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水行舟
人生又不是电影,哪有什么既定的结局呢?
一
“明天老地方,不见不散。”张铭生把老花眼镜从鼻尖推回鼻梁,眯着眼睛,把小字条上的字读了出来,冷哼一声,转而看向顾骋朝,“谁给你传的字条?”
斜前方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回望过来,满眼都是恳求,顾骋朝的心像是被小动物伸出爪子轻轻挠了一下,到喉咙口的实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低下头,做出为自己错误深深忏悔的样子,闷声回答:“不是别人给我的,是我写的。”
“真的?”张铭生半信半疑,字条上的字迹清秀规整,像是出自女生之手,更何况顾骋朝一贯是个认真的学生。
“真的。”顾骋朝停顿几秒,又补充了一句,“也没想传给谁,就是上课太无聊了,瞎写的。”
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张铭生当了三十多年老师,第一次被人公开表明课教得无趣,气得吹胡子瞪眼,也不想再追究顾骋朝到底有没有说谎,简单利落地罚了他两张试卷。
事情告一段落,斜前方的目光又来了,这次带着感激。
顾骋朝偏过头,没理。
放学后,顾骋朝去办公室领罚,被迫接受了张老师近半个小时苦口婆心的教育,走到校门的时候,罪魁祸首已经在那儿眼巴巴地等他很久了。
暮色四合,暖黄色的夕阳余晖倾斜而下,林安远的瞳孔被映成琥珀色,瓷白色的脸颊上,细小绒毛都依稀可见,精致得如同一尘不染的橱窗里陈列着的洋娃娃。
看到他出现,她似是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嘴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无比诚恳地道歉:“我真的,真的非常对不起你!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传字条了,有事我会直接在课间告诉你的!”
“嗯。”顾骋朝敷衍地回应。
“你这是……”林安远眼睛一转,勾起嘴角,“原谅我了?你确定不用我帮忙做一张试卷吗?”
顾骋朝失笑,原来说了这么多,都是在为这最后的重点做铺垫。
“对,我确定,不用了。”
顾骋朝嘴上说得宽宏大量,心里想的却是,林安远做出的对不起他的事情可多了,真要一件件清算,恐怕一天一夜都算不清,根本就不差这一两张卷子。
她敢这样“为非作歹”,还不是仗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心软。
二
怦然心动的瞬间难以判定,但林安远开始搅乱顾骋朝的生活的时刻清晰而明了。
顾骋朝从小长大的白马镇,原是座闭塞的南方小镇,城市化的车轮尚未到达这里,同龄的孩子们大多沾亲带故,最不济也是从小就认识。
一年前,从大城市里调来的新镇长上任,对着镇中心向阳的空地琢磨了半天,最终筹资建造了一座“白马镇广场”。
广场是西式的,但与周围的碧绿山水莫名契合,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乍一看去,还真挺像《罗马假日》里的西班牙广场,因此观光打卡的游客也多了起来。
林安远就是在这一年搬至白马镇,借住到她的姨奶奶家的。
该怎么形容初见时的她呢?从宽敞的轿车后座钻出来,一张素净的小脸,皮肤白皙细腻,身穿米黄色泡泡袖蓬蓬裙,脚踩圆头黑皮鞋,浅棕的头发微卷,脑后还别着大大的白色蝴蝶结。
与顾骋朝一起围观的小伙伴们感叹这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走进现实”,他认为这是个无比贴切的形容。
她与这个小镇是那么格格不入。
白马镇只有一个高中,文理分班后,他们会坐在一个教室里,也算不上是有什么大缘分。
林安远的座位被安排在顾骋朝的斜前方,与他隔了三四个同学,但仍然是在他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他偶尔走神,视线情不自禁地飘向她。
她上课不太专心,总是埋头在浅灰色的笔记本上涂涂改改,还时不时地趴在桌上打瞌睡,长发被压到,倔强地翘起来,像小狗的尾巴。
顾骋朝看着难受,好几次都想开口提醒她,最后还是作罢,毕竟他们不熟。
他只把这当作是自己突然患上的强迫症,可是他之前哪有这么关注过一个人?
高二开学前的暑假,空气中裹挟着热浪,顾骋朝照例前往邮局,却被告知他的父亲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来信了。
五年前,母亲因病去世后,父亲决定孤身一人去大城市闯事业,此后再未回来过,只是每月都会寄回来一笔钱补贴家用。
如今这笔钱也停了,或许父亲过得不顺心。
家中的爷爷腿脚不便,眼睛也看不大清,照顾好自己已是不易,更别提工作挣钱。好在不久之后,顾骋朝便从相熟的叔叔那里,得到了份送牛奶的工作。
每天傍晚时分,他骑上自行车,绕白马镇一圈,给家家户户送去新鲜的牛奶,收入不高,但足够解决燃眉之急。
他怕爷爷担心,找了个晚归的借口,瞒下了这件事,也是他运气好,邻居中也没有订牛奶的,爷爷又鲜少与外界交流,谎言才始终未被揭穿。
可是,高二开学后不久,牛奶的订单多了一份,“订购人”那栏里,填着“林安远”。
顾骋朝一开始并未意识到这有什么问题,直到林安远接过牛奶,并且朗声叫住了他。
“我姨奶奶好像和你爷爷关系还不错,我前几天听她说,你爷爷告诉她,你最近晚回家是因为参加学校里的晚自修,我还纳闷呢,学校里什么时候有晚自修了?”
她肯定的语气揭露出她不是真的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话里有话。
“你想干什么?”顾骋朝暗道不妙,一脸警惕。
“你放心,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林安远抿唇,思索片刻,补充道,“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作为交换。”
她笑得一脸狡黠,上扬的嘴角都在彰显计谋得逞的得意。
顾骋朝应该感到不悦,至少要先与她周旋一番,而不是只知道愣愣地点头答应。
但是没办法,等他回过神,就已经与她立下约定。
点头的那一刻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好像也没有办法思考太多,心跳变快,耳朵发烫,思维变得迟钝……
他只知道,自己不想看到她失望的眼神。
三
“你可以做我电影的男主角吗?”第二天放学,林安远把他拉到学校旁人迹罕至的河岸边,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啊?”顾骋朝愣了一下。这不怪他,毕竟这本身就是个奇怪的要求。
“你先看看这个。”
林安远在手机上打开一张海报,阳光照射下,顾骋朝看不太清楚,只能依稀辨别出“微电影创作大赛,主题不限”的字样。
“看不清吗?”林安远终于发觉他看得吃力,又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
顾骋朝认出这是她经常在课上用的那一本,纸质页面反光不严重,这次他看得清楚。
故事框架图和剧本填满了大半,但又尽数被画去否决。
林安远收回笔记本,解释道:“我想参加一个微电影创作大赛,这是我追求导演梦的第一步。我现在还没有想好要拍什么,但我相信,就算是生活中极其平凡的瞬间,也有属于它们的独特光芒!
“只要能得奖,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认可我,我只要不断学习尝试,终有一天我的电影会在全世界的大荧幕上放映。你想,有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会为你的作品停留,两个小时的欢笑和泪水都因你而起,这是多浪漫的一件事!”
她一口气说完,激动得双颊都微微泛红,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认真,眼中一片清澈明亮,比万千星辰更耀眼。
顾骋朝曾听见过大人们的谈话,其间也有提到过她,大人们摇头叹气,说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成为导演,确实是遥不可及的事。大荧幕上的悲欢喜乐宛如是世界的另一个维度,小镇上甚至没有电影院,顾骋朝只在露天剧场里,看过一部全损画质的《泰坦尼克号》,演员的脸被比例失调的幕布拉得变了形,老旧的音响使《我心永恒》都变得不再动听。
可是,他能感受得到,林安远并没有把这当作儿戏,她很郑重。
如果有人愿意多了解她一点的话,便能轻易发现,她并非大人们口中那个“整天游手好闲的,不成熟的小孩”,她是大梦想家。
顾骋朝自小长在白马镇,此前,世界对他而言只有这么一隅。而此时此刻,林安远描绘的未来如画卷般在他眼前徐徐展开,即便仍然简单潦草,却也让他不禁心潮澎湃起来。
他想,如果她是公主,那他愿作骑士,他要为她摇旗呐喊,冲锋陷阵。
他没做过多犹豫便点头答应,这次是心甘情愿的。
大事搞定,林安远松了口气,开始关心起他来:“那你呢?你未来想做什么?”
顾骋朝摇摇头,情绪有一瞬间的低落:“我还没想好……”
“好吧。”林安远善解人意地说,“等你想好了,欢迎与我分享。”
他们两人实在算不上相熟,短暂的沉默蔓延开来。顾骋朝惦记着送牛奶的兼职,准备离开,却又被林安远叫住。
“等等!”林安远小跑几步跟上他,递上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这个送你。”
礼物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价值不菲,顾骋朝无功不受禄,将手背到身后,礼貌地拒绝。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林安远有些急了,匆忙地思考让他接受的理由,话不经三思便脱口而出:“这巧克力太腻了,我吃不惯,扔掉不如给你。”
她把盒子硬塞到他手中,瞥见他紧握成拳的另一只手,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是说错了话。
巧克力是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其实她自己也舍不得吃,可是她从来骄傲,不懂得服软。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顾骋朝眼中的温度散去。林安远鼻子一酸,解释的话一下子变得千斤重,沉在她的心底,任她如何努力都半分不动,最终从喉咙里跑出来的,只剩下冷漠的一句。
“我没什么事了,你走吧。”
四
夏日漫长的雨季结束,少年人学会了粉饰太平,不约而同地决定将不欢而散的那天揭过。
顾骋朝是个称职的“男主角”,在空闲的时间里,他对林安远几乎是有求必应。
林安远仍然没有想好她想要拍一部怎样的电影,她决定先采风,跟着顾骋朝几乎跑遍了白马镇的每一个角落,用摄像机记录下了枫叶转红、稻谷成熟以及顾骋朝与游鱼斗智斗勇的瞬间。
她本来是不喜欢这个蚊虫遍地、设施破旧的小镇的,但在顾骋朝的介绍下,它慢慢变得美妙起来,她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爱上这个地方了。
一切都很好,直到父母来看望她的那一天。
父母有一家公司,规模不算大,幸运的是这几年行业景气,经营状况蒸蒸日上,他们整天忙到脚不沾地。
上一次与他们见面还是半年多前,以一次争吵告终。
他们又一次斩钉截铁地否决了林安远当导演的梦想,或许工作实在给了他们太大的压力,他们不想再在拖着满身疲惫回家后,还要继续听她幼稚的天马行空的幻想,于是决定让她离开他们的庇护,前往白马镇的姨奶奶家一个人冷静一下。
他们永远都不理解她,他们有那么多的自以为是,早早为她的人生定好了航线,认定她的每次偏航都是无理取闹。
这次……也没有例外。
父母在客厅里与姨奶奶家的人聊天,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她,她去厨房倒水,路过客厅,听见不知是谁的戏谑:“她呀,还在和隔壁家的那个男生玩过家家呢!”
话音一落,一片了然的笑声附和。有人转头看见她,却仍然毫不避讳,仿佛她确实做了件不可饶恕的错事,而这是名正言顺的批评。
林安远脑袋里“嗡”的一声,重重放下玻璃杯,低头沉默着快步穿过客厅的大人们身边,逃离这幢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房子。
她无处可去,只好敲响一个人的家门。
顾骋朝来得有点些慢,她死咬着嘴唇才能让眼泪不掉下来。
“你怎么了?”他打开门,发梢还在滴水,衣服的领子也歪着,稍显狼狈,可一见她发红的眼尾,便再也顾不得其他,眼中涌现出真实的关切。
对啊,她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其实她早该习惯的,可是顾骋朝这段时间给了她太多的力量,让她飘飘然,误以为前路的障碍都被扫清,然而现实不会忘记给她当头一棒。
是因为他们再度嘲笑她的梦想而生气,还是因为他们把顾骋朝说成一个只懂得跟着她胡闹的傻小子而愤怒,她也分不清,只好一股脑地说给他听。
说到一半她就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哭泣使她大脑缺氧,连带着这个夜晚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
后来,她只记得向来寡言的顾骋朝说了很多安慰的话语,分别前他直视着她哭肿了的眼睛,振振有词道:“我从来不觉得你是在玩过家家,你已经在拼尽全力做你能做的事了。
“追求梦想时,路遇艰难险阻本就是常事,一帆风顺太难,我祝你乘风破浪。”
接连几个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的夜晚,她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少年真诚热烈的眼神。
这眼神带着力量,也带着温度,既鼓舞着她勇往直前,也烧得她双颊发烫,心跳过速。
真奇怪。
她这是怎么了?
五
白马镇的冬季短暂,似乎只是一转眼就到了踏青的时节,家家户户都飘起青团的香气。
青团是白马镇的特产,本地住户不仅自己吃,也沿街支起小摊卖给过往的游客,这年踏青的旅人络绎不绝,家家户户大多忙碌。
顾骋朝家除了爷爷就是他,人手不够,索性不做这笔生意。然而林安远去找他,却不见他的踪影。
顾骋朝的爷爷说他去周囡家帮忙了。
空气中混着艾草的苦涩和豆沙的甜腻,蒸腾的雾气间,顾骋朝与周宁宁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一个揉面,一个裹馅,一举一动都透露出心照不宣的默契。
周宁宁率先看见林安远,扯了扯顾骋朝的袖子,用眼神示意他。
他们多默契,一个眼神就能传情达意。
顾骋朝走出厨房,眉眼间似有连日繁忙带来的倦意,林安远莫名有些难过,想要帮帮忙。
但他问她——你会做什么?
“我……都不会。”林安远有种被老师叫上台做看不懂的数学题时的窘迫,可是她确实没什么会做的。
“那你帮不上什么忙,先回去吧。”
身后再一次传来周宁宁的声音,顾骋朝应了一声,匆忙转身,不再顾得上林安远。
周宁宁叫他阿朝,江南长大的女孩子,眼神含水,话语的尾音都是温温软软的。
林安远忽然觉得心底充斥着酸涩的情绪,它们像碳酸饮料的气泡一般争先恐后地上浮又爆破,带来一种轻微的、不容忽视的刺痛,她的心也因此变得肿胀。
周宁宁与顾骋朝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而她自己与顾骋朝呢?该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的性格可能是太差了,不懂得如何向一个人示好,电影男主角的邀约被她说成了威胁,送巧克力的好意也被她硬生生地弄成了施舍。
顾骋朝有种刻进骨子的温柔,他的顺从并不独独对她,要不是她死缠烂打,他们大概还是再陌生不过的同学。
她其实从未真正靠近过顾骋朝,她缺席了他生命中大多数时间,那些被另一个人完完整整地见证过的时间。
他已然是她最好的朋友,避难的港湾,人生电影的男主角,但是,在属于他的那部电影里,她可能仅仅是个无足轻重的配角。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是女主角。
六
高考的倒计时早在高二下学期就被写上了小黑板,时间如同一班全速奔驰的列车,不给人太多喘息的机会。
顾骋朝忙于照顾身体变差的爷爷,林安远也存了足够的素材,不再需要“男主角”随时待命,似乎从不可追寻的某一刻起,他们的脚步就转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试卷层层叠高,笔芯支支用尽,高考的动员会到来,老师问起他们的理想,林安远第一个举手发言。
不熟悉的时候,顾骋朝曾误以为林安远是温室里的花朵,风一吹雨一刮就会倒的那种,不过他很快就知道是自己错了,他不该以貌取人,林安远其实是个打不倒的小怪兽。
她风风火火的脾气可爱,执着追梦的勇气可嘉,扛着死沉的摄像机满镇跑的努力也值得肯定。
不论所有这些,光是她敢于将梦想说出口这一点,便已经胜过很多人。
这个阶段的少年人,多多少少都在迷茫中抓住了有关未来的头绪。顾骋朝也有计划,早在林安远第一次问他的时候就有,可惜他说不出口,毕竟与她的星辰大海相比,他的未来过于微不足道。
在父亲离家的那一年,他就下定决心,将来要留在白马镇,留在爷爷身边,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按部就班地生活。
这些年有人从小镇里出去,在外面的世界里闯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他不羡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他有他的责任,平淡的三餐四季也不失为是一种幸福。
只是,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稍稍慢下脚步,看到林安远披荆斩棘往前走的背影,他突然生出些怅然若失。
这种情绪其实一直存在,被他放在书桌旁的,始终未被拆封的那盒巧克力就是失落的开关,它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们之间存在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选择的道路也霄壤之别,渐行渐远是必然的吧。
他不知道林安远的刻意疏远是因何而起,但他并不想挽回。
林安远有比天高的野心,也有与之相配的天赋和努力,故事的结局已定,她总有一天要远走高飞。
她是不会为他停留的。
七
高考后的夏天,录取结果尚未公布,林安远离开白马镇的事宜早早被提上日程。
她没有太多未完成的愿望,只是又想起她刚到白马镇不久,站在二楼阳台上发呆的那一天。
顾骋朝利落地跳下自行车,站在屋子前,车后座的牛奶瓶子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他抬起头,叫她名字,说“牛奶送到了”的时候,小虎牙尖尖的。
他手中的玻璃牛奶瓶与斜阳相撞,一瞬间带出一缕细微但璀璨的光。
她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看过的那些电影,开场时也是这样的,女主角只是静静地望了男主角一眼,目光便再也移不开,心跳也变得慌乱。
她突然很想和他说说话,一边绞尽脑汁地想与他产生更多交集的方法,一边快步跑下楼,赶在姨奶奶之前打开了门。
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裙角带起的风,拂过她纤细的脚踝,时至今日依旧停留在她的心间。
其实早从那时起,他在她心中便是与众不同的。
她觉得,至少在离开之前,应该最后再见顾骋朝一面,再为自己争取一下,至少不能让初次心动在胆怯的沉默中悄然消亡。
林安远去得不巧,顾骋朝正准备去后山摘桃子,他犹豫了一下,问她想不想一起去。
想,当然想,只要是独处的机会就可以。
后山都是倾斜的土路,林安远穿着凉鞋,走得艰难,摘桃子时眼前掠过一只蜜蜂,她胡乱躲避,不巧踩进凹陷处,差一点就要摔个四脚朝天。
幸好顾骋朝接住了她。
林安远毫发无损,顾骋朝却被肆意生长的树枝划破了脸,林安远赶紧凑上去看。
“你没事吧?”
“没事。”
忽然发现,他们离得好近,林安远逃也似的后退几步。
顾骋朝确实没事,伤口看着可怕,但只是浅浅的一道,稍做处理就不会有大碍。有事的是林安远,她第一次与喜欢的男孩靠得这么近,一颗心开始狂跳,脸颊发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冷静,她要快点冷静下来。
由于顾骋朝的“光荣负伤”,摘桃子行动被迫提早结束,走下山的路上,林安远才后知后觉右脚踝隐隐作痛。
可能是刚才不小心扭到了,走回去还有好长一段路,顾骋朝看出来她走得艰难,让她在山脚下等待,十分钟后推了一辆自行车回来。
“用桃子和大爷换的,他借给我们用一天。”从前他经常骑车带她去镇里偏僻的地方采风,此时也不显生疏,拍了拍后座,“上来吧。”
差不多是时候了。
林安远小心翼翼地攥住他的衣角,深吸几口气,小声地问:“你想和我一起走下去吗?”
去更远大的世界,继续做不切实际的美梦。最好,彼此之间的关系还能变得比现在更亲密些。
她愿意改掉自己那些让他为难的坏脾气,愿意花很多时间去了解他的过往,用努力弥补他们未能相伴长大的遗憾。
她愿意为他做她力所能及的所有,只要他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话音落下后,一秒的安静漫长如一个世纪,顾骋朝微微侧过头。
“你刚刚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你是幻听了吧!”林安远大声地回答,用光所有力气,好像这样就能掩饰自己的心虚与失落。
她的勇气已被消耗殆尽,再也说不出另一遍告白。
更何况,顾骋朝总是那么温柔,应该是听见了,不想直接拒绝,这才假装不知道。
夏日的傍晚,蝉鸣与蛙叫聒噪,热风在顾骋朝耳边呼啸而过。
天地可鉴,他是真的没有听到。
八
顾骋朝不知道林安远究竟有没有参加微电影创作大赛,但最终公布的获奖名单上没有她的名字,她高考也发挥得不好,没能被心心念念的电影学院录取。
林安远离开白马镇后,换了联系方式,几乎完全与他失去联络。
顾骋朝只接到过一通陌生号码的来电,依稀能听见压抑的哭声。
不知为何,他觉得打电话的人一定是林安远。
他的心脏有种被攥紧的痛楚,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你要坚持下去。”
希望话语也能有实体,好替他张开双臂抱抱她。
所幸,近三年后,他终于听到了好消息。
据说,林安远的父母终于被她说服,而她自己也争气,复读了一年后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的编导系,大学里与同学合作再拍微电影,得了大奖,被夸赞为“导演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她开通了微博,不久后便有近百万的关注者,她正被很多人爱着,被给予力量也给予他人追梦的力量。
不久前,一部短片成了她的微博置顶,影片没有剧情线,只有几个长镜头,最后一幕定格在“白马镇广场”,色彩淡去,与“全剧终”一起出现的,还有一行手写的字——
少年赠我一个“罗马假日”。
短片中全是他们曾经一同见证过的风景,顾骋朝直觉林安远想通过它告诉他些什么。
答案或许就藏在《罗马假日》里。
可是,无论他仔仔细细地看多少遍,结局仍然是那样的不圆满。
这大概是她给他的正式道别,他想。
影片拍摄完成,他们的约定到此为止,此后是像公主与记者那样,不会再相见的陌路人。
九
林安远确实没能参加那场微电影创作大赛,父母自作主张地取消了她的报名,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她也以几分的差距,与梦想了多年的电影学院失之交臂。
那是段抬头看不到光的日子,她觉得自己搞砸了一切,害怕与顾骋朝联系,不想让他对她失望。
电话是不小心摁到的,但是接通后听到他的呼吸声,又不舍得挂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他还是能轻易牵动她的情绪,所以即便只是短短一句鼓励,也能让她重整旗鼓。
后来是复读,上大学,拍电影,参加比赛……等她稍稍停下脚步,再去仔细回看那些保存在旧电脑里的影像,才迟迟地发现常常被忘记暂停的摄像机,记录下了很多意料之外的场景——
比如,春日清晨,顾骋朝小心地替她拾去落在头上的花瓣,又在她回头的瞬间,飞快地将手背到身后,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比如,夏日正午,他要给自行车的后座加上一顶简易的遮阳篷,好让她免受太阳的烘烤,埋头改装时,皮肤被晒得红红的,滴落的汗水像坠地的星星;
比如,秋日午后,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他脱了校服外套披在她身上,自己手里的作业也顾不上做了,静静地盯着她看了很久;
再比如,冬日傍晚,她眼馋地盯着他手里的烤土豆,他嘴上说着“这是我的晚饭”,实则只咬了很小一口,其余的都拱手让给了她……
少年人不敢言说的爱意,有些被悄悄埋藏在心底,更多的,被镜头捕捉,定格成为永恒。
原来这从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林安远始终坚信,只要两颗心想彼此靠近,那世上便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理想和爱情为何不能兼得?时隔多年,她再次回到白马镇,不仅是来找顾骋朝的,更是肩负着拍摄微电影宣传白马镇的任务。
林安远先去姨奶奶家拍摄,临走时问了问顾骋朝的近况,知道他还是单身,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顾骋朝在镇旅游局工作,空闲时依旧在帮忙送牛奶,搬起一大箱子瓶瓶罐罐,皮肤是小麦色的,手臂肌肉的线条明晰,一派朝气蓬勃,林安远忍不住举起相机拍了个特写。
“顾骋朝!”
他抬起头,看见她,满眼的不可置信。
“《罗马假日》里,公主和记者最终没有在一起,一次分离就是一生分离。”
他见面后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个,林安远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说得没错,她点了点头:“对,是这样。”
“你的那部短片,是想告诉我这个吗?”
一千个观众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林安远这才明白过来,他完全将她的本意理解成了另一副模样,好在他近在咫尺,她可以慢慢解释给他听。
“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曾经和你相处的时光,如同罗马假日般短暂而美好,是我毕生难忘的回忆,白马镇是我最爱的地方……也住着我最喜欢的人。”
更何况,人生又不是电影,哪有什么既定的结局呢?
公主与记者的故事定格在离别那一刻,林安远与顾骋朝的故事可未完待续。
“所以,你还愣着干什么,有多的牛奶给我吗?”
她喝得急,他笑着伸出手,替她抹去唇边的牛奶渍。
世间千百种重逢,属于他们的那种,名为“未来可期”。
更新时间: 2022-11-14 23:11