。
她猛地抬起头。原来他早已知道她的身份。
她咬着嘴唇,慢慢摇头:“她是被巨浪卷走的,走得很快……”
他双眸低垂,长睫覆下。
“你早知道是我,不恨我吗?”她按捺不住,终究还是问出来,“如果不是因为我,或许她能够获救……”
“她不是那样的人。只要还有落水者,她就绝不会独自逃生。”他笃定道。
数年前的一幕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那日她的父亲作为中国贵宾被邀请来釜山,在海上突遇巨浪袭击,她和另外两个孩子被浪卷入海中。随船陪同的朴宝拉率先救起离她较近的两个孩子,随后再奋身跳入海中拖住了她。浪大到游艇无法靠近,宝拉将救生衣套到她身上。这时一个浪打来,等她再浮出水面时,宝拉已没了踪影……她和两个孩子获救了。海事局在周边海域搜寻了一周,都没有找到宝拉的遗体。
她回国后,宝拉便成了她一日日的梦魇。她总能梦到她在冰凉的海水中对她虚弱地笑,青紫的嘴唇翕动,像在说着什么……
“她走之前有说过什么吗?”他的声音轻得几乎无闻,黑色的眸子仿佛深不见底的水面,只有暗色的影绰。
她回想着宝拉的遗言,短短两句话,十几个字节,她却无法说与他听。最终她摇头:“她走得太急了,什么都没说。”
风起,寺庙屋檐上的铜铃摇曳作响,佛祖的金身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她转身走向祈愿台,在一块木牌上书写心愿。
他也走了过来,仰头望着树枝上的祈愿牌,苦涩地笑道:“佛祖真的能听得到的吗?你心中所求。”
她踮脚将牌子挂到树枝上:“会的。”
“这一世相见的人,下辈子还会重逢吗?”他问得郑重。
“相恋的人,会约定下一世遇见的地点,一定能重逢的。”她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在我的家乡是这样流传的。”
“好。”他转身走下山,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身后,祈福牌在风中转动,一行清秀的字在经诵声中仿佛带了佛祗之光——“愿你安息,我会信守承诺,缄口至死。”
○【那个收藏着留言的玩偶】○
跨年夜那晚,釜山大雪。
许多年未见过雪的民众纷纷涌上街头,夜晚灯火流影的广安大桥下集聚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竞相在雪景中拍照。
恩京提早下班,来这边的小店外带炒蛤蜊,却不想遇到了庞大的人潮。她被人群推搡着向前,没走几步鞋子就被踩丢了。正狼狈不堪之际,一个人影拨开人群,来到她面前,一如几个月前。
是崔植元。他拾起她的鞋子,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给她穿上,之后起身站直,表情疏淡:“又是你自己。”
“你也是啊。”因为遇见他,她先前的狼狈与烦乱的心情一扫而光,“我买了炒蛤蜊,要不要一起吃?”她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对他盈盈地笑。
她手中的外卖盒,蛤蜊全洒光了,红稠的辣酱汤汁挂在她的大衣上,他嘴边挂着笑意。她此时才看到自己的境况,刹那间一脸窘迫。
“去喝一杯吧。”他第一次邀约她,“这家蛤蜊店的清酒很好喝。”
“好!”她一腔欣喜尽在脸上。
区佑洞街边的一个摊位帐篷里,他们点了一桌红红辣辣的海鲜小吃,两瓶纯米清酒,对坐而饮。
沾了酒后的恩京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不管不顾地讲起自己的经历。从中国到釜山,从自己的官员爸爸到租住的廉价公寓,说得滔滔不绝。他小口地啜着清酒,安静地看着她的唇,读着她的故事。
她的出现让他心里那个空空的坑仿佛找到了填充物。她是陪伴宝拉度过生命中最后一刻的人,他总觉得她的身上有宝拉残留的气息。
佛说,一缕魂。穿过她瞳孔的底影,他仿佛看到了喝着清酒,说话时手舞足蹈的宝拉。
“元,沙朗嘿幼(我喜欢你)。”宝拉曾在这家店外,双手比成一个心形大声向他表白。
也是在这家店里,宝拉扭过头让他看自己脖颈后的一个刺青,她说你的名字,在我血液流过的地方。
还是在这家店里,宝拉拿着一纸保险合同给他看。那是他第一次对宝拉发火,他将合同撕碎,扬洒在空中,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日一走,便是阴阳两隔。
他饮下盅中酒,眼角酸涨难当,他将脸埋进手臂,一滴泪攸地滑落。
恩京猛地收了口,愣怔地看着对面的他。之后,她慢慢伸出手触到他脸颊上的泪。“你还是很痛吗?”她迟疑了半晌,问道。
“她离开的前一天我还和她发了脾气,她出事的时候或许就是因为分神……”
“那只是一个意外。”恩京安慰他。
他的头更深地垂下去。这三年来,他每一天都在自责,他把宝拉的死全归罪到自己身上。
此时,恩京体内的酒精作用正慢慢窜到头顶,她的脸微微火辣,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她用力握住他的手:“不要自责,她到死都没有怪过你,她甘心为你付出一切。”
他看着恩京。
“她和我提过,她送了你一个威尼熊的玩偶,现在在哪里?”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就在海云台的储物柜里。”
“跟我来。”她摇晃着站起来,拖着他的手往外走。
海云台地铁站。
储物柜前,他将那个毛绒玩偶拿出来,犹豫了片刻,交到了她的手上。
“这是从前很流行的表白熊。她知道你听不到,所以一定会把难以说出口的录音留言在里面。这是她在游艇上亲口对我说的。”恩京脸颊红红的,手掌在玩偶的肚子上按下去。
一个柔美的女声响了起来。几秒钟后,恩京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的目光定格在玩偶上,酒醒了一大半。
“她说什么?”他脸上满是急切。
她抬眼看他,嘴唇蠕动,然后难为情地笑出来:“是我搞错了,原来并没有什么录音。对不起。”她强撑着声音,第一次庆幸他听不到,也就不会发觉她声线中的颤抖。他将玩偶重新放回柜子里。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她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
他默许。
“宝拉的赔偿金,你为什么没有用来治病?”
“这世上没有我想要听到的声音了。”他低声回答。
她心中轻颤,可那是宝拉的遗愿。那日巨浪袭来时,宝拉用最后一丝气力在海水中对她喊:遇到植元,就让他拿赔偿金去医好耳朵……那是她最后的信念,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想要大声说出来。
宝拉一直坚信:若不是因为耳疾,植元会拥有更好的前程和人生。而她自己却早已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你不想亲耳听到她留给你的话吗?”她看向柜中的熊玩偶,“那是外人不能启口告诉你的话,我也不能。”
他眉头轻抬,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重重地点点头,她不能让宝拉白白牺牲,她必须帮宝拉完成遗愿。
“知道了。”他深呼一口气,“我会考虑。”
○【那封保险书】○
春节时,恩京在父母的催促下请假回了国。
一个月后,她回到釜山,带了国内的各种特产分给海云台站的同事们。她特意留了一盒红豆饼给某人。
在游船上,宝拉曾说过,她和植元很喜欢吃外婆做的中国红豆饼。
她在那个清晨倚在安检台上,静静地等待着崔植元的到来,等待着那个身上带着木槿香的男人。然而时过半天,E099储物柜前依然无人停留。她疑惑地在站台里四处张望,却寻不到那人的身影。于是她拉住了清洁大妈。
“崔植元呢?不来送花了吗?”
“好久没来了。”大妈眼底有一丝忧伤,“据说还辞了职,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她错愕地看着大妈。
“听说他决心去治好耳朵,却被医生告知已经过了最有效的治疗期。几天前,他来这里,从储物柜里取出了一个毛绒熊玩偶,找工作人员帮他听里面的录音内容,他知道了内容后就离开了……后来再没来过了。总感觉会出什么事,他在这里也无亲无故的……”
恩京没等大妈说完,就脱下工作服跑了出去。她赶到了观光局,同事听说她是崔植元的朋友,便说他辞职后都没有来整理物品,并把一箱他的物品交给她,拜托她转交。
她抱着沉甸甸的箱子在观光局的楼下彷徨若失。
日光倾城,她却觉得天地一片空茫。风吹过,箱子里一沓用胶纸粘得斑驳的文件被吹起来。她将它拿出来,是一份意外保险合同,看得出它曾被撕得粉碎,可从最后的印章来看,它的法律效力最终还是生效了。受保人一栏写着朴宝拉,而受益人是崔植元。
是宝拉在出事前用全部身家买的一份保险,如果她遭遇意外,保险公司将赔付崔植元一亿韩元。
她的手机也在这时响了起来,陌生的号码在那天的午后显得格外醒目。“沈恩京小姐吗?这里是海云台警局,希望你能来一下……”
○【结局】○
一周后,沈恩京从海云台地铁站辞了职,收拾好行李,打算回国。
自从那天从警局出来,她的梦中便再也没有梦到过朴宝拉。她之所以离家远赴釜山的因由,也从此解开了。
她拖着行李又到梵鱼寺,山下樱落半腰,她不禁望向不远处的海岸。
那日在警局里,她看到了海滩监控里崔植元生前最后的画面。
深夜的海云台海滩,人烟稀少。和宝拉如出一辙,他奋不顾身,为了救落水的陌生人被海水吞没。水没过他的膝盖、他的胸、他的脸,直到消失不见……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犹豫和痛苦,甚至带着解脱和决然的笑意。
那个玩偶被第二天路过的游客捡到,作为遗物被保管在警察局,等待认领。“我们在他的手机里只发现了你的号码,你可以代领他的遗物吗?”警察问道。
恩京看着桌上的毛绒玩偶,只觉得鼻子酸涩难当。她将脸埋在手掌里,半晌后,终于痛哭失声。从她听到那段录音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焦虑不安。而他终于如愿,去了另一个世界陪伴自己的爱人。
“元,好好活下去。如果我不能陪你到老,那我们就下辈子海云台见。”宝拉在小熊留言中说。
她想到那日自己在寺庙里对他说的话:“相恋的人,约定了地点,下一世就一定能重逢。”
他救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却也更提早了去赴与他爱的人下一世的约定。
她原想拯救他,代宝拉留住她的爱人,原来他早已归心落定。
寺庙的钟声响起,山间鸟雀簌簌飞起,一行僧人念着佛谒从殿前缓缓走过。香火缭绕间,她恍惚见到一对恋人跪在佛前,许诺此生。
她写了新的祈愿牌,放入香炉之中,檀香袅袅化成灰。
愿红尘不渡我。
恋者有来生。
更新时间: 2020-01-31 1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